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有泰國:高壓年代裏,屬於大陸年輕人的另一種「潤」法

如此多的人湧向這裏,也許正是因為,相比被宣傳被教育的,個體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2016年10月14日,泰國清邁,清邁大學學生。攝:Taylor Weidman/Getty Images
端傳媒八週年 國際 大陸 東南亞 遷移

2022年11月的一天,朋友給我轉發了一個帖子,那個帖主說,「和我一起來泰國清邁大學學英語吧」。帖子的配圖是一個人站在湖邊,遠處是疊在一起的雲和山,就是如此簡單的畫面,卻一下子擊中了當時正在軟封城狀況中的我。

我那時生活在北京,在此之前的好幾個月,我和朋友們很難出京,城市裏的咖啡館、公園、寫字樓卻盡數關閉了。去年夏天,我和朋友無數次翻牆進入無人看管的郊野公園去呼吸新鮮空氣。城市裏時不時就會傳來一些即將封城的消息,不管「狼來了」多少次,人們都會相信。那個夏天我不停囤菜,從大米綠豆到脫水蔬菜,還買了茄子苗和辣椒苗。

那天還剛好是北京第二次禁止堂食的日子,為了逃離這令人厭倦的一切,我和朋友一大早開車兩個多小時,跑到京郊的一個水庫邊,只為了試圖尋找一點點輕鬆愉悅的感覺,可惜由於那片水庫靠近河北,整個路上,我都在擔心大數據會將我識別成「已出京」,然後我的北京健康寶就會彈窗。失去健康寶的人在封控的城市裏和偷渡來的黑戶沒什麼區別。

我快速掃完了帖子上的信息。清邁大學語言班的英語課分為30、60、216、540課時的班型,需要自己組隊,1-6人或6-15人都可以,按團隊繳費,班級內部的學生再平分學費,最受歡迎的是216課時的6人組,性價比高,按照當時的匯率算下來,每個人的學費才7000人民幣左右。學生可以先用旅遊簽入境,入學後學校會協助將簽證轉成學生簽,216課時的課程可以提供半年到一年左右的學生簽證。

那帖子上還有一句話:「這兩年世界變化很大,越發越覺得學英語很重要」。

這只是一個引子。生活在一個保守國家的高壓年代裏,一旦你的視野裏出現了一條可行的「潤」途,就沒有什麼理由不離開。

2021年7月4日,泰國曼谷,一名女子走進商場。攝:Anusak Laowila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1年7月4日,泰國曼谷,一名女子走進商場。攝:Anusak Laowila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 一堂泰語課

清邁的S大學沒有校門、也沒有門衛。5月的一個早上,當我騎着摩托車暢通無阻進入了這所校園的時候,這一點讓我驚訝:一個開放的、無人盤問的、可以騎着任何車進入的大學校園是存在的。

在大陸,大學是有圍牆的,是被圈起來的。過去三年的疫情封控政策又加深了這一點。今年上半年,大陸的公共媒體還在為「大學到底應不應該開放校園」而撰寫各種評論文章。疫情剛開始的頭一年,我的本科院校——一個佔地三千多畝的農林類高校——曾用鐵皮把巨大的校園圍了起來。關於那個學期,我全部的記憶就是翻牆和打洞,學生們為了自由進出校園,在各個角落裏通過翻牆和鑽洞的方式溜出去,然後學校裏的保安又不斷加固這些牆、堵住這些洞。彷佛一場貓追老鼠的遊戲。

那間教室在大學語言樓的二樓,教學樓裏的冷氣開得很足。早上八點前,學生們已經到教室了,大約有十來人,一位德國男生,兩位日本女孩,還有一位沉默得看不出國籍的白人男孩。剩下的全是中國人。

這是一堂泰語課。泰語老師是一個短頭髮女生,她用英語上課,那節課主要教顏色和食物在泰語裏的表達。和大多數泰國人一樣,她看起來奔放開朗,總是毫不掩飾地做各種誇張表情。她問起大家有沒有吃早餐,她說,在泰國,哪怕你只是喝了一口水也可以算作吃早餐了,這裏沒有英式早餐的慢條斯理,只有趕快吃飽去幹活的泰國人。講到這裏,她做了一個狼吞虎嚥的動作,學生們全都笑起來。上課的時候,她接起電話聊了一小會,然後跟我們解釋,電話是她最好的朋友打來的,她現在離開泰國「潤」到澳洲了。

