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星寻猫记:花莲大震后,一场“流量”中的动物救援

“和舆论、其他爱猫人士都无关,是因为他们也在乎。”
2024年4月13日,花莲,工程人员在天王星大楼上救出一只猫。摄:陈焯煇/端传媒
台湾 气候与环境 灾害 社会

4月3日一早还不到八点,住在花莲市区一处大楼八楼的洋洋被一阵剧烈的摇晃震醒。在她还在朦胧中时,悬挂在套房墙上的热水器“碰!”的一声掉落,水管因而断裂,喷溅洒出的水很快地蓄积成滩。

洋洋立刻没了睡意,由于担心积水让家具受损,家中那三只猫弄湿了也不好,她决定先把地面擦干。在著手善后时,8点11分,另一次强震来袭。这一次的天摇地动,让洋洋感觉比上一次更加剧烈,反应不及的她跌落在地,一旁的衣柜紧接著倒下,重压在她身上。洋洋试著脱身,但发现以自己的力气完全无法移动笨重的大型衣柜。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响起,洋洋回过神来接起还握在手里的话筒,从亲友焦急的询问中,她才知道身下的大楼倾陷了,刚刚让她失去平衡的剧烈摇晃,不只来自地震,还有大楼底层的崩塌。

关心询问的电话不断打来,洋洋一通通地接起,除了让亲友安心,也让自己和外界保持联系。但随著衣柜压在身上的时间越长,她益发感到呼吸困难,手机电量也逐渐见底。

于是,洋洋从初始的相对冷静,到最后,她遏制不住情绪地哭著向亲友一一道别。这样的状态达数小时之久。直到特搜队员进入大楼搜救,在八楼发现衣柜底下的洋洋,众人才合力抬起衣柜,将她带离大楼。在获救之际,洋洋看到一只猫咪闪现而过,但旋即消失在倾斜的屋里。洋洋想带著猫咪一起离开,但她知道眼前的状况并不允许;她只得先离开大楼,前往医院接受治疗。

劫后余生的洋洋,整个心思都还留在大楼中,比起“家没了”的怅然,她与先生更为焦虑还困在危楼里的“三个孩子”:橘子、花花、妹妹。面对三猫去向未明,两人能做的也只有等待,并请求搜救人员在入屋搜救时帮忙拆开饲料,让猫咪们不至于挨饿,才有机会从大楼中逃脱。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花花。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花花。摄:陈焯煇/端传媒

看见灾区动物

在天王星大楼二十多位受困者中,洋洋是第一个获救的住户,之后其他住户也陆续被救出。4月3日晚上9点10分,最后一名受困住户、住在七楼的康姓女老师遗体被抬出,天王星大楼救援任务宣告完成。

作为天王星大楼倒塌中唯一的罹难者,康老师的死讯受到媒体大幅报导:原先已离开大楼要出门上班的她,心系还在屋里的猫,折返想带猫一起去学校,不料,就在步入建筑物的15秒后,余震袭来,天王星大楼因此崩陷,康老师消失在楼中。直到下午被寻获时,她受困在一楼往二楼的楼梯间,人压在水泥块底下,已失去生命迹象。

在这一晚,“康老师为救猫而罹难”的新闻事件成为社群媒体上备受瞩目的消息。隔天4月4日傍晚,一位花莲猫志工在社群媒体上贴出康老师爱猫的照片,请人们帮忙注意猫咪去向,文章被大量转发,让“康老师的猫”自此有了鲜明的形象。

这是第一次,全台湾有这么多人关心一只受困灾区的动物。

不过,在住户全数被救出后,为了周边居民的安全,拆除大楼成为灾后复原的首要工作。4月5日上午,花莲县政府于天王星大楼前广场举行祭拜仪式,完毕后,拆除工作正式展开。这段时间,陆续有天王星住户在社群媒体上贴出猫咪协寻文,其中也包括了洋洋,总计有五猫可能还受困大楼中,另有六只大鸡与四只小鸡被饲养在顶楼。但大楼已经塌陷并封锁管制,无法进楼援救的饲主,只能盼望这些小动物能自行逃出。

