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小津安二郎:或许总有一两次,他是醉倒于漆黑的隧道中

连结起小津,可就是日本美学说的“余白”。表面白色单纯中,深含一种丰富、回味,如同每次看完电影,都很想立刻去吃一口茶泡饭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图片来源:Nippon Communications Foundation
日本 电影 风物

今年是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1903.12.12-1963.12.12)诞生120周年,又是他逝世60周年,全球各地都有不同回顾及策展,纪念这位出生和逝世日期都刚好为12月12日的大师。在文化和电影界带起的氛围,真俨如小津安二郎之年,像是说如果不懂小津,便不配谈日本和电影。

在日本,刚过去的东京电影节放映了小津多部4k修复作品,又有年轻导演翻拍他的作品成为新系列,强调薪火相传之意,可见日本对这位大师中的大师之重视。而其实小津在整个国际影坛的地位也自非比寻常,几十年来不同评鉴准则下,均被全球公认为最伟大的导演之一。其代表作《东京物语》(1953)经常入选有史以来世界最经典十大电影。2012年权威电影杂志《Sight & Sound》面向全球电影导演进行的投票调查中,《东京物语》更位列世界电影名作第一位。

虽然世界距离小津活跃的年代,已经过了仿佛无数轮回,但时至今日,无论他镜头下对日本传统文化及美学的展现,还是平凡故事中带出的普世共鸣,均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电影人作品中持续呈现回响。其中著名的,要数德国导演Wim Wenders,台湾侯孝贤,以及日本的小津后继者是枝裕和。

Wim Wenders固然于1985年专门到日本拍摄《寻找小津》,向其致敬;时隔四十载,其最新作品,在东京摄制的《Perfect Days》,今年在康城(坎城,戛纳))获最佳男演员奖的这部,也带著全然的小津气味。至于是枝裕和,作为今日日本电影界代表人物,更住进小津当年长期居住的茅崎馆同一房间,进行创作。

在日本,小津的起居和创作是以镰仓及相模湾作为基地,他身后那只刻上“无”字的墓碑,也安躺于此。小津离开这世界六十载,笔者走访神奈川这一隅,亲历他走过的洞穴,拍过的场景,混过的花街,住过的旅馆,以至发掘他爱过的人,试为重组这大师的拼图添上时空交错的一笔。

等车人站在月台边,可以想像,接下去就是一个白衣飘在晾衣绳上的空镜头。

 如果不看墓碑位置图示,也许都能找到小津之墓,因为今年来扫墓的人多,“无”的旁边是讽刺地好多“有”。摄影:李照兴
如果不看墓碑位置图示,也许都能找到小津之墓,因为今年来扫墓的人多,“无”的旁边是讽刺地好多“有”。摄影:李照兴

湘南style

东京去镰仓其实不远,一小时多一点便抵达。每逢假日,游客拖男带女,从这著名的旧车站转搭江之岛沿海小火车。游客们视乎年龄,目的地有异:年青打卡一族,镰仓高校前车站有落,等待人少而火车刚好驶过交通口的一刻,来拍下那同样著名的《SLAM DUNK》画面;年长一些的,就一身old school打扮,到海滨拉拉风,这里简直是vintage 风的海角天堂。

像我这样的旅人比较少,在繁忙的镰仓站之前一个站,北镰仓站,就下车。那小津常到的月台如今当然有了翻新,但庆幸仍保留老电影中简单露天不设防。等车人站月台边,可以想像,接下去就是一个白衣飘在晾衣绳上的空镜头。

像和12有缘,今年12月12日,是导演出生120周年,世界各地全年铺天盖地有他的电影回顾和纪念展。自圆觉寺(円觉寺)内往灵墓的指引,变得清晰易走,不需再停下暂借问。来往东京与镰仓之间,甚或只是去往相模湾时路过,时间不赶的话,都可以上来走走,像探望一个老朋友。这说的,自然就是小津安二郎之墓。

小津有多本手绘美食地图,详细列出他对店的记录和跟最近车站的方向距离,相当认真。摄影:李照兴
小津有多本手绘美食地图,详细列出他对店的记录和跟最近车站的方向距离,相当认真。摄影:李照兴

今次不同的是,资深影友有备而来,诚心扫墓之余,誓要一探传闻已久的小津故居,以至导演和各位过往甚密的演员、编剧,甚至是酒吧艺伎,之间的流言蜚语事发地——那些可能是风流韵事,也可能只是捕风捉影,遍及经年海风吹拂的整个神奈川相模湾,亦即今天日系lifestyle杂志中流行说的“湘南”。

