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国荣的“香港地”:当“香港人”的身份认同,经历高潮之后

事情很困难,环境很乱,香港是否“仲系我屋企”,“之前系,而家系,将来都系”?
艺人河国荣。图:影片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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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艺人河国荣最广为人知的轶事之一,是他因为喜欢张国荣而改名“国荣”。河国荣原为Gregory Charles Rivers,澳大利亚籍白人,1987年来港,1988年加入无线电视成为艺员。在其三十多年漫长的香港艺人生涯中,他缓慢而持续地进入香港观众的视线。

在很早的时候,他一口流利而接近纯正的广东话已令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许多年后,他离开了以节目制作方式僵化因循见称的无线电视,也减少饰演他过去经常被电视台定型的“殖民地外国人”角色——如传教士、外籍警司、殖民地官员或外国专家等。

观众和网民亦转而关注他“如何成为香港人”的一面,例如他来港经历、他在香港的生活、以及对香港文化的热爱等。亦正因如此,近日传出河国荣自杀的消息,令人惋惜伤痛之处,也惨杂著人们对香港整体社会正在坠落的感慨。

河国荣的“鬼佬”形象则多了一些更致细的本土味。他的广东话相当纯正,某程度上是突破了“鬼佬”的刻板印象。这种突破成了一个契机,增益了“香港人”对自身族群的认知方式。

河国荣参与的电视剧。图:网上图片
河国荣参与的电视剧。图:网上图片

河国荣改名:黄子华没看出的意义

在1995年的一个栋笃笑演出中,黄子华说过一个笑话:有一个鬼佬(河国荣)居然会为了一个唐人偶像,而把自己的名字改掉,“It’s crazy you know, absolute ridiculous you know.”

这个充满种族主义的笑话是有其独特语境的:这场栋笃笑的主题之一,是关于“鬼佬”这个符号逐渐在香港失去优越性。而笑话其实在暗示,1997年临近,外国人只有改中文名、说广东话,才能在当时的香港继续生存下去,这无疑是自贬身价,也说明了白人殖民者优于香港华人的观念已在香港社会消失了。

这个笑话说明了当时黄子华的视野限制,没有看出“河国荣改名”的文化意义,其中包括香港文化在1980年至1990年代对外国的影响力,以及日后香港本土文化如何在如接纳一个“鬼佬”成为“香港人”的过程,体现何谓“本土”。

在报导河国荣逝世的消息时,一些传媒会用电视台“御用鬼佬”或“御用老外”来标签河国荣。这些媒体多是亲建制媒体,其“御用”之词,大有颂扬过去电视台将河国荣的演出形象刻板化之意。

而用“鬼佬”或“老外”形容外国人,其实并无歧视,而是一种亲暱叫法,其中尤以“鬼佬”这一称呼,更具有香港本土气息。过去“鬼佬”一词有贬意,其中“鬼”字很可能是来自19世纪华人对欧洲白人的蔑称,认为他们的外表不像常人。在早期殖民地香港,由于白人的社会地位一般较高,“鬼佬”除了有贬义,也混合了华人对欧洲白人既仰慕又是非我族类的复杂心态。这正正是河国荣在电视剧集里的基本形象设定。

“河国荣改名”的文化意义,包括香港文化在1980年至1990年代对外国的影响力,及日后香港本土文化在如何接纳一个“鬼佬”成为“香港人”的过程,体现何谓“本土”。

可是,“鬼佬”的贬义在香港语境中已大为淡化。“鬼”在粤语中有时会用作副词,跟“死”字一样,有“非常”之意,例如“好劲”(很利害),可以说成“好鬼劲”或“好鬼死劲”。在此,“鬼”字不会用作联想非我族类的负面形象。亦正因如此,“鬼佬”如今已不再作为一种歧视性修辞使用,反而有一种亲近之意,并用作友善地描述对方外表特征(白人外表)的绰号。

但河国荣的“鬼佬”形象则多了一些更致细的本土味。在过去的香港电视电影里,“鬼佬”除了必须是白人外表之外,亦需要讲极不纯正、带有欧式口音的广东话。这种口音有时会用作嘲笑外国人的元素。但河国荣的广东话相当纯正,即使对以港式广东话为母语的香港人来说,河国荣的广东话仍有一点极不明显的欧式口音,却远不足以成为歧视性的笑柄。河国荣最初给观众的印象之一是“广东话讲得好好”,因此他某程度上是突破了“鬼佬”的刻板印象。这种突破,则成了一个契机,增益了“香港人”对自身族群的认知方式。