2024年4月5日,花莲,因地震而倒塌的天王星大楼。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4月5日,花莲,因地震而倒塌的天王星大楼。摄:陈焯煇/端传媒

4月9日,拆除工作进行到第五天,工程单位拆除到八楼时,七楼铁窗外,赫然出现了一只橘白猫以扭曲的姿态卡在窗内。地震后一周,在已成断垣残壁的建筑中,一只如此鲜明的生命,就这样悬空在大楼外墙,让人无法忽视。

现场紧急停工,一通电话打到花莲县长办公室,救还是不救?县府没有犹豫,立刻调来消防云梯车,由动植物防疫所人员带著麻醉药物,和特搜人员乘上车笼缓缓上升抵达。在兽医师徒手援救下,在傍晚5点左右成功将猫救下。这场救猫行动,透过媒体直播画面传送全台。

这是洋洋家三猫之一的橘子。在等待救援时,康老师的爱猫“猫咪”也短暂现身另一窗边,透过媒体直播被眼尖的网友发现。这些画面随著各大新闻台直播和随后的剪辑、截图被广传,成了灾后难得的好消息。

在这一天,关心天王星大楼动物的民众,因为橘子获救、康猫咪的出现,对于其他动物能被救出的期待,被抬升到了高点。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妹妹。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妹妹。摄:陈焯煇/端传媒

救人、救猫与救鸡之争

然而,这场救猫行动并不总是温馨。4月11日,于前一晚抵达花莲、来自北部的救猫志工许男,虽然一度和现场人员配合良好,但不过一晚的时间,就因为资讯接收落差,误以为花莲县政府不愿信守承诺,“明明提出了救猫的方法,但却不做”,愤而情绪失控,要求停工,并号召网友打电话责骂县政府。

面对许男对拆除工程的阻挠,更让天王星大楼主委王贞云崩溃跪地大哭,情绪激动之际,她不慎咬破嘴致使满口鲜血,加上许男与当地里长高声争执的画面,在各新闻台、社群媒体迅速传播。一时之间,台湾社会满是对“爱猫人士”的不谅解与质疑:附近居民和工程人员的命不是命吗?在这样对立的舆论中,一群人认为,还不到放弃动物的时候;另一群人则认为,此时还要求救动物,简直是罔顾人命。

不过,这起意外插曲,只是让本就暗潮汹涌的舆论出现破口。尽管有不少声音以人命更为重要作为反对救动物的理由,但其实在两方间做取舍的,从来都不是人命与动物生命——更多时候,是“动物值不值得救”的价值冲突。

早在康老师罹难的消息扩散后,在台湾网路舆论中,就有网友对她返家救猫的行为嗤之以鼻。此后,相较猫饲主迫切盼望动物获救,4月6日,也就是拆除工程的第二天,顶楼鸡的饲主则说:“我平常抓牠们都抓不到,我还请救难人员救鸡,我才不要拿人家的生命开玩笑”,则被一方网友拿来作为“理性代表”,借此挞伐欲救猫者。

花莲天王星大楼上获救的鸡。图:受访者提供
花莲天王星大楼上获救的鸡。图:受访者提供

另一方面,关心鸡安危的声音,更容易感受到反对救援者的恶意:“救下来也是加菜”、“你平常不吃鸡肉吗?”对他们来说,这是消遣“救鸡派”的玩笑。也有许多网友在救猫行动中问到“鸡呢?”或许他们并非真正关心鸡的生命,只是想借此讽刺救猫者的道德标准不一致。

这样对动物生命“双重标准”的批评,台湾动物伦理学者、东华大学华文系教授黄宗洁并不感陌生。她说,在动物议题中,双重标准经常被作为抨击关心动物者的方式,但极端一致的道德标准是种理想,很难实践在生活中;在意猫者和在意鸡者,他们可能在这起事件中,看见受困动物的个体性,因此产生情感连结,当情感连结强烈到一个程度时,就有机会让关心从个别动物身上向外扩展。

