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0日,这日过20岁生日的魏扬下课后自清华大学北上,想看看广场上的青年学生都在做些什么。
那夜,他走出中正纪念堂捷运站,找不到方向,绕了一下,直到灯光与帐篷入眼,人声短讲现形,方才确定集会所在,从而大步前进。访谈中,他将此定义为:“自己走向社会运动的第一步”。
魏扬走入的这场运动,是在马英九首次当选中华民国总统,且就职还不到半年之际发生——2008年10月,中国海协会会长陈云林来台进行第二次“江陈会”,警方以过当手段对付抗议群众,甚至没收四处可见的国旗。由于马英九政府上任后立即亲中的态度,让部分民众感到不安,而其过度遏制人民声音的态度,更加深社会疑虑。质疑与冲突四起,因而引发大批青年学生前往行政院门口静坐,后移至中正纪念堂前抗议。
彼时学生诉求有三:修改限缩人民权利的集会游行法、总统马英九行政院长刘兆玄道歉、警政署长王卓钧国安局长蔡朝明应立刻下台。
这个秋天,几乎全台各大学校园都有呼应此运动的静坐活动,包含清华大学。当时就读清大人社系二年级的魏扬,从中正纪念堂回来的学长姐那儿听到这件事,也曾买过食物给校园静坐的学生们垫肚子。魏扬对这场运动的关心,或许原本只会停留在这里,直到20岁生日前夕,母亲杨翠提出建议:“要不要去台北看一看?”
在大学任教的杨翠想著自己的学生都参与这场运动,便也建议魏扬到广场看看,“这就跟建议他读一本书一样。”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很会画画、文采飞扬、能编剧想成为李安,也有过“王建民梦”的儿子,先因为人社系的知识训练,再经这场广场经验的助澜,最后竟变成异议性社团的组织者、运动的领导者。
2008年秋天这场以“野草莓”为名的运动,虽经警方不断驱离,仍持续坚持到该年年底才告解散——表面上是失败落幕,但参与者实化分为不同群体,回到校园,各自建立异议性社团,包含后来成为三一八学运领袖的陈为廷在清大成立基进笔记、林飞帆在成大成立零贰社等等。这些由北到南的“野草莓”种子,让2000年后一度消失沉寂的议题性社团,得以萌发,并伴随著那几年此起彼落的社会不公义事件彼此串联,从而积累青年反抗力量,最终于2014年3月,在反对两岸签订服务贸易协定的背景下,成功占领国会,也写下台湾民主化后,重要的历史一页。
三一八占领立法院(太阳花)运动实由当时关心社会议题的群众一起完成,但专注于反服贸论述与行动制定的核心团体有二:众多公民团体组成的“反黑箱服贸民主阵线”,及青年学生串联而成的“黑色岛国青年”(简称黑岛青)。而黑岛青的总召,便是魏扬。
就在魏扬因这场运动而承受攻击与压力后,母亲杨翠则透过网路极力替这群青年学生的遭遇辩驳,并提供论述。在她的笔下,还有曾在台湾这块土地上前仆后继、牺牲奋斗的前辈,甚至,不断提及在三一八现场提供各种支援或出言声援的台湾民主运动者。三一八看似一个独立事件,但这一切发生的,则是台湾世世代代传递下来的反抗精神。
3月,在台湾历史上,是几次青年学生反抗的时节——从杨逵经历的二二八事件后各地青年反抗,到杨翠见证的野百合运动,乃至魏扬参与的三一八占领国会运动,这几个世代的年轻学子在3月串联、抗争,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行动,为的都是争取民主、夺回台湾人的主体性。这些抗争,有成有败,但都影响台湾政治发展与未来。
因此,在三一八运动即将届满十年之际,端传媒邀请魏扬与杨翠这对母子,畅谈台湾四个世代、一百年的青年反抗史。
我这个世代
杨翠:生于党国教化系统稳固的世代
