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台湾原住民族歌手巴奈与布农族丈夫那布、纪录片导演马跃・比吼,称为“巴那马”三人组。2016年蔡英文就任总统后,三人为了争取原住民族的转型正义,要求政府修改《原住民族传统领域划设办法》,因而与族人走上凯道抗议。他们在凯道上扎营、办活动,表达他们的反对声音。几经警方驱赶,他们搭建的帐篷、艺术装置也不断被强制拆除,从凯道一路搬迁到二二八公园内。
没人能想到,他们坚持了2644天。直到蔡英文卸任,他们正式宣布随着蔡英文的卸任拆掉帐篷,终于“回家”。
在今年,巴奈与作者徐璐合著了新书《巴奈回家》。这本书纪录了巴奈作为一名原住民族权益倡议者、歌手、创作人的生命历程——尤其是七年来的经历,更是解答了大众对于“巴奈住帐篷抗议蔡英文”的疑惑: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坚持了七年之久?让她们在恶劣的天气与环境下,被警力不断驱赶,被许多人遗忘,仍要坚持着在最显眼的位置“提醒蔡英文信守当初的承诺”?
巴奈不是没有家,她与那布的家在台东,但为了抵抗,他们以帐篷为家,抗争七年。
2644天的帐篷生活,有人称之为“史诗级”的抗争。这场抗争,在他们眼中源自于信任的建立与瓦解,也是尊严的践踏与坚持,更是巴奈与那布为了“回家”而开始的路程。
走出捷运台大医院站一号出口,是二二八公园。公园内的一处公厕前,有一顶约两坪大(6.6平方公尺)的拼贴帐篷,橘色、绿色的帐篷与数把雨伞、遮阳的布料撑起这个空间。帐篷外挂着黄底红字“没有人是局外人”的毛巾、巴奈与总统蔡英文的合照,并大大写着一个“骗”字和夜宿凯道的天数。
“能不能把帐篷弄漂亮一点?”这是柯文哲当台北市长时看到他们帐篷说出的话。有人觉得破烂,有时被当成街友住的地方。巴奈只说,“我们不是来露营度假。”
帐篷外表没有明显的门,巴奈的解释是,“因为这是我家,没有门是告诉你,只能看,不要随便进来。好奇,就在外边呼唤我们,我们会出来跟你说话。”曾入内的人权团体工作者告诉我,里头就像是一个家里密不通风的房间,有衣服、充电器、生活用品,还有好多台电扇,“我没办法想像(在这里)住超过三天,但他们住了七年。”
帐篷距离总统府只有五百公尺,住在这里的巴奈每天都能望见总统府的高塔,甚至看见政府官员的黑头车经过。抗争的七年,他们逐渐被遗忘。
《巴奈回家:凯道.二二八公园的二六四四天》
作者:巴奈、徐璐
出版社:时报出版
出版日期:2024年4月
“你们还在?”这是友人常问他们的问题。
“你们在抗议什么?”这是多数人对他们感到好奇的地方。
第一次问巴奈能否在520总统交接前专访,她缓缓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微笑着对我摇头。她不愿成为政治口水,她担心几个问答能否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因着书籍出版,她才答应采访。她说,书可以让更多人知道缘由,“多年的好友就算时常来帐篷找我,但我们不总是讨论这个话题,直到她看完书,才跟我说,比较能理解你们七年来在坚持什么了。”
被当成原住民族抗争者的代表、很凶悍,这是不认识巴奈的人,常有的第一印象。原本被认为只有坚毅一种形象的背后,也有很多的感性,她在许多采访、演讲中,讲到激动处经常流泪,甚至是多次透露出七年苦行生活中的脆弱,“没有那布,我不可能一个人住在帐篷⋯⋯.”采访中才了解,她无论在创作还是待人处事上都很看重“感觉”。她举例创作时,她不会要给听众什么,而是“怎么做,人会有感觉”,很常没想那么多,“累了就去睡觉,饿了就去吃,情绪来了,作为表演者,我很清楚情绪的流动,一秒可以切换,但可以马上收得好好的,不影响今天的运作。
那她对蔡英文的感觉是什么,何以坚持抗争七年之久?
