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是一部很难归类的电影。它以安史之乱后数年吐蕃大军入侵西南开局,却于军政涉及甚少;它以高适和李白两个人的人生贯穿全片,却不是人物传记片;它有168分的时长,然而甚少人能马上说出它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当然这也不是一部诗歌宣教片,虽然片中引用的诗歌俯拾皆是。电影以高、李二人为基点扫描一代墨客骚人,最终汇聚的是一股复杂的情绪。
人生最根本的两种形态,盛与衰,生与死
李白与高适相识于一场与盗匪的搏杀,起初因为误会,两人还曾兵戈相向。不打不相识的桥段固然既经济又易出效果,却也是盛唐风貌的体现。唐人尚武,喜仙剑任侠,李白尤甚,不仅有《侠客行》等多首任侠诗,可能还真的杀过人。《唐才子传·李白传》中说他“喜纵横,击剑为任侠,轻财好施”,魏颢的《李翰林集序》中说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他自己则在《赠从兄襄阳少府皓》中现身说法:“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不仅李白如此,有唐一代都对任侠充满了迷恋,如王维这样的参禅理佛之士,早年也写过“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豪纵之句。如同人的青春期,唐人野性未泯,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欲望。贵族仍旧盘踞高位,科举为寒士打开晋阶之门,豪迈刚健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与风流蕴藉纵情享乐的贵族遗风并存,孕育了与前后都殊为不同的一代人。
李白深受战国遗风影响,醉心名士风度,他的身世并未如电影中那般笃定,不参加科举原因也不分明,但他的确对循规蹈矩的书生很看不上:“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然坠烟雾”,认为“纵死侠骨香”,“儒生不及游侠人”;而他的人生理想则是像说魏救赵的鲁仲连、赢得淝水之战的谢安那样,建立不世功业,然后功成身退,实可谓“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而按《旧唐书·高适传》,“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他在《塞下曲》中唱:“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其慷慨豪迈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声可见一斑。电影中高适踌躇满志,要到长安扣天子门的情节是非常传神的再现。历史上的高适和李白交情如何没有确切记载,他们相遇也已到了中年。然而以高适诗歌所表现出来的情志,他能与李白结成好友并不违和。电影让一对少年在人生最富于朝气的时节相遇,与时代同频;又将高适设置为稳扎稳打兢兢业业的普通人,与李白的天才自放逸兴横飞形成参照,成为洞照时世的不同线索。
电影中李白的出场堪称惊艳。他拼死要夺回被盗匪抢走的马匹行李,不是看重财物,而是因为行李中有他好友吴指南的骸骨。据《安州上裴长史书》,吴指南是李白蜀中旧友,与他同游楚地,不幸死于洞庭之上。李白大恸如丧天伦,泣尽继之以血,守着尸体不让猛虎来食。他暂时把吴指南埋于洞庭湖侧,数年后回来,含泪以刀剔骨清洗,捡拾他的遗骨易地正式下葬。这也是后人怀疑李白胡人血统的原因之一,委实不是汉人习俗。影片以一场武戏,将任侠重义、与高适的投合以及时代氛围悉数呈现。此时艳阳高照百鸟翩跹如梦似幻,两个少年怀揣着“生当为大鹏”的壮志,彷佛成功唾手可得。镜头一转,即是李白安葬吴指南的画面。他抚琴唱了一首《诗经·黄鸟》,电影没有让他唱完全篇,藏起来的其中一句是“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再次深化李白的重情守义,并用了一种非常含蓄的方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人生最根本的两种形态,盛与衰,生与死,浓缩于短短几分钟,快如朝露闪电,也埋下了全片的基调。
高适与李白的第二次相逢在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在这个无数诗文反复渲染的花柳繁华地,人间富贵乡,李白兴奋拉着远道而来的高适到一处府邸抢夺歌舞妓,府中家丁不舍追赶,两只小舟在河中竞逐,最终歌妓还是被夺了回去。李白把这称为“解救”,因为那家的主人实在无趣;而歌妓非常识趣,即兴在舟中为他表演了一段新学的柘枝舞。此时人声鼎沸灯火氤氲,两岸繁花满树,随着小舟飘逝不断后移,盛装美人赤足起舞,李白豪兴大发,在对面击鼓伴奏,盛赞可与江上明月争辉,将囊中金银尽数抛赏,连手上的玉扳指也一并赠出。这场流水上的狂欢,集纵情、纯真与流宕于一身,成为电影第一个高潮。
