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孤儿:在韩国送养产业链上,我的标价是一万五千美元

在“好心美国养父母”的宣传下,韩国开始了持续数十年的送养潮,买孩子像买pizza,还可以选内馅。

编者按:韩国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有人说它保守﹑封建,但它有几乎可以说是文化奇迹的,外销全世界的K-pop流行文化;有人说它现代化﹑进步,三星﹑LG等公司的科技产品领先全球,但这些财阀集团同时是韩国政商勾结问题的病根。韩国知识分子金振京说过,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将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一百年;而韩国更在六十年代后,把西欧现代化的三百年压缩成三十年。我们看到的,关于韩国的矛盾,根源可能正在于此:一个本质仍然保守﹑传统的社会,在极短时间内被资本的流动带到了国际舞台,于是各种冲撞带来许多社会问题,但很少人有空停下来反思,也好像没有必要去反思。

随著K-pop在国际上受到的关注度愈来愈高,人们对韩国兴趣愈来愈大,想问的问题也愈来愈多:在一个强调儒家价值的社会,生育率为何全球最低?在韩剧外销浪漫爱情时,韩国为何出现被外媒称为“性别战争”(gender war)的社会争议?韩国是“跨国收养输出大国”,但许多被送养的儿童到底去了哪里?为甚么到了韩国经济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是有那么多被送养的孩子?在社会仍记得世越号惨剧的今天,为何2022年梨泰院事件的受害者家属维权会那么困难?

端传媒的专题报道“K-pop背后的韩国”,以一系列在地报道,尝试摸索这个跟华文社群有深厚文化渊源的社会的形状。这是系列的第四篇。韩国在战后成为了其中一个“送养大国”,每年把数千弃婴﹑孤儿送到欧美国家让充满爱心的家庭收养--但事实上,这些领养儿童可能只是能赚钱的商品,在产业链上有价有市,却没有人为他们的生命负责。

2月22日晚上7点到晚上8点 (GMT+8),端传媒韩国专题的记者与撰稿人,将在zoom上与读者语音分享报导背后的细节与故事。请按连结报名。

2009年11月4日,美国休士顿乔治布什洲际机场人来人往。坐在登机闸口前的Monte穿着T恤牛仔裤,手中一件行李都没有。在他身旁,五个负责押解他的移民局人员板著脸孔。他们的目的地是韩国首尔,Monte的出生地。

这不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八岁时,Monte被一对美国爱荷华州的夫妇领养。高中毕业后,他加入美国陆军,退役后当上货车司机。生活本来平淡,但2001年,因他的搭档在车上藏了大麻,Monte被控持有毒品罪,坐了四年监。移民局在他放监后发现,他没有公民身份——养父母一直没有为他办理入籍手续。藏毒是重罪,如今移民局要遣返这个“外国人”。

被遣返那年,Monte已经39岁。过去31年,他说的是英语,用的是刀叉,吃的是汉堡薯条;他从没想过自己不是美国人。韩国有什么、长什么样子?他不记得也不感兴趣。人们突然要他回去,他很茫然:他不会韩文,没有韩国朋友,不喜欢 Super Junior;唯一与韩国有关的,只有自己的一张脸。“ 就好像……你整个人生都在一个国家待着,然后又被送到这里来,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完全迷失了。”

多年后,Monte将被遣返形容为一场冒险:他完全不知道到埗后能去哪里、住哪里。他没想到人到中年,人生竟回到原点。当年八岁,突然被告知要离开家乡,到美国喊两个陌生人爸妈,听不懂英语, 没有朋友,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后来他被养父母虐待,在几个寄养家庭流转。他逐渐明白——这原来是命,无法抵抗。

他只能选择看得云淡风轻。在军队的三年半时间里,是Monte受种族歧视最严重的时候,白人士兵偶尔会冲他喊:“你不属于这里,滚回你的国家去!”“我会开玩笑说,哪个国家?”Monte会轻蔑地回笑,“我是被卖到这里的,我根本没得选。 ”

我跟Monte确认字眼,是“卖”?“我的养父母告诉我,他们为了我,付了15000美元。”

人球

2023年底,我在首尔第一次见到 Monte。他人高瘦,站立时腰板挺得笔直;短眉,高鼻梁下架着一副扁长眼镜。我们挑在一家咖啡厅做访问,Monte穿着黑色羽绒服,打扮跟后面一桌年青人没大分别——只有在他开口说出流利英语时,才让人记起他不在这里长大。

