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不在香港,旺角的话题已换了几转——这曾是很多人对潮流香港的感叹,在这里,潮流文化与城市一起高速运转,被视为本城常态。K就在香港一家潮流杂志任职编辑,快速轮转题目与人面,本是日常,只是最近几年,她感觉自己的工作更累了。
最近几年,指的是2019社会运动之后,次年新法令降临香港,再经历疫情波折、移民潮与解封,香港社会面貌持续变化。对K来说,变化不仅是电视报刊上政治、法治、社会等新闻报导,竟也关涉起与这些领域看似完全不相关的、自己的本业来。曾经,每期杂志访问什么明星,端看娱乐风向,编辑喜好,品牌表达,够不够有型、潮流、亲民与否,话题度如何⋯⋯而今,却要多出另一些标准,被访者是黄,还是蓝?明星封面,竟也要考虑政治立场?
似是什么空间在被挤压,K觉得自己虽是做潮流杂志,标榜的是文化价值与潮流美学,有时却仿佛突然置身风口浪尖,选哪个星?避开谁?笔下如何讲?讲多少?什么不能讲?⋯⋯
“这是香港的一种畸形,再没有真正的风花雪月,连所谓风花雪月,我觉得都充满政治涵意。”
所有这些过去数年,渐渐变成K在日常中一种额外的编采压力,而在同业中,她的感受并非个别现象。国安法在港施行三年有余,香港新闻媒体被红线改变甚深,相对于新闻时政社会法庭,传统所谓副刊,即娱乐版、艺术文化与lifestyle这些内容,本来因其“软”性、生活消闲化的属性想像,被视为与红线较远距离的领域,但K的感受令人好奇,重法治下,可有治外飞地?明星歌手、饮饮食食、生活阅读,这种种“风花雪月”之事,就可完全脱身红线之外?
我们走访了现任或曾任香港文化杂志的编辑、记者、撰稿人,探询社会气氛的转变对各自工作形成的影响,影响因素之间如何扣连,形成新“常规”,新“日常”。潮流文化与城市精神面貌,本是互为影响,当两方同时变动,人在其间,记忆、失去与遗忘之间,生活质感在暗涌中如何变化。
注:尊重受访者意见,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其任职媒体也名称从略。
对外篇:消失的名字
虽无明确“封杀令”
“你以为我不想做黄耀明访问?不想做何韵诗访问?”
反问记者的,是影评人及任职杂志主编的作家红眼。2019年,红眼因为新片《幻爱》适逢宣传档期,访问导演周冠威。那时,这位刚届不惑的导演,仅是电影《十年》中数位导演之一,《幻爱》是他第一部引起广大反响的剧情长片,后来成为2020年港产片十大票房作品之一,又摘下金马最佳改编剧本奖。
“但我没办法用主编的身份,没办法在自己的杂志里,做一个我欣赏、或者我很想再做一次的导演访问⋯⋯老板会打给我,发行商会打给我。自从国安法后,他们都有些顾忌。”
红眼就问周冠威,你会不会想拍政治题材?“他说一定想”,红眼说,其时就像留下一记伏笔,令日后徒然感触:
“后来我知道有《时代革命》,很想再和他做一次访问,但我没办法用主编的身份,(没办法)在自己的杂志里,做一个我欣赏、或者我很想再做一次的导演访问。那时会觉得这件事很遗憾。”
而关于黄耀明与何韵诗的访问,红眼说:“但我怎可能做到?老板会打给我,发行商会打给我。自从国安法后,他们都有些顾忌。始终杂志的命运跟主编的立场、岗位,有很大程度挂钩。”
与周冠威、黄耀明、何韵诗列在一起的演艺界名字,大概还有王宗尧、庄正等。约自2020年7月及其后,这些人物的个人专访便鲜有出现在各大主流媒体,当中黄耀明、何韵诗、王宗尧、庄正四人彼时均有案件在身,而周冠威比起其他人,除了未曾被拘捕候查,也多一个时序上的分野。
2021年7月,周冠威拍摄的纪录片《时代革命》在第74届康城影展举行海外首映,此后,又获得当年度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并先后在日本、台湾、欧洲与北美等地放映,并于翌年于台湾正式公映。但在香港这一边,康城影展首映后,不但周冠威在筹备中的电影遭到投资者撤资,演员辞演,拍摄场地中止合作,亦没有香港大型主流媒体敢找他做访问,包括本文受访者所(曾)任职的几份传统报章、文化及潮流杂志。虽然在香港,表面上也并没有导演被“明令”封杀的事情发生。
