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同志平权案主李亦豪:丧夫后,我要捍卫“我们是家人”的事实

他每天带着102页的法庭判词到处走,那对他和过世的丈夫来说是一个拥抱与肯定。
失眠时,李亦豪抱住家里的猫 Kit Kat 和 Oreo,一边听音乐、一边看着天花板哭。摄:林振东/端传媒

高等法院宣布房委会上诉失败的当晚,李亦豪(Henry)不想一个人待着。很多人转载他透过律师楼发出的声明时,他回到旧居,吃了抗焦虑药之后洗澡,感觉被人打晕,昏睡过去了。醒来后,妈妈说他整晚在睡梦中低鸣哀叫。他完全没有印象,“我只是觉得终于可以睡到天亮,但其实在挣扎,自己也不知道。”

这几年,他发很多梦,都在逃跑、被追杀。

他总是被狩猎、被驱赶。中学时候,他因为个性阴柔被同学排斥。跟同志伴侣吴翰林(Edgar)在英国注册结婚后,成为香港第一对在天主教堂行礼的男同志配偶,社交媒体涌入祝福和恶言。两人住进公屋、居屋,不时有匿名投诉和敲门检查。吴翰林为了李亦豪和同志社群,就同志配偶住屋权起诉房委会,期间因抑郁自杀身亡。官司后续中,房委会称政策是要阻吓(deter)同性伴侣,以防影响异性伴侣的居屋供应。

七年时间,李亦豪身处在出柜、结婚、与教会和双方家庭拉扯、司法覆核和亡夫的多重漩涡。

2023年10月,高等法院驳回房委会和政府两宗上诉——其中包括吴翰林入禀的同志配偶居住权案、遗产继承案。李亦豪带着判词上山拜祭吴翰林,阳光普照,他在山上拍下水蓝色的天空。不久,又传来律政司申请把两案上诉至终审法院的消息。

这次他不想再逃跑。“如果他死了,我仍不去为我们两个是家人的事实而捍卫,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承认残酷

在新界马鞍山,临海的居屋单位,李亦豪抱住一个印满迪士尼图案的文件夹。“我用很彩色的东西包住它,”他觉得自己有点怪,不好意思地笑。“不开心的事,我要用开心的事包住,不然我觉得很痛苦。”

李亦豪戴眼镜,本职律师的他穿白色衬衣,左手无名指戴着一只刚好的戒指、和另一只稍大的戒指。他神情开朗,说话语调轻柔,谈及痛楚时刻意压抑一字一句。

他倒出一份共102页的高等法院上诉庭有关住屋权案的判词,纸堆最上面夹住丈夫吴翰林的即影即有相片,蓄短发的他孩子气地拉起衣领遮掩半张脸,眼睛在笑。

吴翰林和李亦豪在2012年都是审计员,他们在一场朋友饭局相识,之后相恋。五年后,两人在英国注册结婚,翌年在香港九龙佑宁堂举办婚礼。吴翰林邀请传媒在现场记录,“首对在天主教堂成婚的香港同志伴侣”成为报导标题,在网上传开。

“这是一个很多情绪的司法覆核,而不单单是一个冰冷的法律问题,一个公共政策的问题。”李亦豪说。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是一个很多情绪的司法覆核,而不单单是一个冰冷的法律问题,一个公共政策的问题。”李亦豪说。摄:林振东/端传媒

走出充满纸炮和七彩气球的教堂,他们同居的公屋单位却收到匿名投诉,指他们滥用公屋收留非家庭成员,两人于是花钱透过“绿表”购置居屋,想着是自己的物业,应该没大问题,李亦豪在其中负责超过九成置业费用。(注:“居者有其屋计划”简称居屋,即以低于市值的价格、扣除地价售予申请人,是香港资助出售公共房屋计划之一。)

他们满心欢喜营造属于自己的空间,喜欢请朋友作客,中间便放一张大餐桌,又特地在客厅旁划一个琴房,柜里安放温婉慈悲的浅蓝色圣母像。每逢白昼,无际的日光和吐露港的蓝充盈了整个家。

搬到居屋,吴翰林希望加入李亦豪名字成为堂堂正正的共同业主。但房委会政策规定,“家庭成员”的定义是异性配偶及18岁以下子女,符合定义才可同住一个居屋单位,并拒绝承认两人海外注册的婚姻关系。业主吴翰林要付约200万港元补地价转让业权,“非家庭成员”李亦豪才能留下生活。

