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的一天,朋友给我转发了一个帖子,那个帖主说,“和我一起来泰国清迈大学学英语吧”。帖子的配图是一个人站在湖边,远处是叠在一起的云和山,就是如此简单的画面,却一下子击中了当时正在软封城状况中的我。
我那时生活在北京,在此之前的好几个月,我和朋友们很难出京,城市里的咖啡馆、公园、写字楼却尽数关闭了。去年夏天,我和朋友无数次翻墙进入无人看管的郊野公园去呼吸新鲜空气。城市里时不时就会传来一些即将封城的消息,不管“狼来了”多少次,人们都会相信。那个夏天我不停囤菜,从大米绿豆到脱水蔬菜,还买了茄子苗和辣椒苗。
那天还刚好是北京第二次禁止堂食的日子,为了逃离这令人厌倦的一切,我和朋友一大早开车两个多小时,跑到京郊的一个水库边,只为了试图寻找一点点轻松愉悦的感觉,可惜由于那片水库靠近河北,整个路上,我都在担心大数据会将我识别成“已出京”,然后我的北京健康宝就会弹窗。失去健康宝的人在封控的城市里和偷渡来的黑户没什么区别。
我快速扫完了帖子上的信息。清迈大学语言班的英语课分为30、60、216、540课时的班型,需要自己组队,1-6人或6-15人都可以,按团队缴费,班级内部的学生再平分学费,最受欢迎的是216课时的6人组,性价比高,按照当时的汇率算下来,每个人的学费才7000人民币左右。学生可以先用旅游签入境,入学后学校会协助将签证转成学生签,216课时的课程可以提供半年到一年左右的学生签证。
那帖子上还有一句话:“这两年世界变化很大,越发越觉得学英语很重要”。
这只是一个引子。生活在一个保守国家的高压年代里,一旦你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条可行的“润”途,就没有什么理由不离开。
## 一堂泰语课
清迈的S大学没有校门、也没有门卫。5月的一个早上,当我骑着摩托车畅通无阻进入了这所校园的时候,这一点让我惊讶:一个开放的、无人盘问的、可以骑着任何车进入的大学校园是存在的。
在大陆,大学是有围墙的,是被圈起来的。过去三年的疫情封控政策又加深了这一点。今年上半年,大陆的公共媒体还在为“大学到底应不应该开放校园”而撰写各种评论文章。疫情刚开始的头一年,我的本科院校——一个占地三千多亩的农林类高校——曾用铁皮把巨大的校园围了起来。关于那个学期,我全部的记忆就是翻墙和打洞,学生们为了自由进出校园,在各个角落里通过翻墙和钻洞的方式溜出去,然后学校里的保安又不断加固这些墙、堵住这些洞。彷佛一场猫追老鼠的游戏。
那间教室在大学语言楼的二楼,教学楼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早上八点前,学生们已经到教室了,大约有十来人,一位德国男生,两位日本女孩,还有一位沉默得看不出国籍的白人男孩。剩下的全是中国人。
这是一堂泰语课。泰语老师是一个短头发女生,她用英语上课,那节课主要教颜色和食物在泰语里的表达。和大多数泰国人一样,她看起来奔放开朗,总是毫不掩饰地做各种夸张表情。她问起大家有没有吃早餐,她说,在泰国,哪怕你只是喝了一口水也可以算作吃早餐了,这里没有英式早餐的慢条斯理,只有赶快吃饱去干活的泰国人。讲到这里,她做了一个狼吞虎咽的动作,学生们全都笑起来。上课的时候,她接起电话聊了一小会,然后跟我们解释,电话是她最好的朋友打来的,她现在离开泰国“润”到澳大利亚了。
我并不是这个课堂里真正的学生。
前一天,我收到L老师的信息。L老师是一位协助学生报名和取得语言学习签证的代理中介。她问我,第二天上午是否有时间来学校“上课”。当然,并不是真的上课,我只需要来凑一下人数,让教室看起来满满当当,因为这一天清迈移民局的官员会来学校里检查上课情况。
通过高校或语言机构开设的语言班(主要是英语和泰语,一些语言机构也开设法语德语等课程),清迈移民局每年发放大量的学习签证给外国人。但很明显,最焦急地需要这些签证的,并不是那些护照含金量极高、出入自由的欧美人。而是像我这样的,想要长期生活在泰国,却难以搞定签证的中国年轻人。