从遣返那天计起,这是Monte在韩国生活的第14个年头。比起数年前设置的 Facebook 头像,他头顶开始冒出白发了。他说自己今年应该是53﹑54岁左右。“我也不知道,”Monte歪着头说。出生年份都是送养机构乱写的。

韩国是跨国领养最大的输出国之一。在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以后,国内孤儿人数大增,保守估计有200万人,当中多是由美军与韩国妇女所生的混血儿童(GI babies;GI是美军的代称)。

1955年,美国福音派夫妇 Harry Holt、Bertha Holt 赴韩领养8名孤儿,一年后成立领养机构 Holt。在 Bertha 撰写的《来自东方的种子》一书中,她说自己是受到上帝的启发、将远方的孤儿带到美国;她的“神职”是改善孤儿的生活。这个说法很有救世色彩,打动了不少福音派人士,美国自此在韩掀起一场跨国收养潮。

根据韩国卫生福利部数据,截至2004年,超过15万名儿童被送养外国——甚至有学者估计实际数字接近20万人。在Monte出生的70年代初,正是跨国领养急速增长的时候:每年送养儿童数字超过2000人,逐年增长近倍。收养儿童的家庭超过一半来自美国。

Monte被遣返前流落过很多州分,德州是最后一个,他在那里断断续续住了六年。“德州最差劲了,”他皱起眉,抱怨那边的生活环境多恶劣。但他又说,在韩国也很难找到工作,只是比较安全,“不像在美国,你随时会被攻击、殴打、抢劫。”

人们总是以为,被收养的孩子千里迢迢到了外国,接受的肯定是优质教育、在充满爱的中产家庭长大——毕竟“收养”是一项慈善的、善心满满的举动。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过上幸福日子。

Monte于8岁时被收养到美国,39岁时被遣返回韩。摄:余美霞/端传媒
Monte于8岁时被收养到美国,39岁时被遣返回韩。摄:余美霞/端传媒

Monte的成长记忆都是瘀青的、疼痛的。被收养到美国以后,Monte受到养父虐待。只要他不听话,养父就会打,有时候锁他在衣柜里一整天,禁水禁粮,或者放两只狗追他。“那么小,又没有亲人在身边,很可怕。”回到学校,有人看见他的瘀青,“我都说,我是从楼梯摔下来弄伤的。”

虐待持续了半年,直到老师揭发事件,儿童保护局才把Monte带走。但是恶梦没有终结。Monte开始活得像一个人球,辗转流落三个寄养家庭,最后在11岁时被一对夫妇收养。可是新养父也对他进行虐待,“他会把我的头撞到墙上去。” 养父甚至性侵他,“他晚上会偷偷溜进我的房间,爬到我的床上。”

他的养母受不了,选择离婚。我问Monte如何理解父母对他的虐待,他思索,“我猜,当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个人都喜欢孩子,但一旦你开始长大,就像……他们对你的爱已经消失,或者完全不同了。”他习惯在没有爱的家庭长大,知道只能靠自己。

高中毕业后,他加入美军,退伍后当上货车司机,造就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转折。2001年,Monte和搭档前往东岸装货时,被发现车上藏有大麻,两人同关进监狱。Monte 成长的中西部爱荷华州是传统农业州,白人占到整体人口9成。于是到了监狱,才是他第一次看见韩国脸孔的人,别人告诉他,那些人正等著被驱逐。可他当时完全没想过,自己会面临一样的命运。

他被关了四年,放出来后被要求每月向移民局(ICE)报告,还要去位在德州的韩国领事馆申请护照。但领事馆的人说:“你的情况有点奇怪,电脑里没有你的资料。”Monte解释,“我是被美国公民领养的,我在81年被收养。”领事馆的人听完摇着头,“嗯……不是,你不是美国公民,你没有完成入籍手续。”

我们身处的咖啡厅生意十分兴旺,磨豆的声音太响了,Monte每次说话,我都得靠近一些。“我(在美国)活过整整31年的人生,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美国公民,”Monte托着头说,“但原来不是。”

在美国,从国外收养的儿童需持 IR-4 签证入境,这个签证容许他们合法留在美国,也可以读书工作。但只有领养父母为子女完成入籍程序后,他们才会正式成为美国公民。然而,不少养父母忘记、甚至不知道要这样做,而且美国官方也没有跟进领养儿童情况。很多成人从被领养到申请就学工作,甚或犯法被捕后,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身份。

