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不重磅记者自留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由来自不同地区的记者轮值书写。这些故事也许并不重磅、也非必要,却是记者生涯中,让我们心痒难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本期的自留地,述说一名肌肉萎缩症患者玉姐的故事,她的未竟之梦,以及卑微的祈求。
这天一早,我去到玉姐在树林区的家,玉姐的住处外观,是一整排连排的单层楼矮房,所在的社区相对都会区来的偏远,而这是玉姐目前仍能安身立命的处所。
已逾65岁的玉姐是一名肌肉萎缩症患者,一人独居,虽然住处有两房一厅的格局,但她绝大多数的生活,都浓缩在客厅;严格来说,是在客厅的一排咖啡色的长椅上。
长椅外观是台湾客厅常见样式,朴实、传统、但耐用,上头堆叠了几层尿布垫;在漫漫的长夜中,玉姐就这样只手撑住头,双腿以外八的姿势跪坐在长椅的尿布垫上。即便是白天时居服员及个人助理前来的几个钟头——这段能够好好躺著的时候——玉姐一样离不开这排椅子。
玉姐一天的生活就从这张长椅展开,也在这张长椅上结束。
起居多在客厅的她,室内的另两间房则堆满尿布垫、卫生纸等日用品。室内没有电视、冷气等日常家电,耗电的电器仅有两台电暖器。台湾的3月中旬,上午气温已来到摄氏26度,记者得脱下外套、免得热出一身汗,但怕冷的玉姐,依旧开著电暖器,送出暖热暖热的风,以温暖她发寒的下肢。
玉姐的居服员这天清晨五点来到家中,她这时才得以从浸湿的尿布垫脱身。居服员先是仔细盘起玉姐的头发,头上贴著两片浏海贴固定散出的发丝,露出整齐白净的脸。玉姐说,一年365天,只有三、四个晚上能保持下身干爽,那几个夜晚对她来说都是奢求,“不管春夏秋冬,我的下半身都泡在濡湿的尿布垫上,撑著、打盹、直到白天。”坐在尿水上的时间一长,玉姐的皮肤也跟著又痛又痒。
玉姐的身体健康一天不如一天,目前仅有颈部与左手还称得上有力气。采访这天,她请个人助理阿紫将她调整到一个“完美”的角度——左手靠在抽屉上、握拳撑著头,这个任旁人看起来都不舒服的姿势,但却能让她撑上几个钟头不会手麻。
2011年,台湾通过障碍者自立生活支持服务,希望障碍者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自行决定要过什么样的日子,然而,该项服务在北台湾的台北市、新北市、基隆市的内容不一,即便身处“大台北生活圈”,但光是从基隆到台北这趟路程,则让障碍者体验到截然不同的沿路风景。
先撇除这些实质内容的差异,个人助理的服务时数限制,也让障碍者落入“看得到却吃不到”困局。以玉姐来说,2020年她获得新北市政府核定的60小时个人助理服务时数,换算下来,一天仅有两个小时;若再加入长照的居服员时数,玉姐一个月计有210个小时。看似不算少,但对玉姐这样的肌肉萎缩症患者来说,在漫长的一天中,她仍必须独自一人度过漫长的17个小时。这段时间内会发生什么事,没人可以保证。
被视为玉姐“生命线”的,是桌上一个小小的紧急铃,在玉姐发生紧急状况时,可以按下中间的红色按钮求助。这是社会局配给独居老人的保全紧急铃。
它的使用方式是这样的:首先,玉姐先按下紧急铃,通报会转往保全中心。她向我示范了一次,按下按钮、对讲机响起“通报连线中”的语音,玉姐询问了对方现在几点了,得到回应才挂断。(注:由于玉姐连转动脖子看时钟都没有力气,只得透过按压紧急铃获得资讯。)
玉姐一个晚上至少要寻求员警前往协助两次。她知道警察很忙,但自己一旦躺下后就再也爬不起身,只能孤身一人在地板、或椅子上忍耐数小时,直到身体麻掉、痛到无法忍受,她才会按下紧急铃。
玉姐担心自己让员警觉得“很麻烦”。
个人助理不只是来陪聊
“他们(居服员)不太跟玉姐聊天,却说我们不做事、不重要,只是来聊天⋯⋯”
对玉姐这样的重度障碍者来说,医院、机构有24小时的服务,但长照跟自立生活却没有同样的支持服务;每当夜幕低垂,玉姐知道,一场只有自己陪伴自己的长夜即将日复一日地考验著她。
以现况来说,愿意提供跨夜陪伴服务的个人助理不多,政府也不为夜陪买单,在人力与资源的双重不足下,能找到愿意夜陪的个人助理,几乎是道难以跨越的门槛。
而玉姐现在的个人助理阿紫,则是在一次的夜陪中相识。
一年前的清明节,玉姐的居服员要返乡扫墓因此向她告假,协助单位为玉姐找来少数愿意夜陪的阿紫,时间从傍晚六点到凌晨五点;那几天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少数下身能保持干爽的夜晚。