2019年,吴翰林司法覆核,指房委会政策涉性倾向歧视;案件后来与另一宗由 Nick Infinger 入禀申请的同志公屋住屋权案合并处理。同年,吴翰林再就《无遗嘱者遗产条例》和《财产继承(供养遗产及受养人)条例》入禀高等法院,认为同性伴侣如没订立遗嘱,配偶就无法继承其遗产的政策歧视和违宪。两宗案件一度在法院获批胜诉,但律政司继续上诉。2023年10月,法院先后裁定两宗上诉失败。

这时,吴翰林已经去世,官司由李亦豪接手。

房委会在案中陈词,承认其政策专门针对同性伴侣进行“威慑(deterrence)”,“政府、房委会也好,在庭上说话都是相类近的:他们在外国结婚,我们不承认。同性和异性伴侣不可以比较。”他续说,“就算我真的有差别对待你,都只是好小事。那你就立遗嘱吧,你就补地价吧,你就住私楼吧。”

“吴翰林只是走了几个月而已,你叫他从棺材出来,然后叫他立遗嘱啊?”

李亦豪第一次以替代申请人坐在法院的旁听席听着这些话时,时值2021年的Covid-19时期。一开庭,他就不断哭,脑里想到尸骨未寒几个字,很惊恐又无奈,“因为我没办法和他们正面对质。”

居屋案的最新判词中,法官确认同性配偶与异性配偶具有同等的相互依赖和人际关系,两者的婚姻也具有同样的公开性和排他性特征,并无足够差异构成差别待遇,并同意原审官所指政策属于歧视。李亦豪在遗产案判词旁打上两颗星星,内文写道彻底否定同性配偶的遗产继承权,“对在海外合法结婚的同性伴侣来说是一个不可接受的残酷负担(an unacceptably harsh burden)”。

两人家中有很多圣母像。吴翰林年少时曾经想过自杀,那时他在教友的祈祷声中看见圣母,一直觉得是宗教把他救回来。摄:林振东/端传媒
两人家中有很多圣母像。吴翰林年少时曾经想过自杀,那时他在教友的祈祷声中看见圣母,一直觉得是宗教把他救回来。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个是很治愈的。因为有很多人,无论是政府或者不支持同性恋的人不断去否定你的关系,否定这个不平等的对待。但终于有人说,不是的,从头到尾都很辛苦,从头到尾都是不应该的。”他深呼吸一口气,“这没有令之前受过的苦消失,只是令之前的苦变真实。”

102页英文判词,黑白影印,艰涩的法律概念和文字,成为了一道有血有肉的平安符,又像是一双厚实的臂膀,“它终于呵着你的感觉。受伤就是想被人抱,那种拥抱是一种温暖和保护,也是一种肯定。尤其是吴翰林都不在,没有人可以实际抱着。”

从判词出炉到访问当日,李亦豪每天都带着判词影印本到处走。

一棵树倒下

“三魂唔见七魄(精神恍惚)。”李亦豪常常感觉自己灵魂出窍。

四年前在富山公众殓房的时候也是一样。凌晨得知消息,黑箱车来了。回家后他睡不着,翌日清晨拖拉着身体去殓房,“整个人是掏空的。”认尸之前,法医一边填表一边问李亦豪:“你是哪位?”他答是吴翰林的丈夫。他记得当时法医应答:香港不承认同性婚姻,有没有其他家人可以做手续?

李亦豪没有生气,更直接地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冲击太大、缺乏睡眠,他对眼前一切反应不来。“每次有很大的伤害,我就会觉得很难以置信……”

他怕彻底崩溃,把自己当机器关掉,感觉很抽离,“我的眼睛好像在上面看着,看到自己和他到死了都要被拒于门外。”吴翰林的遗体就在隔壁房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迷信,感觉他刚刚走了,但还可以听得到。”

自杀身亡那年,吴翰林33岁。

李亦豪想,33岁本应离死亡很远,“那么年轻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愤怒憎恨可以那么强?同性恋……甚至不是一个理念,只是一个人。”

吴翰林对生命的许多事情充满热情,中学是中乐团团长,懂得扬琴、小提琴、钢琴。他喜欢大海,是划独木舟的运动员。他常常参与公民社会的游行,在大型同志活动“一点粉红 PinkDot”能看见他担任主持的身影。他是天主教徒,不时随教会出国朝圣,虔诚的他受同行修女邀请加入香港教区的圣召委员会,再感染了李亦豪领洗。