“几年前是相对自由的空间,我会在意导演明星对你会讲多少,说了什么?现在反而会更在意对方不想说什么,跳过了什么? 所谓勾勒出创伤的形状。”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23年1月,周冠威拍毕商业电影《1人婚礼》,开始四出宣传,他的名字方重新出现在传统媒体的报导与专访中,但整体声势已大不及2019年的《幻爱》。根据WISENEWS不完全统计,以两套电影上映期半年内本土报导数字计算,《幻爱》共有339篇报导,而《一人婚礼》只有53篇报导。
注:数据存在影响因素如作品风评、获奖提名、主演人气等,及WISENEWS查无苹果日报及立场新闻等近年相继关闭港媒、自媒体、新兴网媒相关报导存档。
也因这一波宣传,红眼终能在其主编杂志的电影专辑里再次访问周冠威;也有在《1人婚礼》上映后为其他传媒专访他。问起红眼在访问现场向周冠威提问可有避忌?他说:“虽然并不是完全无顾忌,有些忌讳仍然存在创伤硬核,但也逐渐明白,继续绕着它走,也可以勾勒出创伤的形状。”
“因为几年前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我会在意导演明星对你会讲多少,说了什么?现在反而会更在意对方不想说什么,跳过了什么? 所谓勾勒出创伤的形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红眼说最近几年,自己是抱着这种心态继续办文化杂志。
本文开头的受访者K也与红眼有类似经历,《时代革命》之后、《1人婚礼》之前,K就未曾进行过周冠威的访问。他说,周冠威曾于某次访问讲过,希望香港有爱这个地方的人,能拍到香港人认可的电影。“他做到了,我们觉得这种价值很珍贵,然而很遗憾我们不可能再访问他了。”
后来藉著《1人婚礼》上映,K终于有机会“借题发挥”,再次约访周冠威,前题是必须把周冠威过去两个重要的作品《十年》及《时代革命》在文句上删掉及修改。“香港人及香港传媒在2019年抗争后,逐渐进入荒谬世界,立了(国安)法后,我们不会主动刻意挑衅,因为那(国安法作为法例本身)是痴线的。”
包括K一直以来欣赏的黄耀明,也须从受访者名单删除。他说:“最荒谬的是自己,因为你要‘㩒住’(按捺住)自己。我也解释不了,就是很直接的恐惧。”
而这种天人交战,对一众香港文化编辑而言,在此前的香港几乎不曾经验过。
“最荒谬的是自己,因为你要‘㩒住’(按捺住)自己。我也解释不了,就是很直接的恐惧。”
消失的明星面孔
“但因为她在社会运动中走得很前,品牌决定放弃她。我觉得痛心。”
大小时尚品牌的广告费,是不少时尚媒体及时尚杂志营销模式的重要构成。但近年香港社会气氛转变,时装品牌在合作方面早已过滤了具有“潜在危险的”明星面孔。
K告诉记者,以时装来讲,香港没有什么人才,包括要“睇得”(样子能够看),人气高,及有个性,让外国品牌招揽。以某位年轻女演员为例,K说有几家品牌公司都喜欢她的形象,想投资在她身上。“但因为她在社会运动中走得很前,品牌决定放弃她。我觉得痛心。”
在K看来,对明星的个人背景,客户(品牌公关)都会过目——即便杂志可能只是为明星名人拍张照片,并没有访问,也不涉及言论表达。“如果那人的形象敢言,其立场或参与的作品敏感,有可能被人上纲上线,被批斗,那即使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那位明星合适,客(户)都宁愿放弃:唉,不如找另一个吧!”
“这是香港的一种畸形,再没有真正的风花雪月,连所谓风花雪月,我觉得都充满政治涵意。如歌影视,你一有立场的区分,就已经很政治化。”K说,特别在2019年社运期间,他们编采部的共识是要积极回应当下的社会现况,却有客户曾因此向他公司的老板讲:“哗,你哋本杂志咁激嘅!(哇,你们的杂志怎么这么进激!)”
