美国大选当天,刚好要教法国哲学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社会契约论》(Social Contract)。通常教到这本政治哲学的经典,学生总会藉卢梭之口痛骂香港特区政府的专制,以及讴歌民主的美好。然而那天班上却是一片寂静,支持民主的同学都尴尬得默不作声。
特朗普歧视女性、伤残人士和移民,满嘴谎言,可说是“贱精”(asshole,混蛋)的代表。然而,他竟然先在共和党内力压群雄成为党内候选人,再击倒选前形势一片大好的民主党希拉里,成为美国这个民主大国的总统。民主制度为何“沦落”成这个样子?
班上同学的困惑,其实也是许多民主支持者应有的困惑︰如果民主制最后选出的是特朗普,这个制度有什么值得追求?民主唯一的价值,难道就是每几年投一次票,由一个烂橙投去另一个烂橙?
特朗普的“贱”和可爱
美国哲学家 Aaron James 是近十年政治哲学界备受注目的新秀。但他近年最有趣的著作,反而不是学术写作,而是他的“贱精学”。他在2012年出版的一本小书《贱精理论》(Assholes: A Theory),由哲学角度讲人的种种贱格(卑劣)行为。Aaron James 今年再接再励,写成《贱精︰特朗普的理论》(Assholes: A Theory of Donald Trump),解释特朗普为何贱格却能问鼎总统宝座。此书出版时,特朗普还是共和党候选人,Aaron James 可能发梦也想不到,美国人真的把他推上总统宝座。
贱精者,Aaron James 定义为行事非常自我中心,不顾别人感受,以攞著数(占便宜)、耻笑别人为乐。特朗普的风格正是傲慢无礼、出言不逊、有风驶尽艃。他曾嘲笑伤残记者,说墨西哥人都是强奸犯、还说要禁止所有穆斯林进入美国,侮辱女性更是多不胜数。特朗普并不认为这些行为有问题,因为他相信自己是“超然”的──他既聪明又有钱,其他人被玩、被笑,是他们废、他们抵死(活该)。
特朗普虽然贱,但他同时是可爱的。他的种种劣行,许多都是部分美国人想做但不敢做的。这些歧视违反人人平等这个美国核心价值,但如果你是白人中产和基层,你的工作都被移民抢光,社区又有愈来愈多“外人”,怎会没有愤懑之情?特朗普其实是把许多人“政治不正确”(politically incorrect)的想法,痛痛快快地公开说出来,部分人自然感到亲切。
可以说,特朗普是一个现象,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特朗普。人人都想像特朗普一样纵欲而行、有多贱就多贱。但受制于文明社会的规范,唯有压抑这种耍贱的欲望。特朗普的存在,给人一种自我投射的欲望,借由观看他耍贱去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赤裸裸的歧视和卑劣行为,令特朗普的形象远比其他候选人贴地,更容易打进选民的心坎。特朗普支持度居高不下的秘诀,就是他把政治变成一场 show,而观众就是要看他耍贱耍出什么花样。他每次耍贱都挑战底线,你以为骂穆斯林已经是极限,转过头他可以得罪全球女性。特朗普不止是贱,更贱得很有娱乐性。
因此,特朗普虽然是民粹政客,但把他看成是希特拉(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人是误解了。他没有一个很固定的意识形态,要说似希特拉,同为共和党候选人、茶党的克鲁斯(Ted Cruz,克鲁兹)反而更接近。特朗普不像希特拉般要用政治力量达成某种明确目标。相反,他的目标毫不清晰(甚至连他的支持者都不会认真对待他的政纲)。选民对他的支持,也不是因为认同他的意识形态,而是对他的“贱”感到亲切。
因此,最似特朗普的,其实是意大利的前总理贝卢斯科尼(Slivio Berlusconi,贝鲁斯柯尼)。贝卢斯科尼纳税舞弊、经常玩女人,甚至为了掌权而呼吁修宪,这是不是都似曾相识?特朗普上台,并不代表美国会出现纳粹主义,而是代表美国的“意大利化”──民主沦落成贱精间的竞赛。
为什么民主会选出像特朗普之类的混蛋?