他一直想要站在阳光底下,但把自己抛掷在外,压力随之而来。2017年,教会批评两人同婚违教规,时任天主教区主教汤汉枢机出信宣布撤回吴翰林的圣召委员会任命,要求他们深切反省基督徒身份。年底,他说服李亦豪让传媒到场拍摄婚礼;不久他们遭投诉,不时有人上门检查。在香港举办婚礼,他们各自和家人的关系也变得紧张。2019年,他实名申请司法覆核。

网上一直涌进恶意攻击,有时是不认识的人,有时是神父,也有认识的朋友,“你结婚了,我要吐了;你结婚了,我向教会举报。”

“很多压力,他很少会对镜头说。”李亦豪说,“他觉得让人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不是一件好事。”

吴翰林离世后,李亦豪清空了大门旁柜面,把他和吴翰林的婚礼合照、旅行照片移到睡房旁的墙上、琴房里的柜中,“我想有一个地方是我想思念他的时候才去想。我想有自己(哀悼的) phasing……”摄:林振东/端传媒
吴翰林离世后,李亦豪清空了大门旁柜面,把他和吴翰林的婚礼合照、旅行照片移到睡房旁的墙上、琴房里的柜中,“我想有一个地方是我想思念他的时候才去想。我想有自己(哀悼的) phasing……”摄:林振东/端传媒

镜头面前吴翰林很爱笑,但其实自在公屋被投诉的时期,他已经陷入抑郁。受访后,网民攻击他们的外貌、性向、宗教信仰,他会在社交媒体正面还击。“当他受到攻击就会很生气,很 personally 受伤。”在家里,吴翰林会突然一两个星期无法运作,他很少哭,但总是很生气,想摔东西。他不想说话,不想见人,不外出。“好像一个雾霾,很长时间走不到出去,这个 cycle 不断地重复。”

对于伤害,吴翰林并不陌生。他在生前的访问常常提到中学时期,他在男校织颈巾给心仪的男生,被对方拒绝和张扬嘲笑。因为被欺凌,他找社工求助,承诺保密的社工却转告母亲他是同志,回家便看到妈妈坐在梳化上哭。与家人关系一度破裂,他跑到外国读书。年少时,他曾经想过自杀,是教堂的教友把他拉回来。

长大之后,“社会也不接受、政府也不接受、教会也不接受。”这些压力又影响了两人的感情。很多时候,他们就是被投诉、被踢走,“然后我们夹住尾巴走。”

“回头看,你会看到每一个人,一刀一刀一刀一刀,”李亦豪敲打着桌面,“每一次否定都是把刀刺入去,转一下。一棵树,你刺一刀,树皮就少一块。伤害是永远,树的肉和皮永远不会再长出来,长出来也会有凹痕,刺着刺着整棵树会倒。幸运的可能成长得快点,可能本身健壮点,修补得多点,没那么容易倒下。”

“但 Edgar 由十几岁开始就已经经历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我就会觉得不惊讶、不出奇,为什么最后会这样……”

许多次临界点,他会突然不见踪影,一支箭似的跑上高处。李亦豪打给他没接通,文字讯息又没回应,“他再回应时已经告诉你:我在天台了。”对方会给他发一些照片,“其实就很 frantic(恐惧),不知道怎么办好。这个后楼梯、这个天台在哪里呢?然后就尝试去找。”每一次,“好像天使把他救回来。”可能是警钟,可能天台有人走过,吴翰林醒一醒,就哭着离开。

但树最终仍是倒下了。

“他最不开心,他没有办法面对和接受原来这个世界这么不喜欢他。”李亦豪说。

痛苦替代人

李亦豪和吴翰林年纪相若,今年37岁。

中学时,他发现自己比起女性更留意男性,也无法融入凝视女同学身体的男同学群体。他喜欢画画,不喜欢运动也会被人笑,在别人排斥他之前,他早一步孤立自己,避免伤害。

当年电视剧集、社会话题都向他表达出“同性恋不受欢迎”的讯息。他用 MSN 跟好朋友出柜后,怕得立即 offline,躲在被窝不断哭;醒来却发现朋友上门陪他,跟他一起默默地吃早餐。他在家里看《费城故事》,当时妈妈还没意识到什么,直至他坦白自己性倾向,她花了一点时间自己想通。李亦豪跟妈妈说要去英国结婚的时候,她只说一句,“结婚好,但要认真,要像我和爸爸那样一生一世。”