我生于1962年。我们这个世代刚好处于党国教化诠释系统非常稳固的时期,即使像我这种出生在特别家庭的学生,在学校都被根植了党国意识,当时书读得越好的小孩,越是相信这个系统,而我就是这样的学生。一直到1979年底美丽岛事件发生——这起事件及其后的美丽岛大审,对我们这个世代造成很大的冲击,当时我还是高中生,同学们在学校会讨论这个新闻,但听他们对“美丽岛暴民”感到愤怒,我才感觉到:我们家好像不太一样。
因为阿公杨逵的原因,那些美丽岛事件参与者我都认识。杨逵出生在1906年,是横跨日治与国民政府两个政权的作家、社会运动者,曾被关在绿岛12年,出狱后,不时有各个阵营的人来找他,像是吕秀莲、陈菊、杨青矗、王拓,还包含后来被视为左统的林正杰、杨祖珺。我印象深刻的是前立法委员黄顺兴(注:后赴北京担任中国人民大会代表)一直对阿公感叹“台湾的山台湾的树都被砍掉”,让我觉得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人。
当这些阿公的朋友被说是“暴民”时,对我冲击很大,于是,开始思考这一切,怀疑体制到底教了我什么?所以,美丽岛事件是我的政治启蒙,是我经历“裂变”的开始,我自此对自己以前被教育的东西产生疑惑。
那个时期,有些人为了捍卫、守护我们所知道的那套体系,会走在更稳固的党国教化道路上;但如果有不一样的契机的话,有些人可能跟我一样,在这个时期经历一场裂变,让你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抛出问号,并尝试得到解答。所以,80年代,我的朋友们陆陆续续读党外杂志、参与选举活动或党外运动。
魏扬:解严后的一代
我出生在1988年,是解严后的一代。我是跟著父母去上课演讲,才知道白色恐怖对人民的压迫,但那时我很小,也才小学。
虽然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但我的父母不曾想过将小孩打造成什么样子,而是任由我多方认识,所以我小时候读的中国文史书籍多是三国、水浒,数量比台湾文史还多。
同时,我也是读国立编译馆教科书的最后一届——这是一套由国家主导的课纲教材,内容尽管已不是我父母成长时代那样的党国意识形态灌输,但还是呈现某种大中国主义样态。
我记得小学时,有个外省籍老师在课堂上说:台湾玉山、浊水溪跟中国的泰山黄河比起来,是小山丘小水沟。我就举手反驳,说:“玉山是东亚第一高峰,比泰山还高。”老师面子挂不住,不仅斥责我、甚至还拍桌子。(杨翠:魏扬进入教育体制后过得很不开心,很不适应)
我小学到中学,刚好是台湾民主化阶段。2000年政党轮替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杨翠:当时你说要当总统),那时我会写一些梦想,其中包含要当总统,这代表我生长的时代跟过去威权统治已经有很大的差别,政治对我们这代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遥远的事,不管是要去挑战威权,或是像项羽对秦始皇说的“取而代之”那般,都是可以的。
当时,我们同学们甚至会以政治人物来玩角色扮演。没有人想当陈水扁,我就当陈水扁,结果陈水扁胜选后,还被同学责怪是我害的,但我还是非常高兴。上了国中后,我不仅因为台湾在 SARS 期间遭到中共打压,愤而投书媒体,还跟著父母到台中公园参加二二八手牵手护台湾活动。