我並不是這個課堂裏真正的學生。

前一天,我收到L老師的信息。L老師是一位協助學生報名和取得語言學習簽證的代理中介。她問我,第二天上午是否有時間來學校「上課」。當然,並不是真的上課,我只需要來湊一下人數,讓教室看起來滿滿當當,因為這一天清邁移民局的官員會來學校裏檢查上課情況。

通過高校或語言機構開設的語言班(主要是英語和泰語,一些語言機構也開設法語德語等課程),清邁移民局每年發放大量的學習簽證給外國人。但很明顯,最焦急地需要這些簽證的,並不是那些護照含金量極高、出入自由的歐美人。而是像我這樣的,想要長期生活在泰國,卻難以搞定簽證的中國年輕人。

這也是為什麼,我和其他的中國學生一樣,心甘情願來這裏「充數」。我們都希望清邁移民局繼續對這個項目保持寬鬆的政策。

那天上午,陸陸續續有學生進來教室,和我一樣,他們都是來「湊數」的。一直到移民局官員抵達的時候,教室裏已經坐滿了三十多人。沒有別的國家的學生,全是中國人。

移民局的官員到來的時候,我們正在練習「我最喜歡xx顏色」的短語,移民局官員們穿着土黃色制服,進來教室巡視了一眼,似乎很滿意,然後就離開了。陪同的老師送走他們又回到教室,「學生們,讓我們一起來拍一張合照吧」。

事實上那天拍了遠不止一張合照,許多第一次來的中國學生都拿出自己的手機,老師會幫忙拍下你在教室裏學習的照片。據說這樣是為了下次出入境泰國的時候,可以很好的證明自己是學生。

泰語老師提醒教室裏其他的陌生面孔說,你們不是這個班的學生,下週不用來上課了。

「我很喜歡你的課程」,我說。

「真的嗎,謝謝你」!然後她說,「那你可以聯繫你的中介,讓她給你換一個班級」。

我真正的班級在別處,那是一個500人的line群組,每週五,我們在zoom上網課,老師用中文教學,同學全是中國人。由於zoom早已經在中國大陸被禁止使用,每一週,都有同學在群裏問,這是什麼軟件?怎麼註冊?怎麼登陸?

 2020年9月23日,中國北京,學生們冒著大雨到學校上課。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0年9月23日,中國北京,學生們冒著大雨到學校上課。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 簽證焦慮

課間休息的時候,中國學生們辨認出了彼此,很快就聊了起來。幾乎沒有任何意外地,我聽到人群裏的話題是由簽證開啓的。一個剛來的女生提到自己正在辦理學生簽,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女生已經在泰國住了七年,每一年都要去續簽證,於是人群中立馬就有很多問題拋給她,「簽證好續嗎?」「每一年續簽的時候需要出境嗎?」......

這也許不怪我們。拿着中國護照的人,共享同一份焦慮。

僅僅是半年之前,清邁移民局還在嚴查中國人在泰國的「灰色產業」,即類似電訊詐騙﹑賭搏﹑販毒的勾當。據說大量的搞灰產的人都持有大學或語言機構的學生簽。於是清邁大學的語言學院開始了漫長的整改,與此同時,其他的語言機構也停止了旅遊簽轉學生簽的業務。

這一次嚴查和打壓在2月份結束,私人的語言機構率先恢復了中國護照旅遊簽轉學生簽的業務,但許多影響仍然在延續,對我來說,原先期待的清邁大學的課是指望不上了,在諮詢處,一位會講中文的老師告訴我,清邁大學的長期課程必須要回中國辦好學生簽再來,而這個過程可能長達三個多月。至於那些不提供簽證的短期課程,也由於報名諮詢人數激增,排隊的人已經等到了6月份。

期間我去了很多地方,一些語言機構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最後想起來問我是什麼護照,再很遺憾地告訴我它們無法為中國學生提供簽證。一些語言機構可以提供簽證,但要另外交幾千塊錢的簽證材料費,且一次只能提供3個月的簽證,時間到了之後,我得自己去移民局續簽。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最終選擇了S大學,一所在清邁規模較大的私立高校。S大學只有泰語班,但它提供長達15個月的簽證,頭三個月過後,能續一年的長期簽證,此外不會再有什麼行政上的麻煩事。當時介紹L老師給我的同學說,「你真的想好確定報名了,我才能把老師的聯繫方式給你,因為最近報名的人數特別多,這個老師很忙」。

