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9日中午,全台湾各电视台紧急插播了一则最新消息,彼时华山草原分尸案里失踪将近20天的高姓女子确定遇害,追踪报导随之揭示了真凶的身分,即在华山大草原搭设“野居草堂”的射箭教练陈伯谦。他在杀害学员高女之后,不仅将之分尸掩埋,还将她的乳房等部位制作成标本,残酷行径登上各大报头条。
社会大众除了挞伐杀人凶手之外,也开始转而留意这个事件其它的面向。负责举办“120草原自治区计划”(以下简称草原计划)的团体“野青众”成了众矢之的,正是在他们的召集之下,陈伯谦才获得机会在此架设木屋,进而犯案。各界进而咎责,质疑野青众主办方得为命案负起绝对责任,时年23岁的主办人庄奕凡成为焦点,野青众的一切艺术行动也被放大检视,有媒体夹叙夹议地写道野青众“假藉艺术之名行猥亵之实”。
看到眼前事态演变至此,一直在拍摄野青众是次草原计划的纪录片导演谢升竑,不免陷入茫然。在华山分尸案之前,他带著摄影机对准策展人庄奕凡与艺术家平底锅(舞者蔡青霖)、六雨等人,目的是为了要将他们的艺术理念纪录下来,原本想做的更接近录像艺术。而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身为具有绝对控制权的导演,却在哪一刻丧失了主导权。他发现这部作品不再是他想怎么拍、就能怎么拍⋯⋯
纪录片《草原上,我们开始跳舞》在7月刚过去的2022台北电影节首映,导演谢升竑耗费四年多的时间完成了这部作品。但他很坦然地说,固然很开心被选映,但大合照也不敢面露开心的表情,毕竟这部作品的命题之一,终究是关于一场杀人案。影展的放映多少也有点被一点阴影给笼罩,作品主要的被摄者庄奕凡没有出席映后座谈,在第二场放映也遇到了语气略带愤慨的观众。
谢升竑没有想到拍摄的素材,最后成了家属调查的线索,甚至也成了警方办案的证据。在陈伯谦犯案的当下,他正在附近拍摄众人欢唱,结果意外让这些人都获得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素材成为警方证据
在纪录片之初,谢升竑采取破题策略,一开始先让观众知道发生了这场凶杀案,随后呈现野青众的艺术行动,让主要人物庄奕凡、平底锅、六雨接连登场。固然导演本意不是要拍摄一部命案侦查的纪录片,但他的确拍摄到了一些相关的素材,例如杀人案陈伯谦在命案发生前受访的片段,也取得了一个陈伯谦被逮捕当下的手机录影片段。
不过谢升竑承认自己对陈伯谦所知并不多。当时平底锅与六雨都利用一些垃圾等现成材料在华山大草原盖房子,真正花钱利用木材造屋的只有陈伯谦,这曾在当时引起了他的好奇。不过在访问完之后,谢升竑确认这不是一个他理想当中的人物。
谢升竑不加掩饰地说:“我觉得这个人好无聊。他就跟‘外面的人’讲话是一样的,我会想要拍的是很纯粹的艺术家、很有生命力的艺术家。但是他讲的内容是包装过的,比较像是外面我们看到的那种艺术教室老师、比较有世故历练会讲出来的话,我其实不会继续想要追这个人。”
不过谢升竑没有想到拍摄他的素材以及现场拍摄到的画面,最后都成了家属调查的线索,甚至也成了警方办案的证据。在陈伯谦犯案的当下,他正在附近拍摄众人欢唱,结果意外让这些人都获得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乐园之失序与毁灭:无可回避的
“你越回避,人家疑问会越多,你回避掉这个东西,观众反而是会越往这些东西问的。”
在目前的叙事策略上,观者所看到的会是一个理想的乐园一步一步被建构的过程,一直到它走向失序,直到毁灭。如果回到谢升竑最原始的创作初衷,拍摄素材自然更聚焦在艺术家们建构自治区的过程,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创作核心。不过直到命案发生之后,他发现自己不可能去回避谈它。谢升竑说:“你越回避,人家疑问会越多,你回避掉这个东西,观众反而是会越往这些东西问的。”
谢升竑找来了曾以《红衣小女孩》(2015)、《狂徒》(2018)等类型片提名金马奖的剪辑师高鸣晟,试著就剪接的方向提出了很多讨论,光是沟通就长达一、两个月。他坦言自己曾经想过一个以艺术家与创作为主体的版本,但看过这个版本的人都反而认为这样做只会让他们显得很不讨喜,看起来像是策展方与艺术家对华山大草原的乱象与悲剧视而不见。毕竟观众心中已经有了定见,大家都想看到针对命案的描绘,如果过度凸显大家在草原上的美好,其实反过头来对主办方与家属双方都会构成伤害。