没想过,小津竟就是那湘南style(湘南スタイル)的元祖啊。小津在大船的松竹影厂拍摄,住在北镰仓,拍摄场景遍布神奈川。有时进城于东京宣传,闲时到小田原花街找吃玩乐,整个相模湾都满了他的足迹。在没后六十年,探究他留下的印记,竟就成了另一程湘南citywalk。

当中有两个重点肯定为旅游探侦家所热爱。第一项人尽皆知,是小津的玩乐吃喝地图。大家都知道,小津安二郎就是那个时代的吃货食家,写满一本又一本美食笔记。我看过真本,如Moleskine最小size的黑外套微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餐馆菜系与评价。

有几本细致得连同手绘地图、街角方向,也似可倒背如流,以日本吃喝杂志那种用车站作定位的典型参照方式,附上箭头,记下从车站走去餐馆的方向。地点上更吃遍涉谷、上野、浅草,完全可以出版大东京兼相模湾之美食攻略。

更多人来朝圣打卡的是高校前站附近的火车与马路交汇点。部分以大海作为背景,也是江之岛铁路的特色。摄影:李照兴
更多人来朝圣打卡的是高校前站附近的火车与马路交汇点。部分以大海作为背景,也是江之岛铁路的特色。摄影:李照兴

没想过,小津竟就是那湘南style(湘南スタイル)的元祖啊。

另一项不是不想知,是小津的情情爱爱。但坊间传闻版本各异,各大师名旦又离开了那么多年,真情假意或埋藏心底也好,都共赴流水,何必追究。基于不好搜刮私稳,特别是在citywalk这回事上,笔者鼓励的是在城中熟悉街角的随性浪游,而非具目的性的按图索骥,依足行程(严格照行程计划旅行);每每在城中迷路,才有新发现的乐趣,那么本来也就想把那种带有朝圣目的性的行程撇开一下。

太八卦了吧。我问同行者。得到回复是:只把那地点作为终点,在过程路上或者有别的好玩呢?其实找不找到,也无所谓,就是给出游带些想像。

由是,原本并非完全的寻访小津之旅,步步走下去,却有了上帝之手抑或电影之神的导引。结果是,找到一些,又忘记别的。始于小津的路,沿路又像被是枝裕和误入,最后,以同是相模湾之子的艺术大家杉本博司作结,由是,跨过整个相模湾海岸。

唯一的准备也不差,就是带上两公升大吟酿,知道小津好酒馋吃。

时至今日,小津之墓已极易寻找,再非当年好似寺中隐秘。起码Google Map上就清楚标识了,这墓就在北镰仓站円觉寺中的灵园小丘。据说往日灵墓难寻,找过的影友都说走著走著,斜坡分叉就迷路。甚至要报上想要找的墓主名字,才得指引,幸好报出的名字如此人尽皆知。其实就算不报上姓,那碑上独一无二的“无”字,也能作为寻找的标记。

现在好了,只需上梯级后,穿过参道,走在往正殿顺路之前,先右拐小路看有小丘,就有墓园指引。按图索骥,考你是否一眼看出墓碑平面图上要找的姓。里面自然写著有小津、木下、小林、田中,单看姓氏也像个小森林。这里躺著安二郎、惠介、正树、绢代(按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小林正树、田中绢代)。Wim Wenders形容过的,那些曾经来过凡间的天使。

墓园的地图标示上可方便找出各安躺于此的电影之神名字。摄影:李照兴
墓园的地图标示上可方便找出各安躺于此的电影之神名字。摄影:李照兴

唯一的准备也不差,就是带上两公升大吟酿,知道小津好酒馋吃。墓园四野无人,然后呢?就重新提到原节子。

小津安二郎与原节子的关系,影迷都知但不为外人道。他拍下她花样年华,留给世上最美的记忆,她那骑著单车风和日丽在岸堤上飘过的镜头,很难说拍的人对镜中人无爱。六十年前,她为了他像守寡一样,完全消失于银幕与人前,像她那被林荫挡蔽与世隔绝的旧居一样。许多人奇怪二人为何没走在一起,这当中固然有更多其他可能。