被客户投诉后,K和同事们就把某些稿“做细”一点,版面大小和题目都不显眼,不让客户一下子就瞄到;但这举措却也令年轻记者开始担心,是否编辑部内部要开始审查和噤声了?“《国安法》立法后压力更大,我会思考,其实什么也不做,就臣服在它之下是很容易;但如何在此压力下,坚持,继续保有独立思考,不辜负我们的读者?那就要讨论,要思考,要判断,现在变成我们就要背负这种压力。”
红眼认为,一本明星挂帅的艺文杂志,封面代表了主编及杂志品牌认同某种价值取向与生活态度,在后社运时代,或隐或显地多了一种明星对社会政治的表态与立场。“也不能说是借题发挥,当大家都明白你(主编)有这个意识的时候,就自然多了争论,也多了考虑,要去到几尽(要去到什么程度)? ”
“她讲到去留与政治审查。整个团队个个都眼泪盈眶,因为太久没听过在杂志访问的拍摄现场,有人这么勇敢地说出来。但当然我不可以写出来。”
红眼分享这几年在娱乐圈、明星产业中的见闻。“有段时间,特别是2019年至2020年之间,拍照只要你举一只手指,遮一只眼,别人就觉得很政治,很敏感,很挑衅。可能他开玩笑,也没有什么意思,但他们的经理人希望换走这类照片。”他形容,特别和明星歌手做访问,很感受到一种“像戴著避孕套,来撩鼻屎”的离地感觉。“你觉得,专访好像访得深入,近距离,但明明完全不深入。明明知道大家都在避免谈敏感的话题,你避免问,他又避免回答。”
过去三年,唯一一次令他感受到真诚交流,是访问某女歌手。“她讲到去留的问题,讲到政治审查。我整个团队的人在旁边假扮忙碌工作,但个个都眼泪盈眶。我想,不是因为她讲得好,讲得动听,大家感动是因为太久没有听过在一个杂志访问的拍摄现场,有人会这么勇敢地说出来。大家都明白真心交流,讲心底话的机会越来越少。”
“当然我不可以写出来,经理人也担心她出事。我可以理解,大家都要谨慎行事,步步为营。”
因为红眼既要供稿给各大媒体,自己也主理一本艺文杂志。“这个时代里,编辑和作者的合作关系很微妙。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稿,在其它地方会被人拿走敏感字眼;而自己收到记者的稿,无可否认你也会拿走敏感或者主观的字眼。”他被编辑审稿,自己也审记者的稿。
“当你一只手指指著别人的时候,其实有几只手指会指向自己。”当媒体空间的禁制越多,就红眼的处境而言,自我分裂与冲突也越强烈。
“如果那人的形象敢言,其立场或参与的作品敏感,有可能被人上纲上线,被批斗,那即使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那位明星合适,客户都宁愿放弃:唉,不如找另一个吧!”
黄定蓝?