“我在做每一件事之前,我会问自己,不做的理由是什么?要不要喝这杯饮料?不要,太甜。要不要留下来?我想不到不要的理由是什么。这样想就很简单。可是没想到这个简单,就搞了一个这么大的事。往回头看,我这一辈子只要活着,想要骂小英都可以骂她,我底气很够,其他人(历届总统)连原住民族议题都不敢碰,所以我可以骂所有的领袖。”
巴奈细数起与蔡英文的渊源。她曾为蔡英文2016年竞选总统时作歌《我愿是你的风景》,并受邀作为竞选歌曲的评审,也曾到竞选活动上演唱。蔡英文选上总统后,巴奈被邀请一起喝春酒,她的丈夫那布与倡议伙伴马跃・比吼告诉她,既然能亲自见到蔡英文,要好好表达原住民族的心声。因为他们多年来进行原住民族运动都难以碰触到权力核心,巴奈说当时想的是“我们离权力核心那么远,也不觉得争取权益就一定能成功。既然能见到面,我决定试试看。”
“她曾在竞选时说,向原住民族道歉,是她应该做的”,巴奈因蔡英文讲的这席话而有所期待。
春酒上,巴奈心心念念的是希望蔡英文在就职典礼上提到原住民族的权益,因为“全世界都会盯着台湾总统的就职典礼演说。”
就职典礼当天,巴奈作为嘉宾演唱了两首歌曲。“我在后台专心听蔡英文说话,听到她讲到转型正义,会秉持公平正义的原则面对原住民族议题⋯⋯”,巴奈很高兴,遂加入就职典礼的大合唱,并期待蔡英文在八月一日的“原住民族日”当天的道歉内容。
2016年8月1日,甫就职总统两个月余的蔡英文公开向台湾原住民族道歉,为过去四百年来原住民族受到的不公与苦痛致歉,并发表道歉演说。她是台湾第一位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的总统。
蔡英文曾提及自己有四分之一的排湾族血统,她是福佬客家与原住民族的后裔,排湾族名为“Tjuku”,意思是太阳形象浑圆,也有领袖之女的涵义。
在原住民族日当天,巴奈加入了原住民族青年所组成的“原住民族转型正义同盟”,一行人在凯道前听完演说,眼眶泛红。
不过,虽然情感上被感动,但理性上,他们发现“原住民族历史正义与转型正义委员会”(简称原转会)编制在总统府下,与同时期在行政院任务编制下成立的“不当党产处理委员会”(党产会)性质不同,党产会相当于中央三级独立机关,而原转会缺乏调查权与法源基础,仅每三个月开一次会。他们对蔡英文的安排感到一丝忧虑。
隔了两天,巴奈等人在凯道举办“要真的转型正义”记者会。结束后,突有大批警力与维安到场,蔡英文意外到达凯道。她坐在巴奈旁边,告诉现场的人,原住民族议题在民进党的重要性很高,并承诺会优先处理传统领域议题。
巴奈问蔡英文,“为什么转型正义开始后,民进党可以立即处理党产,那我们(原住民族)在哪里?”蔡英文望着巴奈的眼睛,并指着心口说“你们在这里啊,给我一点时间,”并搂了搂巴奈的背,“你要来见我,就随时来见我,不用在这里等我路过。”
蔡英文离开后,那布递了两颗象征善意与信任的槟榔给时任总统府副秘书长姚人多,要他转交给蔡英文,希望她能信守承诺。蔡英文在收到槟榔后,拿着槟榔拍照转传给巴奈。
然而,几个月后,双方搭建的信任在一纸公文下逐渐破灭。
土地
“如果土地不作为商品,就会有很多的可能性。”
2017年2月18日,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员会公告《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范围土地划设办法》,将原住民族传统领域限定在“公有地”。(注:“原住民族传统领域”指涉原住民族原本的生活领域,包括部落所在地、农耕地、猎场、渔场、圣地、海域与河流)
此划设办法公告后,引发质疑抵触母法《原基法》,因为《原基法》并未将传统领域限定在公有地。这将造成私有土地难以被认定为原住民族传统领域。