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其他的中国学生一样,心甘情愿来这里“充数”。我们都希望清迈移民局继续对这个项目保持宽松的政策。
那天上午,陆陆续续有学生进来教室,和我一样,他们都是来“凑数”的。一直到移民局官员抵达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三十多人。没有别的国家的学生,全是中国人。
移民局的官员到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练习“我最喜欢xx颜色”的短语,移民局官员们穿着土黄色制服,进来教室巡视了一眼,似乎很满意,然后就离开了。陪同的老师送走他们又回到教室,“学生们,让我们一起来拍一张合照吧”。
事实上那天拍了远不止一张合照,许多第一次来的中国学生都拿出自己的手机,老师会帮忙拍下你在教室里学习的照片。据说这样是为了下次出入境泰国的时候,可以很好的证明自己是学生。
泰语老师提醒教室里其他的陌生面孔说,你们不是这个班的学生,下周不用来上课了。
“我很喜欢你的课程”,我说。
“真的吗,谢谢你”!然后她说,“那你可以联系你的中介,让她给你换一个班级”。
我真正的班级在别处,那是一个500人的line群组,每周五,我们在zoom上网课,老师用中文教学,同学全是中国人。由于zoom早已经在中国大陆被禁止使用,每一周,都有同学在群里问,这是什么软件?怎么注册?怎么登陆?
## 签证焦虑
课间休息的时候,中国学生们辨认出了彼此,很快就聊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意外地,我听到人群里的话题是由签证开启的。一个刚来的女生提到自己正在办理学生签,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生已经在泰国住了七年,每一年都要去续签证,于是人群中立马就有很多问题抛给她,“签证好续吗?”“每一年续签的时候需要出境吗?”......
这也许不怪我们。拿着中国护照的人,共享同一份焦虑。
仅仅是半年之前,清迈移民局还在严查中国人在泰国的“灰色产业”,即类似电讯诈骗﹑赌搏﹑贩毒的勾当。据说大量的搞灰产的人都持有大学或语言机构的学生签。于是清迈大学的语言学院开始了漫长的整改,与此同时,其他的语言机构也停止了旅游签转学生签的业务。
这一次严查和打压在2月份结束,私人的语言机构率先恢复了中国护照旅游签转学生签的业务,但许多影响仍然在延续,对我来说,原先期待的清迈大学的课是指望不上了,在咨询处,一位会讲中文的老师告诉我,清迈大学的长期课程必须要回中国办好学生签再来,而这个过程可能长达三个多月。至于那些不提供签证的短期课程,也由于报名咨询人数激增,排队的人已经等到了6月份。
期间我去了很多地方,一些语言机构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最后想起来问我是什么护照,再很遗憾地告诉我它们无法为中国学生提供签证。一些语言机构可以提供签证,但要另外交几千块钱的签证材料费,且一次只能提供3个月的签证,时间到了之后,我得自己去移民局续签。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最终选择了S大学,一所在清迈规模较大的私立高校。S大学只有泰语班,但它提供长达15个月的签证,头三个月过后,能续一年的长期签证,此外不会再有什么行政上的麻烦事。当时介绍L老师给我的同学说,“你真的想好确定报名了,我才能把老师的联系方式给你,因为最近报名的人数特别多,这个老师很忙”。
我和L老师第一次见面在清迈移民局。清迈有两个移民局,一个是在城市东边,是一栋完整的行政办公大楼,另一个在城市西边,藏在一个商场的二楼。我起初觉得很惊讶,后来就想明白了,这没什么奇怪的,和商场的其他业态一样,移民局也属于服务行业。L老师是一个喜欢棉麻衣衫的女老师,人看起来干净爽快,我带着五万泰铢的现金给她,完全顾不上她是不是骗子,因为那时候一心想要拿到长期签证。