2019后,香港社会撕裂为“黄”与“蓝”,随社会情势逐渐“遍地开花”,遍及明星、电影作品、食店、电视台、品牌,媒体取向等众多领域,无论主动或被动,常常意味著隐晦而鲜明的自我认同与情感动员。但原来这黄蓝分野的社会现象,不仅影响家庭关系、消费模式,还影响到传媒文化生活内容的运作,甚至是饮食、品牌等版面。
K分享,黄蓝分野后,他在不时参加的品牌活动、外出公干或者饭局中,若遇见有黄蓝之分的行家(圈内人),自己都会小心说话。特别在2019年社会运动那段日子,公关(PR)还会善意提醒,饭局上切勿谈政治。“有次外出公干,不知好笑还是悲哀,主办单位分了两架车来载记者编辑。一上车就有人爆一句:又会这么巧合,分到一架是蓝,一架是黄。”
黄蓝分野后,网络承载了很多“怨气”或曰能量。L以前任职传统报刊副刊记者,后来在社交媒体做影片Content Creator。从传统大型媒体转入新的小型网媒,对L而言,传统记者与“Content Creator”的身份当然有距离,后者是连自己也成为了内容的一部分;但也因为没有了传统媒体在伦理或作法上的掣肘,反变得更加好玩、入屋(接地气)。
眼见媒体言论空间被压缩之时势,L与一班同事在内容上取得共识:不做时政,不做社会议题;专做文化、人物故事,以及饮食、品牌等“消闲”内容。而同时既然是从传统大型媒体脱身,转入更能承载自己想法的“地盘”,他们也有了另一个共识,就是选择受访对象时,坚持不做蓝店,只做黄店。
所以每做一个故事之前,L与同事们都会仔细研究该家食店及受访者的背景。“我们会事前先做research,看脸书,问下街坊,或者自己亲身到现场感受。如果是蓝店,我们绝对不会做。”
日常访问也多了避忌,因为视频相较文字会令许多环境细节无所遁形,所以若受访者家中或店内贴有“光时”或“香港人加油”字句,他都会建议移走。
但他记得有次“中招”,片子刊出后,网民说访问的是蓝店,一时间留言中充满谩骂。
“明明拍片当日,同事直接问过老板,喂,你们是不是蓝店?对方答不是(笑)。”
L又曾经遇到一些不错的人物故事,但发现对方是红底媒体前记者。“上司叫我不要做。”
而即便如此,日常访问也多了避忌,哪怕是镜头布置的细节上,因为视频相较文字,会令许多环境细节无所遁形,所以若受访者家中或店内贴有“光时”或“香港人加油”字句,他都会建议移走。
被网民读者洗版,不只是L和同事们受到过的“待遇”。记者陈菁也险些遭遇过。除了明星,她在工作中也会访问艺术家、作家或演员。而虽然这些受访者的作品未必直接与政治有关,“但你(记者)也会考量他们的立场,例如他会不会选择大陆市场,会不会离弃或者打算放低(放下)香港市场。”
“之前我曾访问艺人XXX,他没有直接表达自己会选择大陆市场,只是说:‘我咁大个人,知道自己做紧咩(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访问出版后,他就接了新的工作,要回中国大陆,你就明白当时他说话的用意了。”
陈菁说,如果当时文章明确写下这个艺人是选择大陆市场,则大有机会被网民声讨,那
位艺人一定会引来负面声音。“虽然声音不是冲著我们杂志而来,但你(也)要考虑,受访者是否那种预备要告别香港(的情况)。”
“但记者也会考量他们的立场,例如他会不会选择大陆市场,会不会离弃或者打算放下香港市场。”
也是最近数年,香港社交媒体及讨论区不时都有网民杯葛被公众辨识为“蓝营”的品牌,如“麦当劳”、“星巴客”、“元气寿司”、TVB等;而一旦有年轻明星歌手任这些品牌的广告代言人,其个人网页等地也会被“洗版”与“网络声讨”。因此社会情势,陈菁所在的媒体里,编辑部也曾向公司销售部建议,不要接某些被公众声讨为“蓝营”品牌的客户稿,以免在网上被激烈“洗版”。
访何桂蓝谈追星?人都抓起来了
“但是去到后来,你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出事?”
陈菁入行当文化记者五年,现为自由撰稿人,上一份全职工作是在流行文化杂志任专题记者。彼时国安法尚未立法,她除了做明星访问外,也找来一班新晋区议员在杂志里讲社区营造。“我进入那间杂志社工作时,正是很多人开始被捕的时间点。”
当时制作的社区营造专访里,陈菁最喜欢的一篇是访问前泛民主派区议员连桷璋。她回忆访问情景说:“很开心,我们两人轻松地在大埔的茶餐厅聊天。”当时,原是广告人的连桷璋受社会气氛影响而决定投入社区工作,以素人身份参与区议会选举。一众候选人中,他为街坊所记认,是因其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宣美学,以文青系“蓝绿”加上黄、红、黑三色字,作为代表自己的色系;甚至以自己的面孔作为“唛头”(商标)恶搞,诙谐幽默。这些形象与美学令他在一众候选人中最早跑出,于2019年11月当选为大埔广福及宝湖区议员。
“他本来是个广告人,以美学影响社区。你会看到(当选后)他连办圣诞节活动,都努力地把过往广告行业的经验放进去(在区内荒废木球场举办木球森林圣诞夜)。令大家觉得,哗,原来(社区工作)可以这样?他那种影响力不是口号性,或者过去民主派或传统区议员的手法,而是很新鲜的,以生活来影响生活的方式。”
社区营造专题在主题上其实并不政治化,陈菁说,“你想知道他对社区的想法,跟社区的联系,很日常,没有写得很政治性。但是去到后来,你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出事?”