黄宗洁说,这次天王星大楼救援行动的情感动员力极大,整个社会对同伴动物共情者有所增加,这些和康老师有非常大的关连,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天王星的受困动物都是因康老师而获救——若不是她返回救猫,大楼要尽速拆除的压力、社会习惯的价值观,绝对会压过想要救动物的声音。在这起事件中,人们因为对康老师感到同情,对她的选择产生了同理,因此会希望能帮她实现心愿,对她的猫有了强烈的情感连结。

对比一开始就有名字、有故事的几只猫,受困鸡的个体性,也在拆除期间显现:这些鸡在最初没有名称,但在一只鸡脚被电线缠住,倒吊在天王星裸露的钢筋上、另一只已经离开的鸡因此折返陪伴的画面曝光后,牠们有了“倒吊鸡”、“义气鸡”之名。当动物有了名字,个性被凸显,情感连结便伴随出现。

远离舆论纷争,回到现实层面,是救人、救猫,还是救鸡,在这场地震中,始终都不是单选题。

黄宗洁表示,过往倒塌大楼的拆除团队,多半毫无悬念地只求尽速拆除,但为了这些身在其中的动物,这次天王星大楼的拆除团队无比谨慎,能在工程持续进行的同时,避免伤害动物,“很多人会觉得好像做了 A,就不能做 BCD,但工程团队证明了,他们能救猫、救鸡,也能把拆除工作做好。”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橘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橘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对立的舆论,合作的现场

其实,在天王星倾倒并传出有动物受困的第一时间内,花莲当地就有猫志工前往大楼,自主在附近展开搜索,甚至连负责执行拆除作业的营造公司,都是“想救猫”的一员;但来到现场救援动物的人们只能选择低调,就怕来自外界的纷扰影响工作。

在洋洋还没被带出大楼前,已冲到现场的志工金金和小兆,是其中一只受困猫花花的送养人,从大楼倒塌的那一天开始,两人利用下班后的时间,从夜晚到凌晨持续在周遭巡视、检查诱捕笼,希望能找到洋洋的三只猫。出院后,洋洋也每天回到现场,期盼著猫咪们能够逃离大楼,在外头现身。

曾在2018年0206花莲地震中受伤,并暂时遗失两只猫的志工薇薇,则是看到康老师罹难的消息,想起了自己多年前躺在医院,而爱猫还在外流浪的焦急心情。她与家人来到现场,连日来默默地在附近街区来回走动,试著找回康猫咪。

出现在大楼底下一同寻猫的人们,不只有像金金、小兆这样与饲主有直接认识关系的人,也有像薇薇一样对康老师有所共情的人,小兆细数应该有超过十人之多,众人彼此本不相识,但都默契一致地在猫咪可能出没的地点安置捕捉设备,“大家就是偶尔遇上了,就交换消息,也才搞清楚原来大楼里总共还有五只猫。”

一天晚上,小兆甚至遇上了负责拆除的营造公司主管小林,一问之下,才发现小林也是在找猫,理由和薇薇很类似:他同样为康老师的罹难感到不舍,希望能帮她找回康猫咪。除了他之外,公司内还有许多人也支持在不影响安全跟工程进度下,尽己所能协助救猫——包括老板在内。

2024年4月13日,花莲,工程人员在天王星大楼上尝试带走倒塌房子内的猫。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4月13日,花莲,工程人员在天王星大楼上尝试带走倒塌房子内的猫。摄:陈焯煇/端传媒

从那时开始,每当怪手师傅或其他工程人员发现疑似出现猫的踪影时,他们就会透过主管小林通知志工小兆,请几位猫志工到现场准备,以让猫随时现身时,能有懂猫的人在旁提供建议。