我和L老師第一次見面在清邁移民局。清邁有兩個移民局,一個是在城市東邊,是一棟完整的行政辦公大樓,另一個在城市西邊,藏在一個商場的二樓。我起初覺得很驚訝,後來就想明白了,這沒什麼奇怪的,和商場的其他業態一樣,移民局也屬於服務行業。L老師是一個喜歡棉麻衣衫的女老師,人看起來乾淨爽快,我帶着五萬泰銖的現金給她,完全顧不上她是不是騙子,因為那時候一心想要拿到長期簽證。

她後來很坦誠的告訴我,「你別指望這個課程能真正學到什麼」。言下之意是,這個課程就是用來給我們這些人「混」簽證的。

## 上海人作為答案

在那個泰語課的教室裏,有一個帶着鴨舌帽的男生坐在第一排,已經能用一些短語和老師對話。我後來才知道,他其實也不是這個課堂裏的學生,他和我一樣上網課,因為想要上課效果更好,他才每週五來這裏蹭線下的泰語課。

他叫Larry,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說自己報名一共花了12萬泰銖。他驚覺自己上當了,其他人都只花了五六萬泰銖。

這不是一個關於上當受騙的故事。Larry那天只是輕輕吐槽了一嘴,他並不真的在意這件事。

他說自己是上海人,在上海封城快要結束的時候,決定搬到清邁來。於是我突然就理解了,一個原本信息通暢的的年輕人為何會輕信中介。

2022年4月11日,中國北京,一名工作人員引導市民在檢測點排隊進行核酸檢測。攝:Tingshu Wang/Reuters/達志影像
2022年4月11日,中國北京,一名工作人員引導市民在檢測點排隊進行核酸檢測。攝:Tingshu Wang/Reuters/達志影像

在清邁見新認識的朋友時,我問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你為什麼搬來清邁?」我不止一次聽到這個答案,「我是上海人」,然後大家就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笑,短短的幾個字,足以解釋很多東西。

第二週的週五,我約了Larry在學校的咖啡廳見面。下了課,他騎着自己的摩托車來。清邁是一個沒有公交和地鐵的城市,有了摩托車就有了一切。和很多人一樣,Larry剛來到清邁,就買了摩托車,他喜歡騎在摩托車上的那種自由的感覺。這在他原來的生活裏是難得的體驗,最近30年間,中國幾乎所有的中大型城市都陸續頒布了禁摩令。

我們見面的那天正好是上海解封一週年的日子。那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我打開微信朋友圈,一些朋友還在轉發紀念這個日子,但沒有任何公共媒體提到這件事。

Larry來清邁的那天是10月25日,他對這個日子記得太清楚了。那時候他已經等待了好幾個月,才終於拿到中介給他的資料。在出境處,海關工作人員盤問了他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留學?為什麼選這個學校?在國內做什麼工作的?為什麼辭職?學費多少?工資多少?社保怎麼交?比查戶口還細。他緊張得要死,但好在最後還是上了飛機。飛機飛上天的時候,他有一種特別釋懷的感覺。

Larry聊起上海封控——是你能想像到,但不會在官方敘事裏看到的那些——他和父母妹妹四個人住在上海,家裏有一個冰箱和一個大冰櫃,封控剛開始的時候,裏面塞滿了肉和速凍餃子,但吃到第二個月的時候,食物漸漸消耗完了,直到冰箱徹底空了。後來就只能靠居委會發菜活着,重覆不變的胡蘿蔔和白菜。還有一些早已經無從考據的、只能在微信上偷偷流傳的傳聞,比如哪個居委會把很多捐贈的蔬菜屯在辦公室裏好久,有一天小區裏卻突然發了好多菜,後來他才知道是那一天有領導來視察。

Larry有抽煙的習慣,平日裏200塊錢一條的煙,封控期間要花600塊錢才能找人買到,其中包含溢價的200元和跑腿費200元,臨近解封的時候,幫他跑腿買菸的小哥也許是不好意思,還主動提出:我幫你免跑腿費買一次煙吧。

令人痛苦的還有被逼打疫苗。當時各個地區都在抓打疫苗的指標,各地的政策不太一樣,在上海的街頭,他看見居委會的人去拉人打疫苗,一開始送米面油,後來是發錢,從300塊漲到600塊錢。居委會的人給他打了三次電話讓他去打疫苗,全被他敷衍過去了,後來就再也沒有找過他。