随著社会情势的变化,陈菁在后来的一段日子要约人做访问,开始有了更多考量,因为不知道受访者会不会被拘捕,有没有参与某场运动,或讲过些什么言论之类。
随著社会情势的变化,陈菁在后来的一段日子要约人做访问,开始有了更多考量,因为不知道受访者会不会被拘捕,有没有参与某场运动,或讲过些什么言论之类。“如果真的有一班人被捕,你也会想,那专题怎么调整?预备的内容‘见财化水’(付诸东流)了。始终不能只访问明星,但你开始没有选择了,要找其他类似的人。
陈菁表达的困境,在之后的日子里进一步加深。数年来,文化记者与社会版面记者常要接触的学者、议员、公民团体领袖、或时政评论人,许多人不是被拘捕侯查,就是已移民他方。前文受访者Y说,如今,“叫你例举十个可以深入探讨不同议题的立法会议员,你都未必讲到吧。”这种找不到适合受访者的状况,最令Y困扰,他说:
“你发现,一向与你合作的学者,大部分都离开了,特别是政治学或公民社会方面的学者。如果他们有案在身,就多了很多顾虑。整个公民社会的landscape 完全改变,如果你一向做社会议题的探索,(如今)怎么找人访问? 我都不懂得怎样去处理了。如果你尝试访问前立法会议员,或者前学者,他最多只可以分享走之前对香港状况的分析,你很无奈,那现在的情况呢?这在整个知识的生产和传递、传播方面,都出现一种断裂状态。”
“一向与你合作的学者大部分都离开了,特别是政治学或公民社会方面。公民社会的landscape 完全改变,做社会议题的,如今怎么找人访问? 这在整个知识的生产、传递和传播,都出现一种断裂状态。”
而陈菁曾经想像过,假如能访问何桂蓝,谈谈她对追星的想法,该是一篇角度与选择受访者都很好看、吸引的报导。原来作为一个很有力量、新的政治人物,她也是一个追星的粉丝。只是这种想像如今已没有可能,这是一篇在这个时代“被消失”的访问。
“有些人,无端端成为了禁忌。”她说。
内部篇:擦边球能有多擦边?
“终归是会抑郁的。”K觉得,连副刊的内容也不能写,我们会失去一个时空。
题材转换:软性的,更软性的
审题与字句的博奕时刻上映,六四、七一稿题要字字斟酌,不可提及有关公义、公民权力等强烈意识;文中若有“中国警察”及“武汉肺炎”等字眼也必须删除。
经受外部社会解析与撕裂压力的同时,编辑部内部也经历连串变化。
例如办公室内,审题与字句的博奕可能时刻上映,其中受访者提及,关于六四、七一稿题字字斟酌,不可提及有关公义、公民权力等强烈意识;另外文中若有提及“中国警察”及“武汉肺炎”等字眼,也必须删除。又例如自我审查引起的日常操作变化。
已离开传媒行业的资深文化杂志编辑S认为,香港新闻自由指数跌至新低,对记者最大的影响,是不能自主守著原则去作报道。而当记者再不能讲真话,如何表达重要的价值取向如公平、公义、自由、民主等原则?
