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风云》是“伐纣序篇”,将传统封神故事做了大幅改动,将“弑父”作为贯穿全片的主题,将“权力”作为核心线索,将姬发这个远在西歧的角色提到图穷匕见的前线,试图将纣王区别于演义中的单一形象,讲述了一代暴君的灭亡与一个少年英雄的成长。
谁也不把天谴当回事
少有华语电影将“弑父”做得这么凶猛直白,鲜血淋漓,不管是殷启当面捅杀帝乙,还是纣王令四大伯侯之子亲手杀掉他们的父亲。祸根就是纣王自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言以定妖孽还是祥瑞;他擅长控制蛊惑人心,“你看见的是他让你看见的,你相信的是他想让你相信的”。而殷郊与姬发,则在经历了一系列残暴事件后,终于从对殷寿的崇拜与钦敬中醒来。电影是一部武王觉醒史,从他把纣王当英雄,纣王把他当傻瓜始,到穿破纣王洗脑术的迷雾,最终亲手杀掉了精神之父殷寿。不再是红颜祸水,不再是糊涂反人类的暴君,不再是面目模糊的圣王,不再是隐晦的“弑父”情结,不再强调顺从“父”的意志,“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纣王甚至一把火烧掉了宗庙,在王朝的神圣之所与妲己交欢。所有这些给观众带来了巨大的新鲜感、刺激感和解放感,随着出色的服化道、强烈的特效,以及风情不同的男色、紧实的胸肌狂轰滥炸,在上映之后收获了不少好评。
但细究之下,支撑这些理念的剧情很多是立不住脚的。这次的纣王终于不是任凭妲己左右的昏聩君王了,他要自己完成所有的坏事,他做了什么呢?弑父杀兄。这当然是恶行,但并不凶残,且只局限于家庭内部,还是借妲己之手完成的。不像小说当中,他荒淫无度,残暴血腥,建酒池肉林,兴高台殿宇,置虿盆炮烙之刑,斫胫看髓,剖剔孕妇,残害忠良、祸害百姓,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于是各路诸侯揭竿而起,朝歌的官员也纷纷反出京城。电影中纣王所做的事情,并不会招致天下百姓愤恨,威胁到他的统治根基。这样四大诸侯要冒灭族危险“以臣弑君”的理由就非常不充分,何况仅仅只听了姬昌的一面之词,更何况他们都有一个儿子在朝歌——否则质子的意义是什么呢?在关键时刻,君父是不会顾及儿子,但还远不到这地步。他们领地内也的确是遭到了天谴,牲畜暴死、婴儿早夭等等。但天谴既然如此厉害明察秋毫,不能直接一个雷劈死殷寿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伤害无辜呢?这个老天忒也不懂事了。况且纣王已经许诺要自焚以消除天谴,四大伯侯又有什么讨伐的必要?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会如此轻率?
姜子牙就更莫名其妙,在他走进宫门之前,有大把时间观察民生,但他根本不关心,电影没有对百姓生活是否受到影响有任何展现,祭天台的工程只为了宏大视效,神仙三人组被官员贩卖也主要是为了戏谑,而并非呈现纣王之吏治。他判断“天下共主”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德行的话,为什么不悉心考察?如果不是德行而是地位的话,那献给纣王又何妨?如果还是德行的话,殷郊又表现出了什么品质让他觉得这应该是“天下共主”?还是凭藉出身血缘,那早给纣王不就得了?当他认为殷郊应该是天下共主现在又不是的时候,干了一件更惊悚的事情,策动四大伯侯谋反。殷启(寿)弑君是弑君,四大伯侯弑君就不是弑君了吗?在一个设定为“弑父弑君”会招致天谴的世界里,他是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制造下一个天谴?后来崇应彪在纣王威逼利诱下,将父亲北伯侯崇侯虎刺死,他的领地又有什么异兆吗?难道王命大于天命?