霍布斯︰恐惧与不安造就强人政治
这就是美国民主的积业。许多分析已经指出,这次特朗普上台是反精英浪潮的表现。美国代议民主的舞台,长期被名校精英和亿万富豪占据,普罗大众感到无力影响决策,只能不断在民主、共和两党之间含泪投票。
对民众来说,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政坛贱精,表面冠冕堂皇,实际还是和资本家眉来眼去。传统政客都是混蛋,根本选不下手。以共和党初选为例,可以看出美国民众对传统政客的厌恶,愈传统的死得愈惨,背靠世家的杰布.布什(Jeb Bush)早早下马,然后是较正路的鲁比奥(Marco Rubio,奥比欧)和卡西奇(John Kasich,凯西克)。斗到最后的,竟然是特朗普和极右的克鲁斯,而克鲁斯又因为始终有点精英味(普林斯顿和哈佛毕业生)、未够娱乐性而败阵。
然而,即使传统政客混帐,特朗普也不是好人。以女性选民为例,特朗普屡次侮辱女性,甚至被指曾非礼女性,为什么许多女性选民仍会支持他?(特朗普的一大票源就是白人中产师奶)一句话:恶人还需恶人磨。美国民众太讨厌贱精处处的政坛,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超级贱精,清理门户,把所有败类扫地出门,而特朗普就是一个最佳人选。
这逻辑很奇怪?其实不然,政治经常有拉一派打一派的情况。对某一派很看不顺眼,另一派即使有点差劣,我们也宁愿“只眼开只眼闭”。看看香港的立法会选举:许多人虽然支持本土派,但也承认本土派论述不足、未够成熟。但又如何?他们认为传统泛民太讨厌,宁愿容忍本土派的幼稚,激进者甚至说出“宁投建制不投泛民”。
贱精是被容许的,如果他们是自己人。因此,特朗普上台,并不止代表美国人讨厌希拉里,而是反映了更严重的问题──美国人对民主这个制度整体失望到极点,从而希冀有一个强人出来一口气打扫政坛。
讽刺的是,特朗普的崛起,竟在英国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利维坦》(Leviathan)中得到解释。固然,《利维坦》是以社会契约证成绝对君权,不是讨论民主制的。但霍布斯对人性和强人政治的观察,却仍适用于讨论特朗普和美国民主。霍布斯指出,若无国家,人们便会在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中,与恐惧和不安为伍。弱者担惊受怕,不知何时会被其他人欺凌。霍布斯认为人性自利,人和人之间冲突难以避免,唯有一方胜利、一方俯首称臣方能完结。而只要所有人集体向同一人俯首称臣,由此一统治者确保绝对秩序,社会才得安宁。
回到美国,那些投票给特朗普的白人中产和基层,不就像自然状态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弱者?他们害怕穆斯林的恐怖袭击、害怕外劳抢工作、害怕传统政客和资本家联手压榨他们,无力感令他们推崇强人,希望在强人统治下,好好整治传统政客和资本家,社会重归一个较平等的局面。
利用民众恐惧助长强人政治,小布什(小布希)也是个中能手。小布什能够在2004年连任美国总统,很大程度就是利用人民对恐怖袭击的恐惧。只是和特朗普相比,小布什恐怕也要自惭形秽。特朗普在竞选时不断煽动敌我矛盾,把移民说成是敌人,穆斯林也是敌人,甚至美国政府也是敌人。这些阴谋论固然缺乏事实根据和可笑,但特朗普不关心它们是否真实,只在乎它们能否制造恐惧。人民愈是恐惧,愈感到无力,就要愈依赖特朗普,尽管他是一个贱精。