2016年,《第一届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河国荣演唱《真‧香港地》。 图:影片截图
2016年,《第一届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河国荣演唱《真‧香港地》。 图:影片截图

毛记节目:被正式认可为“香港人”

有说,2016年毛记电视的《第一届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是河国荣演艺事业的“高峰”。这个说法基于两种认知,一是河国荣作为一名香港艺人,他并不十分成功,受其种族外表所限,他长期以来只能饰演“鬼佬”角色。即使在离开无线后,他演的角色已不再那么典型化,但他仍然只能饰演各式各样的“鬼佬”。他改变了“鬼佬”在香港人心目中的形象,却改变不了他是“鬼佬”的现实。

二是河国荣在毛记电视的节目中终于被观众正式“认可”为香港人。这个以恶搞香港娱乐圈为主的节目,当年引起了很大的哄动,其中自然关系到从2014年雨伞运动遗留下来的集体忧郁,以及对香港本土性的复杂想象。

那时中港矛盾很深,香港本土族群想像的两种主要方式,一是透过跟内地有所区别而达成,二是藉著强调本土文化特征和独特集体经验来完成。身为“鬼佬”的河国荣能操一口近乎纯正的广东话,形象上已比只操普通话而不谙广东话的内地人更“本土”,也更受一般香港人接纳为同一族群的成员。

毛记电视邀请河国荣主唱《亚视永恒》,正好制造了这样的文化二元:一种不本土、内地化的文化资本垄断了电视广播资源,我们则由一个“很本土”的“鬼佬”来嘲笑它。

在节目上,河国荣以一曲《亚视永恒》获奖。此曲原为毛记电视的二次创作,恶搞长期收视低迷也经营不善的亚洲电视,歌词包含了很多观众对亚视的负面印象,其中尤其包括亚视管理层和制作中的内地色彩。对当时的香港观众来说,亚视并不本土,也隐含了内地在文化、资本乃到政治入侵香港的印象。

毛记电视邀请河国荣主唱此曲,正好制造了这样的文化二元:一种不本土、内地化的文化资本垄断了电视广播资源,我们则由一个“很本土”的“鬼佬”来嘲笑它。对当时的香港观众来说,一个很本土“鬼佬”,当然远比一个不本土的华人更有亲切感了。

除了“御用鬼佬”一词,不少媒体则用上“香港艺人”来报导河国荣的死讯。从2016年至今,观众和网民甚至渐渐不用“鬼佬”来辨认河国荣,意思是说,人们将河国荣的“鬼佬”身份悬置不谈,转而强调他是“香港人”。

——当然,这种对其“香港人”身份的强调,是有点放大的。在近年很多访问中,焦点都在河国荣的“香港人”身份上,谈他来港和在香港生活的经历、他对香港文化和香港人身份的理解等等;而在这些访问里,河国荣一方面会简单描述他认为自己是“香港人”,但仔细说下去,又往往会说到他“成为香港人”、以及“香港人”如何接纳他的种种经历。

河国荣登上《100毛》的封面。图:网上图片
河国荣登上《100毛》的封面。图:网上图片

自此,两种文化身份的认知就在河国荣身上发生融合和同步,一种是本土人对外来人的认同,另一种是外来人对“成为本土人”的自我认同。很多时候,外来者在定居、本土化和融入本地族群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在认知上的差异和张力,外来者试图透过学习语言、文化、生活方式和跟本地人交流而完成本土化。

有时外来者可能认为,自己已够“本土”了,却仍受本地人排斥、或仅视之为外来而可敬的“客人”;有时外来者则清楚自己永远无法“成为本地人”,而承认自己永远是客人的身份,但对本地人来说,这外来者可能已经够“本土”了,他们亦愿意接纳其为“本地人”。

其中关键有二,一是本地人如何理解本土、或有什么关键元素构成本土;二是本地人对族群身份的宽紧程度,即一个族群内部是否多元、有多大程度上接纳族群内部的差异。

香港以华人为主,非华裔人士如今常被标签为“少数族裔”,这当然有其历史因素,亦包含了一些关乎大中华主义的认知。但在近十多年中港身份矛盾的文化纷争背景中,形成了一种本土文化上的保护主义,相比起种族,香港人更强调语言(港式广东话)、本土文化和集体回忆对于构成“本土”的作用和重要性。