现在回头看,我中小学时期,根本就是个政治狂热的孩子。我不确定与我同世代的人是什么样子,但我因为家庭因素,比别人早接触本土历史文化跟政治思想,因此不相信国民党那套说词,再加上民进党执政后,鼓励人文社会科学,给予青少年批判思辨的空间,因此,自以为博览群书、恃才傲物的我,在高中期间参加相关营队后,才发现原来我同世代之中还有这么多优秀的人才。而当时跟我一起参加活动的学员,日后都成为积极的社会倡议者、行动者,甚至是三一八反服贸运动的主力。
但与此同时,我们这个世代也被称为“草莓族”——八零年代刚好是台湾经济奇迹最后的十年,九七发生亚洲金融风暴,所以,我们这个解严前后出生的世代在经济与政治性格上,拥有“双重性”:政治视野被打开,拥有更多政治可能性跟行动力,但出社会时又没有相应的经济条件,成为需要靠父母的一代。因此,我们常会听上一代炫耀自己如何在二十岁时白手起家、投入工作,借此指责新世代青年高挫折、没有抗压性、经济无法独立,“像草莓一样,一碰就受伤”。
所以,2008年那场运动,被命名为“野草莓运动”,借此反讽社会标签:“既然说我们是草莓,我们就野给你们看。”
上个世代
杨翠:跨越两个政权的杨逵
我一出生就是被阿公带大的。杨逵活到八十岁,前40年生在日治时期,后40年活在国民党威权时期,他的人生跨越了台湾两个政权,是台湾少数几位从日治时期写到国民党时期的作家之一。讽刺的是,他最大量也最重要的中文写作时期,正是以政治犯身份被关押在绿岛之时。又因为跨越两个政权,所以他人生有著非常漫长的自我探索、思索:自己生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杨逵不只是作家,他还是社会参与者跟政治批判者,在各个时代,参与不同阶段的反抗运动。最早,当然是1920年代对日本殖民政权所做的文化反抗,当时他不仅投入农民运动,参与台湾文化协会,还创立“台湾新文学”,但也因此不断被日本殖民政府逮捕入狱。
接下来是战后,1945到1949年之间。我与家人对杨逵在这段时期生命经历的空疏与重建,刚好也是台湾社会对这段历史的空疏与重建——过往我们都会说,二二八事件后。台湾人民的声音是被压制、瘖哑无声的,可是最近十多年的研究证明,日本殖民者离开而国民党政权到来之时,为了国家的重建,台湾人的声音是非常宏亮的,,像是当时人民能组织什么团体就组织什么团体;也有许多杂志在这段时期创办,尽管常常只能印出一刊二刊、一期两期,就没钱停刊,但他们还是不愿放弃。杨逵就是其中一位积极参与战后文化重建的知识分子。
尽管因为“和平宣言”这仅仅六百字的文章,杨逵在绿岛坐了12年的牢,但他跟我说起这件事时,并没有什么悲恨情绪,只幽默带过:“我领过全世界最高的稿费”,因此,我虽然很早就知道阿公是政治犯,却没有什么深刻感觉。而与白色恐布经历相比,他几乎避谈二二八。
二二事件发生后,杨逵写了一篇文章批判国民党当局,呼唤人民起义,这很少见。因为,即使在日治时期,杨逵也是透过女性或儿童视角夹杂点幽默来反映社会问题、批判殖民政府,就算是《送报伕》也笔带谨慎,不会展现鲜明的情绪。但三月一日完成的这篇文章尽是直言控诉:除了要求人民团结,也号召群众组织、自卫。这表示二二八事件的发生,连他愤怒到忍受不了,他确实是在鼓吹革命了。
因为社会气氛,他很少谈当时自己做了什么,直到1982年,到美国爱荷华驻村接受采访,才首次稍微完整讲出这段过去;美国归来后,杨逵见代夫出征的党外人士妻子纷纷在选举中胜选,方才对台湾的未来感到乐观,而我也已经大四且懂事了,便在某天拉下落地窗的窗帘,对我细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二二八发生后,他拟了传单的文稿,想要找媒体帮忙印,都遭到拒绝。最后只能在中央书局楼上的民意调查所印刷。传单内容是告诉台中市民台北发生了私烟查缉事件,引起官民冲突,请市民们一起出来讨论应对。当时,包含日后担任二七部队队长的钟逸人,几个朋友,及杨家一家人都四处发传单。