她后来很坦诚的告诉我,“你别指望这个课程能真正学到什么”。言下之意是,这个课程就是用来给我们这些人“混”签证的。
## 上海人作为答案
在那个泰语课的教室里,有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生坐在第一排,已经能用一些短语和老师对话。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也不是这个课堂里的学生,他和我一样上网课,因为想要上课效果更好,他才每周五来这里蹭线下的泰语课。
他叫Larry,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说自己报名一共花了12万泰铢。他惊觉自己上当了,其他人都只花了五六万泰铢。
这不是一个关于上当受骗的故事。Larry那天只是轻轻吐槽了一嘴,他并不真的在意这件事。
他说自己是上海人,在上海封城快要结束的时候,决定搬到清迈来。于是我突然就理解了,一个原本信息通畅的的年轻人为何会轻信中介。
在清迈见新认识的朋友时,我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你为什么搬来清迈?”我不止一次听到这个答案,“我是上海人”,然后大家就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笑,短短的几个字,足以解释很多东西。
第二周的周五,我约了Larry在学校的咖啡厅见面。下了课,他骑着自己的摩托车来。清迈是一个没有公交和地铁的城市,有了摩托车就有了一切。和很多人一样,Larry刚来到清迈,就买了摩托车,他喜欢骑在摩托车上的那种自由的感觉。这在他原来的生活里是难得的体验,最近30年间,中国几乎所有的中大型城市都陆续颁布了禁摩令。
我们见面的那天正好是上海解封一周年的日子。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打开微信朋友圈,一些朋友还在转发纪念这个日子,但没有任何公共媒体提到这件事。
Larry来清迈的那天是10月25日,他对这个日子记得太清楚了。那时候他已经等待了好几个月,才终于拿到中介给他的资料。在出境处,海关工作人员盘问了他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留学?为什么选这个学校?在国内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辞职?学费多少?工资多少?社保怎么交?比查户口还细。他紧张得要死,但好在最后还是上了飞机。飞机飞上天的时候,他有一种特别释怀的感觉。
Larry聊起上海封控——是你能想像到,但不会在官方叙事里看到的那些——他和父母妹妹四个人住在上海,家里有一个冰箱和一个大冰柜,封控刚开始的时候,里面塞满了肉和速冻饺子,但吃到第二个月的时候,食物渐渐消耗完了,直到冰箱彻底空了。后来就只能靠居委会发菜活着,重复不变的胡萝卜和白菜。还有一些早已经无从考据的、只能在微信上偷偷流传的传闻,比如哪个居委会把很多捐赠的蔬菜屯在办公室里好久,有一天小区里却突然发了好多菜,后来他才知道是那一天有领导来视察。
Larry有抽烟的习惯,平日里200块钱一条的烟,封控期间要花600块钱才能找人买到,其中包含溢价的200元和跑腿费200元,临近解封的时候,帮他跑腿买烟的小哥也许是不好意思,还主动提出:我帮你免跑腿费买一次烟吧。
令人痛苦的还有被逼打疫苗。当时各个地区都在抓打疫苗的指标,各地的政策不太一样,在上海的街头,他看见居委会的人去拉人打疫苗,一开始送米面油,后来是发钱,从300块涨到600块钱。居委会的人给他打了三次电话让他去打疫苗,全被他敷衍过去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找过他。
Larry说,再也不想回中国了,哪怕之后泰国签证不好办,也会想办法去别的国家。