可能像是《晚春》的制片山本武的证言:“原节子和小津先生的会面令人印象深刻。一看到原节子,小津先生的脸颊就红了。小津先生事后说道,‘节子很漂亮’。”确实如此。那年是1949年,二人首次见面正打算开拍《晚春》。原节子是战后日本一切母性温暖加贞女的象征。这班电影人应该每个人都迷上她,心中暗忖,“世界上是否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原节子在小津安二郎执导的电影演出片段。
原节子在小津安二郎执导的电影演出片段。

而据这位当事人解释,那一年,小津46岁,原节子29岁。其时小津对原节子的感情很可能已经到了“暮春”阶段,而如果要描述小津的心态的话,他认为可能得这样形容:“不触碰他所崇拜的缪斯,而是将她供奉在神龛里,拍著手欣赏她。”

而可能,小津更醉心于和自己的电影兄弟手足,到旅馆关门创作。

再有可能是,有另一个叫森荣的女子。

山洞

或许总有一两次,他是醉倒于漆黑的隧道中。

不过,去八挂这些再不能被证实的,都没有比访寻故居时出现的一个理由更吸引人:杂志老照片上印著的,要去小津从前的“家”,首先要穿过一条山洞隧道。

一间已跟屋主没关系的民宅一点也不吸引,但体验一下小津每天是如何走出这个山洞,像去到另一世界。那条湘南日光充足的北镰仓小径,中间竟有这段黑暗。而原节子与小津家相距不远,不消十五分钟路程,她又是以何种心情去走那条路?她当年看到的一花,一树,以至通往小津家的山洞,今天还在吗?

想想这番影像吧。小津晨早出去片厂,晚上喝完酒之后回家,都得走过这条隧道。或许总有一两次,他是醉倒于漆黑的隧道中。

这大抵就是切身处地去旅行、见识,和单看书本传闻的最大区别。你脚下就是当年人依样走过的路,可能就是某一个弯角,令人决定,又或改变了主意。

穿过此洞穴,才能登小丘抵小津当年住所,想像下其时他每天的心情,是否每次都有进出两国世界的感觉。摄影:李照兴
穿过此洞穴,才能登小丘抵小津当年住所,想像下其时他每天的心情,是否每次都有进出两国世界的感觉。摄影:李照兴

想不到这山洞背后的小津旧宅也有故事,把一直处在原节子强光以外、近乎看不到的森荣小姐,和小津家族拉上关系。那是1952年,小津安二郎刚从新加坡返回日本。他终结了前后在母亲的野田家、旅店茅崎馆、工作室及各地方的漂泊生涯,集中搬到在北镰仓这洞穴后方的自置房子,自此与母亲一起生活。

有查证指出帮他处理交易合约的,正是森荣小姐。她本是小田原清风楼的一名艺伎,艺名叫公代,在小津入伍前已彼此相识。 当年她去到三岛车站送行,并把自己珍贵的护身符交给了小津,小津战后回来,归还了护身符,并说:“多亏了你,我才安全回来。”

再想像一下,穿过那隧道的光景。内里不宽,真不够三个人并排走过。今天看来,隧道入口,依山之下,并不在大路旁,像有了人工的掩护,因首先要见到画家小仓游龟旧邸的竹门,以为已是景点的尽头,要再足够好奇或不死心,才肯走多二十米,终于,在右边,发现了很可能被错过的山洞入口。

这种穿越山洞即成两个地界的意像,后来在铃木清顺的《流浪者之歌》(1980)之中被发挥出来。

如果问人(若以为这是个附近坊众邻居都知晓的景点的话),将是大错特错。明明牵著狗的本地人,都会回答不知情。彷如是日本人一早彼此共识,要保护这位名人故里,不致被游人打扰。

日本网站上说,这山洞是“立入禁止”(禁止进入),只是此前并不知情,那么此行就算是误闯吧。不过看来,又并没有明文谓这是私人山头?

总之走进去,山洞长约二十米,穿过另一端,不至于是桃源,却真有另一地界。要往故居进发,出了山洞就得往左边山路登小丘——如果没人把你拦下来。这种穿越山洞即成两个地界的意像,后来在铃木清顺的《流浪者之歌》(1980)之中被发挥出来,其中一幕在山洞中的争执,以至站在小仓游龟旧邸竹门的对话,明显,就是在这山洞及周边拍摄的。

往小津旧邸路上是沿途树林和古雅竹建,距北镰仓站只15分钟,随时看到“日漏”。摄影:李照兴
往小津旧邸路上是沿途树林和古雅竹建,距北镰仓站只15分钟,随时看到“日漏”。摄影:李照兴

