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严蔷:鸭脷洲口音的“支那”,与遍寻未获的反帝国语言

夹在两大帝国之间的香港政治,似乎从来没能真正叙说过自己的苦难和无力。

倾向于香港独立的本地政党“青年新政”的两位当选议员,10月12日在立法会宣誓时展示出“Hong Kong is not China”的旗帜,并用英文宣读誓词。宣读时,他们大声强调誓词中的“Hong Kong”,而“China”则读成“Chee-na”——“支那”。其中游蕙祯更有“加料”,“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在她口中成为“Peopls’s Refucking of Chee-na”。

到如今,事态已经发酵到了两人随时可能失去议席的地步。无论是事后以“鸭脷洲口音”,还是以“支那并无贬义”辩解,两人有意以“支那”发音和粗口挑衅北京、激怒建制派和中国民族主义者,已经是既定事实。只不过,面对爆粗又矢口否认的闹剧,建制与非建制的舆论双方,若是陷入谴责─辩护的循环,甚至因两人最终被取消议席而塑造出“民族英雄”,是否只会恶化香港已经不堪的政治想像力?

要在誓词加料,其实不难。倾向民主派、反感中共的立法会议员,面对“忠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的誓词,千方百计加以处理,近年已成惯例。传统做法是在语句与词义上分割开“中华”、“人民”、“共和国”之类成分。这一做法的变体,则有刘小丽是次宣誓,用上“拉布”,20秒一字,观众险些以为讯号故障,作为完整语句的誓词含义也因之消解。

然而游、梁二人的做法较之以往更为挑衅。在台上,二人誓言“服务香港民族”、“fucking Chee-na”,怒气滔滔。而激起争议之后,又搬出种种理由否认有挑衅侮辱之意。小孩试图冲著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扔石头扮鬼脸,再隔著笼子看老虎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也许与之有几分神似。

以“支那”挑衅,反证语言贫乏

本土派眼中的“支那鬼国”自然是一只老虎,而且并非纸制,甚至港人眼前能够倚仗的铁笼,也可能只是虚设。所以就算挑衅方法“小学鸡”,也并非戴一顶头盔就能保险。可是,挑衅是否能转化为政治力量,是否有人认真考虑过?而既然挑衅使用的是言辞,那自然有赖语言本身的变化张力,又何必把灵活的语言变成笨重的石头,把如簧之舌当做弹弓使用?

粤语的博大精深自不必说,港人为了替代粗口的“五字真言”,衍生繁复花样之多,例如谐音粗口,已不胜数。而若是两人愿意放下身段秀一把港式普通话,恐怕任你如何戏谑,从陈维安到北京都得头疼一阵。在这方面,说著一口稀烂“煲冬瓜”(普通话)的崔世安崔世昌与郑家纯,都堪称爱国人士中的“典范”。更不必说,若是两位议员的语言修为再深厚些,把“中央电视台”读成“装垫儿台”的北京腔也值得选择,到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恐怕要被他们矮化成“抓人民共儿国”了。

但两位议员,似乎打从开始就不准备另辟蹊径。且看他们的英语,少有港式口音,还夹杂了明显是特意说给中国人听的、远离英文语境的的“支那”。这就造成了如下效果:通篇誓词完全围绕著“支那”一词展开,足以让二人努力疾呼的“Hong Kong Nation”也显得退居其次——盖因“支那”并非英文,反而是这一串英文中唯一的中文词汇,使“China”因被修改读音得到重点关注,带上戏谑味道。

于是,最讽刺的情形现在摆在我们眼前:两位当选议员进入议会,展示捍卫“香港民族”的决心,费口舌之力宣读加料誓词,再绞尽脑汁辩解,其结果却相当于站上台什么都不说,喊一声“X你支那鬼国”罢了。而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后续反应——无论是香港相当部分的民众、港府、或者大陆舆论——恐怕也不会比如今有什么不同。两位议员这句“支那”的性价比,不可谓不低。

有趣的是,如果需要讽刺天朝,香港早已发明了更好的“本土”词汇,如“强国”与“强国人”。本土派的议员为何放弃本土戏谑,而选择历史故纸堆中的“支那”?其中原因,当然可以辩称说“强国”无法加入英文誓词。但两组词汇所代表的不同权力关系,恐怕才是选词肇因。

对抗帝国,却把自己想像成帝国

“强国”一词的诞生,源自讽刺中国大陆的自我吹捧陶醉。你觉得自己强,我便说你强,说到你觉得我在讽刺你,瓦解你自己吹起的泡泡。而“支那”则倒过来,是“我强你弱”,是借用历史上的“强国”日本帝国对弱势中国的蔑称。不管现实上的中国人今天如何强大,不管它已经多大程度上变为新的帝国,“支那”一词的自带语境,都足以召唤出历史的幽灵,让中国人自动代入弱者身份,感到自上而下受欺凌的意味。