人物缺乏行为逻辑
小说中,妲己的任务就是迷惑纣王颠覆殷商,她作为一只野兽生性残暴耽于享乐,也需要扫除一切障碍,这是她的行为动机。当电影让纣王成为罪魁祸首,他的动机就成了问题。弑父杀兄之后,已然是天下共主,还有什么野心需要实现?他此后也的确很少主动作为,而是处于防守反击状态。姜王后、伯邑考、比干都是自己求死。在尚有儿子可能继承大统的情况下,王后要在国君面前杀死宠妃已然不合情理,纣王又有什么必要坐视她惨死呢?小说中,姜王后劝谏纣王不要沉迷女色,管教妲己,招致杀身之祸。她的父亲东伯侯姜桓楚(电影中为哥哥)为女伸冤,斥责纣王罪行。姬昌先与其他两伯侯共同上表劝谏纣王斩杀妲己、退奸除佞,后又被费仲、尤浑二人诱导算出殷商气数黯然不能善终,惹怒纣王差点丢掉性命。因为算准太庙午时火起,令纣王相信他不是故意谤君而是真的推演,才赦免其死罪,让其暂居羑里,待国事安宁后再归国。
姬昌犯的不是谋反之罪,他有九十九个儿子,伯邑考走后,他的弟弟姬发主持后方,这样伯邑考赶到朝歌救父,才有可能性与合理性,他并不是来送死的。而电影中只出现了姬昌的两个儿子,他与姬发父子具在京师,伯邑考一走,西岐无主,姬昌犯的又是谋逆大罪,绝难获得赦免,倒是父子三人很可能殒命朝歌。如此,伯邑考赴京变得非常牵强。妲己对纣王一往情深,不再勾引不成恼羞成怒,纣王也没有与伯邑考发展出任何冲突,伯邑考的死亡就只能靠”爱与牺牲”。而他又是如何相信纣王一定会遵守诺言放了姬昌呢?就不能把他们父子一锅端吗?至于比干,小说中他毁了妲己的狐狸窝,杀死了她的众多姐妹儿孙,因此妲己恨他入骨,佯装心痛旧疾发作,一定要比干的玲珑七窍心救治。现在就只能让比干主动求死。但关系到个人生死与王朝兴衰的大事,起码得有个见证人,防止纣王不守诺言吧?著名事件不能缺席,在改动人设之后又无法创造出合理剧情,就只好用精神胜利法:为了一个更高的价值不惜自我牺牲。
电影中的纣王在成为天下共主以后无正事可做,甚至拿到封神榜消除天谴这件事都干得心不在焉,精力转向了毁灭父子关系。他似乎非常恨“父慈子孝”,超出了索取权力的需求,这股恨意是从哪来的?他的父亲对他做了什么?电影给了一些线索:他也是次子,不受重视,“你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如何对我的”,但远远不够。对于引发天下大乱人神共愤而言,这个纣王还不够坏,他甚至都没有主动去杀逼他自焚的比干;但对于个体而言,他又太坏了,坏得没有道理。不是每个坏人每桩恶行都一定要找出原因,的确存在无原由的变态与残忍,但恶也需要纵深,一个疯子也有疯子的逻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疯,也有他的喜怒哀乐惊惧。电影中的纣王,他的快乐与悲伤都来自哪里?他会因为又令一对父子反目成仇而欣喜还是刺痛?他梦寐以求的,到底是权力还是发泄对父亲的恨意?在得到之后会失落吗?他有什么珍视的东西吗?他眼里的利弊和他人有什么不同吗?他从没有过恐惧或犹豫吗?他曾经做过选择吗?
