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ime 是一名华人律师,和阿根廷女友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首府拉普拉塔市(La Plata)。2017年定居阿根廷开始,Jaime 经历了一右一左两任政府,目睹了阿根廷的经济逐渐恶化、失控,直到走向危机。
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将会是 Jaime 在阿根廷见证的第三任总统。
Jaime 今年一开始并不看好米莱,同大多数人一样:米莱的疯狂和极端让人感到,他如果当选,就意味着阿根廷人已经自甘堕落。如今木已成舟,米莱以罕见的11%票差(55.3%比44.3%)击败了来自庇隆主义(Peronism)阵营的候选人、经济部长塞尔希奥·马萨(Sergio Massa),于11月19日当选新一任阿根廷总统。
很多人为米莱的疯狂摇旗呐喊,另一些人为米莱的疯狂捏一把汗。米莱在竞选中提出闻所未闻的改革方案“电锯计划”,声称将砍掉包括教育部、医疗部、人力资源部等绝大部分政府部门,取消央行,全面美元化、实施大规模私有化。他在竞选中耸人听闻的提案还包括允许器官买卖、全面放开枪支管控、夺回马岛、甚至否定1970年代军政府独裁时期失踪者的统计数据。
12月8日是米莱进入权力交接的第19天。12月10日,也就是阿根廷民主化纪念日当天,他将走马上任。
当选后的米莱已不再如此疯狂。他和保守派前总统马克里(Mauricio Macri)达成了政治协议,后者的政党联盟“共同变革”在今年选情惨淡,止步10月第一轮大选,而米莱的政党联盟“自由前进”则远远没有在国会拿到多数席位,马克里的政治资源将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于是,米莱的内阁人选出现了马克里阵营中熟悉的面孔。“共同变革”联盟总统候选人帕特里西亚·布里奇(Patricia Bullrich)确认担任安全部长;布里奇的竞选搭档佩特里(Luis Petri)将担任防长。而曾担任过马克里政府的央行行长和金融部长的路易斯·卡普托(Luis Caputo)将出任经济部长,他曾作出与米莱相反的表态,称不会取消央行。
Jaime 觉得这像是历史重演,是对马克里时期的一场复刻。但阿根廷社会一直都在变化。当 web 3.0 时代遇上阿根廷疯狂的通胀,零工经济在阿根廷崛起。Rappi(拉美外卖软件)骑手和 Uber 司机对米莱的大力支持在8月初选中就成为各大媒体热衷讨论的现象。
墨西哥记者、历史学家 Alejandro Gonzalez Ormerod 当时做出了这样的观察:庇隆主义的主要舞台在大学和有组织的工作场所,是劳工福利得到政府保障的地方。现在进入零工经济的年轻人则并不受到这些福利的保障,甚至也不愿意用“福利”来交换正式雇佣工作的条条框框。很多人追求自独立的工作,科技资本带给了他们表面上的自由,而这一套“做多赚多”、“当自己老板”的说辞也让他们蠢蠢欲动。米莱团队的竞选团队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群体,设计了一套低成本、互联网友好的竞选策略,动员骑手们给竞选做免费宣传,给他们分发竞选贴纸、邀请他们参与社交媒体上的互动。米莱的形象就这样如同病毒一般传遍了互联网。
米莱就要上任,关于他如何疯狂的讨论已经渐渐饱和。但其实,米莱的胜利对普通的阿根廷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情绪是如何被调动的?反常的政治选择背后又是怎样的历史之网?