观众也不会浑忘不理他的“鬼佬”身份。不过,这种差异已彻底被接纳,甚至透过对这种差异的接纳,来强调对另一种差异(香港与内地的差异)的不接纳。

河国荣在香港娱乐圈打滚三十多年,其“鬼佬”形象早已成了香港电视观众的集体回忆;而在他近年的访问中,人们渐渐得知,河国荣的妻子是地道香港人,他因为热爱香港流行曲而来港发展演艺事业(甚至“河国荣”也不是他唯一用过的中文名,他来港之初曾担任谭咏麟演唱会的嘉宾,当时用的中文名是“河咏麟”),他跟妻子决定不生儿女,却在西贡村居所收养大量狗只。

如此种种,构成了河国荣鲜活的生活形象:他的生活和事业都在香港本土文化之中。可是,却因为“鬼佬”的种族身份,河国荣却又清楚知道他跟“原生”的华裔香港人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一直没有消除,正如观众也不会浑忘不理他的“鬼佬”身份。不过,这种差异已彻底被接纳,甚至透过对这种差异的接纳,来强调对另一种差异(香港与内地的差异)的不接纳。

河国荣参与的电视剧。图:网上图片
河国荣参与的电视剧。图:网上图片

真‧香港人vs新香港人

2016年《第一届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的另一个高潮位,是河国荣演唱《真‧香港地》。这首歌原来是陈冠希的《香港地》,2004年发行,刚好在2003年之后一年。2003年是香港躁动的一年,那年香港受非典型炎肆虐、经济低迷,后来更发生反廿三条立法的大游行,事件向被视为香港人政治启蒙转捩点之一。而张国荣也在这一年自杀的。

今天我们不容易还原当时的社会气氛,但陈冠希的《香港地》则低调地(相对于像《狮子山下》这类歌曲的高调)成为了凝聚香港人身份认同的重要歌曲之一。歌词中先有一段独白:

呢首歌 送俾我嘅香港
唔理事情有几困难 环境有几乱
你都仲系我屋企 之前系 而家系 将来都系

(翻译:
这首歌 送给我的香港
不理事情有多困难 环境有多乱
你都还是我的家 之前是 现在是 将来都是)

然后开腔唱出歌词:

同热爱这片土地 大家刻骨铭记
愁或喜 生与死 也是香港地

简单几句,却涵盖了关于族群认同的几个重大元素:作为一个地方与族群的集合,香港共同体是困难时势的保护网、亦是人们守护的对象。这种认同,是有著长时间的延续性,以及在情感上是集体而深刻的。

作为一个地方与族群的集合,香港共同体是困难时势的保护网、亦是人们守护的对象。这种认同,是有著长时间的延续性,以及在情感上是集体而深刻的。

歌词也特别提到“生与死”,即将“个人”置于起码是不低于“集体”的位置上,甚至连系到“死亡”——可能隐藏著为族群奉献生命的意思——这是长年崇尚个人主义的香港社会中很少见的表述。2016年河国荣接受《苹果日报》的访问,记者忽然问河国荣:“会唔会为香港而死?”(“会不会为香港而死?”),他的回答是:“未知,老实说话。而家话,我系,我肯为香港而死。而家讲之嘛,点知道到时系咪真㗎。”(“未知,老实说。现在说,我是,我肯为香港而死。现在说说而已,怎知道到时是不是真的呢。”)

艺人河国荣。图:河国荣IG
艺人河国荣。图:河国荣IG

描空地说,这是一个想相当奇怪的问题,但访问当刻恰恰在《第一届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之后,河国荣唱的《真‧香港地》一曲,正好有“愁或喜/生与死 /也是香港地”一句。就是这一句、这一首歌,以及背后的集体情怀,进一步塑造了河国荣在香港人眼中的公众形象:他是“真‧香港人”,以区别“新香港人”,以及其他以“香港人”为名、却不符合本土文化价值的各种社会形象。

《第一届十大劲曲金曲分奖典礼》是在2014年雨伞运动后的一次香港文化高潮。记者提及“为香港而死”可能只是一时轻率之问,却暗示著当时香港人的政治认知和本土文化想像中,已包含了“奉献生命”一环。当然,“个人死亡”跟“为集体奉献生命”之间仍有著相当大的距离。