我爸爸杨建当时才11岁,也被分派到发传单的任务。杨逵要求他要投进每一户人家的信箱内,但他走到比较黑的巷子,不敢再走进去,就把传单往路上一撒,跑走了。
3月2日,市民大会召开了,杨逵也在现场,这场会议最后推派谢雪红出面担任主席。从这一日开始,杨逵连续以数篇文章与实际行动表达对暴政的反抗,每篇力道都很强,甚至要台湾人民有长期抗争的觉悟。因此,他与妻子叶陶便成为当局通缉的名单,一边逃亡,一边协助招募二七部队队员。最终无路可逃,双双被抓,皆判死刑。然因为各种变数发生,杨逵还是逃过一劫,只是,其他知识分子与青年学生的死伤不计其数,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台湾社会的噤言。
杨逵跟我谈起二二八时,已经是80年代。在这之前,曾有众多党外人士、各方领袖、知识分子前来东海花园拜访他,而他会去替党外人士助选,也担任《美丽岛杂志》的编辑顾问。尽管深知自己受到国民党政府严密监控,他也无所畏惧,只说:“我这么老了,他们把我抓去关,也关没几年了,没关系。”
他认为,这个时代的气氛跟1920年代太像了,而他活到快80岁,还能见到台湾社会力蓬勃的时刻,从而参与民主运动,见证人民选举的实现,自然愿意积极投入。在我看来,这也展现了他思想与精神的一贯性。
魏扬:被白恐阉割的一代人,与决定自己是谁的一代人
我小时候会跟爸爸妈妈去游行,见过很多他的朋友,当时并不感到有趣,直到长大,伴随著对台湾史的认识,才对这一切产生具体的了解。
尤其是我阿公(杨建)的经历,让我格外有感触。他在大甲高工教书,是我的数学老师,我跟他感情非常好,像朋友一样,所以常常对他开玩笑:“阿公你数学比我好,可是我智商比你高。”
但后来听我妈妈说才知道,阿公文笔很好,学生时代都是模范生,还当选过台中小市长。他原本热爱写作,但阿祖(杨逵)成为政治犯后,被迫转向理工。有时候,听到别人问他:“还有没有在写?”都会难过。
这当然是他自己的决定——除了要扛起家计外,也是担心自己如若投入文字工作,会走上跟父亲一样的道路。我觉得阿公的选择,是那个时代很多人的写照,他们可能是菁英,也许很会写作,对政治也有热忱,但因为白色恐怖,放弃自己的天赋,选择一条事后令他百般后悔的人生道路。
小时候我对阿公的印象是个笑口常开的人,长大才发现他其实非常“郁卒”,他本来认为自己的未来应该有无限可能,但如今只剩遗憾。这一代台湾人因为国民党政府而永远失去了机会,令他们一生带著悔恨。
相较于阿公那个世代,我父母这一代,或是野百合这一代,就展现一种“拒绝自己的命运被决定”、“我要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姿态。但这样的姿态,也是一代一代行动者相传下来的——我父母那一代感受过前辈们的苦闷,也从白色恐怖行动者身上感受到知识与行动的局限,于是他们这个处于时代变动边缘的世代,就再也不愿被他人所决定。若是如此,他们就非得自我定义不可。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看父母这代或野百合这个世代,会有一种欣羡感,因为他们处于一个面对巨大敌人、可以与之奋战的时代,但我们这个时代的校园却是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弥漫,谁执政对我们这个世代,好像没什么差别。但我还是会怀疑:难道这样就是幸福吗?属于我们这个世代的抗争到底是什么?