小津去后,原节子和小津之间唯一的纽带物证,是原节子以原名会田正江为名,建在小津生前最心爱的蓼科别墅内的一座纪念碑。至于原节子故居,则被绿植重重掩盖著,和最普通的民宅无疑,就如小津死后,她的自我封闭。

原节子的心境应该谁都看到。纵使她于小津作品中擅长的,是笑在脸上,哭在心里。

在她内心,应该是有过他的。在她最好的时光。而她也深知不能走多一步,就只有沿地守候伴随。

至于小津的态度,看来暧昧得多。

或者对于原节子,那种神圣一样的存在,那种高贵冰冷,连想一下别的有关爱欲的事都会令人觉得自己卑鄙。

或者他对两位自己有感觉的女子,都还未去到像年少时期对同学的那种激情。

又或者那种男同侪之间的亲密,是对电影那不息热情的投射。

《东京物语》。
《东京物语》。
《麦秋》。
《麦秋》。
《晚春》。
《晚春》。
《茶泡饭之味》。
《茶泡饭之味》。

房间

最和电影相关的,是旅馆的空间设定及视觉观感,可以说,要了解小津电影中家庭空间的构图及角度处理,茅崎馆是个不能绕过的灵感诞生地。

最能汇聚小津这种电影创作激情的地方,应该是茅崎馆旅馆才对。当然之前在Wim Wenders的《寻找小津》也见过此旅馆。这里有一家影迷们要专门订的房间,是在二楼的“二番”二号房。灯罩也像小津标签式的帽子。

好长一段日子,这里简直是小津的卧室、工作室、发布厅与客厅,电影的意念在这里萌发,常常和编剧长待一两个月,午间和野田高梧一同在只几分钟路程外的海滩漫步,发展故事。有时又得和电影公司人员在旅馆客室开会,或者接受媒体采访。

晚上摆宴,接待各方好友。当中包括女明星如田中绢代、高峰秀子。而且直接在这二号房中开锅,被店主戏称为料理长小津的他,做出拿手的咖喱寿喜烧,就是在炖好的寿喜烧中撒上咖哩粉,常常尽欢至深夜。今天入住,还能在梁上天花隐约看到当年的焦熏。

从镰仓坐沿海火车,半小时内可到茅崎。茅崎馆若以现时的现代旅馆准则,已显落后,但庆幸地板或走道还尚整洁。建于明治32年(1899),由森家族经营,典型大户民宿式旅馆,特别是走道连廊企理(干净整洁),望过去是线条毕直分明,旁是大窗或移门,展延开去是中间的大庭院。当年,小津和编剧在这里日以继夜写写写,创作出来的剧本,就成了日后大家熟悉的《长屋绅士录》(1947)、《晚春》(1949)、《宗方姐妹》(1950)、《麦秋》(1951)、《东京物语》(1953)到《茶泡饭之味》(1952)等等。

但以地理实景考察,最和电影相关的是旅馆的空间设定及视觉观感,如何极大程度影响及出现在他作品之中。可以说,要了解小津电影中家庭空间的构图及角度处理,茅崎馆是个不能绕过的灵感诞生地。

周末的相模湾滩边现在是湘南style最主要的舞台。15/ 四季都有冲浪客于早上下水锻练,由小津到是枝裕和,这片海也成为无数电影的场景。摄影:李照兴
周末的相模湾滩边现在是湘南style最主要的舞台。15/ 四季都有冲浪客于早上下水锻练,由小津到是枝裕和,这片海也成为无数电影的场景。摄影:李照兴

据森家族后人提起,上一代目森胜行接触小津最多,常常看到导演就在廊道弯身比划。有一次,森先生发现导演今次是站在旅馆二楼的楼梯口,沉默地站了良久。后来才明白,这是在思考《风中的母鸡》中如何拍摄扮演人妻的田中绢代从楼梯滚落去的场景。店内可能仍可取得当年的明信片,是由森胜行为小津拍摄的一张照片印制而成,拍于小津于旅馆创作《早春》期间。

导演在旅馆二楼的楼梯口,沉默站了良久。原来是在思考中如何拍摄扮演人妻的田中绢代从楼梯滚落去的场景。

据现在代目森胜行的妻子森治子女士说,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也创作于此,他不少作品也同样爱在相模湾这一带拍摄。电影灵气是否真能代代相传?