2012年10月7日,美国维吉尼亚州,从韩国领养的8岁的小童,在由志愿机构主办的夏令营中,专心制作一艘折纸船。摄:Mark Gong/The The Washington Post via Getty Images
2012年10月7日,美国维吉尼亚州,从韩国领养的8岁的小童,在由志愿机构主办的夏令营中,专心制作一艘折纸船。摄:Mark Gong/The The Washington Post via Getty Images

据全国领养委员会(National Council For Adoption)估计,美国现时约有15000至18000名领养者面临同样情况。2001年,国会通过《儿童公民法案》,持 IR-4 签证的人将自动成为公民,但法案不设追溯效力。截至2016年,至少有10名像Monte一样没有身份的被领养者遭驱逐出境。

要一刀斩光几十年的人生,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Monte曾经上诉,但最后被驳回。而2016年被驱逐出境的 Adam Crasper 则还在提告

Crasper 原名申宋赫,在1979年,他3岁时跟姐姐一起被领养到美国密西根州,但遭受家暴虐待,与姐姐分离,各自流连不同寄养家庭。2015年,Crasper与姐姐重遇,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没有公民身份。于是他去申请绿卡,但移民局作背景调查时,发现他有着多项犯罪纪录,包括非法持有枪枝、攻击罪,及入室盗窃——Crasper 曾闯进虐待他的养父母家,取回小时候从韩国带来的胶鞋和圣经。

国土安全部驱逐他出境那年,Crasper 41岁,在美国已经成家,有三个女儿。他的故事经《纽约时报》报导后,获得美韩媒体广泛关注。2019年,Crasper 向韩国政府和领养机构Holt提告,指控政府没确保机构合法送养、Holt 机构没有审核收养者资格,也没有跟进他是否成功入籍。2023年5月,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判 Crasper 胜诉,认为Holt未能履行保护被收养者的职责,需向 Crasper 赔偿一亿韩元(约76000 美元)。

虽然,法院最后没有裁定政府有罪,但此案是首次有被收养者,试图追究韩国政府在收养史中的罪责。

创造孤儿

“(买孩子)就像吃披萨一样,你可以选配料、选内馅。”

从表面上看,一国孤儿弃儿骤增、送养行为频密,是高出生率和贫穷问题交叠的现象。这种现象在被战争蹂躏的国家尤其普遍,像越战后就出现一大波越南婴儿送养潮。但回看历史,上述原因似乎不太适用于韩国——1985年,韩国跨国领养数字达到高峰,那年有8837名儿童被领养。不过,当时韩战已经过去30年,韩国经济在80年代发展腾飞,实现“汉江奇迹”,挤进亚洲四小龙。

核心问题既然解决,领养数字为何仍不减反增?丹麦韩国人权益组织创办人(Danish Korean Rights Group)、律师Peter Møller 给出答案:“(领养机构)这样做能赚钱,当时韩国政治体系实际上也允许这样做。”

上世纪70年代以后,西方国家生育率放缓,加上基督教宣传下,领养充满浓厚慈善光环,人们抱着“为有需要的小孩找个家”的想法,对孤儿需求极高。Peter说,“领养就像潮流一样。”可在韩国,送养还是一门赚钱的产业,以及政治手段。

丹麦韩国人权益组织创办人、律师Peter Møller。摄:余美霞/端传媒
丹麦韩国人权益组织创办人、律师Peter Møller。摄:余美霞/端传媒

Peter 口中的“有钱”,指的是过程中赚取的代理费——美国家庭领养一名韩国孤儿,需要花上10000到15000美元不等;这等同当时韩国人均GDP(约4570美元)两到三倍。《纽约时报》曾查阅美国政府内部文件,显示送养机构至少向领养家庭收取3、4000美元中介费,还没包括机票和其他费用。除此之外,机构还会收到捐助。

收养变得有需求、有利益,加上这条产业链在当时方兴未艾,缺乏监管,于是领养机构开始创造孤儿:不少儿童被拐带,被伪造弃养或父母双亡的身份;被拐的孩子先被“孤儿化”,再像商品一样被送出外国。Peter 提到,领养机构都有张儿童清单,收养者可以选择儿童年龄、性别、是否残疾,明码实价。“就像吃披萨一样,你可以选配料、选内馅。”

在领养机构落力推销下,韩国孩子被形容为较其他国籍孩子健康、聪明可爱。“作为一个韩国人,我们非常‘自豪’,因为我们是最贵的!”Peter 在6个月大时被领养到丹麦,他的养父母为此付了18000美元。“如果领养的是残疾或混血儿,价钱会较便宜,而且速度还更快一些。”