原住民族运动抗争者何以那么关心土地问题?过去由部落共同决定划设、共管的原民土地在日治时期被政府单方面划归为官有地。战后,原民土地则成为政府或国营事业的所有地。因此原住民族长期诉诸“还我土地”。
原住民族的“传统领域”不是由个人,而是由部落认定。理想上,由部落自主调查、公告并协调争议的部分,最后由政府认定。当认定为传统领域后,部落可与土地所属机关“共管”土地并使用。当认定为传统领域后,土地所属机关、私人或财团想开发土地,则须更近一步与部落协商,取得同意权。但当法规排除私有土地,代表私有土地不能被认定为传统领域,咨商同意权的行使也产生疑义。
这让刚从内本鹿(Laipunuk)下山,回到讯号较佳的营地的巴奈一行人不解,当初蔡英文承诺优先处理的传统领域议题,为什么排除了私有地。
“传统领域的办法很荒谬,难道植物跟野生动物知道哪里是公有地,只生长在公有地上?”巴奈不解地说。
“传统领域”对原住民族的重要性是“土地与人的关系”。那布曾说,传统领域指的是原住民族过去的生活空间,并不是土地的所有权,然而资本化与私有化的概念下,土地被切割、划分,人们逐渐与土地失去连结、文化慢慢死去。
“如果土地不作为商品,就会有很多的可能性。”对于土地与文化无法分离脱钩的理解,是巴奈在那布身上学到的,是他们在内本鹿的“回家行动”中才学习到的原住民的生活思维。
内本鹿位于卑南主山与大小鬼湖之间,属于鹿野溪流域。那布属于内本鹿的霍松安家族,但他的母亲在14岁时,便与族人被强制赶下山,迁居到目前的延平乡。2002年开始,那布与其他族人决定“重返内本鹿”,他们按照耆老的口述绘制地图,一步步从没有道路的山林间找到“回家的路”。
在找“回家”的路之前,巴奈先是找回自己的名字。在平地长大的巴奈,汉语名字叫做柯美黛,父亲是卑南族,母亲是阿美族,她在台南出生,由于父亲认为学习台语有优势,她一开始学会的语言是“台语”。直到七岁搬回台东的部落,进了小学之后,开始使用华语。那是说族语、有族语腔都深被瞧不起的年代。
她没能接触到自己山上的家,甚至是在进入舞团“原舞者”之后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疑惑,追问母亲才有了族名:巴奈・库穗(Panai Kusui),是阿美族语的稻穗之意。
“我有了族名后才开始寻根之旅,慢慢厘清我内心的困惑,开始明白自己不是中国人,虽然我拿着中华民国身分证,但我长得不一样、文化不一样、价值观不一样。”巴奈的生命经历是千千万万个台湾原住民族、是许多“柯美黛”的缩影。
听多了那布描述内本鹿的故事,巴奈便要求一起上山。2008年,她第一次背起30多公斤的大背包,来回走了30多天。他们发现,重返内本鹿的行动能成为现代生活和传统生活的桥梁,为后代留下一个传统领域。不只是在水泥房子中生活,逐渐失去历史记忆、传统规范与山林文化。巴奈说,“没有在那个情境与脉络下,你无法学习到文化,就像脱离脉络学习族语,只是学到一个名词,但你不知道剥下动物的皮的族语怎么说。”
“我在‘原舞者’学到我们应该跟自然和平共处,以往祖先的生活方式是取得资源与污染可以平衡,但现在的生活不是这样,你要能源,你不断拿取,造成很大的污染,就拿土地问题来说,一个人得到了利益,但坏处却要所有人来承担,他还对外宣称用永续方式来开发,但这是谎言,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无论是获得更多利益的人,还是资源较少的人,都很难创造出平衡的生活,所以内本鹿的生活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巴奈说自己在回家的行动中学习原住民族的生活思维。什么是传统领域,要透过像内本鹿的实践过程中慢慢找寻。