下面是Jaime的讲述:
整个国家平静得出奇
大选日投完票后没有什么别的活动。下午我们坐在家里,先看了一部电影。6点之前电视上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6点之后,我们就转台看 C5N(阿根廷新闻5台)。
C5N 的主播们当时都特别乐观。他们觉得最后一场辩论的胜负实在是太明显了,但其实绝大多数米莱的选民根本不会去看辩论,或者他们看到也会觉得:那又怎么样?这个情况和2016年的美国是蛮像的。这些知识分子完全低估了平民把哈维·米莱去推上这个宝座的决心。
马萨在辩论里吊打米莱,甚至帮米莱还赚到了一点同情分。很多投米莱的人早就看马萨这些衣冠楚楚的政客不顺眼了:你还想跟我显摆什么?他反而触动人们的那条逆鳞。他们甚至会认同米莱那副失败者的模样。川普还会嘴硬,米莱则脸涨得通红,就像一个5岁的小孩一样,表现出一副很失败、很局促的样子。
辩论之后很多人还跑到马萨的社交媒体上去辱骂他,因为辩论里他一直很压迫性地问米莱“是还是不是(o si o no)”。这些水军就去马萨那里问:马萨你老婆选公职选不上,o si o no?你跟前总统吵架的时候说了什么什么事,o si o no?反而激发出了大家的一些“保护欲”。选民的这种心理学真的是很难掌握,好有趣。
说实话,结果出来之前我们都不认为米莱能赢,但是那天晚上很早,八九点钟的时候,马萨就已经出来认输了。一切就结束了,原本以为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计票计到午夜、计到最后票数非常接近。结果完全没有出现那种情况。米莱赢了很多。
马萨很早就讲完话,庇隆主义这边的活动就结束了。但米莱一直拖到很晚,也不出来发表竞选胜利的演讲,我怀疑说他是不是没有准备。
女友是庇隆主义者,她非常痛苦,马萨讲话之前之后她已经哭了几轮了。在脸书、推特上我也看到有蛮多人在哭。我当时说我不想听米莱讲话,但是她很坚持。她一边哭一边说:“其实我想听一下我们新总统到底有什么计划,能不能说出一些比较有建设性的话。”她尝试维持理性的态度。因为她觉得,过去说的很多话可能是竞选需要。米莱现在毕竟选上了,会不会提出一些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米莱当选,伤害最大的是经历过独裁时期的庇隆主义者。因为它代表的是军政府的幽灵的一种脱敏回归。阿根廷从恢复民主之后,40年来,哪怕是右翼的马克里政府,都不会去给军政府说任何一句好话。但是米莱有一种洗白军政府的倾向,这是对庇隆主义者们伤害最大的部分,反而不是那些经济上极右或者疯狂的政策。
选后社交网络的帖子里,我看到一段我很被触动的发言,是一个非常知名的探戈舞者 Pablo Rodriguez 的母亲 Mirta Lopez 写的。她是那种最左的家庭,军政府独裁时期老太太的丈夫是在监狱里面的。她回忆说当年大家结束流亡生活和监狱生活后是怎么一起上街游行的,“那时候我们中有多少人走了出来啊!”米莱的当选对她们这些人的冲击是很大的。
很多人也说为之所以能选出米莱,就是因为阿根廷的集体记忆已经在慢慢消失了,所以人们能够开始接受这种极端的话语。阿根廷人一向自己认为自己比较体面,1970年代拉美的军政府结束以后,阿根廷是转型、反思力度是最大的。当时做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教育宣传,但是现在,可能又变得和巴西、智利这些未完成对独裁政府的全面审判和独裁遗产的清理的国家差不多了。
大选结果出来之后,外面完全没有任何人谈论选举的事情,至少在拉普拉塔是这样。我们去舞会,开车经过一些广场,也没有任何庆祝活动。我们在电视和广播里面会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但是你在路上碰到的人并不跟你谈论,整个国家平静得出奇。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非常的奇怪。毕竟2019年选举结束的时候,你碰到的每个人都会去谈论政治。