此后画风一转,来至高适与女扮男装的裴十二对决。裴十二难以确定原型,但她的父亲裴将军,应该指的是裴旻。裴旻在开元年间曾官至左金吾卫大将军,成名战是与幽州都督孙佺北征奚人,为敌所陷之际,他以掌中刀抵挡对方的箭雨,箭若星流应刃而断,以一己之力成功解围。《独异志》中形容他舞剑如银蛇飞舞,技艺高超,能手持剑鞘接起上抛数十丈高的长剑。包括颜真卿在内的许多人写诗赞美裴旻,如王维写道:“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裴旻被朝廷封为“剑圣”,后世唐文宗称李白的诗,他的剑舞、张旭的草书称为三绝,据说李白就是师从裴旻学习剑术。裴旻还曾在洛阳天宫院与吴道子、张旭同游,请吴道子作壁画为他逝去的母亲超度亡魂。吴道子请他舞剑获取灵感,裴旻舞毕,满座皆惊,吴道子“挥毫图壁,飒然风起”,所画“为天下之壮观”,而张旭也被他们激发乘兴完成了一幅草书作品,洛阳人惊呼一日之中“获观三绝”。这段故事被电影搬到了扬州裴将军府中,张旭疯疯癫癫地冲出来高呼“我悟了。”
然而,天神下凡般的裴将军,因为被李林甫忌惮,只能在家中舞剑自娱娱人。他的女儿裴十二,在所有子侄中最得裴家剑法精妙,在扬州纵情夜这一战,一剑震飞了高适引以为傲的高家枪,因为身为女子,却也报国无门。裴十二对高适的看低享乐积极奋进嗤之以鼻:有才就可以为世所用了吗?高适甚至不知道别后一年,那个千金买笑的李白经历了什么,电影把这段经历隐去了。裴十二在“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的吟诵声中飘然而去,给这段放荡不羁、率真狂诞的高潮加入异音,一如开头李白的出场,盛放与衰败同在。
弥漫着颓废气息的群像
即便身处盛世,即便有科举打开的晋身之门,即便除了科举还可以走“行卷”之路,寒士总是难的;即便如高适这样没落家族的子弟也是难的,即便如杜甫那样的高门望族,也是难的;即便如李白这样的绝世天才,不差钱但出身不好(电影坐实了商人之子)还是难的。他在长安行卷被人撵出门外,在扬州蹉跎时光,始终未能撬开权贵之门,即至父亲去世失去经济来源,只能入赘前宰相许圉家中。电影对赘婿的强调多少有些脱离当时风俗,代入了今人观念。唐代对赘婿宽容,这甚至是仕途捷径,流行于高层,每到科举放榜,就有王公贵族去榜下招赘婿。在李白生活过的碎叶与蜀地,入赘婚也很常见。因此,他应该不会对此有太多抵触。而李白与许圉孙女的亲事,正是孟浩然介绍的。但电影在这个偏颇的设定下,对人的特点还是抓得挺准,高适如此拘泥一力劝阻,孟浩然一个随性的人就全无反对。“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电影中孟浩然只有一个远远的身影,一个“当”字就勾勒出他的情态了。
这样准确塑造的点还有不少。比如高适在长安到岐王府找出路未果,幼年杜甫一语就道破了他的无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高家无敌枪法,今日却无奈要去博一个小小宴会的掌声”。这样的高共情力,是杜甫能写出那么多深情体贴诗歌的根源。而李龟年与他在同一空间出现,略有诗歌储备的人已经会想起他在安史之乱后的名句:“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一年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烈火烹油之中悲音再现。再如李白与郭子仪相逢彼此欣赏,仅仅一面之缘,他便愿意舍命相救。这是对李白曾救过郭子仪传闻的浪漫想象,虽然虚构了高适的加入。至此,李白“轻财好施”“存交重义”的画像得以完成。
再如高适与李白长安相逢,电影再现了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情境,贺知章酒醉落水,既是诗歌所述情形的变体,又掺杂着他见到李白的《蜀道难》即呼“谪仙人”,解金龟换酒的典故。另有玉树林风的美少年崔宗之、脱帽露顶的张旭,以及其他一众并非此诗中的人物。杜甫、王昌龄、岑参、李邕、再次出现的王维,加之之前的常建,提到的王之涣、崔灏,乃至玉真公主等等,电影撮取其典型特征,呈现了一组群像。这组群像中最夺目的那个人,正在高悬的横木上纵酒狂歌,催弦拂柱看朱成碧,问“君今不醉将安归?”这个题目下李白还有一首诗是没唱出来的,感慨时光易逝一事无成:“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这一幕已经不同于扬州城的寄情声色,而是弥漫着彻底的颓废气息。帝国最有才华曾经雄心万丈的一群人,在京师之中疯狂地消耗生命有今天没明日,他们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电影对李白被玄宗召见,以及朝堂局势官场争斗完全没有表现,但一群最敏感人的醉生梦死,情势已经昭然若揭。
此后的《将进酒》是整部电影的华彩乐章,充分发挥了动画电影的优势,骑鹤驭鲸上天入海神游太极,以丰富的想象力再现了独属于李白的旷世哀愁。它是怀才不遇,是年华老大一事无成,是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的焦虑,是无计可施不知该当如何的颓废。但李白以他的狂放和平视宇宙的气魄,将颓废变成了销魂,变成了无止无休与天地相始终的、“生而为人”的哀伤。此后他弹剑作歌,以哀声作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一向拘谨的高适在人生走过大半仍旧一文不名的此刻,有了第一次放纵痛饮。不久,他就看到了长安在战火中付之一炬,曾在岐王府见过的两只憨态可掬的大象浑身冒火一路狂奔,往日富庶繁华顷刻烟消云散。
