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一个人在房间里画画,构图都在脑里。想不通怎样画的时候,他坐在床边抽烟,凝视著尚未完成的画作。
一望就是几十分钟,再站起来,起劲地画。
2020年,高立辞去《明报》美术的全职工作后,一口气断舍离,清空睡房的一面墙,告别身外物,令小小的房间仅有少量的衣服、书,然后就是画和床。每逢星期五、六专心画画。这是画家高立的新常态,为的是赶在《明报》付印前交稿。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接近2年,每星期画一幅,造就了64幅作品,早前出版的《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陨石》(香港水煮鱼文化,2022)是专栏《明报.星期日生活》“十二因缘”的结集。
让主题连结到更多人
我注意到高立每次抽烟仅是抽几口而已,把烟头熄灭后,再小心翼翼把烟收在裤袋里。这样就够了?高立轻声说:“要食几啖先醒(要抽几口才醒),要提提神。”高立除下眼镜,T恤擦亮眼镜。他明显很累,访问时刚完结了在太子的布展,继而马不停蹄准备下一个展览。“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陨石”大致上分两个空间进行,一个是在较私人空间展出,另一个相对公开——深水埗的艺术空间Parallel Space。第一部分不对外公开。与其说是展览现场,倒不如说更像同路人的聚会。
来看画的朋友爬过一条又窄又长的楼梯,迎面是一条条高挂天花板的奶白色长布,分隔空间,布上写有书中的字句“出生就是猛烈的事”、“他们囚禁我们、像我们囚禁你”,接近透明在空中悬挂的白布难免有种白布祭文的悲情。事实上,场内方方寸寸隐藏高立的心意,像长楼梯的角落设有高立制作的“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陨石”走马灯、场内后方一大个书架,所有书一律包上白色书套,书脊写有关天林等人的诗。
紧接的展览在香港的兆基创意书院展出,为期数天,甫进会场是红和黑占据视线,以画面的颜色基调决定布置的方向。或许,高立担心在兆基创意书院的作品有点黑暗,于是再画了一幅《黑暗过后》,乍看是接近铁锈色,透过掌心温度或任何热力,画面上的铁锈色会渐渐褪去,萤光色的画面浮现,树、母女、男女,形塑欢乐的氛围,缤纷的画面寄意留下来的人要好好活著,带著期盼,美好的一天终会到来,黑暗过后会有彩虹。
而展览不仅完结于展场,尚有后续动作,香港近年出现较之从前更多的独立书店,在社区中持续连结社群,高立将画摆放到这些不同的独立书店,譬如一拳书馆、神话书店、 猎人书店和阅读时代等等。这样推化开来,有黑暗有期望,相信这些都同他在2022年得到的领悟有关,如何聪明、勇敢、温柔而坚定地继续在香港生活,时势愈难,愈要创作。
在这之前,高立很长时期没有绘画,尽管偶然也替《明报.星期日生活》画封面。他说:“那时我做全职,又要画画,星期五通宵画画,第二日起身上班。生活实在太辛苦了。那些是为了题材准确地去画,通常用水彩或铅笔,作品的尺寸也较细。现在倒是以同一个题材做不同的表达。近几年社会发生的事令我有种发声的冲动,也想把安慰传递给更多人,很想正正式式在画布上画画。”2019年,他眼见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便重拾画笔,希望传递温柔和坚定的信念给香港人。如他在《黑暗》一书后记所写:“可以继绩写就继续写啦,可以继续画就继续画啦,可以创造就继续创造啦⋯⋯”
画不是插图
高立形容,自己对美的兴趣是生而有之,他八岁前在福健农村长大,后来香港读书、生活,读设计学院出身。他对自然风景及动物有较多的情感与经验,记得家人农庄里有猪、鸡、兔,村民牵著牛卖牛奶,白日出门而无需闭户。高立的童年就是在村内跑来跑去,而他说“我不认为是成长的某件事,或童年生活令我懂得绘画,我懂得绘画是天生的,可能因为后天训练不足,所以画画技巧并不高,很表达到意念才是我的目标。”
高立不单在画,在这两年间,他连结香港老中青的作家。作家写文,他画画。题目很阔,凡和社会有关的,他都欢迎,并不干涉。作家传来稿件后,高立花一两天细读,再和作者沟通,抽丝剥茧,尽力了解作者所写所想。有说高立的是插画,实在不尽然。