值得注意的是,领养并不是一个对等的交易——机构没有对领养者进行背景审查,他们甚至不用来韩国接儿童。机构会利诱离境的旅客,让他顺道将婴儿带回领养国,到机场再跟当地的领养父母或机构交收。

当时的收养生意之所以迅速膨胀,其实与政府国策配合、时代奉行的纯血民族主义有关。

韩国人那种强调独特性和纯洁度的民族主义,其实源自其被殖民的历史。日本自1910年开始,统治韩国36年,曾尝试建立同文同种民族观,称两国人民有着共同的血统,但大和民族地位较高,所以韩国人要说日语、写日字。朝鲜人是“一个民族”的想法先在殖民时代成为民族团结的核心信念,后慢慢在军事独裁年代得到巩固。

韩战结束后,总统李承晚推行“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政策,把混血儿都送走,确保留在韩国的都是纯正血统。为了加快送养速度,政府允许Holt为首的四间收养机构处理手续。一直到朴正熙、全斗焕掌权的军政府时期,送养不仅成为人口控制的手段,还是“社会净化”计划的一部份——为申办奥运、打造干净国家的形象,政府将残障、流落街头的儿童送进福利院。

据《美联社》2019年的报导,福利院至少把70名儿童转交Holt送到外国收养。在1980年代曾在福利院工作的李彩植表示,每个月他都会收到一大堆北美寄来的信,每封信里都附有外国夫妇和福利院孩子的照片。然后他要一遍一遍地回信:“我们已经收到你们的钱和礼物了, 谢谢。”李彩植还说,福利院一般长期住着80名婴幼儿,但每到某时间点,“20或40个婴儿就会突然消失”,事情还一直重复发生。他相信,福利院是在出售婴儿获利。

2021年,Peter 收集了超过300名丹麦被领养者个案,交予调查军事独裁时代各种人权问题的韩国真相和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要求政府对领养机构展开调查。今年52岁的Peter ,也是领养制度下受害的一人。

但如果说领养是一场命运的指派,Peter其实万分幸运。他的养父母十分开放,从小跟他解释领养是什么一回事,使得Peter在成长过程中,很少因为身份或自尊感到困惑挣扎。长大后,Peter 从法律系毕业,当上律师,现在育有一名女儿——他的故事与Monte有天渊之别,甚至可以说是领养个案中成功典范。

2012年9月20日,首尔一间教堂的牧师经营著一个“婴儿箱”,不少人将弃婴留在其中,牧师并鼓励其他家庭收养。摄:Kim Hong-Ji/Reuters/达志影像
2012年9月20日,首尔一间教堂的牧师经营著一个“婴儿箱”,不少人将弃婴留在其中,牧师并鼓励其他家庭收养。摄:Kim Hong-Ji/Reuters/达志影像

开始对自己的身分产生疑问,是因为下一代。几年前,Peter十岁的女儿问他: “爸爸,祖母是你真的妈妈吗?”对于一个正在慢慢形成自己身份认同的孩子来说,在白人社群中只有自己长着一张亚裔脸,让她十分不解。“对呀,但在韩国还有一个把我生下来的妈妈。”Peter 这样回答。

女儿的好奇,激发他想要挖掘更多自己的身世。Peter 发邮件到收养机构 Holt,要求更仔细的报告。很多时候,Holt 往往会以私隐为由,拒绝向收养者提供记录,或者说因为当年领养文件大多用手写,至今已经不完整或者已经遗失。

“当你问第一次,他们会说:‘我们没有你的资料’,但当你一次又一次追问施压,你就会发现很多你不知道的讯息。”一开始Holt告诉 Peter,他是在首尔出生,但之后寄来的文件,又显示他在大田出生,生母在生他以后,直接把他送到 Holt。但是大田跟首尔距离167.3公里。“这怎么可能?”Peter 十分诧异。

但这种情况非他独有:有被收养者发现自己有三个生日日期、有人的姓名被偷换成死去婴儿的名字,还有人的年龄被谎称比实际小四岁。事实上,韩国社会福利院(Korea Social Services)曾承认,被领养者的部份背景资料是为了收养程序而伪造。

“如果今天有人告诉你,你其实比你现在的年龄要大四岁,你会怎么做?”Peter 问。他知道这对于一般人而言,也许不算是什么,“它只是(人生中)一个小细节。”但对被领养者来说,每一次被告知的背景变动,都是对自己身份和族群关系的一种动摇。