当然,野百合世代在知识与行动上,仍激励了我们这群野草莓世代——如果仔细比较,会发现我们两个世代运动的剧码其实是一样的:他们写刊物,我们也写刊物,他们搞串连,我们也搞串联,联合干训、共识营的举办也都类似。我们这代的运动非常复古、非常八零年代。
但当年那个突破禁忌、很刺激的行动到了今日,当然是不一样的效果——因为教官并不会取缔刊物,而且,不论你写什么,不管正面或负面,都没有人要理你,也没有人要看。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苦闷。
当然,以结果论来说,我们这个世代,终究还是找到自己要对抗的物事,但我总觉得我们所要对抗的东西,越来越琐碎且无所不在,它不再只是一个绝对的权威或是单一压迫的根源,而是越来越世俗化的样貌。就像马克思说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没有人愿意相信重要的价值,不在意阶级平等,大家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再去召唤这些价值,也没有什么意义。
换句话说,在我眼中,“野百合”是想要寻找自我定位的叛逆世代,是台湾第一个大声说出“我是什么样的人”的世代,而“野草莓”则是在巨人倒下后,重新寻找新的战斗意义与位置的世代。然而,我们过去争取的民主、平等,到了现在再提,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面,没有什么回响,不禁让我好奇,下一个世代怎么看我们,他们又在想什么?
我们这个时代的运动
杨翠:作为社会运动“擦边球”的存在
我以前是个跟在阿公身边的害羞文艺少女,很像是杨逵的配件,尽管核心的运动人士我都认识,但比较是个边缘人、旁观者,而非运动参与者。
早期校园串联发动运动时,我比那些核心人物小几岁;野百合学运那些参与者,又比我小几岁。我是擦边球那样的存在,虽然不是运动里的一部分,但因为可进可出,反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在解严前后订婚、结婚,也进了《自立晚报》工作,我的丈夫魏贻君(政治犯魏廷朝的堂侄子)也在党外杂志工作。因此,虽然没有在社运组织内,但凡有集会游行,而我们认同,就会去声援,去“走街头”。那个年代的运动诉求多半是族群、性别、农民、阶级的。那个时代真的很有意思,南来北往,大家都是在街头打招呼:“你也来了?”然后在街头一起走。我甚至还因此写过一篇文章:“朋友,我们在街头相见”。
1988年五二零农民运动那天也是这样,早上先去游行,再回办公室上班,但下午接近黄昏时,听说冲突发生,我们就赶赴现场。那时,队伍已经到了城中分局(今日的中正一分局),警方正在进行驱赶——一开始是霹雳警察抓人打人,接著是喷水柱。我当时已经怀孕,魏扬在我的肚子里,因此,原本只是安分站在分局外面观望,直到眼见分局前面有个被打得满身是血的男人即将被拖进警局,便激动地跳上前质疑:“你为什么打人?”
不知道是害怕或激动,我的手一直抖,接著我的手就被情治人员扣住,他们打算把我拖进分局。我就挥舞著记者证,直说自己是要来采访,质疑他们:“为什么乱抓人?”对方便回:“记者好好写就好,不要乱说话。”媒体同业朋友们为了保护我也与他们叫阵,僵持很久,后来有人跑进分局,跟采访中的魏贻君说这件事,魏贻君便把我带回家。
我后来听到魏贻君说著警察如何在分局内踹人刑求,描述内部比外头镇压还像地狱的情况,只能庆幸自己没有被拖进去,否则魏扬就可能就无法出生了。
魏扬:在台湾学运低迷时期创立异议性社团
还在妈妈肚子里时,我就跟著父母去游行,出生后也一起参加,所以还被称作:“广场最年幼者”,但我的记忆只有“好吵”,不过也满好玩的,很多人会给我饮料,对小朋友来说,是有趣的事。