认知到土地与文化连结的重要性,让巴奈开始参与土地的抗争运动。她说,“民进党在原住民族政策上做得比过去的国民党政府多,似乎比较好”,这是因为《原基法》是在前总统陈水扁执政下通过,陈水扁也曾表示要推动原住民族自治,缔结土地条约等承诺。但《原基法》通过后的11年,未有更多具体的措施。直到蔡英文上台后,她不仅在就职典礼上提到原住民族转型正义,还首次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这些举动让巴奈等人对蔡英文抱持高度的期待与信任。
不过,他们的信任却换来上网公告的一纸公文,这让甫从内本鹿下山的巴奈等人开始认为蔡英文先前让人感动的道歉文“只是一篇漂亮的作文”。于是,他们讨论接下来的行动,一周后,他们出现在凯道上,身上还背着到内本鹿的大背包。
巴奈在书中写道,“从小在被歧视环境长大,懂事后就绝不让自己再轻易被欺负、被歧视,若有人不守承诺,我一定会直挺挺站出来。”守着尊严,被正义地对待,是她要向蔡英文提醒的事。
她没想到,“只是想表达抗议的声音”这个念头,让他们在凯道与二二八公园一待就是七年。
凯道部落与“外本鹿”
“我只是一个抓到机会说明我们诉求的原住民。”
一开始,只是一场记者会,他们要求撤回传统领域办法,现场有许多原住民族伙伴、学者、民间团体与社运人士声援。记者会结束后,警方开始赶人。这令他们不满,遂就地静坐,欲作长期抗争。
白天用雨布搭棚,晚上睡在睡袋里,越来越多人加入他们的静坐行列,全盛时期,出现了二十顶帐篷。“巴那马”三人开始分工,马跃作为大脑,策划各种活动与讲堂,巴奈负责执行跟联系,那布则像尊土地公,守着现场的人,并向他人说明行动。
一名朋友带来火炉,让他们想到部落的篝火,一顶顶帐篷、人群、篝火,他们把现场称为“凯道部落”。在现场开始办起各种艺术活动,包含彩绘石头、写诗活动等。
政治圈并不是没人声援,高潞·以用·巴魕剌、林淑芬等立委曾对《传统领域划设办法》表达疑虑,希望行政院撤回或是修正办法。直到第一次原转会的会议前,多数原民立委仍反对划设办法,只有高金素梅与谷辣斯・尤达卡支持。原转会议上,17名原转会委员中,有四人认为应该暂缓施行,九人认为分阶段上路,私有土地的划设应该再讨论,剩下四人未表态。
凯道抗争两个月后,他们第一次被百名警力清场,艺术品被拆除,巴奈遭粗暴拖离、衣服被掀开。但他们仍持续守在凯道,举办各种活动。期间,原民会及总统府三次派员到凯道。但巴奈认为,所谓的“沟通”是片面要他们接受并离开。
期间,巴奈的朋友曾告诉她,传统领域容易被外界定义为原住民族议题,但土地问题明明是全台湾人都会面临的情况。于是,他们首度以“没有人是局外人”这个后来广为人知的标语作为口号,制作黄底红字的毛巾。后来歌手张震岳(Ayal Komod)在金曲奖颁奖典礼高举着这条毛巾,导演杨雅喆获金马奖时同样也高举此布条。巴奈说,“‘没有人是局外人’是他们烧起的狼烟,守护土地是每个人的责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那一天,”巴奈指那是凯道抗争的第一百天,警力升级,强制清场、驱离。
滂沱大雨中,五百名警察迅速移动,开始将彩绘石头、艺术品、帐篷丢到垃圾车上,伙伴们与警方拉扯,抢救现场的艺术品。又湿又冷,巴奈被警方的层层盾牌围住,看不见那布、看不见其他人,只听到雨声与马跃不间断的歌声。警方离开后,空荡荡的凯道,只剩下累瘫的伙伴们或躺或坐。隔日,警察将巴奈等人强制带离到捷运台大医院站,要求他们搭捷运离开。