与此相关的是姬发及质子团对他的崇拜服膺。这一部分来自理解与仇恨,殷寿对他们说:你们的父亲把心爱的儿子留在身边,把你们送到朝歌来做人质。一部分来自于个人魅力,他英俊性感、骁勇善战、杀伐决断。但这些就足够令他们卖命吗?中国古代有过很多将帅如何令兵士死心塌地的例子,比如吴起,与士兵同吃同住,甚至为生病的士兵吸脓疮;即在战场之外,有人情的往来互动,施恩于人放低身段。但电影从未有过纣王与质子团成员,作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精神或物质互动,“父子之情”从何而来?苏全孝死于殷寿的PUA起到了振奋军心的作用,就更经不起推敲:一个兄弟并非死于敌人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上,这只能令人恐惧。整个质子团能这样拥护殷寿东征西讨都非常可疑,因为每隔一段时间都可能出现一个苏全孝。而姬发的价值观就显得非常混乱,他的“大英雄”概念是什么?他为纣王愿意自焚以解救百姓之苦而震动钦佩,却对他为了验证封神榜随手杀掉一个具体的人视若无睹,上天入地愿为他求得;他不愿杀死自己的父亲,却对纣王逼迫他弑父没有怨言,也对自己告发父亲导致其差点丧命毫无心理负担;他不愿意杀掉姬昌更像出于单纯的父子之伦,并没有过多情感支撑,这道德感甚至令他能抗拒纣王许下的太子之位的诱惑;而他少小离家这么多年,崇拜的大英雄是纣王,这个偶像其实在不断软硬兼施令他们与自己的父亲离心离德。
与纣王一样,姬发这个人物也缺乏统一的行为逻辑。质子团随着纣王征伐都缺乏合理性:他们是要挟他们父亲的工具,万一打仗死了怎么办?电影本想区别于古典小说的脸谱化,做出更丰富立体的角色,但只是多贴了一些标新立异却无法统合的标签。当人物建构失败,推动剧情的,就成了抽象的仇恨与“大义”。
父权的加强
同时,电影树立了一个好父亲姬昌。他能掐会算不打诳语,爱护儿子,并非把不爱的姬发送到朝歌做质子;在因他告发深陷囹圄之时,既不埋怨他,也不拿伦理绑架他。于是,叛逆的儿子最终被慈父感召,回到了血缘之亲身边。好的君父就不是君父了吗?日后武王取代纣王,他们的身份有差别吗?固然这个故事受限于农民起义局限,没有第二种结局,但并非只有一种关照方式。看一下小说中对姬昌的描写。当苏护抗拒将女儿妲己送进宫中的王命愤而造反后,奉命讨伐的姬昌并不认同纣王的行为,但他给苏护写了一封信,说“足下仅知小节,为爱一女,而失君臣大义”,劝他献出女儿。他提前算出伯邑考被害被制成了肉饼,但为了活命,还是要忍痛下咽;因为手下买通奸臣说动纣王被放出后,还有心情在朝歌夸官。但在回归故里见到其他儿子后,想到伯邑考又心中大痛泪如雨下,从腹中吐出肉羹,化作白兔而去。然而当部下劝他为子复仇、为民请命,他又认为不合臣道,说“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教子亡,不敢不亡”,还把伯邑考编排了一通,说他”不遵从父训,自恃骄拗,执忠孝之大节,不知从权,又失打点,不知时务进退,自己德薄才庸,情性偏执,不顺天时,才遭此大祸。”作为一位贤人,这个父亲对儿子并非一点情感没有,但也不太多,他还有九十八个儿子可用,而一切血缘情感都不敌君臣纲常。在人的基本情感、极端困境与伦理文化中,显现出父权之残酷及对人性之戕害。而电影中的姬昌塑造成了一个不在具体社会环境中的父亲,替代了对根源体系的追问。