是枝裕和早年的《横山家之味》(2008)在相模湾的东边近叶山、逗子一带取景。更为人知的是《海街日记》(2015),简直就如镰仓看海的故事,四姐妹在黑沙滩的片段依然叫人回味。

在同一片海滩,他后来又拍了《小偷家族》(2018)。今年又拍了张震和舒淇,遥遥跟另一位与小津相提并论的导演侯孝贤联上。真是阳光海滩树影洞穴,满眼都是电影灵光。

沿相模湾都有海滩,这里成为了由小津、杉本博司到是枝裕和的拍摄灵感及现场。摄影:李照兴
沿相模湾都有海滩,这里成为了由小津、杉本博司到是枝裕和的拍摄灵感及现场。摄影:李照兴

余白

热海都去过了,是时候回家。

镰仓人可能不觉得,但对于东京人而言,沙滩就是这湘南style 的要义。一个靠近大都市的escape 场域。接头的案内人小林就是典型,本职是盖树屋。之前工作少了,他发现自己就和更多中上年纪的叔叔一样,早上就开车到海滩,拿上冲浪板,冲完浪九点不到开展一天的工作。

湘南style,现在可就是体现于这种生活节奏。又或者,一到周末,就把改装好的古董车开到高校前站周边的海滨招摇,那里是所有周末司机聚会的场合。如果天气许可,能在沙滩上看到远远的富士山。

相模湾再往西走,到小田原。上山的话,可到箱根。沿海南下,则抵热海。

当然会记起《东京物语》两老那句话:热海都去过了,是时候回家。对东京人而言,热海可能就是短程游的终站了,再往下去,就到域外的伊豆半岛。

所以也许应在小田原终结。当年小津爱流连的花街,花槐当然没有了,但上160年历史的清风楼还在,他常在这里捧森荣小姐的场。如果有人同行,目的地不一,这里就是最理想的说再见,或是一声see you down the road 的地方。

小田原不远处,有江之浦测候所,由杉本博司监修,结合自然及作品的完成度而言,该是近年最精妙的展览空间。

镰仓人可能不觉得,但对于东京人而言,沙滩就是这湘南style 的要义。一个靠近大都市的escape 场域。

江之浦测候所建于面向相模湾崖上,大海和山势均成了杉本博司作品的舞台。在这一带成长的杉本是儿时沿海坐车,看得多风和日丽至雷电交加的景象而生了后来拍摄的念头。摄影:李照兴
江之浦测候所建于面向相模湾崖上,大海和山势均成了杉本博司作品的舞台。在这一带成长的杉本是儿时沿海坐车,看得多风和日丽至雷电交加的景象而生了后来拍摄的念头。摄影:李照兴

如果杉本的海与天是他最广为人知的摄影作品,照片上那波澜不经,看似平静但内里蕴含极大能量的海天交接,那种感动是源于一种人与时间、光线,以至自然的紧密又谐和的连接的话,现在这测候所就是一切这种感动的立体呈现。同是成长于这海岸的杉本,当谈到营建这个临海依山项目的灵感时,回忆起童年时每次沿海经过相模湾,看到阳光普照或雷惊雨急的各种场面。

好天气时水天一色,坏光线时一片凄雾。再结合时间地理与人工建构,当中最特色的一项设计,是每届冬至日出,太阳从水平线苒苒升起,刚好就照进长长的观测隧道。是一个得结合天文、环境与建筑的设计。再一次人类毁灭后,留给后世猜测当年人类文明的遗址。

这种自然与文明结合,巧夺天工又理所当然,似有若毋,常常令人想到更多日本传统文化的底蕴。连结起小津,可就是日本美学说的“余白”。在表面白色单纯之中,深含一种丰富、回味,但表现出来时,却又只不过像是重复而单调。

这余白,当然也可以是小津电影里,那平白的家庭琐事微物剧情饮酒吃饭,来来去去家事长短人情世故。每次看完,都使人很想立刻去吃一口茶泡饭。

测候所巧妙以通向海面的隧道构式,仿佛捕捉了某些时间定格。其中一条的位置方向,正好设计成每年冬至日光从水平线上缓缓上升时会照进隧道,直通另一出口。摄影:李照兴
测候所巧妙以通向海面的隧道构式,仿佛捕捉了某些时间定格。其中一条的位置方向,正好设计成每年冬至日光从水平线上缓缓上升时会照进隧道,直通另一出口。摄影:李照兴

【完】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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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看,不懂電影的我也看得津津有味。

  2. 文笔好有韵味 就像小津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