一份由美国全国领养理事会出版的刊物提到,被收养的儿童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们在收养和原生家庭两者间游离,寻找认同,而那些对自己背景知之甚少的人,“会觉得自己失去了整个身份。”

58戯的艺术家 Anna Blades 在两岁四个月时,被收养到瑞典斯德哥尔摩。但成长过程中,她除了知道自己韩文名叫“金学宝”以外,什么资料都没有。她说,无论是瑞典还是韩国,都没有把她当作“自己人”,等如一种“双重的失根和异化。”

加州路德大学两位学者曾研究韩裔美国被收养者的民族认同。他们指出,种族认同发展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受到被收养者人生相关的环境、经验影响。而解决缺失的部份,有助被收养者认识自己、确定国籍,以及接受被收养的身份。

Koroot负责人、牧师金道玄。摄:余美霞/端传媒
Koroot负责人、牧师金道玄。摄:余美霞/端传媒

一个道歉

那个早上,我在首尔市政府坐上巴士,花20分钟攀上一座小山。隐身在隧道下的民居环境很幽静。我跟着Naver地图绕进小巷,下了陡斜的楼梯,看到“根之家”(Koroot;뿌리의집)白底绿字的招牌。

在韩语中,“뿌리”即是“根”;Koroot是Korean root的简称。这是一所为被收养者争取权益的机构,曾经也是一家民宿——回韩的被收养者可以在这里“寻根”,与生父母团聚。负责人金道玄年事已高,民宿在去年庆祝成立20周年后,决定停运。但帮助被收养者“寻根”的任务还在。

Peter 给我打开了Koroot的黄色大门 。2022年8月,他从丹麦飞回首尔,一边整理资料递交政府,一边在这边帮忙被收养者联络生父母。

走进屋内,Koroot 的“办公室”其实跟一般家庭布局没有分别,有厨房餐枱。我在长枱前坐下,Peter 说起在两周前,就在同一个位置,一名母亲终于和她“失踪”45年的儿子透过 Zoom 相认——儿子小时候在首尔被拐走,后来被送养到丹麦。“她知道她的孩子被偷了,但无法从韩国当局获得任何帮助。”Peter 补充说。

牧师金道玄接完电话,从门外进来。90年代,金道玄本来在瑞士传道,但当地发生一名韩国被收养者自杀的事件,令他开始关注送养问题,回韩后自2009年开始接手管理 Koroot。

今年70岁,已满头白发的他戴着眼镜,一脸和善,但谈起领养就总皱起眉头。“关于收养,你应该是看到三方的事情:生父母、孩子和收养者,但在韩国人眼里,只看到收养者发光(glowing)的形象。”他强调,“是一个非常正面、充满爱的形象。”

但在1988年汉城奥运前后,送养问题曾经成为韩国耻辱,当时新上台的政府希望抹走“婴儿送养国”的标签,送养人数一度下降。1989年,韩国社会事务部提出减少收养的时间表,目标在1995年之前,让送养儿童数量减到1700人,然而即使到了2000年代中期,每年仍有超过2000个儿童被送养。

1998年,时任总统金大中在青瓦台向29名被收养者道歉。金大中说,“想到我们不能自己抚养你们,不得不把你们送去国外,我感到很痛苦。”在金道玄看来,这道歉“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政府首次承认自己的错误。但可惜的是,领养产业并没有发生变化,“因为政府、社会都还没有准备好。”

事实上到了70年代,绝大部份送养的孩子已经不再是驻韩美军和韩国人生下的混血儿,而是未婚妈妈的子女。根据韩国卫生福利部统计,在80年代送养的孩子中,来源自非婚妈妈的约有47000人,占整体来源七成——这里很大一部份人都是受领养机构诱骗。

韩国深受儒家家庭观念影响,未婚生育被认为是一种耻辱。金道玄说,单亲母亲到了走投无路时带着孩子找上福利院帮忙,但福利院往往会利用这一弱点——它们要求母亲签署两份文件,“一是你必须放弃抚养权,二是送养孩子同意书。”只有在她们签署后,福利院才会提供协助。但很多时候,文件写的都是英文,那些母亲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放弃了什么。

除此以外,领养机构还会创造内疚感来说服她们:你能给孩子什么?孩子到了外国的,肯定比在韩国好。哈佛大学韩国研究所讲师 Youngeun Koo 认为,这些送养机构有一种“优越感、资格感”,认为自己比父母更能为这些孩子做决定。被说服的女性会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放弃孩子供人收养。