## 封控记忆
去年,我辞职离开了原先工作的媒体,开始了自由撰稿的生活。8月,一位编辑约我去成都出差,写成都限电之下工人和居民们的生活,我到的时候城市的限电已经接近尾声了,街巷里到处飘着红油和卤菜的香气,我想如果能搬来成都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第三天早晨,美梦就碎了,当我从酒店醒来,我发现我的北京健康宝弹窗了,这意味着我短时间内无法回北京。接着,我的采访对象给我发来信息,他们工作单位附近的一个地铁站有新冠阳性病例路过了,路过那儿的人都会被赋予红码,“你今天不要来采访了!”同时他还叮嘱我,“你也不要到处走动。”
我打开中国疫情地图,发现到处都是代表阳性病例的红点,每个城市又都在忙着清零。酒店外的广场上,三个喇叭交替喊着“进出大楼需要24小时核酸”。我发觉势头不对,我得离开成都。
封控时代里,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要检查我的核酸有效期。我要确定一个目的地,这个目的地要同时满足很多要求:首先是当我落地的时候不用隔离(几乎没有几个城市能满足);病例新增速度缓慢,这样我能保持行程码的干净,方便去到下一个城市;最好这个城市还要有基本的人性,不至于干出把人关在家里好几个月这样的事儿来。
此后的一个月,我流浪到广州,睡在朋友家的沙发上,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的健康宝弹窗有没有解除,排队打12345(北京市政热线的电话)——运气好的话,能在早上6点和半夜打通——请求工作人员登记我的信息解除我的弹窗。
但在外流浪的苦也没有换回来什么。由于二十大即将召开,这篇成都限电的报道在删改几次后,也还是没有发出来。
对于大陆以外的读者,以上这几段话里,或许有很多令人费解的词语和逻辑,不生活在其间的人们难以理解这些词语意味着什么:核酸有效期、各自颜色的码,健康宝,健康码,行程码,弹窗,解除弹窗......但当时,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日日都只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在令人费解的政策下,做令人费解的事情。
我后来也遇到了很多用同样的方法移居来泰国的年轻人。每个人都会跟我提到自己的封控记忆:封城、抢菜、在烈日的午后和寒冷的北方冬日里做核酸、回不了的家、带星号的行程码在高速公路上无休止地逃难......
我在泰国,也遇到有些在“放开”前就已经开始计划离开的人。
芳是一位去年搬来的泰国的短视频博主,过去三年,她都在国内做旅游博主。2020年初她辞职的时候,做国内的旅游博主并不是她原本的计划。她定好了去菲律宾游学,但突然之间,疫情来了,签证和机票都作废了。在动荡的2020年,许多人失去了生命,自己的这些小小的损失不值一提。但在之后的三年里,个体的需求和计划,越来越没有被提起的正当性。
很多人问起芳在封控年里做旅游博主是一种什么感觉。大多数时候她都很乐观,尤其是2021年,当时国内的经济活动都在慢慢恢复,行程码和核酸也还没有绑架大多数国人的生活,芳一度产生一种幻觉,“应该马上就要放开了吧”。她还计划去新疆过年,然后走陆路去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旅游。
但那趟新疆之旅非常不顺利。她途径了伊犁市的一个行政区,而伊犁市在那几天刚好有两例新冠阳性病例。事实上,她途径的那个行政区距伊犁市很远,算一块飞地,只是行政上划分属于伊犁管辖。抛开这一点,她仍然觉得夸张,“你知道伊犁就有多大吗?有6个湖南省大诶!”于是,那趟旅程的结尾,是她开着车去一个没人的山林里躲了十几天。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的时候,还是被贴了封条,路上全是像她这样车贴着封条的旅客,人们被要求离开伊犁,但在下高速公路前,无论是吃饭还是上厕所,都不能打开们破坏封条。