像艺术家何倩彤的描述,高立的作品有别于报章常出现的图形,既非插画,也非漫画,画作本身可以独立成篇,亦可和作者的文字相映,深化想像。举苏朗欣的〈交换温柔〉为例,一男一女,陌生而亲密,透过交友程式相识,男的不放自拍照片在上面,而是放了大大只字:“香港”。这引来女方好感,二人在小小的宾馆房间交换喘息和声音⋯⋯高立对应的画作以粉色为基调,画了好几位下跪、看不见面容的男子,以及在他们面前匆匆走过的女子,虽是画,却感受到女子走路有风。又点缀几棵又粉又白的树,难以言喻的温柔弥漫在画作中。
高立说自己不是文字人,读设计出身的他很多时候亦是从视觉出发,在吴世宁的前言中亦提及,“(高立)一个曾自我诊断为读写障碍、看电影字幕也难追上的人,竟可每星期捧著一个个由写者或密织或怒揑的线团,细细端看。”难怪高立笑言,这次的文学和绘画的跨界是“个人补完计划”。
水滴与自由联想
我与高立,访问里谈得更多是关于绘画及创作的根本问题,从画的过程开始:“画画有一个方法是打Gesso,用石膏在画布上打底,形成比较白的表面,要是没打石膏的话,画布总会浮现卡其色或麻布色的。”事实上,我们在坊间买到的画布,一般已经用了一层石膏液,薄薄的一层,以平滑居多。“有时,我喜欢在画布上打上厚厚的石膏液,造就凹凸的感觉,甚至利用画笔在石膏液上制作漩涡,令到画作更有厚度,譬如对照淮远的诗〈谁也不是尤利西斯〉就是用此方法。”每每等石膏液干之际,特别花时间。
其后,重要的绘画步骤是高立形容的“水滴”,亦即是滴漏(Dripping)。心理学上的墨迹测验(又名:罗夏克墨渍测验)和高立常使用滴漏(Dripping)的画法有关。墨迹测验是由瑞士精神科医生、精神病学家Hermann Rorschach提出的投射法人格测验,邀请参加者对对称的墨迹对称图形进行自由联想。“为什么心理学运用自由联想做实验呢?因为自由联想是最深层次的东西。基本上,参加者看到什么,就是他内心深层次反映出来的。”
三半更夜,他往画布倒颜料,让颜料在画布上随重力缓慢流动。而透过“水滴”形式的画面是顺著天意改变的,就算高立本有想法,出来的效果也非一定如他所愿,尽其量捕捉到大概的感觉。他对我说:“像我画你的那篇〈这晚过去〉,文章是围绕离别,一个人孤身去陌生的地方。所以我很早就决定要画雪山。我运用渲染方法和渲染去勾勒雪山的轮廓,然后再画上纸船、墓碑之类。”
高立提及的自由联想,著实对他对文字的自由联想。“18世纪画画的人习惯画草稿,他们运用粉彩构图、阴影、颜色搭配亦已安排妥当,接近finish的状况,继而再以油彩重复去画。我的方法倒不是这样,自由联想于我非常重要,而我是没有画草稿的,仅有一些我对作者书写文字的感觉。”
在洗碗时静观
跟高立谈了几小时后,便会发现他对于因果、统一的叙述有点拒抗。意思是,除非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譬如在那里长大、在那儿读书之类,他鲜少直接回应。他重视生活的质感,喜欢编舞家Pina Bausch的作品,画作中常见细小角色在画中穿插;他喜欢视学层面的安排,构图对称、对比色、几何块面等等都是常出现。
高立自言是个没计划的人,画画时讲求当下感觉,近乎即兴,见步行步。他形容自己做人也是差不多这样,生活随性,然而当决定要做一件事时,便奋不顾身,全力以赴完成。“事实上,我对画画的理论及技术不太感兴趣。我不是那种很喜欢深究某一东西的人。理论对我来说有点遥远,我比较喜欢动手做,对生活上的细节反而感兴趣,喜欢专研生活细节的情趣,譬如做小手工、烹饪等等。”此话不假,我也亲身体验过高立在大伙儿去野餐时,特别带来锅子、肉桂和丁香粉调制印度奶茶;圣诞聚会前夕,又特意找香料酒的传统食谱,即场烹调香料酒。
香港诗人陈子谦也是《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陨石》中的文字作者之一,他在脸书上提过一行禅师关于洗碗的故事,高立对此很有共鸣,那几乎是综合他对艺术的看法:一行禅师说洗碗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为了把碗洗干净而洗碗,第二种是为了洗碗而洗碗。可想而之,第二种方法是洗碗时专注于每个动作和感觉,顺著自己的呼吸,提高专注力。“若然一个人洗碗洗得好,写诗也自然写得好。我不太肯定自己领悟到一行禅师的真正意义。但是,从字面看来,我倒是很认同这句话。因为当你在生活细节上用心,同样的用心亦能转化在艺术创作上。”高立说。
他提起另一位香港作家李嘉仪对“洗碗”的留言,有人鼓励用洗碗的时间当作静观,从中专心感受水流过指缝间的触感。高立觉得她说得很好。什么是艺术呢?他形容艺术是只要我们心静下来,训练自己对生活上细微之物的敏锐度,当你拥有这种思维,就拥有转化观察日常生活的能力。
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