“蔡英文让我等了一百天,却等到这个结果,让我更加坚定,我不能离开,我要留下来,”这是巴奈当时的唯一想法。
采访时,她指着捷运台大医院站一号出口的高台,那是他们第二个据点,放置了两顶蚊帐。“巴那马”三人从凯道被驱离后,重振旗鼓,在一号出口扎营,并继续凯道小讲堂,讨论原住民族转型正义的问题。
第250天,时任行政院长赖清德到现场关心情况。隔天,原委会主委夷将・拔路儿在立法院被质询,他表示赖清德未给予新的指示,他说能理解巴奈等人的诉求,但私有财产也应该被保障,只能按照现有法律处理公有地。
抗争满一年不久,他们遇上“公投护台湾联盟”与反年改的“八百壮士”各自在立法院外扎营抗议,并在凯道游行,时任台北市长柯文哲下令拆除两阵营在中山南路上的帐篷,意外波及巴奈他们的凯道小教室,也让他们的帐篷移动到捷运旁的花坛。凯道小教室没办法继续,马跃也在差不多时间重病,巴奈要他回去休养。这时,剩下巴奈与那布持续抗争着。
他们曾在同年的二二八当天举办记者会,做了一颗很大的槟榔。那布失望地说“把槟榔还给我”,巴奈则对媒体表示“对蔡英文彻底失望,被骗、被骗。我只是比较笨、我只是比较慢,可是你不可能再骗我第二次。”
2019年初,他们再度被清场,这次,他们仅靠睡袋睡在公园内。二十多天,白天巴奈撑着伞,坐在公园内,身旁是抗争的海报与布条。有人形容她像“伞下的革命家”,有人说她像一个摆摊算命的人。
巴奈说:“我只是一个抓到机会说明我们诉求的原住民。”
“我有将近十分之一的人生在帐篷里,书里可能没办法谈那么多,但我有很强大的支持社群,那布、我的女儿、朋友⋯⋯没有他们不可能做到,”书写的虽然是巴奈与那布的故事,但她也纪录下曾帮助过他们的人,如台北市议员苗博雅也曾介入关心,并要台北市公园处善待巴奈与那布。
台湾人权促进会则是他们强大的后盾,提供帐篷等物资,还在后续他们被开罚数千元时,为他们提起诉讼。
扎营一千天左右,遇上台风,警察再度清场,他们被赶到公园内一处垃圾桶旁,那是第四个扎营点,得知他们又被驱赶的林飞帆到公园关心他们。那不是林飞帆第一次出现,早在他们第一场在凯道的记者会上,他就到场支持。那时他问巴奈:“如果这是一场社会运动,到现在已无能见度了,你们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这些问题也是巴奈身旁的朋友不断问她的,甚至直到现在,仍有人不解他们的用意。
一开始,巴奈也没有明确的答案,直到某一刻她明白,“抵抗是重要的事”。她告诉林飞帆,“我曾公开支持过小英,所以我要监督她。”那布则说,继续留下来是因为相信民主,那是他们争取原住民族权益的实践过程。
2022年5月,因为公园草皮要维护,他们最后一次被驱离,迁移到位于公厕前的扎营地。
他们在山上与山下都体验过住在帐篷的生活。他们说山上是内本鹿,二二八公园则是他们的“外本鹿”。同样都要自己寻找水源、食物,不同的是,外本鹿的生活还是要用到钱,巴奈用歌唱表演继续支撑帐篷生活长达七年。最可怕的是台北盆地的夏日让帐篷内异常闷热,她经常热到出疹子,得要等到天气凉爽才见好。
离开的念头不断出现在巴奈的脑海中,她眼里看到的台北花草树木被修剪成整齐的形状,毫无生命力,这让她想念起台东的家。幸好有各界的艺术品,才让她感到一些活力。
“我想到离开的很多好处,但坏处就是我一定会后悔,一想到这点,我跟那布就说不用讨论了,我们要继续坚持下去。”从一开始对蔡英文的愤怒,到后来害怕后悔,巴奈只有坚持下去这条路。
旁人曾说巴奈像“坚不可摧的战士”,但她也有许多害怕与脆弱的时刻。“每年那布仍然会回内本鹿,有时候他也会回台东看医生。只有我一个人的夜晚,我感到害怕,我怕遇到坏人、状态不好的人,我们曾被谩骂,帐篷也曾被丢过石头,所以,独身的夜晚我会找朋友来陪伴。”
“你意识到压迫了吗?”