到2022年决定离开的时候,她所在的城市开始频繁做核酸,人的保质期变得比三明治还要短,核酸过期了健康码的颜色就灰掉,“像游戏里的人物角色一样,灰掉的时候就好像你死掉了”。
有些是在“放开”之后来的。
西西来自深圳,去年11月底初,她去惠州的一个村庄租了个民宿拍片子,但刚到惠州,就得知自己是“密接”。整个村子都因为她的到来而停摆,小学也停课了。这件事给她带来极大的心理负担。村委会工作人员要求她在那个租来的拍摄房间里隔离,但那儿没水没电,甚至没厕所,她苦苦哀求工作人员能不能去酒店隔离,最后几乎是威胁式的“如果我真的携带新冠病毒,我出去池塘边上厕所,水源会感染全村人”,村干部才答应她去酒店隔离。
但隔离了十几天后,整个国家突然之间就“放开”了,她有点不能接受,那是一种“大清要灭亡了,自己却被送去做了太监”的荒诞感。
这是她在深圳生活的第七年,过去一些年里,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站,作为离香港最近的城市,这里以自由和包容著称,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听过这句话“来了就是深圳人”。过去,她离开新疆,去到天津上学,毕业后又来深圳工作。她成为了新深圳人,不用再忍受新疆户口在内地流动的诸多不便。她还有一块深圳的车牌。
隔离结束后的那段时间,她什么也没干,就在家颓废地躺着。去清迈的这个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原本她只是想来考察放松一段时间的,头一个月,她沉浸在清迈的松弛里,喝咖啡、逛市场、学英语和泰语,紧接着,她发觉自己只要一想到“回国”这件事,就焦虑得好像被拽了回去。于是她决定留下来,远程处理了在深圳的一切家当,包括那块车牌,只让朋友帮忙将小猫带来清迈。
今年5月份来清迈的小王也同我讲起过去逃难时做贼般的经历。去年国庆节期间,她花了2000多块钱从一个要封城的城市里逃出来,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她的健康宝弹窗,无法购买回北京的车票和机票。于是她只能买了一张到河北廊坊的票,怕被检票员赶下车,她在最后一程躲在火车的厕所里,在那个小小的一个密闭空间里,她想,“战时状态也不过如此吧”,火车到了北京之后,她尾随在一个乘客后面出了闸机。
## 集体痛点和移居潮
没有公开的数据显示,目前究竟有多少中国人通过语言签证留在了泰国长期生活。尤其是在“放开”之后,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中国人流向泰国的移居潮”?但种种街头观察常常令人瞠目结舌:
Larry去年十月就来了清迈。他说,刚开始的头几个月,他几乎见不到什么中国人。到今年四月泰国泼水节的时候,街上已经哪儿都是讲中文的人。一位钱庄的老板说,自从“放开”之后,来找他换钱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人民币兑泰铢的汇率一路下跌。
今年2月的一天,小王在网上冲浪,她看见有人发帖说,自己想组一个6人班60课时的短期英语课,已经和学校老师联系好,6月份开课。她那时还没离职,但立马就私信这位发帖人缴费报名占了位置。
那则帖子是早上7点钟发出来的,不到中午12点的时候,已经报名满员了。帖子下面,还有源源不断地求组队报名的信息。这种近乎冲动式的、如饥似渴地蹲抢语言班名额的场景,让我意识到,也许报名人群的背后还有更深的、长期累积的时代情绪。
小王是我的媒体同行,她后来告诉我,我们身边的许多同行都曾经对来清迈学英语这件事心动过。对清迈的美好想象,从编辑传到记者,从一个编辑部传到另外一个编辑部。关于审查、封号、日益艰难的媒体环境似乎已经不用再赘述了。
离开中国来到清迈生活的故事里,有太多属于大陆人的集体痛点。几乎每一个人都同我聊起职场,关于并不松弛的职场关系和并不友善的职场环境,关于内卷、996、35岁职场天花板.....
