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秦翰:打磨平常心 在黑洞擦出光

灾难本身不能把人拖入黑洞。信任、信念、信仰全面崩溃坍塌,堵死了洞口,生命才不再有一丝光。

《离魂历劫自序》

作者: 苏晓康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2年9月

“内囊空了”《离魂历劫自序》开头一段读来就有种深深的疲倦。彼时40岁的苏晓康,辗转香港、法国,在北美开始流亡者的生活。

1993年,苏晓康到美国后的第三年,妻子傅莉带着儿子苏单赴美两年后,一家三口在北美五大湖区一条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只有傅莉昏迷不醒。《河殇》、“六四”、国族命运、民主自由,被傅莉的个人劫难辗压成碎片。漫长的康复治疗中,苏晓康写下《离魂历劫自序》。

苏晓康,纪录片《河殇》的总撰稿人,“六四”后流亡美国。他既不是广场上的领导者,更谈不上运动的“幕后黑手”。从拍《河殇》,到89年5月作为温和派知识分子代表,出面和学生对话,傅莉对苏晓康的提醒都是:“悠着点。”

与苏晓康不同,傅莉生性谨慎,总有种随时预备面对不测的紧绷感。即使“六四”之后,苏晓康坦承自己对于命运仍是有侥幸心态的。百天逃亡,各路素不相识的义士带着他各种化险为夷。虽是仓皇去国,也是劫后余生。但从傅莉陷入昏迷的那一刻,世界就成了一个黑洞。他在书中写道:“自信于『修复』国家、民族、社会、文明之病入膏肓的一类『人物』,临到独自面对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灾难境地,除了天塌地陷之感,一无所凭。”连那个空了的内囊也不剩了,只剩巨大黑洞里的一丝游魂。

灾难本身不能把人拖入黑洞。信任、信念、信仰全面崩溃坍塌,堵死了洞口,生命才不再有一丝光。《河殇》的另一位撰稿人远志明在美国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苏晓康也尝试接触过教会,但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比在一起的许多流亡者,苏晓康既没办法沉迷于对中国的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也没有能力接纳任何一种宗教让自己得到解脱。他几乎被剥夺了一切精神上的辅助力量,就那样悬在空中,天不收地不管,无处容身。傅莉重伤后,他给远志明的一封信里写道:“我朦胧记得,当初我俩在巴黎圣母院一道跪下去的时候,你两肩剧颤,在那穹顶下久久匍匐,不能起身;我虽也动容,却有些勉强。今天我才悟到,那一瞬间对你我的意义已在霄壤之别,一直今天我自觉没有资格同你议论所谓超越世俗的、神界的事......”他只能书写。在黑洞中审视自己的存在,逼问自己活着是不是一种失败,掂量它值不值得。

落脚在普林斯顿的这一群“六四”流亡者形成了一个村落。每天各国媒体熙来攘往,接受采访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刚到美国的傅莉看不惯,也不愿接受这样的生活。她有强烈的独立意识,绝不能吃“流亡饭”。傅莉在国内曾是一名内科医生,在美国学习英语希望能通过专业考试,哪怕只是做护士也好。她希望苏晓康也能申请学校继续读书,不要以政治为业。这一点深得余英时太太陈淑平佩服。

绝望中的挣扎 病急乱投医

车祸让这个性格最要强的女人倒下了。“傅莉永远是先拦我,然后就往我造下的陷阱里跳”苏晓康说他欠傅莉太多,他第一次自认无能。傅莉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能不能恢复,恢复到什么程度......苏晓康这才被迫开始在美国真正意义的生活,那包括医疗保险、医院系统、学校申请……还有那种难以解除的疲劳感无意义感。车祸解构了流亡。他坦承,到了曼哈顿才知道,当时在国内写《河殇》,剪进去的“诗意美国”,那种看西洋景的幼稚,比“五四”时还离谱得多。美国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是他被迫要进入的生活。

苏晓康生于1949年。成长中,先是被植入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共产主义信仰”,继而文革时从“红五类”被打成“狗崽子”,廉价的理想主义崩塌;80年代,作为一个报导文学作者,见证了改革开放后的种种弊病不堪;反思国族命运,望向蓝色的海洋文明,流亡到美国,才发现无论普林斯顿成片的大草坪还是拥挤的曼哈顿,自己都如此陌生:“失去目标对我大概是一个『长进』,因为先前的『目标』都大得吓人,从文明兴衰到国家兴亡,至小也是『启蒙』、唤醒、轰动效应、成名成家......及至仓皇去国,才知道都是自作多情的把戏,于是内囊空了。”

这本《离魂历劫自序》在美国评论界引发了不少争议。有批评者认为,书中大篇幅记录了苏晓康为了傅莉康复,寻求气功、针灸等途径──那些他曾在《河殇》中批判的糟粕。但他们也许不能理解,这就是一个人在绝望之际做出的种种挣扎。苏晓康承认自己是病急乱投医,同时也自省,《河殇》对“蔚蓝色”可以拯救中国的信念,是否也是一种病急乱投医?

那几年,不要说气功,冥冥之中的一切,苏晓康都不肯放过。他回忆有人说《河殇》触动了“龙脉”;在台北曾有异人算他四十岁有大劫难;他研究傅莉的梦魇,他们被流产的孩子、他已过世的母亲,谁会救傅莉一命,谁可能推她一把,阴阳之间最隐秘爱恨恩怨他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想知道,如果这一切不是报应,到底是为什么?他需要一个解释,才能获得片刻解脱。那种种也许荒诞,读来都让人鼻酸。

终于,傅莉醒了。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他要陪她重新长大一回。苏晓康在余英时夫妇等生命中的“贵人”帮助下,摸索在美国的生活,认识那个被他弄丢的傅莉。她的心思缜密,她的不安要强,她做女儿时的无依无靠,她做母亲时的丧子之痛,他在陪伴她康复的一点一滴中不断开悟。世界又慢慢被拼凑起来。

不再有虚妄,不再计较结果得失

苏晓康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话:“……希望永远的失去了,而生命却单单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长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欢生。”天灾人祸可以在瞬间摧毁意义感,一切都变得荒诞。恢复,就是重建意义的过程,让自己摆脱失重状态。在咀嚼吞咽过生离死别后,他长出了一种平常心。“这一代人无论有多大名气,大凡是在自欺欺人;暴得大名都是侥幸和误会,天才与庸才没太大区别。只可怜多数再也走不出自己布下的骗局,返回平常心。 ”什么是平常心?对苏晓康而言,是所追求的一切从坚实的生活而来,不再有虚妄,不再计较结果得失。

苏晓康写下这些文字已经20年。他所经历的劫难虽是少数,但那种深陷黑洞的感觉却在今天越来越常见,消解意义感的力量越来越多。尤其一场社会运动过后,那空荡荡的一片,不是血腥被洗刷真相被欺瞒,而是无人理会。因为如此,更需要打磨出一颗平常心,在黑洞中擦出一点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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