在书中形容自己“气势很强”、“自信强大”,有时在活动中,巴奈也会被自己的气势吓到。她自小就用“跩”来掩饰自己的困顿生命经验。但高大强悍的外表下,是无比柔软的心,她经常在采访、演讲时真情流露,哭到不能自己。
多数时候,巴奈用创作来表达情感。抗争期间,她在凯道上录制《凯道上的稻穗》,后续还有《凯道巴奈流浪记》、《爱,不到》与《夜婆》四张专辑及许多歌曲。2021年《爱,不到》获得金音奖的评审奖,这出乎她的预料,她认为自己好像只是个与抗争划上等号的歌手,上台领奖时她说,做音乐能让他说出真正的感觉。台下传来“谢谢巴奈”,让她为之振奋。
巴奈说,做音乐想着要带给听众的感受,可能是快乐或痛苦,感觉会传递给听者,她形容那是一种“震动”;而现场表演则是一种氛围,在歌手与听众共处的每一秒内,用身体让对方看见、听见。然而,表演亦有其局限性,她难以在短时间内向听众说清楚她的生命故事与抗争,而书可以,作者可以不在场,但读者能理解整个过程。“七年来,我们清楚知道,人们不喜欢议题,要把一件事搞清楚,很辛苦,但书自己会去找读书的人,对我来说,写书是新的尝试,好像一个新的旅程。”
书确实自己找到了读者。新书发表会当天,一名16岁的高中生在问答时告诉巴奈,他一开始认识她是透过歌曲,后来则是在高中公民课本里。课本上提到转型正义,短短的文字配上他们在凯道上的照片,老师说,有一个人叫做巴奈,在凯道上争取权益。但课本跟老师都没说清楚,她在争取什么?转型正义又是什么?高中生说,“考卷中的选择题,看到原住民族,选‘转型正义’就是正解,这很悲哀,因为我还是不知道转型正义是什么,直到看了这本书才明白。”语毕,现场热烈鼓掌。
对巴奈来说,那名高中生意识到“不知道自己学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对生活开始有了疑惑。在转型正义这个概念上,她也曾遇过一名17岁的女高中生问她“什么是原住民族转型正义?”
她问少女,“有没有被压迫过?有没有为自己抵抗?”
巴奈经常被人问到“我还能做些什么?”她认为,每一个生命都应该为自己做决定,一个人活着,很难不被压迫,小自遭父母谩骂贬低,大到被国家欺压,但你有感觉到吗?
“我知道自己被压迫,被国家压迫,所以我抵抗,那你的人生呢?你想要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你会不会喜欢自己?我想要喜欢我自己,所以我抵抗,我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巴奈说。
回家
“我们的人生也要继续前进,到新的旅程,那就叫做‘回家’,是结束,也是开始。”
5月20日,第16任总统赖清德就职,蔡英文与他交接。交接这天也是巴奈他们拔营的时间。在众多亲友的协助下,七年的生活痕迹,在一个半小时内被移除,一张纸屑也未留下,家当整齐地躺在巴奈与那布的亲友开来的小货车上。
未大张旗鼓,现场也只有一名警察进到公园内拍了张照就离去,那是警方每天的例行公事。
“我想要抗争,这是一个理想,但被简化成我代表我的族群做什么。我有写一首歌叫〈不要不要讨好〉,歌词有一句是‘为什么不能追求梦中的天地’。这个故事就是一个歌手在总统的就职典礼上面唱歌,唱完歌以后,总统不理他了、承诺也都不理了,正好我是那个人,我要为我曾经支持小英这件事负起责任。”这是巴奈的决定,但也靠着众人的力量来完成。她深知亲友给他们的支持,拆除时,她一到场就擦了擦眼泪。
访谈时,我曾问巴奈,对下一任政府还有没有期待?她说,蔡英文向原住民族道歉后,问题也没有解决,下一任总统可以解决吗?赖清德曾经到现场,他知道事情的脉络,但直到选前,他提出的原住民族政策仍然空泛,因此,“我没有期待”。陪着蔡英文做完总统并且回家,是他们七年来的决定。回家后,她与那布想在内本鹿待上半年的时间,也想做更多音乐创作,收录比较议题性的歌曲。
巴奈认为,“回家”一部分代表着台湾原住民族群体的命运,从原本的聚落被强制迁移、被剥夺、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语言,适应他者的生活方式,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历史记忆,重返内本鹿的过程让她理解这是一种价值观与深耕的实践方式。