其实早在2018年时,谢升竑就曾经完成了一个短片版的作品名为《聚场》,主题也是华山自治区的建立与消亡。在当时的他决定让平底锅等野青众的伙伴看过作品,众人看完皆表示不满,谢升竑说:“他们会觉得为什么要放这个(分尸案),草原有很多好的东西为什么你不放?当然其实我有放,只是好的东西最后还是被后来发生的这件事盖过去了。这是一个大家的痛,甚至会有人觉得我这个作品是在伤害他们。”
谢升竑没有采用任何导演旁白去引导观众。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透过画面来暗示个人观点,例如最初一场游行场面的拍摄中,我们清楚看到了庄奕凡一再试著去挑战“越线”,似乎已经暗示了后续活动的失控。
在获得文化部补助之后,谢升竑有了动力进一步完成作品,但途中却一再面临各方的质疑。仍有纪录片圈前辈认为他可以试著避免在作品当中提到分尸案,但也另有一派前辈表明既然他是在场唯一的纪录者,他没有理由去回避。也有人指出他不应该降低导演的位阶,必须更凸显自己的观点。谢升竑承认,最后完成的作品引起很两极的反应。
在目前参展的作品版本之中,谢升竑没有采用任何导演旁白去引导观众的走向。但其实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透过一些画面来暗示他个人的观点,例如在最初一场游行场面的拍摄之中,我们清楚看到了庄奕凡一再试著去挑战“越线”,似乎已经暗示了后续活动的失控。不过我们同时又可以清楚察觉年纪轻轻的庄奕凡确实有著无与伦比的魅力,具有统御现场的领袖特质。
被问到有曾经预想到活动会走向失控吗?谢升竑坦言自己在华山自治区之中,酒醉闹事、哈草的情形都存在,不过许多失控的事件都与原本野青众的成员本身无关。他们当时会置身事外般地去批判那些造成他们困扰的“外人”,例如一名在音箱里面小便的老外最让大家深恶痛绝。只是从没有任何人会想到最后这个乌托邦式的庆典最后会以残酷的杀人案作结,之前一些小纠纷相比之下不值一提,但却也或许可以视为一个走向失控的征兆。
聚集与占领之后,做了什么?
“很多人在进到草原之前都是要寻找一个归属,但是那个归属是草原之外的社会所不认同的⋯⋯但是草原不见之后那个归属感消失了。到底当时让他们经历了这个草原,是帮助还是害了他们?到现在都还是会有人还在那个状态里,甚至直接影响到精神状态,甚至用药。”
在纪录片之中,一个讽刺性的场面是作为主办人的庄奕凡出面检讨,认为没有审视与管理大家的私人空间的确有错,然而他最初创建草原计划的理念,便是采取完全的不干涉。
回想当时,谢升竑表示:“我们在剪接的阶段,就会发现好像没有一个号召的人。庄奕凡在这个场域里面没有特别的诉求,他的做法比较像是他希望大家是来到这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他不会要求你要做什么。”
“聚集起来就是一件大事了,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那这个事情会怎么发展,他是让他‘有机’的发展。‘有机性’,讲白话一点就是不管,恣意生长,所以会发生案件可能是一个这样子的结果,当然就是一个很极端的结果,可能你意想不到会生出这个东西,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不想要这样子。对他来讲,他想像的不是这样,他最后可能想像是长出一个花园,但是最后长出了一个罪恶丛生的地方。有点像是一个实验,但是最后往不好的方向走。”谢升竑说道。
其实庄奕凡当时之所以选定此地举办草原计划,一方面正是因为地主司法院计划之后在此建设司法园区,野青众的诉求之一正是希望政府能够从长计议,让这个空间能有其它的可能性。事实上,谢升竑指出庄奕凡原本是计划在六月活动到期之后继续“占领”华山大草原。
我问说,这样的理念实践是不是多少受到了太阳花学运的影响?谢升竑承认时间点与学运发生不久,在那个时候只要有个包装、立个旗号,的确容易引起共鸣。但他也说:“但是大家聚集之后呢?好像聚集之后,我看不太到真的有做了什么。”
“他的哭泣是来自于他看到自己在过去是很冷血的,当时他们是不在乎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是在乎‘草原’这个情怀的消失。但是回头在看待这件事情时,他们发现这是很不符合人之常情的。”