Larry說,再也不想回中國了,哪怕之後泰國簽證不好辦,也會想辦法去別的國家。

## 封控記憶

去年,我辭職離開了原先工作的媒體,開始了自由撰稿的生活。8月,一位編輯約我去成都出差,寫成都限電之下工人和居民們的生活,我到的時候城市的限電已經接近尾聲了,街巷裏到處飄着紅油和滷菜的香氣,我想如果能搬來成都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第三天早晨,美夢就碎了,當我從酒店醒來,我發現我的北京健康寶彈窗了,這意味着我短時間內無法回北京。接着,我的採訪對象給我發來信息,他們工作單位附近的一個地鐵站有新冠陽性病例路過了,路過那兒的人都會被賦予紅碼,「你今天不要來採訪了!」同時他還叮囑我,「你也不要到處走動。」

我打開中國疫情地圖,發現到處都是代表陽性病例的紅點,每個城市又都在忙着清零。酒店外的廣場上,三個喇叭交替喊着「進出大樓需要24小時核酸」。我發覺勢頭不對,我得離開成都。

封控時代裏,離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要檢查我的核酸有效期。我要確定一個目的地,這個目的地要同時滿足很多要求:首先是當我落地的時候不用隔離(幾乎沒有幾個城市能滿足);病例新增速度緩慢,這樣我能保持行程碼的乾淨,方便去到下一個城市;最好這個城市還要有基本的人性,不至於幹出把人關在家裏好幾個月這樣的事兒來。

此後的一個月,我流浪到廣州,睡在朋友家的沙發上,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我的健康寶彈窗有沒有解除,排隊打12345(北京市政熱線的電話)——運氣好的話,能在早上6點和半夜打通——請求工作人員登記我的信息解除我的彈窗。

但在外流浪的苦也沒有換回來什麼。由於二十大即將召開,這篇成都限電的報道在刪改幾次後,也還是沒有發出來。

對於大陸以外的讀者,以上這幾段話裏,或許有很多令人費解的詞語和邏輯,不生活在其間的人們難以理解這些詞語意味着什麼:核酸有效期、各自顏色的碼,健康寶,健康碼,行程碼,彈窗,解除彈窗......但當時,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日日都只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在令人費解的政策下,做令人費解的事情。

2022年5月19日,中國北京,在疫情防控期間,一名男子在購物中心內打羽毛球。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2年5月19日,中國北京,在疫情防控期間,一名男子在購物中心內打羽毛球。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我後來也遇到了很多用同樣的方法移居來泰國的年輕人。每個人都會跟我提到自己的封控記憶:封城、搶菜、在烈日的午後和寒冷的北方冬日裏做核酸、回不了的家、帶星號的行程碼在高速公路上無休止地逃難......

我在泰國,也遇到有些在「放開」前就已經開始計劃離開的人。

芳是一位去年搬來的泰國的短視頻博主,過去三年,她都在國內做旅遊博主。2020年初她辭職的時候,做國內的旅遊博主並不是她原本的計劃。她定好了去菲律賓遊學,但突然之間,疫情來了,簽證和機票都作廢了。在動盪的2020年,許多人失去了生命,自己的這些小小的損失不值一提。但在之後的三年裏,個體的需求和計劃,越來越沒有被提起的正當性。

很多人問起芳在封控年裏做旅遊博主是一種什麼感覺。大多數時候她都很樂觀,尤其是2021年,當時國內的經濟活動都在慢慢恢復,行程碼和核酸也還沒有綁架大多數國人的生活,芳一度產生一種幻覺,「應該馬上就要放開了吧」。她還計劃去新疆過年,然後走陸路去哈薩克斯坦和俄羅斯旅遊。

但那趟新疆之旅非常不順利。她途徑了伊犁市的一個行政區,而伊犁市在那幾天剛好有兩例新冠陽性病例。事實上,她途徑的那個行政區距伊犁市很遠,算一塊飛地,只是行政上劃分屬於伊犁管轄。拋開這一點,她仍然覺得誇張,「你知道伊犁就有多大嗎?有6個湖南省大誒!」於是,那趟旅程的結尾,是她開着車去一個沒人的山林裏躲了十幾天。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的時候,還是被貼了封條,路上全是像她這樣車貼着封條的旅客,人們被要求離開伊犁,但在下高速公路前,無論是吃飯還是上廁所,都不能打開們破壞封條。