一部盛唐版公路片
《长安三万里》不是一部严谨的历史剧,高适的生平与史实悬殊颇大,他没有长居哥舒翰幕府十年,掌书记这个职位也不丢人,反而非常有前途。在唐蕃战争中高适全面溃败,并非电影中的以退为进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还有诸多称谓、器物形制、地理等方面的错讹。长安是有宵禁的,征夫戍卒百姓总是苦的,那个想象中繁华的长安,也许从来都不曾存在过。电影拍的是想象,基于唐诗所生发的,对于大唐与理想品格的想象。
这是一部诗性电影,一部盛唐版公路片,一幅并非焦点而是散点透视、移步换形的长卷。具体的是李白与高适数十年沉浮与大唐的兴亡衰败,意气风发与年老体衰,抽象的是人世之沧桑无常,人与生具来无以名状难以排遣的激动与哀愁。仙人固然因为不知人间世故无法实现理想,那个砥砺奋发的凡人,却也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政治变故与权力斗争,才得以一展抱负。否则他更大的可能,也是在首屈一指的盛世蹉跎时光。不管观影中人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后来身居高位的高适,始终对李白充满虔敬,“还是李白,李太白!”他了解他的价值。
影片拍出了李白的天真率直、飞扬跳脱、狂放不羁,相对于认为抹黑了诗仙的人,更了解他的魅力来自何处。而唐之魅力,则来自以李白为代表的这群士人所创造的辉煌灿烂的文化,塑造了后世对盛世气象与极致浪漫的想象。正如电影《妖猫传》所言,“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李白两次忘记对高适的邀约非常不靠谱,但动人的是高适不在意。因为高适懂得他,清楚自己爱的是什么。他不仅爱他的优点,也爱他的缺点,而这两者常是一回事。电影甚至不愿往其中掺一点杂质,将史实中永王兵败后高适的见死不救,改成了辗转相帮。其实将郭子仪感李白救命之恩,愿解官换他活命拍出来同样感人,能进一步渲染“意气相倾”的古风,而高适的回避自保会拉伸人性的纵深。但电影选择了拍“最理想”的形态。不管李白还是高适都是“官迷”,唐代文人没有后世的精神洁癖与分裂,报效朝廷与名利欲望并行不悖浑融一体,其中勃发的是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渴望,这也是唐诗活色生香的原因。但电影如果点得更明白些,在李白的“庸俗”上再做一两点深的挖掘,在个人与环境的冲突,在人内心的冲突,他的高蹈超拔与俗世欲望的冲突上再多做一点文章,也许人物就能更立体丰富、性情能被更多人理解,其才华之凭恃也会更为显豁。
电影片名取自陈子龙《从军行》诗句:“梦到长安三万里,海风吹到碛西头“,“长安”是一代士人的理想象征,“三万里”是他们毕生无法完成的距离,其英文名字甚至就叫“Chang An”。影片是一群边缘失意人的哀歌,但迅速被抽象至现实与理想之无以弥合、人生于宇宙之悲哀,中间的具体原因被略过不谈,只透露一点根苗。鉴于这是一部铺排点染、情绪氛围大于故事的电影,很难评价这种处理的当否,但它非常传统,即跳过人世是非,直接上升到天地洪荒,与中国文艺史上那些在生命宇宙层面达到极高境界,却缺乏真理追寻的作品一脉相承。有多么含蓄蕴藉,就有多么逃避。
他们逃进诗歌,逃进艺术这个避风港。《长安三万里》是一部成分复杂的电影,它拍出了难度极高的唐人风貌,即“千愁万恨依然爽朗”,这在结尾“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吟诵中达到高潮。它拍出了东方酒神精神与高贵情致,非常名士风度,非常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它甚至在这种回溯中拍出了自我表达,但囿于理想范式,也畏惧于严酷现实。它受制于传统,又在其中找到精神力量。这里是大唐群星闪耀时,电影捕获了这个历史时刻,那些流芳百世的天才宛若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此后的所有黑夜。至此,寻溯者完成了一个闭环。这样一部电影,令人想歌哭,想浮一大白,不禁叹惋唏嘘。
影评写得还好,感觉作者很喜欢这部电影。我还没看但也挺期待的。只要是导演有诚意、故事讲通顺、视觉技术过关,我就觉得还不错了。不能要求所有的政治正确。
四处充斥着大汉民族主义的电影,有点作呕
嗯……觉得这篇文章有点太注重词藻了,看到最后想找找有没有跳出影片本身的东西,结果发现并没有……其实关于这部电影的评价挺两极的,认为影片贬低李白的那拨人也并不是因为没看出盛衰颓废,如果能把这两种态度都讨论一下感觉会更好
在影院听着一首又一首的背诗感觉非常尴尬,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呈现方式。
另外,浪漫主义的李白的诗和比较现实主义的当时生活还原只让人幻灭,尤其视角还是高适。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受到政治高压和就业困难的影响,我很难在影片感受到浪漫的气息。只觉得不是天才的普通人,或许和浪漫主义无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