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导演钱翔:婚姻在我们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个问题

相信电影是集体创作,钱翔相信低成本电影可以找到自己的观众。
导演钱翔。

“对一张毫无回应的脸,在母亲看来不知是喜是悲,也许本来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泄的怨恨,她无端承受的伤痕要趁这个机会排解,没想到对手太弱了。”

由作家王定国所写下的《谁在暗中眨眼睛》之〈妖精〉,讲述一家人开着车去探望多年来母亲口中的妖精——父亲年轻跑业务时所搭上的女人,也成为了父亲与母亲婚姻中的芥蒂。自此,妖精的出现让两人相敬如冰(或说岁月已消磨了对彼此的爱与恨)。如今,失智的妖精住进了安养院,一家人受其人在美国的姐姐请托,驱车前往探望那“妖精”的现况。短短一则故事,借由(妖精)第三者的介入、(儿子)第三者的观察,精准道出夫妻婚姻间的种种过往,精彩的文字也被导演钱翔选作为其第二部电影《修行》的改编文本。

谈起王定国的〈妖精〉,钱翔认为这可能是台湾二十年来最精彩的台湾小说,而在《修行》之前,温知仪早已率先将此短篇改编成《阅读时光II:妖精》(2017)。除了〈妖精〉外,让钱翔对王定国印象深刻的还有〈雨夜〉一篇:

“正在犹豫间,不料突然下起雨来。只不过就是晚春的微雨,飘进光圈里却像潇潇的水帘垂下来,这时他还在找谱,观众却已经一溜烟散光,小广场瞬间只剩他一人,身边那盏灯后来只好黯黯然熄灭了。”

虽仅是简单描写一名街头边艺人在雨夜的境遇,坐在货车后座的父亲,下车撑起一把黑伞,儿子自然地探进父亲的伞下,神秘的温暖,宛若默剧,无须言语。“那是一种含蓄的、内敛的,甚至是一种细腻的表现。”尽管这些特质与性格能在很多小说中显见,但能打动钱翔的,是他总可以感同身受王定国文字中所描写的细节与处境,在他心中唤起相同频率。

就像钱翔第一次读完〈妖精〉之时,深深被结尾所形容的“妖精”眼神所吸引,看似扑朔迷离的状态,却又勾引出感人且魔幻的时刻。“那种细腻地描写人心里的、底下的、内在的东西,和我所想的是一样的,也是很多书写者一直期待做到的,它不属于那种表象的纯粹故事,更多是散发是内心纠葛的状态。”钱翔谈及王定国文字的独特魅力。

然而,在王定国的原著中,其以儿子视角为主要叙事,开车载着一家人探望这名曾经闹出家庭风暴的“妖精”。但在《修行》里,钱翔却选择从妻子(陈湘琪饰演)视角,去看待所有发生经过,让本是主轴的探望“妖精”一事,仅成为剧作中的一幕,成为婚姻为何至此的背景,而将更多细节摆在家庭内部的分崩与疏离。

“儿子的角度会是某种天真的第三者、客观的第三者,是属于无关于己的观察角度。”钱翔谈到视角上的选择,他认为许多电影皆是从第三者角度出发,但所有的旁观终归还是得要跳进事件,产生主观变化,与其一开始疏远,不如抛弃叙述型的架构,直接进入角色的内心状况。在改编的过程中,钱翔亦写过许多版本,丈夫视角也曾经是选项之一,但男性视角对钱翔而言相对简单,一是离自身(男性)太相近,二是男性角色的塑造,总是出于动物性的欲望,和来自婚姻的外在限制,过于单线性的简单满足不了剧本/角色的多样性,再者,小说中所阐述的“眼神”,其实仍来自于男性(儿子)观点的叙述。

《修行》剧照。
《修行》剧照。

在几经考量下,钱翔最终决定从妻子视角叙述,作为《修行》的主要改编。钱翔形容妻子的角色是一个多变且复杂,富亲情并带有天性的个体,当中包含极其复杂的元素,有对一个家庭的守护,对婚姻憧憬的道德观,同时还包裹被男人背叛的厌恶,和与孩子间的相处磨合。即便书写起来有一定难度,但对钱翔而言,这样的内容反而更值得被阅读,且有让其影像化的价值。

“其实婚姻在这个时代,它会是一个共同的问题,这也是我想探讨的事情,就是一夫一妻制。”婚姻,是《修行》中最重要的命题,当探访小三一事,再次唤起婚姻中的裂痕,那尚未修复的伤口,却又得被迫重新正视,而僵持中的婚姻和他们的人生又该如何走下去?也是钱翔对此最感好奇之事。甚至当他身边中年朋友的婚姻陆续出现问题,更让钱翔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共同结构性的问题。为此,他也展开长时间田调,过程中,钱翔只简单问了一题:“若你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来生你还是选择现在的另一半吗?”大部分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说“不会”,但当反过头问他们是否还会选择婚姻?一半人却仍愿意相信。

“这就是文化制约,因为社会教我们这才是唯一,这才是作为一个人正常的发展。”钱翔续谈婚姻于此现代社会的束缚制约:“如果用大历史的角度来看,『婚姻』应该是诸多选项的一种。但是在此时此刻,却变成了某种唯一的道德。”然而,要突破道德非也不可,但要违反到多少,却关乎两件事情,一是所有道德皆在违反天性之下运作,二是所有人类的进步都在解放痛苦跟伤害。“我们既要进步,又要道德,人类总在两者之间打架拔河。但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在过的日子,签了那张纸,就锁在婚姻之中,这一生,你要守着所有的戒律,守着所有农业社会传下来的习俗。”钱翔重新思考婚姻对人类的必须和必要性。