琴房里放着吴翰林的钢琴、小提琴和结他,平静的画面让人有事情从未发生的错觉。摄:林振东/端传媒
琴房里放着吴翰林的钢琴、小提琴和结他,平静的画面让人有事情从未发生的错觉。摄:林振东/端传媒

“吴翰林会为自己奋斗,我是温室长大。”听到丈夫的成长经历,李亦豪最初很不知所措,“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看到很多悲痛的事情。”这也是他喜欢吴翰林的原因之一,“觉得他很坚强,面对这么多,继续走下去一点都不容易。”

“一句(憎恨)说话对我有份量,对吴翰林来说是更大的伤害。那绝对不是他能力低,而是每个人都不一样,对他来说打击可以很大,最严重程度是他会消失。”他问,“我总是心想,攻击的人知道了,会继续这样做吗?”

李亦豪受伤的表现方式不同,他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假设攻击者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切身处地想,他真的很憎恨你,他就是很不喜欢你嘛……”不论是政府坚持上诉、法医的应对或是网民的难听说话,他都无法相信对方明知伤害而为之。他说自己可能很天真,他相信性本善。

“我不可以不这样想,否则我会觉得更加崩坏,原来他从头到尾都针对着我。”直到现在,仍然会有人在他俩的结婚照、在他特意剪辑的吴翰林纪念影片上留下恶言。“如果我发现他是故意的……我面对不到原来世界这样运作,我只可以向好那边想。”

“我怎样接受原来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程度是可以赶我走。”

两人份的痛苦,他一个人全盘承受。吴翰林走后第一年,“我觉得他的痛好像突然之间全都 transfer 给我,确确实实。”他作为司法覆核的替代申请人坐在法庭,“我好像替代了他,听着以前的故事,用他的角度去想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感觉是怎样呢?如果吴翰林在的话,政府说这些话,他会有什么反应?”他有一个很难堪,很古怪的想法,“幸好他今天不在——激都激醒了。”

那一年,李亦豪的精神很衰弱。丈夫身亡的第一天,他觉得自己死定了。他担心自己会疯掉,也担心会伤害自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在吴翰林离世前一天,李亦豪曾提出分开并搬走。多年来,研究指出自杀者遗族承受困惑、被遗弃、罪恶感等等的悲伤负担。伴着雾霾的人,也一直身处在雾霾中。

初初他看精神科医生,很抗拒吃药,因为想到吴翰林也有服药,但没好起来。后来有大半年服抗抑郁药,专注工作的能力减半,放假都是为处理丈夫身后事和官司,没事也要储假以防万一。他去见法援署和律师,看一大堆政府、己方的陈词。剩他一人打官司,他看文件看得更细致,验尸一样。

情绪好点的时候,他深陷焦虑,严重时无法呼吸,走着走着就想吐。同志住屋权案等了一年八个月才公开判词,他临近才知道要出结果,开始失眠,想着公开声明怎样写。过了一星期,法庭又驳回政府在遗产案的上诉,其中一点指出同性配偶不能受遗产条例等的保障,纯粹是基于性倾向。但事情还没完,他还要等等,看政府会不会上诉至终审法院。这次政府仍然就两案申请上诉。

浪一个个来。他等待被袭击,然后在注目下作出反应。“你要想啊,当时你在居屋是怎样的呢?现在所谓胜诉,有什么感受呢?”他不想这样:“每个人对待伤痛的时间表不同,但现在被官司 dictate 了时间表,它想你几时面对,你就要去面对。”

他常常走在街上就掉眼泪。有次走到旺角一间宠物用品店,想到是跟吴翰林领养两只猫之后第一次买玩具的地方,在收银处难以自制地崩溃,吓到店员。

访问里李亦豪一直平静抑压,直至提到和丈夫生前逛过的旺角宠物用品店,吴翰林最爱吃的斋卤味。摄:林振东/端传媒
访问里李亦豪一直平静抑压,直至提到和丈夫生前逛过的旺角宠物用品店,吴翰林最爱吃的斋卤味。摄:林振东/端传媒

触礁点往往是一些细微末节。李亦豪很怕斋卤味,“一见到斋舖就很怕,马上走,很怪。”因为吴翰林在有自杀念头的时候,常常对他说如果自己离开了,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洒我到海中,如果要探望我,就买斋卤味和芋头糯米糍。