即使愿意夜陪的个人助理难寻,但阿紫一开始并非新北市正式聘雇的个人助理。原先已在台北市担任个人助理的阿紫,参与新北市个人助理面试后却杳无音讯。直到协助过玉姐、并在玉姐数度要求下,新北市才总算录取了阿紫。
在台湾,像玉姐这样住在社区的重度障碍者,政府提供障碍者的服务有“长照政策”下的居服员(居家服务员),以及“自立生活方案”下的个人助理两类;在执行面上,障碍者可以同时申请,但服务时间不能重叠。
然而,不同政策下,居服员及个人助理提供的服务内容也大异其趣。简单来说,个人助理会代替障碍者的失能部分,协助障碍者达成生理上如进食、洗澡、如厕、做饭,及社会性的参加活动与出游等。而居服员仅能提供居家协助、及就医等经政府确认有需求之项目。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个人助理须依照障碍者自主权完成工作、居服员较无达成自主权的概念。
自2011年开始,个人助理制度上路已12年,但使用率偏低、个人助理人数也少,如玉姐居住的新北市,有17万名障碍者,90人登记需要个人助理服务,但仅有60人活跃使用,个人助理人数也仅有27人。
这样的现象,也非新北市独有,全台湾几乎都陷入这样的困局中。社团法人台湾身心障碍者人权监督联盟理事长张学恒便指出,目前台湾有22万名外籍看护,居服员有3万人,但全台120万的身障者,却只有625名个人助理,至今使用服务的障碍者只有908名。
许多人对个人助理所能提供的支持服务认识有限,许多不明就里的就戏称个人助理只是来“陪聊”。但观察个人助理与障碍者的互动,彼此的关系更像是工作上的伙伴关系,除满足障碍者的生理需求,也协助社会参与。
与玉姐合作快一年的阿紫说,她今天八点一到,玉姐倒在椅子上,但居服员认为这没关系,“他们(居服员)不太跟玉姐聊天,却说我们不做事、不重要,只是来聊天⋯⋯”但阿紫也调侃了自己一把,说她只是来帮忙赶蚊子、赶蟑螂、帮忙抓痒而已——即使这就是生活的样貌。
如今,阿紫会固定帮玉姐去提款机领钱,让她支付日常费用,她很感谢玉姐对她的信任,但话锋一转也不免“亏”了玉姐说:“虽然户头也没多少钱啦!”玉姐听了放声笑得开怀,但她对阿紫的感谢总是不吝于说出。
患有肌肉萎缩症,但玉姐仍有梦
阿紫问她:“妳真的还想延缓吗?”玉姐停顿了一下说:“至少不要那么快⋯⋯我也想自己吃饭啊。”
患有肌肉萎缩症的玉姐,从小问遍医生自己的病能不能好起来?有没有新的药可以让她试试看,然而肌肉萎缩症无法“康复”,只能延缓恶化。阿紫问她:“妳真的还想延缓吗?”玉姐停顿了一下说:“至少不要那么快⋯⋯我也想自己吃饭啊。”
在肌肉萎缩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在坐卧在这张长椅前,她曾外出工作,也对广播有浓厚兴趣。她向我说:1996年时,她应征上伊甸基金会的总机工作,这份让她学会很多事、认识了很多的人,还因此训练出背诵电话号码的能力,至今依然能背出数十组电话号码。
而喜欢广播的玉姐,至今广播仍是她接收资讯的来源,陪伴她无数的寂寥长夜。“肠病毒71型,小朋友要注意,”她突如其来用广播的声调,念出最近的资讯,显示她多么依赖广播。
玉姐显得兴致高昂,她说:2006年,她在台湾艺术大学学习半学期的录音与节目制作课程,并自豪地说:“我的播音成绩有90分喔!”后来玉姐陆续担任播音志工、录制有声书,虽曾梦想外出持续录音工作,但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加上个人助理服务时数有限,让她难以完成这个想望。
玉姐现在的居所,距离他父母老家步行仅需一分钟。这个“老家”,是她已故父亲的铁路局宿舍,住了超过50年,先是父亲走了,接著母亲健康也开始出现问题。本来要申请来照顾母亲的外籍看护,不料申请通过时、母亲早前一步离世,看护也就阴错阳差地照顾起玉姐。
但这段经历却是玉姐不愿想起的过去。
她说,外籍看护对她态度差、动作粗鲁,曾大力推她、也经常额外要更多的钱。一天,看护去帮她买早餐,人却一去不回。玉姐说,虽然后来仲介回报人找到了,但玉姐也不敢用;何况,当时外籍看护的基本工资为台币两万块,但玉姐的低收入、加上身障补助,总共也才一万五千多块而已。
2014年后,因为父母过世,玉姐再也无法住在父亲的宿舍,搬离后她短暂搬到一处称“不太平安”的住处。
为什么“不太平安”?她说,自己经常听到塑胶摩擦、嘶吼等怪声,后来民间团体出资下找来外籍夜陪看护,她们也听到了声音,其中一位胆子大的看护更告诉玉姐:“不要怕,妳找妳的神,我找我的阿拉。”
然而,玉姐的神终究无法让她不害怕,在社工的劝说下,她住进了机构、过上团体的生活。但不自由的机构生活,说来依然心有余悸。