于是,读出“支那”,绝非简单的“辱华”问题。它反而更关系到香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殖民地历史,如何跳出“英殖”到“天朝”的权力关系。用“支那”和用“强国”,反映出的是绝对不同的两种自身定位。

和英帝国的大多数殖民地不同,香港殖民地建立在本身即有帝国存在的东亚世界中。香港的反殖民历史,从来都和中国近代的民族主义,乃至试图回到“中华帝国”形态的天下秩序无法分离。香港人要打倒“英国佬”,靠的不是作为弱者少数的“港人”身份,而是作为强者多数的“祖国”与“中国人”。“九七回归”可以说是这种论述的最高成果。

而在九七之后中港政经“融合”的新帝国模式,正正攀附蔓延在“背靠祖国”论述之上。“中国人”变成了本土派最讨厌的东西。从而,和“中国人”相对,自然应该有居于弱势、权力上受到压迫、政经上受到剥削的“香港人”,在这种论述中,成为帝国的反抗者。

然而这种香港人形象,是失败者,是弱势,是无能,是抗争一无所获的青年。梁颂恒和游蕙祯两位议员所代表的本土力量,显然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权力关系中弱势的一方——弱势意味著漫长的无力感,意味著什么都做不了,意味著“强国人”肆无忌惮横行霸道,意味著他们要使用“殖民者”的语言、要学习“殖民者”的文化,意味著“普教中”,也意味著“国民教育”。

既然这种自我定位不能接受,那香港人似乎就只能“硬”起来,只能勇武地修复自己的男儿之身——而这样,似乎连本土派所援引的民族主义,都不能够再满足两位议员背后的本土呼声——民族主义听起来根本就属于弱者而非强者。看看近代历史上的民族国家,印度被殖民了快三百年,东南亚的印尼、马来西亚恐怕也不遑多让,而他们最终争取到民族独立,除了非暴力运动和零碎的游击队起义之外,还有赖于二战冲击了原有的整个世界格局。

所以,立法会里的一句“支那”对本土派来说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因为“支那”宣示了“香港民族”对中华帝国新秩序的完全不屑一顾。这种不屑一顾,根本上是把自己也想像为帝国或强国。

在“支那”的语言游戏里,只有帝国才能对抗帝国,只有殖民主才能对抗殖民主。

香港本土的失语

感受到中华帝国阴影的绝不只是港人。中国知识分子也早就在帝国体制的牢固罗网中日益绝望。但绝望的知识分子们,也常常要装出一副“我与你一决雌雄”的姿态。“支那”一词,绝不是青年新政第一次拿来使用。在此之前,中文互联网上的李硕、刘仲敬等人,就早已把“支那”、“贵支”、“大洪水”的辞藻玩了个遍。梁与游二人借“支那”嘲讽中国,在他们看来不过只是意料之中的配合。为了克服无力感,便要致力于以外力、以词汇、以符号和自我打气消灭无力感,青政的“本土”和本土派眼里一事无成的中国口头反对派,似乎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夹在两大帝国之间的香港政治,似乎从来没能真正叙说过自己的苦难和无力。雨伞运动的苦涩之后,似乎要么是“雨伞有丰硕成果”的满足,要么是“本可以更硬颈”的抱怨。本土政治好像还没有什么办法消化和承认排山倒海的无力感,也似乎在立法会大厅里,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不卑不亢地抗议压迫与殖民。

而如果“本土”真要成为自我赋权的力量的话,这种语言就尤为迫切——它关系到反抗者如何超越石头和弹弓,把词语组织成坚固的根系,在足够的政治想像力上撑开“本土”与“反殖”的枝叶。如果要说今天的语言和本土政治有什么更好想像的话,我们不妨看看巴基斯坦裔苏格兰民族党(SNP)议员 Humza Yusaf 当选之后穿著苏格兰短裙,以 Urdu 语宣誓效忠的经典一幕——它和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

(严蔷,人类学学徒,暂居香港。)

读者评论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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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祝你们早日找到讽刺大陆合适的词汇

  2. 看著香港本土派要獨立的那班人,覺得他們又好笑又可憐。

  3. 如果他们是真的“本土派”也罢,就怕他们只是因为厌恶一个强权而无下限地去拥抱另一个强权。人本能的厌恶强权,但想要不低头是需要有相应实力的。

  4. 这么多人讨论支那的褒贬义有意思么?
    那些竭力证明他是个并非贬义之词的人,我祝你全家富贵。

  5. 这么多左,右的辨说有什么用。港大鐘先生不是最喜歡搞民意嗎,為什么不在這個時候搞一個呢?問下這兩位候任議員的宣誓有冇侮辱成份,大家再来爭不是更好嗎?