提到这些细节,他第一次在访问里哭起来。

守住屋企

李亦豪说自己不勇敢。像儿时那般,他常常只想推远这些难以理解的伤害。有人会觉得他们很勇敢,要冲击政府,“其实不是的,我们很被动,每次人生大事遇上问题,避不到、解决不了才要诉诸法庭。”

四年前,他早上在殓房认尸后,下午就冲去找心理辅导。他从大围哭到铜锣湾,在地铁站内不断搭错车,“我看不到自己在哪个站,因为要转很多条线,坐错了几轮,去极都去不到铜锣湾。”他丢三落四,妈妈陪着他做身后事,提他电话落在那边、表格放在这里,下一个办手续的柜台在前面,他全都听不到。

“你不会说我好勇要做些什么,做乜鬼?我连生活都生活不到。”他说。

是非对错对李亦豪来说很重要,他是理想主义者,但情感上总是想避开,不想引起注意或被人攻击。吴翰林是行动者,年少时就习惯看到人不排队会出声,会直斥不肯让座给老人的乘客。李亦豪想,这是他作为少数代入他人处境的正义感。

在香港举办婚礼时,是吴翰林坚持让传媒到场拍摄,说香港第一次有男同志在传统教堂结婚,如果没有纪录,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堂堂正正结婚,为什么你担心?为什么要收起自己?李亦豪知道他说得对。

像吴翰林拉着他跑出教堂,“他拖着我出去,一旦出去,就回不去。就算我什么都不说,麻烦都会找上门。”这是他被改变的地方,伤害发生了,不如豁出去。既然被人攻击的缺口已经打开,“我就好好把守住。”

在为丈夫认尸、火化遗体的过程中,李亦豪一度获其家人授权处理,但后期双方关系转差,授权被撤销。他在2021年以自己名义入禀高等法院,要求修改《死因裁判官条例》中配偶的定义。

吴翰林喜欢大海的蓝色和自由,此前他一直把他的骨灰放在面朝大海的窗前。李亦豪心里想,公义和大海就在面前,但吴翰林抓不到,永远都是这样。政府同年10月承诺所有部门日后在身后事程序上将公平对待同性配偶,他撤案,也终于可以还吴翰林心愿。

妈妈跟李亦豪说,好像一场革命,我们是历史其中的小沙尘,可能这一辈子未必看到香港同性婚姻,但起码出过力。

香港至今仍未通过同性婚姻合法化,但公民社会急速萎缩,立法会阵势大改,争取同志平权的议员陷狱,推动权益的各个进路变得艰难。李亦豪不想过度悲观。岑子杰争取海外同婚被承认一案,法庭要求政府两年内要有替代框架﹐让同性伴侣关系获法律承认,他觉得除非政府公然漠视法庭命令,否则不相信没有一点推进。“我们未来两年可以监察,政府可以更透明,这是一个正常文明社会、法治社会会发生的事情。”

他想过搬离居屋单位,但最后仍是重返,“离开香港、离开这个屋企都是一样,是逃避。这里确确实实有发生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但到最后我仍觉得这里是一个很正能量的地方。”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想过搬离居屋单位,但最后仍是重返,“离开香港、离开这个屋企都是一样,是逃避。这里确确实实有发生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但到最后我仍觉得这里是一个很正能量的地方。”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当然想过抛下官司离开香港,但是他又想继续吴翰林未完成的事。两面的张力令他很疲累。“最后其实我先放他在前面多过自己。”

冷静过后,他发觉即使为了自己也其实没有逃避的选项。“不是因为这个地方令我想起他,而是我永远都会想起他。想避开其实没什么意义,面对和接受才是真真正正的解决。这里始终是自己的屋企,香港是自己的屋企,如果因为想避开伤痛、歧视而离开,这样是被人赶走。你在外地,别人也会有别的伤痛。”

“吴翰林可能比我更加天真,更加理想主义。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纯粹想要去肯定自己,肯定吴翰林,让自己可以继续面对自己。”他说,“无论是网上的人否认我,还是政府间接到最直接的方法去否认我,我唯有经常提醒自己:吴翰林永远都是我的丈夫。我们发生过的事,我们受过的苦,是真的有发生过。”

爸爸心痛他,劝他不要继续打官司,今天的他可以很确实地说,争取成不成功不是重点,争取本身才是重要。如果开心与否要看社会认不认同自己,自己可不可以改变社会,他会陷入疯狂或者抑郁。“这几年,我发觉这个世界可以很残酷,如果社会不残酷我才开心的话,我一定是 doomed to failure。”