2007年,政府出台新政策,试图增加国内收养以缓解情况,但韩国人重视血缘,成效不佳。不过,韩国社会对被领养者的态度正在慢慢改变。

29岁的被领养者Kara,为了认识自己的出生地,六年前从美国搬到首尔。摄:余美霞/端传媒
29岁的被领养者Kara,为了认识自己的出生地,六年前从美国搬到首尔。摄:余美霞/端传媒

今年29岁的被领养者Kara,为了认识自己的出生地,六年前从美国搬到首尔。她对我说,韩国人很常对她说“对不起(I am sorry.)”。情景大概如此:“有时在坐的士的时候,因为我韩语说得不太标准,司机会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来自美国。他说,噢,但你看起很像韩国人喔。我说我是被领养过去的。他们的反应就会:‘噢!对不起。’”

Kara 觉得,部份韩国人还是对过去的历史有种羞耻和罪疚感,“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

我把故事告诉金道玄,他皱着眉说:“即使是我,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不是对某个人感到愧疚,而是对整个领养系统感到羞耻:在我看来,韩国没有为他们(被领养者)做任何事情,那是多么可怕。”

2011年,在Koroot等团体要求下,韩国政府通过修订《特别收养法》,规定亲生父母必须为孩子办理出生登记方可送养,让领养者长大后也有途径寻回生父母。2013年,政府再签订《海牙跨国收养公约》,订明儿童只有在未能找到本地家庭收养后,方会被安排进行跨国领养。根据2016年的数据,韩国跨国领养数字回落到376人左右。

异乡人

回到首尔之后,Monte尝试透过Holt寻找生母。“他们问我(找生母)是不是为了要经济援助。 我说,不,我只是想看看……看看我的父母,仅此而已。”

很多被领养者回到韩国,其实是为心中问题找答案:生父母长甚么样子?他们过得好吗?或者是问“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想,这是好奇心吧,”Monte这样理解其他被领养者。

但他顿了一下,“(但是) 这会让他们(生父母)心碎……一些生父母并不想被发现,他们不想记起过去做了什么;有些人确实想寻找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Monte透过Holt拿到生父母的联络,但他忙着工作,就没积极联系。

你没有那么渴望见到他们,对吗?Monte答得直接:“是的”。找到与找不到,对于他来说已不重要。“它(送养)已经发生了,你要的是继续前进……最好把它(过去)放下、放下来。”经历过人生多个转折,现实教会Monte: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15年前年他抵达仁川机场时,已是韩国初冬,但他没钱,只能睡在天桥底。后来感染严重肺炎,住院三星期,欠下一张18000美元的帐单。他去教英文、到餐厅打工,“九年,”Monte说,“我用了九年才还清。”

韩国领养服务中心(Korea Adoption Services)首席顾问 Hellen Ko 曾经形容,“被遣返就像被判死刑一样。”到达陌生的环境,碰上语言和文化障碍,被遣返者从找住所、工作、找路,甚至连吃顿饭都会面对困难。而韩国政府的支援几乎不存在:没人去机场接 Monte,也没人告诉他要怎样办身份证和户口。

他们还要面对身份危机和社会质疑。“一个人在海外生活了这么久,(重新开始)是很困难的……你一辈子都在说一种不同的语言,而当你开口讲(英文),社会上的人又会觉得你很奇怪,因为你是韩国人,但你又不会说韩语。”Monte说。

2005年8月13日,韩国首尔一个人沿著汉江骑单车。摄:Chung Sung-Jun/Getty Images
2005年8月13日,韩国首尔一个人沿著汉江骑单车。摄:Chung Sung-Jun/Getty Images

2012年,从美国被遣返回韩的被领养者 Phillip Clay ,在回韩后无法适应社会、建立人际关系,又深受情绪病困扰。五年后,他选择跳楼结束生命,年仅42岁。

Monte也曾有过自杀的念头。他用把时间填得密密麻麻来摆脱这种想法:“我天天忙着工作,去上班,回家,睡觉,再去工作。”他把注意力放在当下,不再想未来——或者说,他不敢想未来。“我在美国其实有一个未婚妻。”Monte淡淡地说,被遣返摧毁了一切。“我劝你不要和外国人建立关系……”他直直盯著我,语气很认真,“开始了一段关系,后来又发现你必须离开……就,你会更难受。”