  6. 楼上的言论真奇葩
    新加坡作为一个所谓的奉行大国平衡战略的国家1.是东南亚最后一个和我国建交的
    2.邀请美国重返亚洲制衡中国,搞亚太再平衡和TPP
    3.作为域外国家不断炒作南海仲裁案
    4.马六甲海峡几乎掌握中国经济命脉,然而驻扎的有不少美军舰队
    这些都是直接损害我国国家利益,所以扣上一顶东南亚最反中的帽子,不过分。而这个国家一边在反中、围堵中国,一边享受经济红利,大国平衡战略根本就失衡了好吧
    啊,不好意思,原来还是个华人为主的国家,不过这个重要吗

  7. 支那没有贬义,fucking也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是强国人想多了。

  8. 其实,在50 60 70 年代的新加坡, China street 确实是叫支那街,本地人根本没觉得什么,就中国届,但是这几年这词倒变成了贬义。

  9. 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就是歧视!!!我来骂一句香港人是辣鸡,然后说辣鸡没有歧视不过是是可口的食物。再说一句香港人草泥马,没什么其他意思,就想问问香港有没有这种动物?可笑!

  10. 這對男女愚蠢至極,他們以為用“支那”罵中國很爽,殊不知他們的祖先、父母、乃至他們本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支那人”。不信?問問石原慎太郎太君或者日本駐香港總領事。

  11. 作为内地人,在我们眼中你们是东方之珠,从没有任何的负面的攻击,我也希望香港人能坚持现有民主制度。但是从实际来看,你们的好与不好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并没有啥特别的影响,但是每次看到这些用辱骂国人的言论来博取眼球和关注的行为,倍感痛心。

  12. 请问 @Wasserheimer 从哪里得出“他們眼里連新加坡都是大中華一部分”的结论的?大陆主流的看法是新加波是一个华人为主的外国,是外国,但因为华人为主,又有帮助两岸交流的历史,所以认为新加波是友邦,对友邦有所期待不是正常的吗?

  13. @人即孤島 哪个国际?反华国际?Official?怎没见白宫发言人用过?

  14. 早在1848年,歐洲資產階級民主派就已經知道,民主『只可以在一個劃定了界線的民族內部』有效運行。當年波蘭人罵俄羅斯,比今日香港人罵大陸人罵的兇得多,就是因為波蘭人知道:只有先講清楚自己不是俄羅斯人,才可以在波蘭內部搞民主。
    香港人不講清楚自己不是大陸那樣的人,就会一邊需要在『左膠/中華膠』的逼迫下和獨裁大陸『互相融合』,一邊為香港本土『爭取民主』,如同邊抽煙邊想身體健康。香港年輕人現在把這件事講清楚了,何罪之有?
    當然,對『中華膠』而言當然是罪該萬死,因為他們眼里連新加坡都是大中華一部分,不准對大陸講半個『不』字,否則碎屍萬段。看看環球時報是怎麼罵新加坡大使,就一目了然了。

  15. 請不要再稱這些成日講支那的男女什麼本土派。這種支那男女常自稱本土是要搶道德的制高點。如果他們是本土,其他人就是外人。以後他們為所慾為,都係啱的。請大家不要中計。這一招是從臺灣學嚟㗎。

  16. @人即孤岛 不承认“支那”二字有贬义,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香港民族”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诚实。
    根据Wikipedia,“支那人”一詞在當今依然是對華人的蔑稱,且多為持反華立場的團體如日本右翼、台独、港独等人士所用,當中的華人除了指中國大陸華人,亦指香港、澳門、台灣、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等地的華人[7][8][9]。
    “香港民族”不知道还算不算华人?

  17. @人即孤島
    讲真,你可以在美国叫黑人“nigger”试试,看看会不会被打死。

  18. 簡直就是可笑,明明知道是歧視性語言還要去用,事後還像個無膽匪類一樣死不認賬,如今又能把問題歸結到中國人沒自信身上,真為這兩位本土派的政治從業者和你們這些言辭狡辯的人覺得臉紅

  19. @人即孤島 倒也不能一下子歸結於中國人缺乏自信心,我想歸根究底都是中國人的大一統價值觀作祟,在中國帝國框架統治下的香港,根本不可能再產生新的價值。

  20. 自詡天朝上國,卻總在意外的地方缺乏自信心,有趣的大國心理。

  21. 現國際Official依然使用Sino-前綴(與日文中詞源相同),無人反對,何來貶義?

  22. 我認為二人使用「支那」二字是對中國人及不少仍自認中國人的香港人的不必要挑釁。不過實話實說,「支那」二字於香港年輕網絡社群中早有普及,今次二人將其放上枱面,一眾建制派及學者教師前輩反應之大,倒是反襯社會上長輩與年輕人間有巨大的分岐。

  23. 歧视性的说法。没有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