到2022年決定離開的時候,她所在的城市開始頻繁做核酸,人的保質期變得比三明治還要短,核酸過期了健康碼的顏色就灰掉,「像遊戲裏的人物角色一樣,灰掉的時候就好像你死掉了」。

有些是在「放開」之後來的。

西西來自深圳,去年11月底初,她去惠州的一個村莊租了個民宿拍片子,但剛到惠州,就得知自己是「密接」。整個村子都因為她的到來而停擺,小學也停課了。這件事給她帶來極大的心理負擔。村委會工作人員要求她在那個租來的拍攝房間裏隔離,但那兒沒水沒電,甚至沒廁所,她苦苦哀求工作人員能不能去酒店隔離,最後幾乎是威脅式的「如果我真的攜帶新冠病毒,我出去池塘邊上廁所,水源會感染全村人」,村幹部才答應她去酒店隔離。

但隔離了十幾天後,整個國家突然之間就「放開」了,她有點不能接受,那是一種「大清要滅亡了,自己卻被送去做了太監」的荒誕感。

這是她在深圳生活的第七年,過去一些年裏,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一站,作為離香港最近的城市,這裏以自由和包容著稱,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都聽過這句話「來了就是深圳人」。過去,她離開新疆,去到天津上學,畢業後又來深圳工作。她成為了新深圳人,不用再忍受新疆戶口在內地流動的諸多不便。她還有一塊深圳的車牌。

隔離結束後的那段時間,她什麼也沒幹,就在家頹廢地躺着。去清邁的這個念頭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原本她只是想來考察放鬆一段時間的,頭一個月,她沉浸在清邁的鬆弛裏,喝咖啡、逛市場、學英語和泰語,緊接着,她發覺自己只要一想到「回國」這件事,就焦慮得好像被拽了回去。於是她決定留下來,遠程處理了在深圳的一切家當,包括那塊車牌,只讓朋友幫忙將小貓帶來清邁。

今年5月份來清邁的小王也同我講起過去逃難時做賊般的經歷。去年國慶節期間,她花了2000多塊錢從一個要封城的城市裏逃出來,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她的健康寶彈窗,無法購買回北京的車票和機票。於是她只能買了一張到河北廊坊的票,怕被檢票員趕下車,她在最後一程躲在火車的廁所裏,在那個小小的一個密閉空間裏,她想,「戰時狀態也不過如此吧」,火車到了北京之後,她尾隨在一個乘客後面出了閘機。

2020年7月28日,泰國曼谷,人們正在購物中心逛街。攝:Anusak Laowila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0年7月28日,泰國曼谷,人們正在購物中心逛街。攝:Anusak Laowila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 集體痛點和移居潮

沒有公開的數據顯示,目前究竟有多少中國人通過語言簽證留在了泰國長期生活。尤其是在「放開」之後,是否真的存在一個「中國人流向泰國的移居潮」?但種種街頭觀察常常令人瞠目結舌:

Larry去年十月就來了清邁。他說,剛開始的頭幾個月,他幾乎見不到什麼中國人。到今年四月泰國潑水節的時候,街上已經哪兒都是講中文的人。一位錢莊的老闆說,自從「放開」之後,來找他換錢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人民幣兌泰銖的匯率一路下跌。

今年2月的一天,小王在網上衝浪,她看見有人發帖說,自己想組一個6人班60課時的短期英語課,已經和學校老師聯繫好,6月份開課。她那時還沒離職,但立馬就私信這位發帖人繳費報名佔了位置。

那則帖子是早上7點鐘發出來的,不到中午12點的時候,已經報名滿員了。帖子下面,還有源源不斷地求組隊報名的信息。這種近乎衝動式的、如飢似渴地蹲搶語言班名額的場景,讓我意識到,也許報名人群的背後還有更深的、長期累積的時代情緒。

小王是我的媒體同行,她後來告訴我,我們身邊的許多同行都曾經對來清邁學英語這件事心動過。對清邁的美好想象,從編輯傳到記者,從一個編輯部傳到另外一個編輯部。關於審查、封號、日益艱難的媒體環境似乎已經不用再贅述了。

離開中國來到清邁生活的故事裏,有太多屬於大陸人的集體痛點。幾乎每一個人都同我聊起職場,關於並不鬆弛的職場關係和並不友善的職場環境,關於內卷、996、35歲職場天花板.....