《封神演义》小说成书于明代,其塑造的人间世界有着非常明确的秩序。即便妲己是条要覆灭殷商的狐狸,她想要搬倒姜王后,也要设计陷害,污蔑她谋逆;从后妃到大臣都会对纣王进行劝诫,晓之以情动之以礼,甚至言辞激切。如姜王后劝谏纣王,有道之君应贱货贵德,去谗远色;大夫梅伯指责纣王不理朝政,不容谏章,失君臣之义;丞相商容说成汤天下被纣王断送了个干净,“你死于九泉之下,将何颜见你之先王哉!”大夫赵启则大骂:“昏君!人伦道德,一字全无,枉为人君,空禅帝座,不辱成汤,死有余愧!”这些言辞背后,是对臣节的履行,依托于君臣各有本分的伦理,也是明代“骂君”风气的反应。而电影中,姜王后与妲己如市井小民一般互捅;储君轻易被缚刑场无人过问;殷商朝内仿佛没有大臣。不管是谁,面对君王的暴行没有任何可以援引的道义。“弑父弑君”如此罪孽深重,纣王却可以将其摆到台面,逼迫四大伯侯之子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而父子八人,要么束手待毙,要么困兽犹斗,要么虚与委蛇,却无一人可以理直气壮指责他践踏人伦。
历史上的“弑父弑君”是更微妙的。一方面,它是最严重的罪行,被施以最严重的刑罚;另一方面,儿子想要继承父亲的财产地位只能等他死后,又无法杜绝。“无情最是帝王家”,作为最有权力和财富的家族,此类事情史不绝书,只是没有搞到物理杀人的地步或难于确定,比如李世民玄武门事变逼得李渊退位,隋文帝杨坚死因成谜。贵族官僚集团对于仅限于家事的伦理之变其实没那么较真,更不会拉百姓入局。百姓的角色是“能载舟亦能覆舟”,解锁“以臣弑君”的是“吊民伐罪”,也是君父祸害天下荼毒万民时的制衡,毕竟民为邦本。
当电影把“弑父弑君”设置成会引发天谴的最高罪责,让百姓为帝王家事埋单,不惜以惩罚无辜百姓的方式来维护这一原则时,是摈弃了这个体系的弹性,拆掉了所有补丁,将父权置于绝对权威。伯邑考情愿为姬昌送死,殷郊在母亲被杀后还对父亲心存幻想,对父亲的情感与执念,都超出了过去的文本。除此之外,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伦理,几乎所有人都在横冲直撞。所谓姬发的觉醒,则更像是一个混乱的少年,在剧烈的情感激荡与变故中,从一个无道理的坏爹奔向一个无根由的好爹。
母神让位于君父
电影中的妲己的确不是红颜祸水了,但她从一个以一己之力祸乱天下的坏人,变成了一条唯纣王之命是从的狗,这恐怕很难说是女性观的进步。灭霸被变成善良忠犬,他会认为这是尊重吗?不过是在“不能控制就抹黑”,与“为我所用”之间二选一。在这个转变过程中,关键点是报恩与爱情,一种方向已被规定的“自愿”。这与白娘子故事在长期演化中,从令男人恐惧的蛇蝎美女,因爱情与报恩转变为服务男人的贤妻良母类似,这次是一只狐狸。