去年,Monte不当调酒师,转到一间餐厅工作。餐厅有几个明亮的大窗户,可以看到首尔塔。冬天的夕阳余晖很美,一会把天染成红黄,一会儿又是粉紫。我问他对于未来有没有计划,比如开家自己的餐厅。“开餐厅?太大压力了。”Monte 摆摆手,“对我来讲,存钱太难了,我还有很多帐单还没缴完……像电话费单。”

能过一天算一天。“What’s done is done.(要发生的都发生了)”--在访问过程中,Monte多次重复这句话。一开始听起来似是他已经接受现实、接受过去,但有时候在言谈间,这句话又会让人觉得他是用来说服、安慰自己。

我问 Monte,觉得自己是美国人还是韩国人?“ 对我来说,这不重要。”我试着追问:但在来韩国之前,你认同自己是美国人,对吗?“我以为我是啊,但原来不是……很多人说,你有社会安全卡(Social Security Card)、你有驾照,甚至加入了美国军队,这就意味著你是美国公民。但不是,移民局说不是。”

好像很多问题只能不问,问了就是一个无底洞。“如果我不是美国公民,我到底是怎么能加入美国军队的呢?”(How the heck did I get to join the U.S. military?)Monte自言自语。但没过多久,他又再转念:“我现在只想拼命生存。”

其实在 Adam Crasper的个案引来媒体关注以后,美国有律师找上 Monte,说移民总检察官愿意帮助他争取撤销入境禁令。现在,美国官方正重新检视Monte的背景,例如查明他在韩国有没有犯罪行为​。

在韩国重启人生14年,或许再次迎来变动,Monte还是抱有一点期待,虽然他已经习惯失望。他告诉自己,“Just keep on going, move on,”然后又绕回原点:“and it’s done.”

2020年7月9日,韩国首尔黄昏时分,人们眺望城市天际线。摄:SeongJoon Ch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0年7月9日,韩国首尔黄昏时分,人们眺望城市天际线。摄:SeongJoon Ch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尾声

随着越来越多被领养者站出来发声,陆续有国家就收养腐败等情况展开调查。2023年11月,瑞典成为第一个停止收养韩国儿童的国家。今年1月,挪威亦宣布暂停从韩国、菲律宾、台湾及泰国领养儿童。

而自 Peter 向首尔提交调查请求以后,1月26日,丹麦社会福利部也公开长达129页的调查报告,确认在70至80年代,来自韩国的收养事宜中存在“系统性违法行为”,包括在亲生父母不知情下,改变儿童背景令其适合送养。

2022年12月8日,韩国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宣布对海外收养行为展开调查——这是韩国开启海外领养68年来,首次涉及政府层级的调查。不过,Peter 认为要政府坦承历史罪责,仍然困难重重。

“韩国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民主国家,所以不同价值仍在角力:有保守的、也有进步的。”但他指出,若是进入韩国肌理,仍可看出它藏着当年威权遗绪(authoritarian tradition),“韩国政府想在民主路上高速向前进,但在过程中会有很多阻力,令它不想翻开历史。”

这种“过去的事不要再提”的想法,其实不只政府独有。Kara认为,领养史中的对错没那么黑白分明。她又提到,自己在支援收养者的组织工作,发现很多被收养者对争取权益不以为然,指他们不想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的角色,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所以在不少被收养者眼中,Peter 其实算是个备受争议的人物。我问 Peter:明明在丹麦生活安好,为何要花如此大的劲去追责?他很认真地说,“我拥有美好生活,跟人权受到侵犯,是两件不同的事。”“你的名字本来不是这个名字,你的父母不是你的父母…..这其实就是现在被收养的人所经历的,这对他们来说非常痛苦。”

对于一直坚持要求真相的人而言,可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走到现在。“你现在从世界各地看到的,那股(要求调查)浪潮几乎席卷了本过著美好生活的人……”Peter 说,“我们花了很多很多年,才能勇敢说出我们应该说的话。”

被垄断领养故事超过六十年,现在他们想要重新掌握自己的故事。

读者评论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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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新一期可以做做韓國醫界的專題嗎🙏🏻🙏🏻

  2. 回复@Rearpecker:可能是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公民身份,所以才没去申请吧?出狱之后被移民局找过来才发现自己没有身份,然后就被遣返了

  3. 如果有一天中國讀者能攔到一篇相似質量的文章講述中國的送養制度就好了。

  4. 中国改开之后被外国收养的孩童也非常多啊 著名的邵氏孤儿

  5. 不太明白為什麼很多人進到寄養家庭都是被虐待,15,000美元到今天,就算對於美國家庭還是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吧?付了那麼多錢買了一個兒子回來,然後虐待他把他趕走是為什麼?