2004年《香港地》歌词中的“生与死”,应该仅仅是说“至死不离开香港”之意,在九七移民潮过后、香港本土政治意识开始出现之际,这只是一种对“留在香港”的集体期许而已。及至2016年,本土想像逐渐与政治抗争挂勾,“个人死亡”也中有隐约有了“为集体奉献生命”的选项。

歌词也特别提到“生与死”,即将“个人”置于起码是不低于“集体”的位置上,甚至连系到“死亡”——可能隐藏著为族群奉献生命的意思——这是长年崇尚个人主义的香港社会中很少见的表述。

我们不能忽视名人死亡对集体情绪的干扰。2003年张国荣跳楼自杀,震惊全港,这不只是关乎张国荣的名气,事件也令香港人联想到当时的社会气氛。如今河国荣轻生猝逝,坊间相信可能只跟他丧妻及久病不愈有关,与社会政治氛围无尤,而河国荣在名声亦跟张国荣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对现已低迷郁闷的香港集体气氛,亦造成了不少冲击。

不少网民同时联想到上去自杀的文化名人柳俊江;在河国荣逝世后一天,也传出资深DJ郑启泰急病猝逝的消息。一时间,死亡的气氛再次弥漫著郁闷的香港社会,但特别是河国荣之逝,不禁令人将“个人死亡”联系到“集体与地方死亡”的想像里;而《香港地》歌词中的种种描述,不仅难以再是凝聚集体认同的励志之词,反而成了一种俨如历史遗迹的地方记载。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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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關於「鬼佬」一次是否代表歧視,我記得加拿大YouTuber Linus 就曾經從團隊里華裔成員那裏學到「鬼佬」一詞並以此自稱。而錄製現場除了那位華裔成員以外好像沒人覺得有什麼問題🙊就連Youtube也沒因此黃標😂。 我想關鍵在「鬼佬」背後並沒有跟一段白人被在地華人壓迫剝削的歷史緊密聯繫在一齊。這是跟nigger和chink等用字不太一樣的🤔。這也可以跟支那一詞如何演變為歧視一詞的歷史相互映照。

  2. 其實鬼佬兩個字已經通俗化,貶義味不再。反而更成了一個特徵/標籤。 有時對外藉上司會叫鬼佬sir, 海外留學的學生常會自嘲「鬼仔性格」。
    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每一代都不同。但最少,「中英夾雜的廣東話」應該是所有人共同身份認同。 對於一個海外出身,來港定居並學會講廣東話的人。我們早已認定他是香港人了。

  3. GodJul,這個都係歧視用語吊詭的地方……我方接受,他方不一定接受。我都想知有無人做過外國人接不接受「鬼佬」兩字的調查,可惜不太找到。
    以往新聞的報道:「黑鬼」,黑人不會接受……「鬼佬」的話,歐美白人,一半多接受。因為香港的語境上,調戲意味多於歧視意味,有時甚至自嘲自己係鬼佬。
    起碼,我很難「歧視」對一位廣東話比我好的「鬼佬」……我一早將河國榮當成香港人。
    河國榮自殺身亡,真係令人心傷。

  4. 因为使用者觉得这个称呼很亲切,“鬼佬”就不是歧视性用语了,这点不敢苟同。这个结论征询过“鬼佬”们的意见吗?

  5. 什麼是香港人?
    對我來說,住滿七年,有永久居留權就是香港人。
    米高嘉道理 是嘉道理家族在香港的第三代,假如他不懂說粵語,他就不是香港人嗎?

  6. 河國榮輕生在某種程度上令人更覺遺憾,如同本文最後一句所講,回望歷史遺跡的遺憾。那是和自己三十幾年記憶揮手道別的不捨,那個中西結合,香港文化輻射海外的年代。在社會愁困,外資撤離之際,河國榮驟然離世彷如香港30年霓虹光影黯淡離場,提醒我們正一步步不由自主與往昔告別。

  7. 但是這一篇紮實的文章被讀者就挑這麼一個字去回應,有點無語。
    香港正在急速「亞視化」;此刻河國榮一個人物的離世也就似是為社會整體在奏起的輓歌,不勝欷歔。

  8. 「尤」字也也可以解成怨恨或責怪。與社會政治氣氛無尤,我的理解講白了是「怪不到社會政治氣氛的頭上」。假如作者的意思是這樣,那麼我個人覺得他就沒用錯字。

  9. 與社會政治氛圍無尤??
    「無尤」的意思是「沒有過失」,我認為作者用錯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