S说道,“公司内部自我审查,记者也会自我审查。有人提醒你,要平衡声音,必须访问建制派,而且不可以闹上面(批评政府)。(编辑部)不再是以前做专题的方法,(以前是)由记者决定选材及选择受访对象。”
“你需要避过采访某些重要题材,行文要隐去或含糊略过某些事实真相,也许那就是行内常见的擦边球做法,但久而久之,可能不自觉地放下原则。”
即使在文化议题版面,S也说“无可避免地,你需要避过采访某些重要题材,或行文要隐去或含糊略过某些事实真相,也许那就是行内常见的擦边球做法,可是,久而久之,可能会不自觉地放下原则,或许内心挣扎,觉得自己没有老实说出真相、埋没良心;且避重就轻下,也难以做到最好的专题。”
也有题材的转换。从社会文化议题转入较为软性的生活类内容。资深文化杂志编辑Y说,他主理的杂志有部份内容属于社会议题,国安法立法后,编辑团队重新思考如何走下去,因公司不只有杂志出版业务,其他部门同事都希望能“安全一点”。“我们寻索转型的方式,或者探讨不同题材的方法。但我们不能即刻转身,需要摸索,如果突然叫你做无关痛痒的题目,猫猫狗狗,行山什么的,你作为编辑或者其他编采部的同事,一定觉得不舒服,也不知道怎样转换。”
“红区存在,你一旦僭越某个位置就要担心很多其他事。选题上我们依然是关于社会议题,但转以边缘手法讲些side story。”即从社运变成讲自我照顾、自煮、生涯规划,寻找民间尚存的“言说”空间。
其结果是,Y的杂志经过这两、三年来一路调校,题材慢慢移离社会运动之外。“其实我们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一个只是看著红线做人的阶段。”Y说,大家的共识是寻找民间尚存的“言说”的空间,那不是政府给予,要靠自己摸索。
“因为红区存在,你一旦僭越某个位置,就需要担心很多其他事情。选题上,(我们)希望读者有共鸣,但另一方面你不会直接引入直白的讨论。你看我们的题目,依然是有关社会议题,但转为以边缘手法,讲一些side story。”而Y所说的side story,即从社会运动,重新进入个人生活与精神健康层面,变成讲自我照顾、自煮、生涯规划等主题。
“香港人有各式各样的想法,其实都没办法脱离后运动和国安法时代的包袱。”
无脸,化名
那时开始,文化版面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化名,而“这两年无论题目是否与时政有关,受访者都不想露脸拍照。”
突破机构出版的《Breakazine》本是以深度专题探讨社会议题及文化现象的杂志,2020年7月1日国安法颁布后,《Breakazine》将已付印的7月号《危险阅读》一期刹停出版,声明指原因是“基于对新法例实施的理解仍有不确定性,并希望保障一众共同参与者”,同时决定暂停同年10月的一期。
六个月后,2021年1月1日《Breakazine》重新发刊,主题为《沉默》,访问抗争者、蓝丝、警察、移民港人等描述其时社会集体状态。只是为保护受访者的身份,刊中开始采用“无脸”与“化名”的方式,进行报导。
而也差不多在那时及其后,文化议题版面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文字中的“化名”,及影像上的“无脸”处理。受访者Y说:“(这两年)无论题目是否与时政有关,受访者都不想露脸拍照。后来设计师就想到各式的影像手法,如把访问照片变成原住民(戴面具与头套)的形象。以前就只是直接拍受访者,在限制下,反而想到更有趣的画面。”
恐惧与担忧不仅来自受访者、记者,也可能包括编者。即使不涉及明确视为“港独”立场(如八字抗争口号)或具“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意味的内容或字句,文化版面在处理书、纪录片、电影、明星、歌手、出版社、绘本或漫画等内容上,也越来越谨慎。受访内容也从原来采编自主立场下,文章刊出前一般而言不会给受访者过目,而变成需要更多与受访者协商刊出。
Y笑说:“即使如我,现在和你谈媒体生态,基本上没有什么隐瞒;但报导出版之前,我必须再确认内容。这经常发生在我们的内容制作中,特别这两年。”
即使不涉及被明确视为港独立场、或具“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意味的内容或字句,文化版面在处理书、纪录片、电影、明星、歌手、出版社、绘本或漫画等内容上,也越来越谨慎。