“离开是为了把回家的路继续走下去”,对她个人来说,“有那布的地方就是家,你怎样安顿你自己?不见得是一栋房子或地理位置,也不一定是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是能支持你的力量。”问到即将离开帐篷的话题,巴奈的语气显得雀跃、放松。
谈到“回家”,巴奈的心情很兴奋,“我在‘原舞者’时到世界各国表演,看过那么多地方了,新颖的、古老的城市,山下的生活已经没有太多吸引力,回到祖先的生活反而很吸引我,因为那是鲜少有人可以经验到那样的生活,可能只有在Discovery上看到吧。感官完全被打开,我闻到空气里的气味、看到天气怎么那么好,一直下雨,甚至遇到雪的时候怎么办,那是你没有经历过没办法想像的生活。”
她露出兴奋之情大笑着说出没有污染、不用花钱的日子:“你能想像一个月不用花钱有多爽吗?”山上的生活也不容易,是多数台湾人难以想像的生活,但她心向往之。
她在书中说,“对于曾在城市迷惘,找不到自己的我,那布是我的引路人。而曾对自己的能力充满恐惧与问号的那布,把我当成一颗他可以放心依靠的大树。我们一起分享内心最脆弱的情绪,一起面对,一起承担,一起找路回家。”“520我们就要回家了,这件事只能先到这里,我们的人生也要继续前进,到新的旅程,那就叫做‘回家’,是结束,也是开始。”
拔营,没有太多情绪,他们也没有通知媒体,但有20多个亲友在场协助,也包含巴奈的女儿。有名读者带着书,早早就在帐篷处等候巴奈签名,甚至协助撤场。每天路过的民众对旁人说,“蔡英文下台了,他们也要回家了。”
“这些好难看的东西、很乱的帐篷,要移掉了?”一名多年来固定要回诊的老人家终于经不起好奇心,停下来询问,经过说明,她点头表示这是民主的一部分,大家都有表达意见的自由,便离去了。
巴奈看着满载行李即将前往台东的货车,“我们的七年,再见了。”
什麼叫政治?政治就是用完即棄。巴奈的遭遇跟以前看過的一位川普鐵杆支持者幾乎完全相同,而這樣類似的劇情只會重複上演。什麼叫民主?說出「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這句話的人內心肯定是輕鬆又自覺高尚。事實上,所有人都清楚,前半句是鐵律,能做到後半句的又有多少。什麼叫結黨營私?請查查「黨」這個字的中文含義。
蔡英文就是個政客,巴奈就是太天真,人家就是拿你的選票為她造勢,兩邊都是在互相利用而已,巴居然還當真了,還為她唱歌真是活該成笑話,像她這種人再做八年也不會兌現你的承諾,這就是民主醜陋的一面
我虽然认同原住民抗争的勇气与韧性,但对他们的目标实在是不能认同,公地已经是极限,扩大到私地,怎么认定,如何认定,恐怕真要做到只能靠中共式土改了。再说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无法阻挡,回归山林终究只是少数人的梦
謝謝留下記錄,可以理解原民的堅持,但在現代社會也不可能不保障私有土地,所以我覺得能做的還是有個底線吧。
敬佩还有执念的人
歸還所有原民固有活動之私有、公有全部土地,這議題比之兩岸議題,是更難解決的!
小英總統個人能做到的極其有限,進駐總統府之後,她應該就逐漸清楚了,除了「道歉」之外真的無力再做出什麼,如果有卸任典禮,或許會向當初自己魯莽的道歉行為再道歉。
小英之前的八年,對原民說出「我把你們當人看」的人執政的八年,巴奈他們在哪裏?
面對強力統治者,面對沒有和解意識的統治者,近百年來原民是習慣、屈服的。來了一個有和解意識、不講極權(也無法極權)的執政(非統治),原民的態度也極其曖昧起來,似乎這個想和解的才是背負了所有的虧欠?小英當了八年原民的軟柿子!
而巴奈對小英的態度,我的直覺是「近之則不遜 遠之則怨」。
如果,八年前,小英總統與歷任一樣,根本不碰原民議題(甚至也是馬英九2.0版),巴奈他們還會是這個態度嗎,會來嗎?會有抗爭嗎?
謝謝端傳媒,在最後一刻留下文字紀錄!
太牛了 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