芳在综艺行业和MCN行业(注:即网红经纪﹑网络内容产业经纪行业)都呆过,那还是四五年前,这些行业还热火朝天,哪怕是经济已经非常不景气、各个行业都大规模裁员的今天,她同样觉得MCN行业没有那么差。促使她辞职的原因有很多,她提到这个行业里的博主们来钱太快,年轻人又多,整个行业好像悬浮在地上。
最要命的是,她有一天忽然意识到,身边看不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同事了。在这个行业,成熟的女性,好像集体从这个行业里消失了。除了自己创业的,和进入管理层,她看不到其他的路。她感到恐慌,于是开始尝试转型进入公司的管理层,但她做出这个决定并开始努力的时候,才25岁,那原本应该是一个更随性、更自由的年纪,但她在考虑自己以后的退路。
让普通人感到失望和痛苦的,甚至是一些更为久远的生育政策。Larry搬到清迈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一家都是“新上海人”,妹妹当年是超生的,尽管现在已经开放并提倡二胎三胎,但妹妹在上海的学校仍然属于黑户,无论家庭积分再高也没有学籍,等到高考的年纪,妹妹必须回老家高考,家里人不愿意,于是去年,妹妹转来了泰国的国际学校读初三。
芳同样来自一个多孩家庭。她是93年出生的,上头有两个哥哥姐姐,妈妈当年为了生她跑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她在10岁以前都没有回过老家,一直用假户口,上学要额外花很多钱。从只能生一个、怀二胎要被抓去堕胎,到现在国家鼓励生三胎四胎,中间也没有多少年,“我10岁的时候还是个黑户,到我20岁的时候,国家已经在鼓励生二胎了,你不觉得很扯淡吗?”这种逻辑,让她关联起另外一件荒诞的事情,一个坚持清零不动摇的国家,毫无征兆地就“放开了”。
## 正当的和不正当的
这个夏天,出境旅游又重新变成了一件正当的事情。在清迈街头、曼谷街头、普吉岛街头,你总是能听见很多中文。对于中国人来讲,泰国是东南亚最热门的旅游目的地,在疫情前的2019年,泰国共计接待了一千多万中国游客。你只需要一本护照、一张机票、2200泰铢落地签的费用,你就能畅通无阻进入泰国,去享受这里的咖啡馆、市场、阳光、森林和瀑布。
但仅仅是半年之前,事情还不是这样的。过去三年里,中国政府熔断了很多往来国外的航班,出境所需要的材料也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合理的出境事由只有必要的“商务”和“留学”这两项。出国,有时候是一张机票的事儿,有时候却要排除万难。
在“放开”之前去实现把家搬来清迈这件事,每个环节都有很多麻烦事。
比如护照:
在我当时生活的北京,几乎每一个出入境办事处工作人员的口径都是:必须有充足的理由和材料证明才能办理或换发护照。留学和学习也许是最好的借口。于是各种各样的法子就流传出来了,有人说可以在网上随便找一间美国的社区大学报名,没有学费,很快就能拿到入学资料;有人说可以用“去澳门考雅思”的理由办护照,因为许多内地的考点都预约不上号。这些法子有人成功了,有人没有成功。于是又有人说:多试几次,多跑几个出入境大厅,多碰碰运气。
你的生活就是这样,它不由你自己掌控,它被寄托到一种叫运气的东西上。
于是我带着一些漏洞百出的资料——我在网上随便下载了欧洲一所大学的报名信息,打印出了和泰国的语言学校沟通的邮件,还打印了过去一年的社保缴纳流水记录——和一套编好的说辞走进了我家附近的办事点,两个工作人员一边盯着我的资料,一边听我瞎编。我说我想申请欧洲的学校,我已经辞职了,没有回头路了,我就差一个护照了。
“你有报名吗,按理来讲是要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才能给你护照的,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工作人员说。
“可是我没有护照号,我没有办法报名”。
工作人员也无法再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再为难我,只是说,“那先给你拍照吧,后面的步骤出了问题再看怎么解决”。
还比如找到一个最容易出境的城市,再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出境理由:
芳也提到自己在准备搬来清迈的时候面临的诸多不确定。她是2022年4月份开始申请签证的,在泰国大使馆的官网上,旅游签收费240元,她在社交平台上咨询的的中介却一口报价几千块。
6月,她开始准备出境的事宜,为了顺利出境,特地先飞去厦门,再从厦门出发。人们会在社交平台上很认真的交流哪里最好出境,许多去过的人说,厦门海关是最容易出境的。芳有朋友在成都出境被拦了下来,随后改到了厦门才成功出境。
芳观察到,同航班的乘客,几乎都在想尽办法证明自己出境的合理性。其中有一家人让她印象深刻,那是一大家子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和一个老人,他们说是全家去陪妈妈看病,“但那个理由一听就觉得挺离谱的”,那家人被盘问了很久,但飞机起飞前还是登机了。
## 热带雨林
“喜欢清迈的人和不喜欢清迈的人是不一样的”。那天早上,那位叫芳的旅行博主说出这句话。在清迈,早起是一件并不令人痛苦的事情。我们约在她家附近100米的咖啡馆聊天,咖啡馆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也许是加了色素的原因,那池塘看起来是青绿色的,一支乐队在池塘边唱歌。我们聊着聊着就会被一些东西打断,有时候是惊喜地发现那个池塘里有鱼,有时候是乐队唱到了她喜欢的歌,她要打开相机录下来。
九个月过去了,这位全职的短视频博主在清迈只更新了四条短视频。她说不出自己最近在干什么“正事”,今天也许是上语言课然后去游泳,昨天是上完课去健身,一天能干上两三件事。最近最关心的事情是喜欢的一家餐馆即将要关门,她有时候晚上会和朋友去那家本地餐吧吃东西,在那里呆一晚上,也才花几百泰铢。
她住在素贴山脚下。清迈是一座没有高楼的小城,整个城市都能看见这座山,雨天的时候,山上雾气缭绕。晴天的傍晚,晚霞总是以不同形态和不同颜色的方式流动着出现。
这次的采访我们约了很久,我们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时间总是对不上。前阵子,她去清迈周围的一个禅修中心禅修了几天,我去曼谷围观了今年的骄傲月游行。搬到清迈半年以来,工作好像已经不是我最重要的事情了。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这样的生活节奏,接受生活里充满了看不到结果的事情。芳语言班里的一位同学,就总是显得很焦虑,她讲起在清迈没有什么成就感,三个月的语言班一结束,这位同学就打算回国去上班。
芳很惊讶,难道学习语言不算成就感的来源吗?这就是为什么芳讲出那句话,没有好坏之分,芳想说的是,很多喜欢清迈的人本身就是和国内的职场环境格格不入,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追求一种更松弛的生活方式。她去禅修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个中国人,因为不想上班,辞职来到清迈做和尚。在禅修中心,她和世界各地的人一起睡在禅修中心的大通铺上,上午禅修,下午休息,寺庙里过午不食,但师傅说,园子里目之所及的东西,比如书上的香蕉和芒果,都可以摘来吃。
朋友每次问起她在清迈,都最先关心她每个月赚多少钱,够不够花。但她认为,钱其实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是能不能从现在的生活状态里得到满足。现在她对钱的需求变得很小,每个月6000块钱就够了。清迈的房租很低,2000块钱已经能租到很好的公寓或房间。剩下的钱足够她日常花销,甚至还能旅游。
她的满足感来源有很多,比如学英语。她也在上工作方向的网课,她知道,如果英语能作为自己的工作语言,她的薪资会比现在要高很多。
还有一些说出来根本不重要的小事。比如阳光穿透树叶的时刻,一只小猫在地上打滚的时刻。来清迈的几个月,她感受到自己的觉察力变强了,好像在自己的心里打造了一个热带雨林,她相信到80岁的时候,这个热带雨林也还是会滋养着她。
事实上,就算什么都没做成,至少现在身体很好。去年封控期间,她曾经有过半年月经消失的日子。现在她每一次出现都红光满面。
## 走进真实的世界
早晨,我不带手机出门,村口有一家咖啡馆,没有餐单,老板会给你做几种常见的咖啡,每一杯30泰铢(折合人民币6元)。老板的院子里总是坐满了许许多多的中年男人,也许都是他的朋友,大家带着自己的狗和猫在这里聊天。那院子里还有一颗鸡蛋花树,我总是捡一大捧新鲜掉下来的鸡蛋花回去。鸡蛋花蔫得快,就第二天再来捡新鲜的。