记者个人:靠胆识
这种情况下,记者与编者面对来自受访者的压力,以及自我审查、内部不同层级审查,陈菁说,最后看的是“胆识”。
她过去工作的杂志社其实并无明显内部审查,所以她特别珍惜那个空间,访问方面尽量忠于自己想法,但她也说:“比较senior的同事会小心一点,当然他们背负著很多东西,真的怕说错一句话,或者问错问题。某程度上你出一篇文,你就是负责人。对senior的同事来说,没有我们这班年轻人那么冲动。当然有些年轻一辈也很胆小,觉得政治最好就不要问。就看你的胆识吧,若受访者真的想回答,自然会回答;他不想回答的话,自然会拒绝你,但是你先不要自己缩了。”
“大胆的文字背后,你需要一个大胆的访问者,和一个大胆的被访者。如果你没有了任何一方,这件事就不能成立。”
工作靠胆识,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她说:“假设受访者包装出来的内容是70%(30%是受访者为了保护自己,而选择不提及或者隐喻。她强调,有时候不一定关乎政治,可能跟他本身个人形象有关) ,我们就应该去写那70%。既然他都信任你了,都不怕讲到70%,你就照写。很多时候。你听到的都是隐喻,但你会明白。”
陈菁对文化记者这份工作,仍保有想像,那仅存的空间,正是她能运用自己的意志,去自主的空间。这三四年,她觉得自己变聪明了,究竟如何聪明地发问,找到隙缝来钻,问到你想要的内容。
“当然我不会问,你觉得现在的政治情况如何?我会问关于价值观的问题,例如有没有你很珍视的事物,人,甚至价值观,已经消失了?我仍然觉得,每一篇访问如果有一些社会观察,就会有深度、有意思一点。”
“很多时候。你听到的都是隐喻,但你会明白。”
问她觉得现在的读者想在文化刊物里读怎样的访问?她说“大胆的人吧!”
“在行业或社会霸权中,一些根深蒂固的文化,他敢指出,大家就已经很喜欢了。当然,大胆的文字背后,你需要一个大胆的访问者,和一个大胆的被访者。如果你没有了任何一方,这件事就不能成立。”
S也佩服仍然留在传媒行业前线的记者们,努力寻找空间,甚至会多做几篇“猪头骨”(没人愿意做也很难完成的事),换来机会做真正想做的题目。她勉励道:“但同业必需要经常自省,清晰地守著原则,不要委曲求存,失去自我,一个记者的尊严和价值,最后也会反映在文章当中的。”
世代之隔
传媒知识与经验,世代间的传递,似乎断层,随著不少资深记者、编辑离开,越来越少资深同行可带著这班年轻记者,一路学习与成长。
在行业内部,虽然仍有陈菁这样坚持的年纪记者,但同时行业整体依然面临宏观变化。大环境下,“有志在记者行业发展的人愈来愈少”,记者协会主席陈朗升曾接受传媒访问表示。“例如大专院校新闻系收生减少、毕业生投身新闻界的兴趣成疑。”香港记协会员人数在2019年最高峰时期,有接近900名会员,但到2023年初,会员总数减至一半约400人左右,而正式会员只有约200人。
如此情形,包括文化版面在内的整个传媒行业,这两年面临世代断层。受访者S感慨,传媒知识与经验,世代间的传递,似乎断层,随著不少资深记者、编辑离开,越来越少资深同行可带著这班年轻记者,一路学习与成长。
虽然情势如此,Y所在的媒体依然积极协助年轻人入行。他观察到,在公民权利逐一被剥夺,无可发声的社会气气下,最大问题是年轻一代变成了没有“stake”,不再是持份者。“例如你可以入大学,但不可以有学生会;你可以继续生活,但选举和游行都有了很多限制。在参与社会事务上,有相当的部分被取消了。所谓no stake,其实全香港也是如此,大家无力感很大。年轻人处于更多的限制中,stake就更少了。在这个环境当中,年轻人处身在最郁闷的位置。”
而Y认为,stake不一定只限在政治层面,也是一个生命、个人发展的事情,所以在传媒的实习,“是希望给他们一个‘stake’”。“例如他们提出很多建议或意见,他们会写访问,一起思考整个storyboard是怎样定,例如原来他们特别关心精神需要,如孤独感,内疚感,也关心弱势社群的议题。我们特别留心怎样跟他们相处,希望告诉他们,你们在这个制作里面是有stake。”
“你可以入大学,但不可以有学生会;你可以继续生活,但选举和游行都有了很多限制。在参与社会事务上,有相当的部分被取消了。”
诘问:香港行进的现实:去政治化如大陆?