“我会争取到底去告诉别人,其实这样很残忍。”他至少不想失去自己,“如果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我无法继续走下去,我直情不是一个人,我没办法照镜。”

燃烧自己

有段时间,李亦豪带着两只猫 Kit Kat 和 Oreo 搬离居屋单位,远离故事的根源。以前吴翰林扮演管教的角色,猫知道他不在更加放肆,李亦豪能感觉到。但搬到新居,猫不但完全无法适应,还不断打架、不愿睡觉进食。搬回居屋,猫变得自在。他有一种重新回到家的感觉。

他想,“这里是我的家,不是由我保护,谁来保护我的家。”

七年时间失去很多,留下的也不少,李亦豪想专注这些人和物。例如在哀悼中好好照顾猫,好好打理官司。“官司是一个爱来的,他当时是为了保护我。他留下来的事,我觉得好像一个保护罩,一个平安符。”他也希望它们有一天可以保护其他人。

遗言里,吴翰林希望来生可以再跟他结成夫夫。李亦豪觉得,与痛苦共处的唯一方法,就是“希望这些痛苦不是白费,是有意义的。”

所以他不敢想输了官司怎么办,对他而言太毁灭性了。

拍照的时候,李亦豪有点腼腆尴尬。他说吴翰林很习惯被拍照,擅长表达。相比之下,他是为了肯定自己、肯定吴翰林而克服曝光于人前的犹豫。摄:林振东/端传媒
拍照的时候,李亦豪有点腼腆尴尬。他说吴翰林很习惯被拍照,擅长表达。相比之下,他是为了肯定自己、肯定吴翰林而克服曝光于人前的犹豫。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也不能想像官司完结、猫不在的时候,自己要去哪里。如同声明,他希望官司止息,但内心也怕与吴翰林唯一的联系就此断开。他不想吴翰林的故事被忘记,“我不说就没有人再记得吴翰林这个人。”他以前觉得吴翰林一直在燃烧自己,他现在正感受双倍的灼痛。

冥想的时候闭上眼睛,他看到悲伤缓缓飘过。一直坐着,要学习接纳伤心,“其实可以的,从不开心到接纳是一个过程。”他近年开始练习举哑铃,让自己整个身体专注呼吸,慢慢锻炼不想太多。“感觉再困难的时光都过了,之后不会特别容易,但可能多一点空间、多一点自主权。”那时候,“我又再想想怎样向前走。”

【如你或身边亲友有需要,可致电24小时求助热线】
中国大陆:
希望24热线:4001619995

台湾:
自杀防治守护者-安心专线:0800-788-995
生命线协谈专线:1995
张老师专线:1980

香港:
香港撒玛利亚防止自杀会热线︰2389 2222
撒玛利亚会热线(多种语言)︰2896 0000
生命热线︰2382 0000
东华三院芷若园热线︰18281
明爱向晴热线:18288

澳门:
明爱生命热线:28525222(中文)/2852 5777(外语)

读者评论 10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祝亦豪平平安安, after life 之后,一定可以和爱人和猫咪团聚。

  2. 剛看了此文章,喜歡😊走下,走下,就會好啲,希望你一切安好🙏 你們要捍衞就是你們的基本權利,I feel sorry that U have to go through this process😿辛苦了,請加油💪

  3. 我也读完觉得深受感动,拍摄的照片也很有味道。祝福以后能有新的人生。

  4. 平凡人的一步可以推动法制发展的一大步

  5. 故事的主人公亦豪是我在大學時期的同學。覺得他好勇敢,面對傷害,義無反顧。祝福他在未來的時間裡,可以幸福快樂。

  6. 谢谢端写这个故事,很触动

  7. 一天大陸沒有同性婚姻合法化,一天香港都不可能實現 。沒有這個前提,香港正苦絕對會用各種方法去推翻判決 。畢竟,香港的司法制度已經跟我一直以來的認知背道而馳了 。
    雖然,但是,我還是祝福李亦豪,希望他未來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

  8. 同性恋为什么要叫做同志呢,总觉得同志是一个类似俚语的口头称呼

  9. 多麼的沉重
    我希望他能找到對自己及對伴侶的離開上一種和解的方法,盡管面對著莫名的針對同志的惡意時要渾身是刺,但他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不單純為自己而活,也不單純為他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