因此,贱精不是问题。即使你是女性,而这个贱精曾侮辱过你,但如果他能帮你摆脱生活上时刻面对的恐惧(外劳和穆斯林),出一口乌气(传统政客),他就变得可爱了。
卢梭︰民主作为平等自治的理想
然而,民主就只是一场贱精的竞赛吗?我们讨厌一群贱精,就只能投靠另一个超级贱精?然后几年后失望了,就再看看有没有新的英雄打救我们,然后再发现他其实是一名超超级贱精?如果霍布斯是正确的,人性只有恐惧和贪婪,人和人之间只有主宰和屈服两种可能,那民主极其量只能是这样的贱精制度,我们也只能在不同混蛋间选择。那民主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卢梭或会说,霍布斯对人性和民主的理解何其狭窄!我们为恐惧和贪婪所苦,是因为人性已被这个不平等的社会环境所扭曲。在一个高度竞争的社会,我们如何肯定自己的价值,就看我们能否胜过别人。但人和人之间是可能有平等相待的关系,只要我们互相尊重,认可彼此的价值,虚心聆听对方的诉求。
因此卢梭推许民主制度,并不是因为它能每几年一人一票选择不同混蛋,而是它能体现人人平等、互相尊重的理想关系。现代社会已趋复杂,社会秩序需要法律和政府维持,因此法律和政府无可避免,人们必须被管治。但尽管如此,卢梭却指出,民主政府可以保证法律和政府的权力是由人民授予的。
在民主政府中,人人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可以热心参与政治、集体自治、制订法律。每个人都受法律管治,但每个人也是法律的制订者。唯有在民主自治的国家,平等的公民才能享受法律保护其日常生活之余,仍然保持自由。简言之,卢梭认为民主社会代表的,是一个“平等人的自由社群”(free community of equals)。
霍布斯和卢梭,正好代表西方思想史中两种对立的人性观。霍布斯主张人性本恶、桀骜不驯,争斗无法避免,唯有一方压倒另一方才能带来和平。从霍布斯的角度看,特朗普上台理所当然。精英对民众、保守对进步、左翼对右翼、基督徒对穆斯林,社会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人民能做的,就是拥立一个强人,把一切对立的党派压倒。民主选举不过是这些血腥争斗的遮羞布而已。
但卢梭会说,人固然可能腐败成自私自利,但也有善性的一面。人能互相尊重,以平等公民的身份一起参与政治活动,即使意见相左,也能理性交流,最后达成共识,拥护相同的法律和政策。从卢梭的角度看,民主有潜质成为更有价值的政治制度。固然,要实现卢梭的民主理想,在制度上需要有很多进步措施(注一),对公民素质也有很高的要求,但卢梭只是想指出人类社会是存在著这样的一个可能性,即便可能需要几十、几百年去实现。而特朗普的当选,正是把人们从这个可能性愈拉愈远。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能明白为何许多美国知识分子会如此担忧特朗普上台。特朗普的言行和他所鼓吹的文化,无不和卢梭的民主理想背道而驰。卢梭讲平等,特朗普则屡屡发表歧视言论,视女性为玩具,又把社会问题片面地归咎于外劳和穆斯林;卢梭讲互相尊重,特朗普却煽动仇恨、鼓吹敌我之分──穆斯林等都是外敌,只有支持他的才是自己人。整个选举工程,特朗普就是不断找“敌人”来打,制造撕裂。先打民主党,再打共和党内不支持自己的大老,更批评国家的选举机器偏帮希拉里。他甚至在民调落后时,扬言要取消选举,让他直接当选。这根本是输打赢要,侮辱民主的核心精神了。这样的人上台成为总统,对民主的核心价值是多大的讽刺?