红眼曾在一篇媒体人自白中这样写过:“‘尽量不要写’已经是一些基本游戏规则,不要写之余,更变成尽量挑出敏感句子删一删,遇到太敏感的文章,要找个办法与作者说,不如不要写。太敏感的题目就和受访者说,干脆不要做。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百次,‘危机意识’特别高的编辑逐渐摆出政府高官的嘴脸(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有那张嘴脸)——他们认为今时今日仍然企硬(不肯让步),就是不懂世情,不识时务会连累了大局。”
他说:“现在很荒谬的,并不是什么都不可以报导,而是什么都可以变成不可以报导。总是有很奇怪和荒谬的原因,令某件事情成为禁忌,然后你就不可以写,不可以报导,可能就是这样。”
近几年他因为工作关系,接触到一班大湾区艺术家。“他们有很多想法,很有见地,艺术观比香港还厉害、前卫,但一谈政治,他们就会失声、退让。”
就像红眼在十年前到中国大陆旅行所认识的创作者。“政治以外他们充满自由,政治以外他们很有热情,政治以外他们很多态度,很多想法——但他们唯独不会碰政治,中国的所有艺文杂志,全部都是离地,而不谈政治。”
这也是红脉眼最感悲观之处:“这不是香港的未来,而是今天已经是这样子了。主流(社会主流文化)变成我们继续追求艺术成就,一些文创新思维;但与此同时我们完全拿走政治理论,可能在现在的一些文艺杂志,或者现在的报纸,已经是这样了。”
“这不是香港的未来,而是今天已经是这样子了。主流领域中我们继续追求艺术成就,追求一些文创新思维;但同时我们完全拿走政治理论。”
例如香港在最近两三年兴起的追星现象,被一些观点解读为社会运动遭禁制后的能量转向,但红眼却认为是去政治化的文化现象代表:“我心目中的真正偶像是会带动他的追随者,去推动某些有意义的事情,例如以前是推动反战,推动反核,但为什么现在我们这么空洞?XXXXXX代表或者推动了什么?其实没有,带你去买灯牌?买保险?他们没办法在自己的名气、现象同时,推动你做一些产生价值、产生意义的东西。所以黄耀明才是黄耀明,XXX才是XXX。”
“终归是会抑郁的。”K觉得,连副刊的内容也不能写,我们会失去一个时空,在传媒角度,当文化媒体没有了态度,倾向讲软绵绵,最mild的东西,不再有尖锐的见解、倡议,或者讯息。大众只会顺其自然地失去知觉、知识。“即使大众追著某些偶像,也必然是失望。因这是假的,是身影,用来分散注意力而已。”
Y曾在社交媒体上写过一句:“在离留之间,我们选择创作。”
“人经常处于一个悬置的状态,半天吊,我经常跟别人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半年之后是什么状态,一个月之后,我身在何地,香港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疯狂。”而他们继续选择立于媒体的位置,纪录香港。“有些朋友对我说,只要你们存在就可以了。存在,不是指你的名字存在,而是你这种做杂志、做媒体的方式,或者追求一个问题的精神,继续存在。”
他说:“可以存在的时候,就尽量存在。”
咁無意思,我無錢走所雝留香港,但我唔會結婚生仔,學校無學生就殺左鬼,做老人院停屍間,雜誌報紙無人睇就執左去,我一文都唔會花去買去睇。
年輕人走唔到,無必要為老人建立美好香港,我覺得最大意義,我留低,癈老有人可以幫佢地執骨咋
「無端端就成為了禁忌」,如果到現在「無端端」這種房間裡的大象用詞也能寫出來,有點好笑,感覺受訪者和作者腦子裡有八十八道紅線阻止了思考和下筆。
其後又出現「我也解釋不了」這種句子,同樣讓人忍俊不禁。
又覺得無端端又解釋不了,等諸位思考完平庸之惡,頭髮都白了。
在人民心中放下「恐懼種子」是共產黨最厲害的地方。
對付異見人士,共產黨不會毒殺他們,而是監禁他,孤立他。
當一個人被長時間監禁,孤立,人就會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