野草莓,是我走向社会运动的第一步。但运动结束,回到校园后,发现校园里没有人在谈公共议题。从1990年野百合学运到2008年野草莓运动这之间,台湾学运处于低迷期,除了北部几所传统大学外,很多异议性社团都陆续倒社。为了延续对公共议题的关心,我们这些参与过野草莓的学生就自己创立社团,例如,陈为廷在清大成立基进笔记,林飞帆在成大创办零贰社,东海人间也复社,还有中兴大学的黑森林。
刚好在马英九执政时期这几年,社会事件风起云涌,遍地烽火,涉及的问题除了跟中国的关系外,还有土地征收、劳工剥削、迫迁、都更与人权议题等等。现在可能很难想像,当时甚至还有学生成立社团被刁难,抗议后遭到退学的事情发生,换句话说,学校对于学生还是一个绝对的威权存在。
如果只是为了国族、为了反国民党,不可能对青年产生这么大的召唤,但我们是亲眼看著怪手把农民的田毁了,农民绝望到要喝农药自杀,像这样的事,当然会对年轻人产生冲击。
今天回头来看,这些各地发生的不义作为跟“服务贸易协定”的逻辑是一样的——政府都以经济发展为由,要大家相忍为国。但对我们来说,伴随开发主义而来的迫迁、环境污染,也跟80年代的党国威权是一样的。那个年代也是有很多青年学生为了民主自由、人权、反公害而站出来出来反抗,这些反抗的背后夹带著非常多种价值,不仅是反国民党而已。就像你问我三一八占领国会运动的的本质是什么,也绝对不是反中。
“中国因素”第一次被提出,是在2012年的反媒体垄断运动时,再来是2013年的反服贸运动的再次操练后,台湾公民议题与“中国因素”的扣连,才变得比较成熟。所谓的“中国因素”指的是:中国可能透过经济来影响台湾政治民主。以服贸为例,这项协议若是签订,将会影响台湾的国家安全、民主自由,甚至涉及出版业的言论审查,又或者在两岸双边自由贸易下,会让年轻人或中小企业的生存处境更艰难,贫富差距更为扩大。
所以,三一八运动的诉求,除了政治,也包含与经济面向——在经济这部分,更是具有进步性,像是关注贫富差距与分配的问题。因此,我们不是因为面对中国,所以反对它,而是,正因为是中国,问题会更严重。
从2008年到2014年三一八占领国会运动发生这几年,有非常多条议题轴线在走,性别、族群等议题,也包含其中。但那是因为是国民党执政,所以大家出来反吗?不必然,我对民进党也不是百分之百满意,但至少民进党愿意做做样子、愿意让步,国民党则是连样子都不肯做。年轻人其实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激出来。
我希望,不管三一八十周年或是更久之后,大家召唤回来的记忆是这些,而不只是“抗中保台”而已。
我认为,世代一直有著复数样貌,这些复数样貌不一定是彼此和谐,但随著时间演变,我们现在认识的野百合或是白色恐怖,可能比当时更扁平——尽管在这些时代,这些运动内涵可能是非常丰富的,但当我们以回溯性方式认识他们,其面貌势必会变得扁平。又,如果因为这个扁平,让我们忘记自己当初站出来,是为了许多正面的价值,并且让这个运动简化成“反中”——不管是正面反中还是负面反中,都不是好事。从历史叙事角度来看,这些认知都过於单向化,是很有问题的。
此外,若是我们都用“反中”去理解三一八,那么也许民进党就可以忽略现实,不去实践当时的承诺,因为只要把“反中”做好,世人就以为三一八精神已被实现。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三一八精神是更多元、更立体的。
下一代
魏扬:没有组织就可能是无面目的乡民