封神故事有两个重要文本,一个是宋元话本《全相武王伐纣平话》,一个是明代小说《封神演义》。话本中的狐狸妒忌纣王对玉女的痴迷,怂恿他推毁玉女观,引来上天震怒,派太岁神,即姜王后所生之子殷郊来灭掉商朝。被囚羑里、伯邑考被处醢刑,纣王行不仁之政,这三件事成了姬昌的心病,因此一病而亡,死前仍叮嘱姬发不要忘记为伯邑考报仇。姜王后被妲己所害,殷郊为报母仇,投入武王大军,最终手刃父亲和妲己。到了明代小说,封建礼法加重,不再强调个人恩怨意志,加了“殷商气数已尽”作为总设定,更加突出生灵涂炭。殷郊伐纣先行官的职责转移给了哪咤。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他是姜王后践巨人足迹所孕,生下来是一个肉球。妲己说王后产怪,被纣王下令抛掷郊外。申真人将肉球剖开带回水帘洞收养,日后他下山为母报仇,其与《封神演义》中哪咤的渊源一望而知。小说给殷郊加了一个弟弟殷洪,兄弟二人均是奉师命下山辅佐武王,“应天顺人,以有道伐无道”是排在为母报仇之前的。殷洪被申公豹几句父子之伦说动,与西岐为敌,绝命于姜子牙的太极图。殷郊要先报弟仇再言母仇,死在西岐,也就无从弑父,只能在哪咤的故事中看到一点影子。姬昌临死还交代姬发,纵使纣王无道,也不能以臣弑君。最终武王伐纣,是纣王恶贯满盈诸侯皆反天人共怒后,顺应天意的行为。殷郊的灭商功能被转移给了狐狸精。而故事的发轫来自纣王对女娲的非分之想。
小说开篇,纣王在女娲寿诞之日前往女娲宫降香,看到女娲塑像国色天姿,陡起淫心,题了一首艳诗:“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丞相商容说他亵渎神明,劝赶紧擦掉,纣王不肯,觉得这是对女娲绝世之姿的欣赏。这能算古代性骚扰典型案例了。纣王这首诗极其露骨,而女娲还是化育万物、创造人类的原始大神。果不其然,女娲勃然大怒,派千年狐狸精、九头雉鸡精与玉石琵琶精下凡惑乱君心,断送其天下(也是顺应总设定天意)。
作为大母神,女娲一怒之下摧毁了一个君王的江山,这是能力,也是权力的体现。两代狐狸精,都有着左右君王搅乱天下的能力。对这种“致命女性”的描写,其实体现了男性的恐惧。而作为不管是从夏商母系遗留来看,还是从魔幻故事里连三头六臂都可以加入来看,把女性角色主体性降至为零的改编,都无法谈得上女性观的进步。而将触怒母神引发亡国改为弑父弑君,则更是釜底抽薪。
消失的她
除了女娲和狐狸精,原故事中还有不少有存在感的女性。平话中,文王死前交代后事,有他的母亲太妊在侧。及至武王继位,太妊问他何以治天下,武王对以修国政、不欺下民、不磬民力等,令祖母大喜。小说中,姬昌去朝歌之前与母亲辞别,其母已算出他有七年灾难。而纣王的黄贵妃,既会为姜王后据理力争,也会掩护殷郊兄弟逃走,甚至在死前大骂纣王:“你爱色不分纲常,绝灭彝伦!你有辱先王,污名简册!”故事中包括姜子牙在内的很多角色,都写到了他们的母亲、妻子或是姐妹,她们的死亡是他们走向讨伐纣王之路的原因之一。但到了电影里,除了纣王,其他男人似乎都没有女眷。姬昌前往朝歌时,送行的没有他的母亲与妻子;伯邑考再次赴京,仍旧没有与母亲与妻子道别;姬发与父亲对话,乃至与哥哥叙旧,没有只言片语提及他的母亲。苏全孝被父亲放弃,他想的是离家八年,父亲已经不认得我了。人在绝望之际,通常想念的不是母亲吗?