我后来想一下,这大概是因为庇隆主义者喜欢谈论选举。而当他们输的时候他们就不谈论。其他很大一部分人根本不是那种非常激动的政治参与者,他们就是很冷感的人。你不跟他谈,他也不会跟你谈。
庇隆主义者遭遇存在主义难题
我女友是第一代庇隆主义者。
她妈妈是很政治冷感的人。她爸爸以前自己认同为共产主义者,在1999年已经去世了。到了她这一代,她和她前夫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非常笃定的庇隆主义者。那是1980年代,军政府刚刚结束的时候。在那个时代20岁出头的年轻人去读大学,是不可能在大学里面做右派的。而当时的庇隆主义一直是群众运动的路线,不像那些激进党人可能还比较知识分子。
有人说庇隆主义是一个专门为了选举而生的运动,所有的纲领都是为了赢得选举,我还蛮同意的。他们经常出现一些选上了以后不履行竞选承诺的事情,不管是因为主观上不这么做,还是能力上没做到。就比如庇隆主义里面被左派否定的总统梅内姆(Carlos Menem)也好,现在的费尔南德斯(Alberto Fernández)也好,这些人为了选举去迎合大众,梅内姆说自己是庇隆主义者,反而大推市场经济,把所有的东西都私有化,实行新自由主义改革、采纳华盛顿共识、实行固定汇率制,这是传统上左派庇隆主义眼中最不庇隆主义的事情,他一个庇隆主义的总统全做完了。
现在的庇隆主义甚至不是一个政党,它就是一个运动,也没有什么纲领,为了赢得选举,常常把一些想法不同的人拼凑在一起,像一个“缝合怪”。比如马萨,他能够代表庇隆主义出来选,但前期也有人说他是庇隆主义的叛徒。他自己的说法是我只是和前总统基什内尔(Néstor Kirchner)吵架,但仔细想想,这个运动内部的政见不同能够达到大吵的地步,但是为了选举大家又可以站在一起。
我觉得至少从1970年代开始,庇隆主义就分不清楚到底是左是右、甚至是哪一种政纲了,至少从庇隆(Juan Perón)本人的晚年就开始了,尤其是他流亡回来、第三次选上总统以后,他站的是右派。那个时候整个庇隆主义就已经混乱起来,已经开始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一个主义阵营里面可以同时存在左派和右派,需要他来站边。那庇隆主义是什么?
阿根廷现在也有点往事实上的两极化——庇隆主义和反庇隆主义,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很多人其实都不讨论具体的政纲,只是谈论站在哪边,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庇隆主义的历史问题:他们很喜欢用这种两极化的语言来表述立场,但自己具体是什么又定义不了。
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
为什么米莱选上这么出乎我的意料?是因为我一直内心里觉得阿根廷人是非常骄傲,非常体面的人,不管他们对现实如何不满足,他们不可能去选出一个像米莱这样的“失败者”、一个疯子、一个看上去完全低于国民平均水平的人。毕竟他虽然号称是经济学家,却一直没有什么真正的学术和业务能力,也一直在相关领域不是很出色的人物。
但是来到2023年,这个国家的人是可以选出这样一个人的,所谓阿根廷人的骄傲、体面的传统是不是已经断代了?这可能得要看一下数据,到底投米莱的人年龄的组成是怎么样的?我自己的观察是很多年轻人投他,现在好多00后、05后都可以投票了。这里面很多人没有经历过阿根廷的辉煌时刻,他们一出生国家就比较失败了。电视里、广播里,都在说我们国家的左派政府腐败,封闭,跟世界脱轨,所以他们想摆脱这些庇隆主义的政客,非要选一个离经叛道的:你们老一辈人这么讲体面这么讲知识分子,看看你们选出来的大学教授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法学教授费尔南德斯,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对吧?
