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美俄乌】阿拉斯加会面之后,乌克兰距离和平依然遥远

不幸的是,在转折点到来之前,乌克兰战场绞肉机和平民伤亡的苦难仍不会看到尽头。
2025年8月1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美国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会面。摄:Kevin Lamarque/Reuters/达志影像

特朗普的和谈外交真的要奏效了吗?过去一周眼花缭乱的新闻,难免给人以俄乌和平进程突然加速的印象。8月1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会见来访的俄罗斯总统普京,以图推进乌克兰战争的和平解决。尽管气氛融洽,峰会并未达成任何实际成果,特朗普甚至似乎被普京说服,背弃了乌克兰一向坚持的“先停火再和谈”的要求,早前向俄罗斯施压的和谈“最后通牒”也抛诸脑后。

8月18日,忐忑不安之中,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与英、法、德、意、芬兰五国首脑以及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北约秘书长马克·吕特等一众欧洲领导人访问华盛顿。出人意料的是,根据《华尔街日报》POLITICO Europe等多家媒体报道,美欧达成了多项共识:美国可能通过情报、侦查和后勤等间接方式协助欧洲国家为战后乌克兰提供“类似北约的”安全保障(NATO-like security guarantees),国务卿卢比奥(Marco Rubio)被指派负责与各国协调起草有关细节;通过北约和欧洲盟国出资购买的方式,美国将继续向乌克兰提供价值多达1000亿美元的武器装备,美国军工企业还可能入资参股乌克兰本土的无人机产业;特朗普没有再施压乌克兰,要求后者为换取停火而无条件接受俄罗斯交换领土的提议,尤其是将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两州漫长坚固的防御工事群拱手让敌;泽连斯基亦表示愿意在美国斡旋下与普京直接见面谈判。

另一边厢,克里姆林宫与俄罗斯外交部依然对此明确反对,并强调必须解决乌克兰战争的“根源”(root causes),重申彻底否决北约东扩、美国撤出在东欧的军事存在、乃至乌克兰“去纳粹化”和“去军事化”——等同强迫其政权更迭和解除武装——等极度强硬的诉求。俄罗斯的官方表态也仅仅提及提升俄乌双边谈判的代表级别。不过,特朗普和部分欧洲国家领导人对媒体称,普京在西方对乌安全保障和与泽连斯基直接会晤等问题上的态度都有所软化。

但认为迄今已持续三年半之久的俄乌全面战争正接近终局,仍为时过早。本文将论证,在各个利益相关方的战略目标并未根本改变的前提下,造成乌克兰战争爆发和僵持的底层动因仍然存续,导致任何和平安排要么不可能达成,要么即使实现也难以持久。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迄今为止反复不定的调停活动实际上是被各方“操纵”的结果,其实质“成果”仅仅是恶化了乌克兰战场的短期形势,以及损害了美国对外政策尤其安全承诺的中长期信誉。

2025年8月15日,美国阿拉斯加,美国总统特朗普会见俄罗斯总统普京。摄:Kevin Lamarque/Reuters/达志影像

战略思维的缺位与美国对外政策的肤浅

对特朗普上台以来美国对欧洲和俄乌战争的政策,坊间批评有诸多角度,其中最常见者莫过于指责美国“拉偏架”,在一场是非对错泾渭分明的战争中站到了侵略者一边。毋庸置疑,本届特朗普政府中不乏19世纪式孤立主义与强权政治的拥趸,甚至存在一些出于右翼民粹主义意识形态理由的“亲俄派”人士,而特朗普本人也在个人层面对普京有非同寻常的亲和感。