而和许男发生争执的民族里里长张东耀,也是其中一员。

在救猫还没引发大量关注时,他就大力协助猫志工,做了不少现场协调与横向联系工作,白天为灾民奔走,晚上帮忙找猫,“但这次社会对救猫的关注程度,是我从来没料到的。”张东耀说,其实在天王星住户还尚未被全数救出时,特搜人员就抱了一只猫和一只兔子出来,由他协助送医,当时人们并未特别关心灾区动物。他也忆及,2018年的那场地震,花莲也有几栋大楼倾斜倒塌、许多包括猫在内的动物受困,但没有得到像这次的关注程度。

这样的“高流量”,让在远离灾区之处出现两股声浪:强烈“要求救猫”,以及强烈“反对救猫”的声音。对那些一心挂念著猫咪的人来说,他们容易被贴上“疯狂爱猫人士”的标签;相对地,那些反对在此时救猫优先的声浪,则被视为“理性”、“为现场工作人员著想”——不过,无论支持或反对的声浪,对现场参与的工程人员来说,都是不小的干扰。

“如果知道那里有猫还要挖下去,他们自己也会不忍。”小林说,在舆论压力外,工程人员自己的“不忍心”,也让他们愿意为此多加留心。

在大楼拆除工作告一段落后,小林提及,在康猫咪爬上瓦砾堆后,由一名工人徒手抱住猫咪带下地面,他说,有网友就在新闻下留言:“工程人员的命不是命吗?”气得抱著猫的那名工人,直接留言回复对方:“请问你在现场吗?”小林说,只要不会大幅影响工程进度,现场人员都很愿意试著救猫,也会仔细评估安全,“和舆论、其他爱猫人士都无关,是因为他们也在乎。”

气问网友“你在现场吗”的工人嘎造谷慕也告诉我,在猫还没全数救出的那几天,社会氛围让他们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一边要救猫,一边要我们别管猫只管拆,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在众人鼓掌声中将猫咪带回地面的嘎造谷慕,先是在高空车笼中对猫咪说“没事没事,乖乖”,这个镜头成为电视新闻一再重播的画面。嘎造谷慕却觉得自己受到太多关注。他说自己愿意上去抓猫,除了不怕高,也是因为想尽快把猫带出,“结束一切纷争。”

我问他,社会对猫的关注会让你们困扰吗,嘎造谷慕说“是”;我再问他,你们自己想救猫吗,他同样给予肯定的回答,“我们不是被迫做这些事。”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橘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5月2日,花莲,天王星大楼内的猫橘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救援实境秀下,名不正言不顺的动物救援

天王星寻猫成为这场大震后人们热烈关切的新闻,但对小兆和小林来说,他们只感无奈。

他们对我说,其实当地志工和工程人员前几日一直配合良好,县府在过程中也低调协助,但一次的冲突事件过后,警方对现场的管制变得更加严格,加上追求流量的媒体紧追不舍——无论是商业媒体,或者前来直播的网红——让政府单位更加紧张。到最后,猫志工甚至无法自行更换诱捕笼的饵食,只能托人把笼子拿到封锁线外、更换食物后再放回,反而增加了救猫的难度。

在多间媒体的直播镜头下,拆除工程被巨细靡遗地放大记录:哪只猫跳了出来、哪只猫尚未现身,都成为新闻焦点,越来越多人在萤幕前感到躁动,迫切想要得知最新进展,并对现场状况大肆揣测。先前戏剧化的冲突场面,也在剪辑后不断在社群媒体上推播,提供两派网友源源不绝的争吵题材。

“直播区之外,还有很多没配戴记者证的记者,假装是一般民众,用偷拍方式想取得更多画面。”小兆说,像是康猫咪的名字被误传成“妞妞”,就是因为有媒体偷录他们播放康老师的呼喊声,虽然他们当下有阻止这样的行为,但最后声音还是流出,让很多人误会康老师喊的“牛牛”是猫的名字,连发音都搞错成“妞妞”,但那其实是康猫咪最喜欢的玩具。