阿根廷人也终于开始逆反了,终于不想再做“南美洲最有文化的国家”了。
其实阿根廷的系统性、建制性的东西不是很多,宪政的框架是有不足的,很容易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治就演变成以选举为中心,政策都是一些不能持续太久的东西。地方上也是一样。虽然阿根廷说自己是一个联邦制国家,但是它的一些省没有什么省权,财政也不是独立的,要依靠中央行政部门分配资源支持。总统对每个省的影响可以非常大。阿根廷的法院也非常弱势。它的制衡绝对比不上美国,没有什么巡回法官制度,很少听过阿根廷的高院出来审查政府或者立法的行为。
所以,大家也会担心米莱会多大程度上利用总统权力推行很多疯狂的改革。但是选举的时候很多人在说:“不用担心,反正选上了他,他也没能力推行那些政策。”以我的理解,一些人选米莱恰恰是因为放心他做不到他所说的。
选后的一些情况部分验证了这种说法。首先,选后的周一一早,所有的阿根廷概念股都狂涨。我有特别留意 YPF(注:阿根廷石油公司),还有其他的阿根廷能源股都马上涨了,平均涨幅差不多15%。
这个现象的反常在于,概念上来讲,新当选的总统代表的应该是金融秩序的崩坏。至少他在选举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说要废除央行,要废除货币,说阿根廷需要迎来一段时间疯狂的通货膨胀,比索要继续迅速贬值,才能实现他所说的美元化。
后来美元黑市价格出来了,出现了更让我不解的事情:物价狂涨,美元持平,甚至有一点跌。我听一些中国超市的人说,因为大选结束后第二天是公共假期,大超市有很多雇员被叫回去连夜加班。大大小小的超市,趁着第二天还是公众假期的期间,大家都在干一件事情,那就是改价格条,把所有的商品的定价全部都擦掉换新了。
以前阿根廷国内有两个主要的经济指标,一个是美元黑市价格,另外一个是通货膨胀率。虽然你看到阿根廷的通货膨胀是疯狂的,但是它的涨幅比不过美金。而一般人的工资收入是跟着通货膨胀率调整的。在过去两三年,美元涨得比较厉害,特别是去年一年,所有人的工资水平是追不上美元的,而物价不是完全跟通货膨胀率挂钩,可能比通胀率高一点点,但是没有到达美元的程度。所以对普通拿比索工资的人来说,他们会觉得购买力在不断下降。
这样一来,阿根廷所有最值钱的东西现在都是用美元标价的:比如车、房。这也说明大家对经济不是很信任。一直以来物价并没有涨得太离谱的原因是庇隆主义的政府不能坐视不管,“看得见的手”他就直接给伸出来。其中一个办法是,政府跟大超市签协议,推出一个叫做“公平价格(precio justo)”的计划,规定每一种日用品类型当中,必须要有至少一个牌子卖政府定的价格,这样大家都有一个最便宜的选项。
选后正常的经济预测应该是:米莱当选后,阿根廷接下来经济会非常不稳定,投资者的信心不应该上涨。但结果是反过来的。所以我只能猜测说,外国资本觉得这是利好的。因为如果阿根廷要更开放的话,是外国资本去赚钱的机会。
而与此同时,物价上的变化又是美元标价和比索标价的差距又在缩小,这种趋势如果继续下去,会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赚比索的人的购买力,和赚美元的人的购买力之间的差距确实会缩小。不知道米莱完全执政之后,这方面还会发生什么变化。
从起源上来说,庇隆主义者根本就不是什么“左派”,尽管从经济角度上讲,他们的确主张国家强力干预介入经济运行。胡安庇隆本人受墨索里尼的影响很大。
阿根廷的問題是負債過高,福利太多
阿根廷的问题难道不是左右剧烈摇摆、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吗? 政策尤其经济政策没有长性是出不了效果的,都想要一觉醒来、问题没了,可能吗。正好这个克隆自己狗的“疯子”抓住了这种心理,喊点与众不同的口号,成了
同意樓下說的。
同意Minagi所說的 不論左右,屌票都是很可恥得一件是情,不論左右 還是進步或保守 總有人在己方落選或落後是批評對方的支持者 天真幼稚 似乎選舉落敗總是別人的錯誤一般。
请允许我在这里说一点不好听的话。
这篇文章看下来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左派在为自己的惨败找借口。作者和Jaime为米莱的当选找了很多的原因:阿根廷人不想再做「南美最有文化的国家」、阿根廷人自甘堕落、科技资本给了进入「零工经济」的年轻人表面的资本、左派明明赢了辩论却反而让米莱得到同情、被知识分子低估的平民的决心、阿根廷的集体记忆已经在慢慢消失了、自称裴隆主义者的政客经常欺骗选民、裴隆主义者内部过于混乱、阿根廷人骄傲体面的传统断代了、投票的00后离经叛道、一些人选米莱恰恰是因为放心他做不到他说的。
且不说其中的某些论述在旁人看来是否有些不痛不痒甚至说是小气,这其中几乎不包含对左派自己的反思。如果在经历了如此的惨败之后左派还是不肯尽可能地寻找自己身上的问题,那么左派何时才能进步,右转何时才能停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