与之相对应的是男人戏的张力十足。伯邑考与姬发之间亲密有爱,爱父亲胜过爱自己,不惜为他牺牲性命。姬发与纣王互相欣赏,与殷郊之间更是情深意重,他为敬爱的纣王追寻封神榜以破除天谴不致令他自焚,为了救殷郊断然放弃;他不惜自伤,放跑被在纣王眼里已犯下弑父弑君大罪的殷郊;他甚至为殷郊劫了法场。整部电影的最高潮,安排在了殷郊被缚行将就戮的时刻,而并非他的父亲姬昌受难之时,姬发率众反叛一剑刺死纣王。而殷郊则在误以为姬发杀掉姬昌人性泯灭时,对父亲发出了最强的反抗之音:“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电影拍出了阳刚骁勇的美。其间不乏男性健硕身体的展示,比如质子团得胜还朝后在大殿赤裸上身的舞蹈,比如姬发似有若无的露怀,更有殷郊在太庙赤裸上身被捆绑的造型。殷郊在太庙赤裸毫无必要,穿着衣服也能五花大绑。他们在此是为了验证纣王到底是被妖所迷,还是本心就坏。他本人正被通缉,一旦情况有变动起刀兵,这样只能更容易受伤。但殷郊精壮的上身被麻绳紧紧绑缚,胸肌都被勒得更加有型了。
这令人想起张彻的电影,想起“童颜巨乳”的狄龙,一到打戏就会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张彻惯爱拍男性的阳刚勇武,青春身体的美好,尤其男性肉体的美,在他的电影中被无限放大,闪烁着阿波罗似的光芒。而在同时期名导李翰祥的镜头下,狄龙就只是一个帅哥。张彻不仅把高大英俊的狄龙拍得美,像王青这样面目并不齐整的演员,也能拍出一种妖异的美。而在李翰祥电影里千娇百媚的女星,到了他这里,就毫无光彩。张彻永远在拍兄弟情,狄龙与姜大卫是他中期电影中几乎不变的双男主。《荡寇志》一众梁山兄弟中,高大威猛的武松与轻巧伶俐的燕青最为亲密厚重,小说中这二人可没什么交集,电影中也并未给出理由。张彻让好汉们尽数死在了征方腊之战中,死在一起的只有两对,一对是张青和孙二娘,一对是燕青和武松,可谓生则同场,死则同穴。《大决斗》中的唐人杰与江南浪子惺惺相惜亦敌亦友,结尾先是打了一架,最后联手抗敌死在一起。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神圣的数目三是整个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其象征物有长形直竖之物,如手帐、伞、竹竿、树干;以及有穿刺性和伤害性的物体,即各种利器,如小刀、匕首、枪、矛、火器等。两场架都是在大雨中进行的,使用的兵器有长竹竿、小刀和枪,最终唐人杰下腹插着一把匕首,应江南浪子要求,将他所中竹竿从后面拔出,江南浪子忽地从地上直起半身,与唐人杰牵手,两人在雨中挣扎扭动,最终跌落泥水中死去,上演了一场极具仪式感的死亡之舞。
按照主创的说法,电影中的妲己是纣王欲望的化身,那么他与妲己的对手戏其实更像是那喀索斯的对影自怜,殷寿是和自己谈恋爱的“水仙花老年”。由初代偶像,年过六旬毫无赘肉依旧魅力十足的费翔来饰演十分合适。电影中也有一场大雨中的戏,是纣王见伯邑考。小说中,伯邑考是抚琴;电影中,他是吹篪,纣王裸胸击鼓,妲己独舞,其时屋外云雨大作。之后妲己满足地走到屋外任凭大雨浇注,纣王对伯邑考说:这些奇珍异宝并不能让我开心,但你让我很开心。还有一场水中戏在浴池,纣王不太有与姜王后同乐的意思,放任妲己杀掉了她。事实上,从姜王后死后,这部戏里就没有女人了。倒是有一位充满了母性的圣父。小说中的姬昌收雷震子,因为合了他有百子的预言,也因为雷震子是将星转世,这是典型父权的功利,将子女视为工具。电影中,姬昌看到刚出生的雷震子即将他抱在怀中,阻止杨戬和哪咤除妖,说就算是妖,是善是恶也全看以后教诲,不能妄下定论,充满了母亲的慈爱与包容。
于是,《朝歌风云》不仅削弱女性影响力,甚至在吸取女性特质后将女性全部排除在外,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纯男世界。它修正升级了旧式父权已不再得人心的一些理念,但并不改变其结构与本质,也不愿做一种异己的关照。如电影《芭比》中所言,“我们贯彻得很好,只是用了更隐蔽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中,父子相爱相杀互为轮替,爱恨纠缠永不停歇。
為什麼一套不濟的電影,可以寫一大編批評的評論?篇幅過長但只有一個論點,可以精簡些
片尾彩蛋出现了一个第二部的重要女性角色邓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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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谢谢作者!
好文,我看完电影不喜欢的原因被作者讲了个通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