特朗普的胜利,代表的是卢梭式政治观的失落,霍布斯式政治观大行其道。恐惧盖过尊重,你死我活的竞争盖过平等自治的理想。人民面对精英政治产生无力感,但却不能致力把政治和日常生活结合,踏实地建设互相尊重的公民社会,由下而上自发组织,对抗由上而下的精英政治,反而是靠向形象强硬的政客,希望强人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很多人担心特朗普上台会乱来,这点我倒觉得“乱极有个谱”。毕竟美国制度的权力制衡是精心设计的,即使是总统也不是无所不能(虽然掌握核武按钮本身就令人很不安了)。更需要担心的,其实是美国人对整个政坛的失望,会不会延续下去,步意大利、俄罗斯等的后尘,继续追求强人政治,结果在不同强人之间打转,原地踏步。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特朗普也可以助我们反思香港民主。近年的立法会选举,不少香港人面临痛苦选择︰是要含泪投泛民,还是博一博投本土派?如果两个都令人失望,是不是又等另一批素人出来一洗颓风?美国人对政治的无力,香港人应不会感到陌生。民主是否只是几年一次的烂橙选举?还是和日常生活切身相关、由下而上、理性交流的自治理想?相信霍布斯的政治观,还是相信卢梭的政治观,这条问题不止美国人要想,香港人也免不了。
(王邦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政治学博士,现为香港中文大学通识教育部讲师)
注一:要达成卢梭这个理想,首先需要持久的群众压力,打破传统精英政客和资本家联手的框架。例如要重设政治捐献总额上限,拉近两大党和其他小党的分野。投放更多资源在公共教育上,令不同阶层的子女接受的教育质素差距收窄。中央政府下放权力予地方政府,处理地方事务,令地方公民在日常生活中习惯民主自治。种种措施,都是充权(empowerment)的过程,让愈来愈多人民由下而上参与政治。
不过有一点特别有道理。就是最后一段说的加大公共教育投入,缩小教育差距。缩小教育差距不止是硬件问题,还要缩小教育理念差距、教育内容差距,多元可以,但是得在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科学的框架下,否则一些保守地方讲厚黑学、大讲神学和宗教法律、讲法西斯主义也行吗?英美就是喜欢搞精英和平民二元教育(相对来说法德日就侧重于公平和较均一教育),结果现在被狠狠坑了(英国公投脱欧、美国选出特朗普)。要是英美还是这样,那真是无可救药了
最后一段其实是有些问题的。想实现卢梭的政治理想,扩大公民参与、加强教育是必要。但是是不是就要放权呢?具体怎么放呢?地方自治和人民自治是一回事吗?看看印度,越放权地方腐败越糟。中央往往还有很多受良好教育思想开明的进步人士,地方尤其保守落后的地方,放权了之后除了导致各种保守力量,例如极端民族主义、极端宗教(无论是伊斯兰还是基督教佛教,看看高加索,在车臣,俄罗斯除了有军事控制权,国家法律没有卵用,伊斯兰教法横行)、反女权反LGBT力量大行其道,政治强人,各种地头蛇更加肆无忌惮。假如中国各省自治,京沪津广深可能利大于弊,但是绝大多数省份的自治绝对比中央集权糟(无论大体制是专制下的放权还是民主下的放权)。还有小范围自治,也得先培育民主能力,否则例如职工自治,选出来的无非就是人缘最好的,最会拉关系的,最能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欧美也是,但是多数参与者还是有底线的,平等博爱在偏爱之前,国人能做到吗?)。
所以想解决问题,说白了还是民主体制建设、教育、物质发展做前提。卢梭影响下的法国不也是走了中央集权之路吗?想避免大财团干政,可以强化知识分子在政治中的权力,专家教授治国(当然也得辅以其他实干人才,当然最好是教授本人既有进步思想又实干),高薪养廉,类似新加坡的官僚体制。然后循序渐进,慢慢启蒙民众,直到国民素质达到很高程度,再大规模放权,让民众真正自治。先放权只会印度化(看看它邻居巴基斯坦的西北边境省的自治变成什么毒瘤了)、拉美化、撒南非洲化(撒北貌似也差不多)。
值得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