  6. 在美国参军并非一定得是公民,绿卡就可以,甚至等待永久绿卡期间的临时绿卡都可以
    而且美国现役军人入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Monte 为什么没有为自己申请公民身份,是因为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国籍是什么?非常好奇

  7. 还是凯撒那句老话,导致罪恶结果的出发点往往都是善意的

  8. 同樣很意外在美國當過軍人竟然還不是公民。不過我自己的經驗(也是在美國讀書待了好幾年),美國公家機關彼此之間的資訊連結非常薄弱,薄弱到無法了解的程度(苦笑)。你在A機關繳交的資料,B機關又會叫你繳交別的東西來認知你這個人,彼此之間完全不會互通。例如前陣子收到陪審團的徵召,上網報到一看第一個選項就發現居留資格不符。如果系統有連結根本可以直接不用寄給我這封信。
    另外美國也沒有身分證號碼之類。社會安全碼主要是報稅用,只要有工作薪資就會有,駕照主要是各州制度。如果沒出過國不需要辦護照,說不定真的不會注意到。只是連軍隊都進了⋯說實在美國政府沒有承認他真的太說不過去了。
    很前面的留言說貧窮單身媽媽帶大不會比較好的,這篇報導就是在說收養家庭甚至會嚴重虐待,加上跨國、人種不同,還遇到虐待,是不是能活下來都不知道了,還能說比較好嗎⋯

  9. 難以想象人到中年被遣返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生活。感謝端的報道。

  10. 中国大陆也有千万计被美国领养的孩子(大多数是女童),以往的主流叙事是到美国后过上了中产生活扭转了命运,但和韩国跨国领养一样,肯定也存在一些没那么幸福的,和被亲生父母国完全遗忘也找不到身份认同的,这些声音也需要被听到被看见。感谢端提供了这么一个视角,也许未来中国大陆被领养孩子的权益也会被看到。

  11. 曾經在美國當學生6年,我也是有駕照和social security card的,就只差參軍,而好像參軍也是寫明不必是公民的……

  12. 不了解美國想問下,為啥父母沒給辦入籍但是可以有社會安全卡和參軍啊…難道加入軍隊前都不核實是否美國國民身份嗎?好疑惑喔…

  13. 哇!認識南韓這麼多年,第一次知道這樣跨國領養的歷史。原來是枝裕和的《嬰兒轉運站》是真的有所本

  14. 非常好的报道,第一次在中文媒体上看到这样的故事,每月能有一篇这样质量的文章就让人觉得付费订阅非常值得。

  15. Great article. Thanks for sharing:)

  16. 出色的報導,謝謝端

  17. 感謝優質報導,讀來真讓人唏噓,個體命運被制度之惡左右,偏差就是一輩子。

  18. 好巧,前几天刚看奈非的纪录片,《移民国度》,讲遣返非法移民的,里面有一集讲到也是入了伍,但后来给遣返的小伙。

  19. 很棒的調查報導

  20. 非常好的一篇报道,感谢

  21. 好悲伤的经历。谢谢有这样的报道能让更多人了解到表面光鲜亮丽的跨国领养背后还有这么多辛酸的故事。

  22. 中国收养法实施的90年代,也有大量计划生育中被丢弃的婴幼儿通过福利院被美国收养。

  23. 看完说不出话,这篇报道实在太厉害了,韩国竟然在高度发展期有这样的历史。非常期待下个月作者的采访分享活动。

  24. 真沒想到。謝謝報導。

  25. 没想到在收养家庭被虐待,最后还没有身份被遣返,真的就是人口贩卖,太可怕了

  26. 非常出色的報導。
    可以寫成書出版。

  27. 送养的高峰竟是80s,如果是50s 60s,特殊时期的道德和行为的意义都不同,那还能理解。不过我觉得也很难一杆子打死,如果真的是贫穷的单身妈妈,带一个孩子,可能对自己对孩子伤害更大。与之相比,没有民族认同又怎样呢?

  28. 根本就是人口販賣,而福音派信徒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善事。可恨。

  29. 隱密又震驚的歷史… 謝謝記者挖掘出來 🥺 邊看邊想起端就獨生子女政策寫過的類似人物故事稿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