芳在綜藝行業和MCN行業(註:即網紅經紀﹑網絡內容產業經紀行業)都呆過,那還是四五年前,這些行業還熱火朝天,哪怕是經濟已經非常不景氣、各個行業都大規模裁員的今天,她同樣覺得MCN行業沒有那麼差。促使她辭職的原因有很多,她提到這個行業裏的博主們來錢太快,年輕人又多,整個行業好像懸浮在地上。

最要命的是,她有一天忽然意識到,身邊看不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性同事了。在這個行業,成熟的女性,好像集體從這個行業裏消失了。除了自己創業的,和進入管理層,她看不到其他的路。她感到恐慌,於是開始嘗試轉型進入公司的管理層,但她做出這個決定並開始努力的時候,才25歲,那原本應該是一個更隨性、更自由的年紀,但她在考慮自己以後的退路。

讓普通人感到失望和痛苦的,甚至是一些更為久遠的生育政策。Larry搬到清邁來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們一家都是「新上海人」,妹妹當年是超生的,儘管現在已經開放並提倡二胎三胎,但妹妹在上海的學校仍然屬於黑戶,無論家庭積分再高也沒有學籍,等到高考的年紀,妹妹必須回老家高考,家裏人不願意,於是去年,妹妹轉來了泰國的國際學校讀初三。

芳同樣來自一個多孩家庭。她是93年出生的,上頭有兩個哥哥姐姐,媽媽當年為了生她跑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她在10歲以前都沒有回過老家,一直用假戶口,上學要額外花很多錢。從只能生一個、懷二胎要被抓去墮胎,到現在國家鼓勵生三胎四胎,中間也沒有多少年,「我10歲的時候還是個黑戶,到我20歲的時候,國家已經在鼓勵生二胎了,你不覺得很扯淡嗎?」這種邏輯,讓她關聯起另外一件荒誕的事情,一個堅持清零不動搖的國家,毫無徵兆地就「放開了」。

2023年6月18日,中國山南,學生在列隊做運動。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3年6月18日,中國山南,學生在列隊做運動。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 正當的和不正當的

這個夏天,出境旅遊又重新變成了一件正當的事情。在清邁街頭、曼谷街頭、普吉島街頭,你總是能聽見很多中文。對於中國人來講,泰國是東南亞最熱門的旅遊目的地,在疫情前的2019年,泰國共計接待了一千多萬中國遊客。你只需要一本護照、一張機票、2200泰銖落地簽的費用,你就能暢通無阻進入泰國,去享受這裏的咖啡館、市場、陽光、森林和瀑布。

但僅僅是半年之前,事情還不是這樣的。過去三年裏,中國政府熔斷了很多往來國外的航班,出境所需要的材料也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情,合理的出境事由只有必要的「商務」和「留學」這兩項。出國,有時候是一張機票的事兒,有時候卻要排除萬難。

在「放開」之前去實現把家搬來清邁這件事,每個環節都有很多麻煩事。

比如護照:

在我當時生活的北京,幾乎每一個出入境辦事處工作人員的口徑都是:必須有充足的理由和材料證明才能辦理或換發護照。留學和學習也許是最好的藉口。於是各種各樣的法子就流傳出來了,有人說可以在網上隨便找一間美國的社區大學報名,沒有學費,很快就能拿到入學資料;有人說可以用「去澳門考雅思」的理由辦護照,因為許多內地的考點都預約不上號。這些法子有人成功了,有人沒有成功。於是又有人說:多試幾次,多跑幾個出入境大廳,多碰碰運氣。

你的生活就是這樣,它不由你自己掌控,它被寄託到一種叫運氣的東西上。

於是我帶着一些漏洞百出的資料——我在網上隨便下載了歐洲一所大學的報名信息,打印出了和泰國的語言學校溝通的郵件,還打印了過去一年的社保繳納流水記錄——和一套編好的說辭走進了我家附近的辦事點,兩個工作人員一邊盯着我的資料,一邊聽我瞎編。我說我想申請歐洲的學校,我已經辭職了,沒有回頭路了,我就差一個護照了。

「你有報名嗎,按理來講是要等你拿到錄取通知書才能給你護照的,畢竟現在是特殊時期。」工作人員說。

「可是我沒有護照號,我沒有辦法報名」。

工作人員也無法再回答我的問題,也沒有再為難我,只是說,「那先給你拍照吧,後面的步驟出了問題再看怎麼解決」。

還比如找到一個最容易出境的城市,再為自己找一個合理的出境理由:

芳也提到自己在準備搬來清邁的時候面臨的諸多不確定。她是2022年4月份開始申請簽證的,在泰國大使館的官網上,旅遊簽收費240元,她在社交平台上諮詢的的中介卻一口報價幾千塊。

6月,她開始準備出境的事宜,為了順利出境,特地先飛去廈門,再從廈門出發。人們會在社交平台上很認真的交流哪裏最好出境,許多去過的人說,廈門海關是最容易出境的。芳有朋友在成都出境被攔了下來,隨後改到了廈門才成功出境。

芳觀察到,同航班的乘客,幾乎都在想盡辦法證明自己出境的合理性。其中有一家人讓她印象深刻,那是一大家子人,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和一個老人,他們說是全家去陪媽媽看病,「但那個理由一聽就覺得挺離譜的」,那家人被盤問了很久,但飛機起飛前還是登機了。

## 熱帶雨林

「喜歡清邁的人和不喜歡清邁的人是不一樣的」。那天早上,那位叫芳的旅行博主說出這句話。在清邁,早起是一件並不令人痛苦的事情。我們約在她家附近100米的咖啡館聊天,咖啡館裏有一個很大的池塘,也許是加了色素的原因,那池塘看起來是青綠色的,一支樂隊在池塘邊唱歌。我們聊着聊着就會被一些東西打斷,有時候是驚喜地發現那個池塘裏有魚,有時候是樂隊唱到了她喜歡的歌,她要打開相機錄下來。

九個月過去了,這位全職的短視頻博主在清邁只更新了四條短視頻。她說不出自己最近在幹什麼「正事」,今天也許是上語言課然後去游泳,昨天是上完課去健身,一天能幹上兩三件事。最近最關心的事情是喜歡的一家餐館即將要關門,她有時候晚上會和朋友去那家本地餐吧吃東西,在那裏呆一晚上,也才花幾百泰銖。

她住在素貼山腳下。清邁是一座沒有高樓的小城,整個城市都能看見這座山,雨天的時候,山上霧氣繚繞。晴天的傍晚,晚霞總是以不同形態和不同顏色的方式流動着出現。

2022年11月21日,泰國曼谷。攝:Israel Chavez/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1月21日,泰國曼谷。攝:Israel Chavez/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這次的採訪我們約了很久,我們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時間總是對不上。前陣子,她去清邁周圍的一個禪修中心禪修了幾天,我去曼谷圍觀了今年的驕傲月遊行。搬到清邁半年以來,工作好像已經不是我最重要的事情了。

但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這樣的生活節奏,接受生活裏充滿了看不到結果的事情。芳語言班裏的一位同學,就總是顯得很焦慮,她講起在清邁沒有什麼成就感,三個月的語言班一結束,這位同學就打算回國去上班。

芳很驚訝,難道學習語言不算成就感的來源嗎?這就是為什麼芳講出那句話,沒有好壞之分,芳想說的是,很多喜歡清邁的人本身就是和國內的職場環境格格不入,之所以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追求一種更鬆弛的生活方式。她去禪修的時候還遇到了一個中國人,因為不想上班,辭職來到清邁做和尚。在禪修中心,她和世界各地的人一起睡在禪修中心的大通鋪上,上午禪修,下午休息,寺廟裏過午不食,但師傅說,園子裏目之所及的東西,比如書上的香蕉和芒果,都可以摘來吃。

朋友每次問起她在清邁,都最先關心她每個月賺多少錢,夠不夠花。但她認為,錢其實是最不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是能不能從現在的生活狀態裏得到滿足。現在她對錢的需求變得很小,每個月6000塊錢就夠了。清邁的房租很低,2000塊錢已經能租到很好的公寓或房間。剩下的錢足夠她日常花銷,甚至還能旅遊。

她的滿足感來源有很多,比如學英語。她也在上工作方向的網課,她知道,如果英語能作為自己的工作語言,她的薪資會比現在要高很多。

還有一些說出來根本不重要的小事。比如陽光穿透樹葉的時刻,一隻小貓在地上打滾的時刻。來清邁的幾個月,她感受到自己的覺察力變強了,好像在自己的心裏打造了一個熱帶雨林,她相信到80歲的時候,這個熱帶雨林也還是會滋養着她。