在机构的生活,日日得按表抄课,尤其是洗澡,“洗澡会被架在钢架上,推进一处光线昏暗的空间涂抹肥皂水。”玉姐说,她已经交代不要用肥皂,因为她的皮肤容易过敏发痒,但对方还是照抹不误,到头来只得自费买食盐水擦拭身体。这样的不自由生活,一周得花八千块买。尔后,她就在教会朋友的介绍下来到现在的住所。
“在社区,我可以自主决定生活,吃我想吃的东西,普通的水饺、酸辣汤,就是我觉得美味的餐点。”她说。
“我真的是跟时间在赛跑”
“我只希望在夜里可以好好躺一下,可以多喝一点水,可以不再泡在尿水里。”
玉姐的故事折射出障碍者在现行制度下的困境,但她不想再当障碍者处境的缩影,决定从阴影中现身、状告新北市政府,要求政府提供真正符合障碍者需求的自立生活支持服务。
状告政府的故事要从2021年说起。这年,因健康状况而未能施打疫苗的玉姐,被个人助理传染COVID-19,住进隔离病房,虽然个人助理愿意入院照料,但医院不允许外部人员进入,玉姐只得透过台北市新活力自立生活协会、台湾身心障碍者自立生活联合等民间团体募款,最终筹到了14万的看护费照顾她。
在大病之后,玉姐的身体状况加速恶化,需要更多的照护人力需求,她因而决心对政府提起行政诉讼,希望台湾能比照日本、韩国等,提供24小时的个人助理服务。
如今问起玉姐为什么当时决意告政府,她说自己只是不想继续睡在尿水上,只想好好睡上一觉。玉姐成了台湾首起障碍者个人助理时数诉讼案的主角。
虽然是“首起”障碍者争取支持服务的主角,但由于行动不便,玉姐只能以视讯表达她的主张:“我想要自由,自由的生活与心灵,我希望政府至少可以好好照顾我,让我好好吃个饭、睡觉。我生活中的难处应该要被看见、理解。希望庭上能够知道我们的困境。”
但对于被告的一方,新北市府的委任律师反驳认为,“一旦通过24小时的服务,将与长照时间重叠,造成资源浪费、财政负担,甚至挤压到其他族群的预算。”律师直指,“24小时的照护诉求,形同要政府为障碍者的所有需求买单。”
此刻,原先肃穆的法庭爆出一阵鼓噪。旁听席边七、八辆电动轮椅上的障碍者不满地发出愤怒的声响。
这起身障者告政府的诉讼案,也在今年的3月16日宣判,当天法庭外聚集了一群障碍者与声援的民间团体。法院判决指出,行政机关的时数限制违反母法,必须重新核定玉姐的个人助理服务时数,并依玉姐的实际状况评估、并重新核定时数。
判决宣判这日,玉姐因为个人助理请假,无法到玉姐家为她准备视讯连线,玉姐准备了一段录音表达感谢:“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对于这样的结果感到欣慰,生活的辛苦,终于被看见、重视。现在完成阶段性使命,希望接下来社会局的评估可以真正符合我的需求。”玉姐说,这不是她个人福祉的进步,众多障碍者的权益同样需要被关注。
这样的判决结果,对于争讼已两年的玉姐来说,她反而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我询问玉姐,对判决满意吗?她停顿一下后跟我说:“我希望社会局不要上诉……我真的是跟时间在赛跑……。”身体状况今天比不上昨天的她,即便是使用筷子,都必须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固定;右手没有力气了,要按警急铃,只剩下左手拇指。
肌肉萎缩症,这场不可逆的病,没有看到尽头的一天,一辈子仍在学习如何与其共处。她告诉我,她是多么卑微、卑微的希望,只是想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就好,“在夜里可以好好躺一下,可以多喝一点水,可以不再泡在尿水里。”
因为个人助理的种种限制,为了减少如厕需求,她一天只敢吃一餐;几小口汤、几颗饺子、一天最多不超过20cc的水。身体上的障碍可以共处,制度上的障碍却加深障碍的刻度。
相较起胜诉判决的访问,关于食物的主题似乎让玉姐更感兴趣,喜爱中式料理的她,最爱的食物是泡面加蛋。采访告一段落,我准备离开,仿佛想到些什么,我又问了问,“玉姐,等等中午吃什么?”她撑著头,笑瞇瞇地说,“我今天的美味是酸辣汤!”
(尊重受访者意愿,玉姐、阿紫皆为化名)
同感 資源分配就是這麼痛苦
甚麼都是資源問題,很無奈也很現實…
這群障礙者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才要依靠公家支援,如果政府不盡力支援,那甚麼愛民甚麼福利政策,全部都只是紙上談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