我们跟下个世代之间,除了因政治结构不同而受影响,就是物质性的差异。我们以前没有那么方便的沟通工具,非得要一群理念相近的人聚一起、办实体活动,才能真正讨论事情。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强调面对面的实体组织作为基地,要加入社团,才有人带你读书、去跑访调;但这个时代,资讯量爆炸,大家不需要加入社团,就可以经由很多管道得到讯息,也不需要与其他人一起激荡讨论后产生想法,就可以自行发表言论——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是个社团、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这不一定好,也不一定坏,像香港一些运动是“无大台”的,没有上对下的组织关系,每个行动者掌握自己的知识、行动或 know-how,就可以自己去做。当然,这也可能变成无面目的乡民,而台湾的情况比较像后者:每个人都可以是政治评论家、每个人都可以是社会运动者,只要发个文、留个言,就可以表达时事观点。这跟我们当时是很不一样的。
我觉得不要想著占领国会有什么了不起,当我们把国会夺回到人民手中,下一步要做么?就是以血肉填补骨架,所谓的民主体制是骨架而已,除了政治民主有没有社会民主经济民主?这都是三一八后要讨论的。
当时我们有很多场外的民主教室,有街头审议,那个时候就是要把多元民主的东西留下来,这是我觉得三一八的价值。
杨翠:杨逵的母亲支持他,我同样支持魏扬
尽管杨逵有神经质的地方,但他个性一直很平和。入狱多年、贫穷,受那么多苦,又罹患肺结核的人,为什么个性可以这么平静,我认为是源于他母亲苏足的信任与支持。
杨逵家里很穷,但全家人愿意攒钱让他到日本留学。苏足从不过问他何时衣锦还乡,对儿子参与社会运动却很是支持,一心希望儿子能管束恶霸警察,把那些“日本狗”赶回去。
苏足是个素人画家,也是个文盲,没有读过书,却有著天生的正义感,即使杨逵因为投入社会运动不断被抓,她也没意见,甚至还把那些一起关的男男女女都带回家,请他们吃饭。我想这就是杨逵可以这么稳定的原因。
杨逵的母亲如此支持他,我当然也这样去支持魏扬。可能因为魏扬的叛逆期很早,从小学时代就跟体制有许多拉扯,我就得不断去和学校沟通。当然我也愤怒过,问他:为什么不能跟别的小孩一样乖乖的?为什么他跟我其他同侪的孩子长得不一样?
然而,在他的成长过程,我只能不断自我教育,慢慢学习去尊重他个体的特殊性。如果我是个教育家母亲,可能会感到很遗憾,因为他具有赢得世俗定义成功的才能,但他却有不同的选择。我知道他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也要思考到底要压迫他,让他与这个世界同流,或是改变自己?后来我慢慢告诉自己,要尊重他的选择。
他参与社运,我当然会焦虑,但这个焦虑跟对其他人的焦虑一模一样,比如他们一起被丢上警备车、被丢包;比如攻占行政院时被打,我同样焦虑。但有没有特别担心?没有。
当时有个记者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我儿子参加社会运动跟正读高中的女儿谈恋爱相比,女儿谈恋爱让我比较焦虑,因为我不知道她今天快乐还是不快乐,但儿子参加社会运动,也许就是被抓走、被判刑,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因为我阿公有相关经历,所以我很清楚。
就连我父亲,也都能够理解魏扬——攻占行政院那天晚上,父亲整晚没睡觉,因为他耳朵听不见,只能紧盯著电视上那件蓝色衣服(魏扬当晚穿著蓝色爱迪达T恤),等到那件蓝T消失在电视画面中,他就知道魏扬被抓了。比我还早知道这件事。
我相信他是非常不忍心的,孙子中他最疼魏扬,他们两人非常契合,跟朋友一样,可是,魏扬参与社运过程中,他从来没有出言阻止。就连我妈当时接受白色恐怖口述访谈时,被问到这件事时都说:虽然会担心,但是,这种事就是要有人出来做,不能光叫别人出面,自己都不出来,这样不行。她完全支持孙子的选择。
我的父母都是政治犯后代,都受过政治暴力的伤害,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劝说魏扬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也不曾请我代为阻止。就像我进促转会(按:促进转型正义委员会于2018年成立,杨翠为首任委员),在镜头前被骂,他们也都只是默默看著,从来没有叫我不要做事。因为我这样被支持,当然也要支持魏扬。