“这虽然是很小的一件事,却让家属不堪其扰,”小兆表示,会有这样的错误资讯流出,就是因为媒体没有经过同意偷录,也不可能向当事人确认资讯正确性。

在救援初期,媒体关注一度帮上了忙,让许多网友跟著拆除直播,在画面中帮忙找猫,第一只猫现身后,猫志工希望能募集更多诱捕笼,也是靠著花莲当地媒体的直播协助传达消息。

小兆认为,媒体拍摄不一定是坏事,例如花莲的在地新闻网虽然也关注救猫行动、开启直播,但是会先和现场人员确认可以拍摄的范围,也会在贴文中不断更新资讯,避免误会产生。

然而,就在群众失控的关心下,更多的媒体、自媒体为追求流量而拍,无视现场需求,也刻意放大冲突,借此制造话题性。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天王星救猫行动成了一场实境秀,被摊开在镜头前让社会议论、指导。

不过事实上,在整起拆除工作中,动物救援都没有被定调为正式项目,都是靠著众人“好心”帮忙、“顺手”救援;在这样的处境下,即便现场人员有心救援,但也“只能做不能说”,陷入一种模糊暧昧的状态。

志工在天王星大楼附近放下的诱捕笼。图:受访者提供
志工在天王星大楼附近放下的诱捕笼。图:受访者提供

就在这样的灰色地带中,为了避免舆论纷争,县府和营造公司在救猫行动上,对外发言显得保守;猫志工也选择在最后所有动物都平安救出后,才在社群平台发表感谢这些人员的消息,并陆续透露当初救援的细节。

回归到“本业”来看,如果营造公司出面为救猫行动说话,会不会让人认为他们“不务正业”?如果县府人员“定调”救猫为正式项目,会不会给人感觉“不重视灾民”?又或者,当他们出面揽下这项任务,一旦现场状况真的不允许救猫、只得继续拆除下,会不会引起另一波舆论反弹?

最后,每个人都只能透过“顺手帮忙”、“私下协助”的方式,以一种“不说破”的默契低调付出一己之力。

在救人时,特搜人员能够协助把抓的到的动物带出,但是当救人工作完成后,动物就没了被顺手救援的机会。志工金金谈起六年前倒塌的花莲云翠大楼,就是这样的状况:当年等到大楼拆完,地方爱猫人士在周围放满诱捕笼、轮班巡逻,历经一段时间才找回了一些猫。但也还有几只,至今未曾再出现。

“我相信现场人员‘如果可以’,都是会想救动物的,可是每个人当下都还有他的责任在,搜救人员要先救人、工程人员要赶快拆除。”动保组织“台湾动物社会研究会”(下称动社)议题研究主任林岱瑾说,“因为不忍、因为觉得这是该做的事,他们选择在工作之余多出一份力帮忙,这种状况在重大灾害发生时不会少见。”

“但我们不应该让这些人的内心,面临这样的挣扎,让他们去承受这些压力。”

2024年4月13日,花莲,一只猫在天王星大楼上。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4月13日,花莲,一只猫在天王星大楼上。摄:陈焯煇/端传媒

灾难中的动物救援是公众议题

就在天王星大楼的动物救援出现争端之际,4月10日,动社再次提出“台湾《灾害防救法》纳入专业动物救援”倡议,呼吁政府修法,将只管“人”的《灾害防救法》也加入动物,有清楚的法源依据后,便可推动动物保护中央主关机关组成专业的搜救、医疗、暂时安置动物团队,在灾害发生时,即时与救人的搜救队共同进入灾区,透过双方合作,发挥最好的生命救援并维护社会安全。

会说“再次”,是因为早在2020年,该组织就联合多个动保团体提出相同诉求,并于2022年游说立法委员提案修法,但当年内政部虽有排审,但最后则不予修正。

台湾虽然好发地震、台风与水患,但在救灾领域,对动物的处置仍未建立专业。动社副执行长陈玉敏表示,自然灾害不只造成人民生命与财产的损害,也威胁被人饲养的动物安全与生存,除了家中的同伴动物,畜牧场的家畜禽、展演场所的各种动物、甚至实验机构里的实验动物等,都可能因为天灾而受难。