下午,我可能会带着电脑去咖啡馆写会儿稿。清迈有无数家咖啡馆,因而这个城市是数字游民最喜欢的城市之一。我最常去的一个日式咖啡馆里,桌子和椅子是适合打字的绝佳高度,我后来发现是因为老板自己每天都在这里办公。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老板就和他的朋友们放下电脑,去室外坐着或躺着聊天。但也不是所有的咖啡馆都欢迎人工作,我还去过一家咖啡馆,它的规矩是你不能在这里工作超过一小时,时间到了,店员会来让你关掉电脑。
下午四五点一到,我可能就会和朋友去游泳池。其实我不会游泳,但清迈的公共泳池实在太多了,每一栋公寓都有泳池,我因此习惯了去水里面泡着玩一会儿。有时候我们也去泰拳馆玩。只要你想运动健身,清迈有非常多运动的场地和培训课。
最重要的是早餐、午餐和晚餐,吃饭重新变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会被列入每一天的行程安排里。
当然,这样的生活过于理想了。我并不是每天都这样,很多时候我也睡到中午才起床,赖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晃晃悠悠什么也没干一天就过去了。总之,我的意思是,在清迈,你可以过规律的、饱满的生活,也可以过躺平的、无所事事的生活。
我不想显得我在文章里总是在吹捧它,但这确实就是在某些时刻我最真诚的感受,还好还有泰国。
泰国不是一个移民国家。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讲,泰国也不是一个会引起人兴趣的国家。它不够富强,在国际上也没有很大的声量。在简体中文网络世界里,泰国甚至一度被妖魔化为一个无序的、混乱的、不留神就会被“割腰子”的危险之地。
真实的世界却恰恰相反,如此多的人涌向这里。也许正是因为,相比被宣传被教育的,个体感受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当我落地泰国的时候,咸湿的空气立马把我包裹了,耳边随即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语言,在排队等出租车的队伍里,我看见各种肤色的人,每一张面孔都生动雀跃。老天啊,我几乎泪流满面,我那一刻在想,我在中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外国人,你甚至只能见到汉人,街上总是重复的面孔,重复的神态。也就是在那个时刻,你感觉到某些东西在松动、瓦解。你终于走进一个真实的世界。
[1]: https://theinitium.com/subscription/checkout/basic_yearly_original/?coupon=24lnyweb_basic_y_20off
[2]: https://theinitium.com/subscription/checkout/premium_yearly_original?coupon=24lnyweb_prem_y_35off
看了一大半,有點疲勞😪想必作者寫作時也很辛苦。
最後一段好感人。中間對封控的描述,無論過去多久,讀起來依然窒息
比如「書上」的香蕉和芒果,都可以摘來吃。
是否寫錯字?
樹?
但願潤出去的中國人,都不要變成小粉紅,不要在國外享受自由,卻鼓吹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反過來打壓別人的自由。
想留在真实的世界
主題非常好,等有空慢慢看。
好感人😭
“來清邁的幾個月,她感受到自己的覺察力變強了,好像在自己的心裏打造了一個熱帶雨林,她相信到80歲的時候,這個熱帶雨林也還是會滋養着她。”
—— 鲜活的感觉
zoom在中国只能加入付费者发起的会议
ZOOM在内地可以用。
文章太長又太綿密了
最後一段看得不停流眼淚
我上年7月來英國之前,都喺清邁住過半年,確實好多大陸人。
但願每個中國年輕人都有機會逃出中國,在自己喜歡的新國家裡安居樂業、落地生根
Zoom在中国被禁了嘛?我怎么记得是有大陆区代理公司运营的。
喜欢东南亚的空气、芭蕉叶、干栏式木建筑、佛像,希望我也尽快能够去自由自在地去东南亚生活
“比如书上的香蕉和芒果,都可以摘来吃。” 是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