但平心而论,正如其他作者在端撰文所分析,特朗普毫不照顾盟友情绪的处事风格,撕破了拜登政府时期在俄乌政策问题上铺就的一道礼节性帷幕,揭露了一个令人不悦的真相:乌克兰与西方盟友在这场战争中的战略目标并不完全重合,而是存在深刻分歧。乌克兰的选择,是在如下两种情形之一发生前尽可能避免作出任何实质性让步:要么等待俄罗斯被战争拖垮、内部崩溃,被迫撤军接受和平;要么争取来自西方最大化的安全保障,例如加入北约。而从西方角度而言,北约或北约式安全保障超出了其国家利益、政治意志和可用资源所能承诺的程度。由于俄罗斯短期内战略战败的可能性渺茫,这就在逻辑上蕴含了乌克兰仅能通过割让部分领土、类似苏芬战争后芬兰的“武装中立”模式赢得和平,而这是乌克兰朝野军民都难以接受的。特朗普政府不再在此问题上虚与委蛇,固然激起完全合理的震惊和道义愤慨,却也给了乌克兰和西方国家动力去商讨出一个现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然而,特朗普在不经意间将事态推向更务实方向的同时,却几乎没有表现出审慎探讨、仔细制定和有效执行一项周密和平计划的能力和意愿。从根本上讲,这源自特朗普本人对战略问题之逻辑的无知,尤其体现在他对战争与和平问题的简单化理解。一方面,美国本世纪初两场对外军事冒险失败的历史令特朗普对战争及其灾难性后果怀有本能的的厌恶,这部分解释了他在乌克兰平民频遭空袭、加沙平民的饥饿惨状面前对俄罗斯和以色列态度的变化。但另一方面,或许部分由于其个人经历,他把长期战争视为没有智慧和能力通过谈判交易(deal)解决争端、做生意致富的“废物们”(losers)才会陷入的毫无意义的游戏,而不是“聪明”的行动者会考虑的选项。特朗普对待战争的态度,由此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与现代和平主义者合流:如果说从和平主义的视角来看,任何战争都是不人道的,只要诉诸道义就足以驳倒整饬军备的理由,遑论参战;那么对特朗普而言,任何全面战争都是不理性的,只要诉诸(他所理解的)自利就能说服交战双方放下武器。克劳塞维茨所谓“战争乃政治之延伸”的老生常谈,对浮沉政坛十年之久的特朗普来说依然十分陌生。

2025年8月10日,乌克兰第59旅防空部队士兵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地区向俄罗斯攻击。摄:Evgeniy Maloletka/AP/达志影像

这并不意味着特朗普在对外动武决策上是一个常规意义上与“鹰派”相对的“鸽派”。毕竟,今年6月他就曾下令出动美军战略轰炸机,配合以色列攻击伊朗的核设施。然而,细看之下,对伊朗的军事行动恰恰印证了上述论点:这场行动非但没有在技术上彻底摧毁伊朗核计划,反而在政治上破坏了伊核协议(JCPOA)或其改良版框架下实现无核化的机会,甚至可能促使德黑兰政权下决心加速开发核武器;配合以色列近乎寻求伊朗政权更迭的战争目标,也不符合美国对中东地区总体稳定的战略利益。美国从此次军事行动中唯一收获的战果,仅仅是将伊核计划推迟了几年。换言之,这种战略蓝图之缺位的结果,便是对不需要付出政治资本和实质代价的、短期的、战术性质甚至公关性质之“胜利”的肤浅追求。

在第一届任期内,特朗普的此一缺陷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填满国防外交部门的职业官僚和政客们的缓冲,使美国的政策在大幅转变的同时仍维持了相当的稳定和专业性。本届政府的行政权力大为集中,各个职位的任命都以对特朗普个人的高度忠诚为前提,其缺憾放大到美国外交政策上就变得颇为刺眼。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特朗普在俄乌和谈问题上的反复不定了。正如小布什任内美国驻北约大使、特朗普第一届任内美国驻乌克兰特别代表Kurt Volker 所说,他的目标可以简单概括为:“停火,不管停火线在哪里,不管谁控制哪片领土;欧洲、北约盟国和乌克兰自己付钱购买美国军备;对俄罗斯给予最小限度的必要施压,争取普京结束战争。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解除制裁,大家都回到过去,正常做生意。”于是,不但特朗普无法理解普京和泽连斯基为何不愿在领土等要害问题上让步,而且经济制裁与军事援助作为谈判筹码的功能、屡屡对俄单方面让步的谈判策略之无效也常常遭到忽视。事实上,正如过去几个月的特朗普无法理解普京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执念、无法想象俄罗斯体制下普京决策空间的制约,误以为只要对后者频频摆出示好的姿态就能换取停战,过去一周的特朗普也同样因无法厘清乌克兰安全保障对美国和北约的安全承诺与资源部署有哪些重大影响,而误以为只要宣布美国仅会间接参与对乌安全保障,就足以将防卫负担转移给欧洲国家,在保证战后持久和平的同时无需承担美军介入的风险。

2025年8月14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会晤前夕,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的集会上,人们高举一面巨大的乌克兰国旗。摄:Jae C. Hong/AP/达志影像