虽然台湾地方政府已发展出平时的动物救援机制,但动社表示,受限于灾难相关法规中动物的缺席,即使是专业动物救援人员,除非被判定有需要,否则也无法主动进入灾区协助救援;即便被放行,如果动物救援人员没有接受过灾区行动的相关训练,也相当危险。

林岱瑾举例,和特搜人员一起搭乘云梯、救出橘白猫的防疫所兽医师,应该是临时被通知要执行这样的任务,一般兽医很少需要面对在高处、不稳定环境中近距离麻醉动物的状况,“但在那样的状况下,兽医只能硬著头皮上去。”

“还好最后结果非常顺利,但兽医也被猫咬伤,”她问,万一那天她失手让猫摔下来,该怎么办?如果她受了更重的伤,那指派任务的县府又该怎么办?

对林岱瑾来说,灾害中的动物救援不能只靠善心,她表示,他们提出《灾害防救法》中考量动物救援的建议,是希望台湾社会在承平时期就做好准备,不管制度化的方式为何、或是要采取哪种做法,但最核心的精神,就是要建立专业机制。

陈玉敏表示,修法建议绝不是要求救人的人员要肩负救动物的职责,相反的,是要专业分工,让天灾频繁的台湾,能有受过训练、专业专责的动物救援人员;他们和人类的搜救人员相同,需要对灾区现场及动物状况有判断能力,在自身安全为优先的状况下,帮助灾区动物,并包含可能必要的人道处理。

林岱瑾补充,这样的灾难动物救援人员,也不一定要来自政府单位,可以来自民间,但需要接受中央政府调度,最重要的是,人员的角色要被肯认,要有系统、有训练、有法可循。“这是一个严肃的公众议题,不是个人议题,不应该让特定个人去承担风险与责任。”

“在天王星大楼事件后,我们希望社会能好好讨论未来发生相似状况时,要如何展开专业的动物救援,而不是在一些想像的情境中相互谩骂。”陈玉敏说,这不是“动物要不要被救”这么简单的事而已。

花莲天王星大楼,一只叫欧腻的猫跑进下水道,猫志工帮忙找猫。图:受访者提供
花莲天王星大楼,一只叫欧腻的猫跑进下水道,猫志工帮忙找猫。图:受访者提供

飓风横扫过后,肯认动物救援

这些考量层面,不是台湾动保团体的一厢情愿,也来自其他同样天灾频繁的国家的经验。其中,美国的相关法规已行之有年。

2005年,卡崔娜飓风袭击美国,造成超过一千八百人、十五万只宠物死亡,还有超过五万只的宠物走失,在民间团体的努力下,也只能救到其中的一万五千万只。灾害期间,人们为了救宠物涉险、因为不愿和宠物分开而影响自身获救机会的状况不断发生,有许多人因此死亡。

但那些被成功救援,却被迫和心爱动物分开的人,没有比较幸运。

在一个案例中,救援人员同意一名女子带著狗一起搭船离开,等到她上船后,救援人员却立刻把狗丢下船,并阻止想要上前救狗的女子。这名女性虽然获救,但余生却困在失去狗的阴影中,在十多年后服用过量安眠药身亡。

当时,美国还没有灾害时刻的动物救援法规,宠物无法一起搭乘交通工具、进入避难处所获救,人们为了这些“家庭成员”放弃获救、冒险留在灾区,或被迫和牠们分开的事件一次次被揭露,都令大众心碎无比。

在惨痛的教训后,2006年美国参众两院以近乎全数的同意票,迅速通过《宠物疏散及运输标准法案》(Pets Evacuation and Transportation Standards Act,简称 PETS 法案),将宠物与服务性动物纳入联邦灾害规划中,承认人与动物关系的重要性,据提案议员兰托斯(Tom Lantos)所述,在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中,从来没有碰过一个法案,受到这么多的支持和鼓励。