在《草原上,我们开始跳舞》之中,原本留著过肩长发的的艺术家平底锅在事过境迁后,改剪了清爽造型,并且开始做起了正式工作,他说自己宛如像是做了一场梦。身在其中的谢升竑也承认自己当时多少也身处这个梦之中,对于冲撞体制,他也曾经感到兴奋。后来梦醒了,他开始投身纪录片的剪辑,也开始重新审视这场梦的本质。但他也说,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很多人在进到草原之前都是要寻找一个归属,但是那个归属是草原之外的社会所不认同的。讲难听点,就是没有生存能力的年轻人,来了这个地方之后有了归属,发现我好像不用太努力、不用太挣扎,在那边可以很舒服的过。”谢升竑接著说道:“但是草原不见之后那个归属感消失了,整个等于是突然消失了,我觉得对很多人来讲是一个心理的压力,甚至到现在都还有人还在那个状态。不一定是怀念草原,但是是怀念那种状态,有的时候我在想说到底当时让他们经历了这个草原,是帮助他们还是害了他们?因为到现在都还是会有人还在那个状态里面,甚至直接影响到精神状态,甚至用药。”
在纪录片之中,谢升竑捕捉到了一场会议讨论的过程,有人将主办方比喻为房东,而房东无法为房客负责,也有人开始指控台北市长柯文哲想把事情闹大。与外界的想像或许不太一样,这些身在草原自治区的人未必在当下真的为闹出命案而感到自责,他们痛苦与不满的来源,更多是在于草原的消失。
在纪录片的尾声,平底锅看著过去的自己,忍不住痛哭流涕的面貌。谢升竑释疑道:“他的哭泣是来自于他看到自己在过去是很冷血的,当时他们是不在乎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是在乎‘草原’这个情怀的消失。但是回头在看待这件事情时,他们发现这是很不符合人之常情的。他们在乎的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梦被剥夺掉了。现在回过头来,真正打击他们的的是凶杀案,得要跟这件事情做和解。”
梦醒了,与没做过梦的区别
“如果你没有做过这个梦那也很可惜,因为真的尝试过,你才会知道,就算是回到体制,你知道怎么去面对,你不是没有思考,你曾经思考过,你走过这一遭之后,那个养分是充足的,你也会比较对生活也比较把握。”
不过观赏《草原上,我们开始跳舞》的观众多半也会在最后产生了一个疑惑,两位主要的被摄者平底锅和六雨都在作品尾声谈论了他们事后的想法与改变。唯独主办人庄奕凡几乎没有太多“真情流露”。
谢升竑不否认庄奕凡跟自己的摄影机始终很疏离,他解释道:“庄奕凡会意识镜头的存在,对比另外两个角色(平底锅和六雨)就更明显了。我觉得其实后来华山分尸案之后我继续在拍摄他,我有点感受到我带给他的压力。我一直在拍⋯⋯对他来讲是一个痛苦,是一个他的一个创伤。所以我可以理解他会回避,会不想要面对我的镜头。”
其实一直到最后的定剪版,谢升竑才决定让庄奕凡成为纪录片的主要人物,但他也明白庄奕凡始终在武装自己。但他强调自己并不想伤害他,只是更想要让大家看到他私下的真实样貌,而不是“他想要给大家看到的样子”。
只是在作品入选台北电影节之后,谢升竑意识到庄奕凡对于他的创作有一些不同的见解。对此,谢升竑认为庄奕凡也有他的委屈,他说即使之后自己遭到批评,也会概括承受。他苦笑道:“我依稀感受到为什么很多导演之后都开始做一些‘比较安全’的东西。”
谢升竑说对自己而言,最在乎的还是受害者家属的看法,而对方也已经收到了作品连结,只是最后他们选择不提出任何意见。谢升竑表示:“他们没有意见,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真的是很大的帮助,我非常感激他们。”
至于身为导演的自己呢?
我问道,那你从这场梦当中学到了什么?
“梦醒了不代表就是完全就是抹灭了。”谢升竑感叹道:“如果你没有做过这个梦那也很可惜,因为你真的尝试过,你才会知道,就算是回到体制,你知道怎么去面对,你不是没有思考,你曾经思考过,你走过这一遭之后,那个养分是充足的,你也会比较对生活也比较把握。对我现在在做创作,也比较踏实。”
很好的報導
18年TIDF期间去过好几次,还在大草原上看过放映和演出。没想到后来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