战略逻辑的枷锁与持久和平的困难

现实是,导致这场战争爆发和持续的各个动因,至今仍没有重大变化的迹象。

在俄罗斯,俄式法西斯主义的帝国征服战争长期以来构成普京政权合法性的基石,战争在某种意义上本身就是普京的统治手段。而在所有战争中,消灭作为一个西方化的独立主权国家而存在的乌克兰身份——普京所谓这场战争的“根源”,亦即“基辅新纳粹政权”的存在——更是其桂冠。早在2008年的北约布加勒斯特峰会,普京就曾告诉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乌克兰甚至都不是个国家,它有一部分领土属于东欧,但更多部分是我们送给他们的。”如果我们相信今日俄罗斯的统治者对乌克兰的执着乃出自于意识形态层面的狂热信念,那么任何谈判和妥协都无济于事,任何和平协议都不现实,而仅仅是俄军下一次进攻的前奏。

即使不考虑这一意识形态化的战略目标,战争的走向也将普京推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位置。历史中比比皆是源自误判的战争,对己方快速实现战争目标的能力之高估便是其中之一,参战方由此被不情不愿地拖入一场无法挣脱的长期战争。2022年初的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本意便是通过以政治斩首为目标的特种作战,迅速在基辅实现政权更迭,从而控制乌克兰全国。但哪怕在该计划失败后,及时收手止损也不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受到此番冲击的乌克兰只会加速整军备战和向西方靠拢,俄罗斯将面对再也无法挽回的战略失败。此外,俄政府的“战时凯恩斯主义”已成为现下俄罗斯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的主要支柱,和平不但会在政治上冲击普京统治的合法性,还将直接导致经济衰退和大规模失业。

而在乌克兰方面,正如前文所述及,尽管乌军在战场上面临巨大压力,多数民众也希望尽快停战,但在没有西方安全保障的前提下以割让领土换取停火仍然是政治上的雷区。此种“和平”可能比继续抗战还要糟糕:自视被西方抛弃的乌克兰军民士气将彻底瓦解,俄罗斯卷土重来时将轻易得手。这正是欧洲国家几个月以来力推驻军乌克兰以吓阻俄军潜在进攻的理由。然而,尽管存在支持其军事可行性的有力论述,政治上讲,除非西方国家能奇迹般不顾俄罗斯反对强行驻军,仅仅是在谈判中提出该方案就注定被俄方否决,从而无法实现任何停火;任何将乌克兰纳入北约的企图也会遭遇同样的困难。

2025年8月18日,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英国首相施纪贤、芬兰总统斯图布、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美国总统特朗普、法国总统马克龙、义大利总理梅洛尼、德国总理梅尔茨大厅合影。摄:Alex Brandon/AP/达志影像

比直接驻军威慑力稍弱的第二个选项,是由包括美国在内的部分西方盟国共同或单独向乌克兰作出专门安全承诺(ad hoc security guarantees),可能呈现为一系列法律效力不等的多边或双边条约、协定、立法或宣言。但任何安全保障的威慑有效性都取决于其底层的利益结构是否坚实。如尼克松所言:“我们的利益必须决定我们的承诺,而不是反过来。”无论奥巴马、拜登抑或特朗普,美国历届政府都反复表明,为了乌克兰的领土主权与俄罗斯发生直接军事冲突不符合美国利益,普京又凭什么相信一纸文件会改变这一切呢?此外,该安保结构的关键,在于与北约和欧盟在组织化程度、适用性等方面作出严格区隔(compartmentalisation),以避免将未参与安全承诺的其他北约盟国或欧盟成员国卷入战争。但在实践中,这一区隔完全是人为的。设若俄乌再次开战,但只有此前作出了安保承诺的部分欧洲国家参战,这些国家随之遭到俄军攻击,此时其他北约盟国将面临极端困难的抉择:如果袖手旁观,北约第5条的威慑效力将就此崩塌;如果加入战争,前述区隔便不复存在,这些国家将被迫在实质上(de facto)卷入自己本不愿参与的对乌安全承诺。

但是,正是专门安全保障在风险与收益之间达成的这种表面平衡感,以及“间接协助”所蕴含的虚幻的距离感,诱使特朗普接受了这个看似美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提议。正如内塔尼亚胡以高超的政治手腕把特朗普卷入对伊朗的战争一样,欧洲国家此番也成功把美国悄悄拉入乌克兰战后安全的核心——至少在其意识到问题实质进而反悔之前暂时如此。

驻军与安全保障之外,仅剩的第三个选项便是乌克兰割让领土、采纳“芬兰化”的武装中立。在这种情形下,乌克兰唯一的“安全保障”是在西方援助下自身的国防实力。然而,“芬兰模式”之所以成功,亦有其特殊的历史条件,其关键之一便是谈判双方的极度灵活:在芬兰一边,是无论政治派别,选民对领导人的信任和认可;在苏联一边,是斯大林作为地缘政治现实主义者的理性。在乌克兰当前的国内政治共识看来,“芬兰化”与战败投降之间只有程度上的差别,这就为无论是泽连斯基还是任何执政者划出了谈判灵活度的边界条件;另一边则是怀抱帝国幻梦的普京,又何从妥协呢?