林岱瑾说明,PETS 法案是美国官方灾难动物救援的第一步,虽然还有许多不足的部分,例如只纳入宠物和服务性动物,对宠物的定义也相当限缩,只限于狗、猫、鸟、兔、鼠、龟六类动物,但它是促成后来2022年《为动物健康规划之法案》(Planning for Animal Wellness Act,简称 PAW 法案)的重要背景——PAW 法案涵盖的动物扩展到了宠物、服务性动物和圈养动物,预计将在立法后四年内,完成处理措施和指导方针的制定。

台湾是否能如同美国,在重大灾害后建立起灾难中的动物救援制度,还有待时间验证。幸运的是,在灾区现场,这座动荡小岛上,有著更多友善的人,愿意主动出手相助,而且是“顺手帮很多忙”。

救猫行动尘埃落定,洋洋寻回了三只猫咪,但因为楼垮了,她与先生花了一段时间找寻适合的住所,橘子、花花、妹妹则在金金和小兆为中途猫准备的租屋处生活,并由两人代为照顾。还有不少人看见猫咪们平安归来,就如同找到了自己的猫一样开心,希望洋洋能为三猫开设粉专;协助更新猫咪健康消息的小兆,也收到了许多是否需要物资的询问,她感谢对方心意,并逐一婉拒。

洋洋虽然也转发了动保团体的连署,但对于三猫引起的大骚动,她和志工们还是感到不好意思,忍不住会心想:自己是否占用了太多公共资源?希望好心人可以把物资捐给更有需要的单位。

强震过后一个月,人们的生活逐渐复常,几经波折,洋洋也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新处所,不久前和先生、橘子、妹妹与花花一起搬进新家。其实这是她近期签约的第二间房了,上一间在入住前被好心邻居提醒建筑不太安全,让她吓得赶紧解约。

曾经因地震而受困、更一度承受失去所有猫的痛苦,让洋洋不愿再冒任何一点风险。不过长居此处的她没有离开花莲的想法,只说“要找坚固一点的房子”。

有时,洋洋仍然会做和地震有关的恶梦,但醒来有家人陪伴,三只猫也在身边,让她安心不少。虽然不知道关于地震的恶梦还会做上多久,但她说自己已经准备好展开新的生活。

(为避免受访者生活受扰,洋洋、金金、小兆、薇薇、小林为化名)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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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到端的攝影記者在5月2日拍下了貓在天王星大樓的照片,想請問一下現在是可以進入大樓嘛?

  2. 在這篇報導以前,我在外圍看著相關新聞,的確也因為非理性許男,而有點站在「反對救貓」,甚至覺得後來媒體的焦點全部放在拆樓時救了幾隻貓,而認為是一場縣府精心的公關秀
    讀了這篇報導,才知道現場人員的心情,和動物救援議題的複雜性,並不止於救人 vs 救動物、寵物 vs 動物的簡單對立。謝謝端擴大這方面的視野

  3. 想起了疫情期间的扑杀政策,当时人都顾不上了,谁还顾得上动物的说法也是此起彼伏…内地的恶性虐猫案件也是数量众多,动物保护法却遥遥无期…

  4. "但极端一致的道德标准是种理想,很难实践在生活中;在意猫者和在意鸡者,他们可能在这起事件中,看见受困动物的个体性,因此产生情感连结,当情感连结强烈到一个程度时,就有机会让关心从个别动物身上向外扩展。" 但是猫狗粉在爱死他们毛孩子和反人类(宠物伤人)和反野生动物(野猫吃鸟)之间的巨大差异让人难以遏制本能的恶心。这种恶心绝不是因为他们对毛孩子的attachment,而是他们的偏爱和环境生态无关却要把保护动物的大义做招牌。事实上,亲生物性的学者早就发现对宠物的情感连接,和对野生动植物的连接,还有对生态系统整体的关心是三个不同的维度。 所以别讲什么宠物向外扩展,人家心里想的是野生动物多丑,鸟给猫吃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