事實上,就算什麼都沒做成,至少現在身體很好。去年封控期間,她曾經有過半年月經消失的日子。現在她每一次出現都紅光滿面。

## 走進真實的世界

早晨,我不帶手機出門,村口有一家咖啡館,沒有餐單,老闆會給你做幾種常見的咖啡,每一杯30泰銖(折合人民幣6元)。老闆的院子裏總是坐滿了許許多多的中年男人,也許都是他的朋友,大家帶着自己的狗和貓在這裏聊天。那院子裏還有一顆雞蛋花樹,我總是撿一大捧新鮮掉下來的雞蛋花回去。雞蛋花蔫得快,就第二天再來撿新鮮的。

下午,我可能會帶着電腦去咖啡館寫會兒稿。清邁有無數家咖啡館,因而這個城市是數字遊民最喜歡的城市之一。我最常去的一個日式咖啡館裏,桌子和椅子是適合打字的絕佳高度,我後來發現是因為老闆自己每天都在這裏辦公。下午四五點的時候,老闆就和他的朋友們放下電腦,去室外坐着或躺着聊天。但也不是所有的咖啡館都歡迎人工作,我還去過一家咖啡館,它的規矩是你不能在這裏工作超過一小時,時間到了,店員會來讓你關掉電腦。

下午四五點一到,我可能就會和朋友去游泳池。其實我不會游泳,但清邁的公共泳池實在太多了,每一棟公寓都有泳池,我因此習慣了去水裏面泡着玩一會兒。有時候我們也去泰拳館玩。只要你想運動健身,清邁有非常多運動的場地和培訓課。

最重要的是早餐、午餐和晚餐,吃飯重新變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會被列入每一天的行程安排裏。

當然,這樣的生活過於理想了。我並不是每天都這樣,很多時候我也睡到中午才起床,賴在家裏看電視,或者晃晃悠悠什麼也沒幹一天就過去了。總之,我的意思是,在清邁,你可以過規律的、飽滿的生活,也可以過躺平的、無所事事的生活。

2023年5月18日,泰國曼谷,一名學生在天橋上走路。攝:Andre Malerba/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5月18日,泰國曼谷,一名學生在天橋上走路。攝:Andre Malerba/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我不想顯得我在文章裏總是在吹捧它,但這確實就是在某些時刻我最真誠的感受,還好還有泰國。

泰國不是一個移民國家。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講,泰國也不是一個會引起人興趣的國家。它不夠富強,在國際上也沒有很大的聲量。在簡體中文網絡世界裏,泰國甚至一度被妖魔化為一個無序的、混亂的、不留神就會被「割腰子」的危險之地。

真實的世界卻恰恰相反,如此多的人湧向這裏。也許正是因為,相比被宣傳被教育的,個體感受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當我落地泰國的時候,鹹溼的空氣立馬把我包裹了,耳邊隨即而來的是各種各樣的語言,在排隊等出租車的隊伍裏,我看見各種膚色的人,每一張面孔都生動雀躍。老天啊,我幾乎淚流滿面,我那一刻在想,我在中國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多外國人,你甚至只能見到漢人,街上總是重覆的面孔,重覆的神態。也就是在那個時刻,你感覺到某些東西在鬆動、瓦解。你終於走進一個真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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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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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了一大半,有點疲勞😪想必作者寫作時也很辛苦。

  2. 最後一段好感人。中間對封控的描述,無論過去多久,讀起來依然窒息

  3. 比如「書上」的香蕉和芒果,都可以摘來吃。
    是否寫錯字?
    樹?

  4. 但願潤出去的中國人,都不要變成小粉紅,不要在國外享受自由,卻鼓吹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反過來打壓別人的自由。

  5. 想留在真实的世界

  6. 主題非常好,等有空慢慢看。

  7. “來清邁的幾個月,她感受到自己的覺察力變強了,好像在自己的心裏打造了一個熱帶雨林,她相信到80歲的時候,這個熱帶雨林也還是會滋養着她。”
    —— 鲜活的感觉

  8. zoom在中国只能加入付费者发起的会议

  9. ZOOM在内地可以用。

  10. 文章太長又太綿密了

  11. 最後一段看得不停流眼淚

  12. 我上年7月來英國之前,都喺清邁住過半年,確實好多大陸人。

  13. 但願每個中國年輕人都有機會逃出中國,在自己喜歡的新國家裡安居樂業、落地生根

  14. Zoom在中国被禁了嘛?我怎么记得是有大陆区代理公司运营的。

  15. 喜欢东南亚的空气、芭蕉叶、干栏式木建筑、佛像,希望我也尽快能够去自由自在地去东南亚生活

  16. “比如书上的香蕉和芒果,都可以摘来吃。” 是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