2025年8月15日,美国阿拉斯加,美国总统特朗普会见俄罗斯总统普京。摄:Jeenah Moon/Reuters/达志影像

一场操纵特朗普好感的肥皂剧

战略学者 Edward Luttwak 在极富争议的经典论文《给战争一个机会》(Give War a Chance)中论述道,一场战争只有在一方取得决定性胜利、或双方都彻底精疲力竭时才会转化为持久的和平。这不但是由于至少有一方的社会经济结构被破坏到无法再支持战争继续下去,更是因为在政治层面,不断积累的暴力此时终于彻底“解决”了导致战争爆发的根源——或是政治冲突的一方被压服甚至消灭,或是双方继续战争的收益无法再为其损害辩护,和平共存变成了更有吸引力的选项。而这就意味着在持久和平的条件尚未成熟之际,通过干预达成的和平尽管用意良好,可能只是一场脆弱的暂时停火,而不是真正的战略终点。笔者认为,当下的俄乌战争尚未逼近这个终点。无论这场战争的人道悲剧如何每日残酷上演,在政治逻辑的枷锁松动解开之前,尽管某种短暂的停火仍可能间或维持,任何持久的和平安排依然十分遥远。

在此泥潭之中,即使是一位言辞和手腕更圆熟的美国总统也很难扭转局面;而面对特朗普,有了第一届任期经验的各国政府不再惊惧于他的“不可预测”,而是毫不犹豫玩起了操纵其好感的游戏,以服务于自己的议程和利益。普京无疑是这一游戏的高手,在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寻求将乌克兰战争与美俄关系的其他方面作出区隔,以和谈为掩护拖延时间,诱导美国放松经济制裁、减轻国内经济压力的同时,继续在战场上攫取更多领土。尽管特朗普逐渐意识到对普京示好的姿态没有换来任何果实,但在某种程度上,普京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美国政府上半年对乌克兰的支持不力,乃至两度暂停军备或情报援助,与后者战场形势的恶化不无关系。

2025年8月1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 和俄罗斯总统普京在阿拉斯加参加美俄乌克兰峰会后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时,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摄:Andrew Caballero-Reynolds/AFP via Getty Images

但乌克兰和欧洲国家也在玩同样的游戏。自2月椭圆形办公室会晤的灾难以来,无论是泽连斯基,还是欧盟、北约及其成员国的领导人,都不遗余力修补与白宫主人的关系,其产物是几个月来一连串多少有些喜剧色彩的互动:乌克兰和欧洲国家领导人不断在公开表态中强调与美国立场完全一致,不断恭维特朗普的和平倡议,以争取其向他们的诉求靠拢;后者有时迁就,有时又偏离为他设定好的轨道,5月不了了之的“停火最后通牒”便是一例。泽连斯基从不忘积极响应特朗普对他与普京直接会面和谈的号召,突出普京无意和平的形象,以图离间他与特朗普的关系。如此种种令人哭笑不得的“领袖外交”努力,为媒体贡献了不计其数的的新闻头条,却仅仅是维持了西方脆弱的团结,并未能将俄乌双方推向和平一步。

这场肥皂剧可能还要播出很长时间。造访华府和白宫的恭维者络绎不绝,而取决于一时间哪一方的操纵手腕占上风,特朗普政府在诸多关键问题上的立场仍可能反复不定。对乌克兰而言,好消息是欧洲国家承诺的长期军援会继续兑现,而特朗普政府也乐意以售武的方式提供军备。以俄军推进的速度之缓慢、伤亡之高,仅仅是全面占领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和赫尔松四州就需要4年之久,要一个世纪才能征服乌克兰全境,届时俄军总伤亡将高达5000万人。在此之前,俄罗斯经济可能早已无以为继:有研究表明,宏观经济数据的韧性表象下,是国家指导银行以低于市场利率给军工企业的巨额贷款,而这些隐形债务正成为金融体系内一颗越来越大的定时炸弹。除非和平的希望真正浮现,我们只能合理假定这场战争的结局将由军事力量的对比决定。不幸的是,在转折点到来之前,乌克兰战场绞肉机和平民伤亡的苦难仍不会看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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