魏扬担任黑岛青总召,2013年第一次要进立法院、闯内政部前,传简讯给我说:最坏的结果就是以首谋身份被抓,“先告诉妳一声”。我只能回:“你只要想清楚就好。”
所有运动者都要有浪漫情怀地去走这么一条路,但也要能够理性思辨自己的路径与策略。魏扬都会跟我说他们有评估过,他们的策略是什么,听完我也能够接受。
但我去促转会的决定,魏扬不是很能接受,我那几年只要受到委屈,他也常会生气想发文替我报不平。虽说如此,家人都还是支持我的。我们家这几个世代之间,就跟台湾很多家庭一样,拥有共同信念,彼此支持。可能从别人的角度来看,我们是政治受难者家庭,所以反国民党,其实完全不是,能够让我们相互支持的,其实就是核心的普世价值,如此而已。
就像魏扬刚提到,三一八运动被简化成反中,而杨逵在日治时代的作为,也被简化成反殖民,其实都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追求一种更有核心价值的目标,就如同杨逵那句:“老幼相扶持,走向百花齐放的新乐园”。所以,我们这几个世代,包含我父亲,表面上他只是个受难者家属,但他用自己的生命与宽容来保护我们,而他也信任自由民主人权这类跨族群、跨性别、跨政党、跨阶级、跨国族的普世价值,而这就是我们选择的道路。
這幾年關於共產黨在二二八事件中扮演角色的學術文獻不在少數,不知道並不等於不存在。
若要說曾被寄情的中國,那也是秋海棠,而非現實中的老母雞;母雞上有著活生生十四億中國人, 而那片秋海棠上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啊。
楊逵那一代的老左,那些唱著國際歌被載去馬場町槍斃的,沒在你的百年史裡頭,也沒人在乎。做做樣子的,何止民進黨,說是多元文化多元記憶,實際上不是那一回事。
「這種事就是要有人出來做,不能光叫別人出面,自己都不出來,這樣不行。」
看到這兒,我流淚了。
好看。
我想起《百年孤寂》。
會對馬英九,會與他讀「巨流河」有共感的人,確實是台灣不能忽視的重要族群。那麼,對於陳澄波,蔣渭水,楊逵的反抗有共感的人,是不是他們身為「台灣人」想要爭取的價值,沒有被你放在眼裡呢?你對巨流河或馬英九的共感,源於你家族故事,還是源於這塊土地呢?
至於國光石化案撤回,竟然被你扭曲成「學生很失落」?說白海豚會轉彎的,到底是誰?當時學生民間社會到底抗議什麼,你是忘記了還是不願想起來?
才不過十多年年前的事,見證者、參與者、抗議者都還活著好嗎?
當年學生,左+獨的激情對抗所謂馬江政權的統+資。記得當馬江決定撤回國光石化開發案,學生們的表情是失落的….wait a minute, 你們不是贏了嗎?這難道不是民主的勝利?還記得對馬英九的各種人身攻詰。無論他如何無能,有個情感是我與他共有的:就是父親那一輩所經歷的苦難與所淬鍊的中國人血淚情感,就是當你唸「巨流河」時會痛哭的那種東西。這些東西對於野莓們是陌生,無關,甚至還可以寄情於日當年軍,予以嘲諷。感覺上,史明的崇拜者,吳叡人等教出來的學生的言行,和書上所寫的理想有點距離。
多謝。不過我不知道攻佔行政院有必要嗎?感覺過分了,而且當年對服貿也是曲解。被動員去的學生,還以為馬英九要門戶大開讓中國入侵。但似乎任何運動裡都有造謠抹黑不理性的成份。事後看起來,反對派是正確的。另一方面,當時許多學界稱為天然獨的「憲政」時刻,也是太樂觀了。講到民進黨很會做樣子,一個顯著的例子是原住民的轉型正義。一個蘭嶼的核廢料儲存場,蔡英文說要搬遷了然後呢?二二八公園一角搭蓬抗議的原住民自稱已經7年了。和漢人的百年爭取民主傳統無關。這是轉委會的工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