从前部作品《回光奏鸣曲》到《修行》,故事同样以女性角色观看生活的日常变化,侧重人的心理状态和冲突内在。尽管出发点看似相同,性别却不是钱翔所关注的重点,反而人性当中衍生出的框架和动物性,才是钱翔自始至终感兴趣的题目。“我们都是活生生的动物,是一个有道德性的动物。”钱翔所着迷的便是人性解放的那一瞬间。当人类为了积极的生存,总是压抑自己的欲望,我们仅能不停与自身挣扎,遁入拉扯之中,直至欲望无处宣泄,解放爆开的那一刹那,人仿佛才具有某种完整性的存在。

“不管哪一种类型的电影,最终都会回到人性的源头,而这个源头就是,我身为动物,却必须活在动物性被限制的社会,这是作为一个人的骄傲,也是作为一个人的悲哀。而只要是与欲望搏斗,都离不开人性本身,正如《魔戒》也在谈同一件事情。”钱翔认为自己拍《修行》的意义,除了挖掘内在私密的复杂性外,同时也将人生会碰到的必然哲学问题,那些关于人的天性和道德性的纠葛,借由电影将人的本质再现,以此更加认识自我,也将电影作为一种修行,重新省思身为人的意义。

导演钱翔。
导演钱翔。

电影是一种集体创作

“我很相信电影是集体创作。”

在执导首部电影之前,钱翔是位知名电影摄影,毕业于世新专科学校(现为世新大学)视觉传播系电影科,入行超过二十年,曾跟随吴念真、侯孝贤拍片学习,后而担任易智言、张艾嘉、陈玉勋等导演的摄影。在电影众多职位中,为何是摄影职位万中选一?钱翔认为摄影有其趣味性,尤其在底片年代,当现场工作人员有数十人,但当下只有摄影师知道这格底片,在明天冲洗前的成果为何。当时的摄影师仿若掌握了一种秘密的语言,他也像是一名翻译者,将镜头、光圈、灯光与所有电影的知识转换到电影帧格上,

然而,迎向数位时代的摄影师,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的神秘趣味,但摄影也成为钱翔在拍摄电影最大的依靠,即便导演自己的长片作品,《回光奏鸣曲》和《修行》依然由他亲自掌镜。“因为当我自己抱着摄影机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强烈的参与感,虽然会丧失冷静,但会产生一种随机性。我更像是一个共舞者,亲身的手感,才会感觉自己在做电影。”抱着摄影机除了让钱翔安心自在,更多时候他担任摄影的目的,是能在第一时间与演员沟通,直接调整镜头下的演员表演;而选择自己手持摄影,也是方便他可以快速转变与演员的相对位置,借此节省大量制作成本。

即便担任导演,钱翔并没有视导演为电影的主宰者,正因为他当了一辈子的工作人员,更深知每一个人的力量,从演员、制片乃至录音助理,在电影团队中每一个人的意见都蔚为宝贵。“因为电影不是我的电影,不是我著作的电影。它是湘琪的表演,是一大堆田调的塑形,是众多力量的组合,身为导演,我只要下决定融合,所有关乎于电影的血肉,会一点一点组织成长。”钱翔形容电影就像是玩碟仙,电影有其生命会走出自己的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导演该为电影代表说话,电影之所以有力量,正是它是一个集体创作,背后是由一支坚强的团队合力将它完成至现在的模样。

《修行》剧照。
《修行》剧照。

所谓的“集体创作”,也是钱翔拍摄《修行》时,与他团队和演员的工作方法。比起直接执导演员,钱翔更希望放心的交给演员去生长出角色的性格,他们不谈每场戏的内容,反而谈的是角色内心在想什么?他/她正在经历什么?此时此刻他/她的状态是什么?怎么活着每一天?钱翔将所有细节都交由演员去发挥,也正是出自于信任这班已经是教科书级别的演员们。在戏中,他仅仅设定陈湘琪饰演的妻子有洁癖的习惯,当设定一下去,湘琪便会知道这个女人要做、该做什么。至此,戏中妻子如何摆放鞋子,每到晚餐就会定时定点开始洗碗盘,坚持打着饭后一杯的蔬果汁,或以眼神观察着丈夫的一举一动,所有角色的举止,都是由湘琪将角色内化成自身诞生而成。

钱翔随即举起陈以文的例子:“像陈以文就会问我,你觉得这个表演是生活以上?还是生活的,或生活以下?”生活以上就是添加戏剧化(dramatic)的诠释,生活则是日常的正常表现,而什么是生活以下?陈以文举了牙痛的例子,外表虽看不出来对方的痛苦,但一旦他喝水时,却能看见一点他心情的忧郁、幽微的疼痛,而这就是生活以下。不管是陈湘琪或是陈以文,钱翔皆以如此的沟通方式来回与演员校准,每当沟通完后,他们所呈现的表演都相当精准,且极其精彩。

除了演员表演,许多现场的机动即兴,也是来自“集体创作”的成果。钱翔坦言当下的拍摄状况其实是“一团乱”,所谓的“乱”,是他将自己也成为表演的一部分,借由感同小三(黄柔闽饰演)的恍惚状态、理解妻子站于疗养院天台的解放心理,持着摄影机跟随角色奔跑、慌乱。所有当下摄影视角的选择,某程度都反应当时他在现场的感悟,是要与主角置于同空间凝视该状态?或是隔着窗棂以小三的位置观看一切?不全然按照原先规划,而是保留电影即兴更动的随机性,虽有剧本在前,但钱翔更在乎的是“此时此刻会发生什么?”,甚至他也不强迫演员必须走到原先预设位置,如果演员告诉他“这个角色在当时的状态走不到那里”,钱翔也欣然接受,因为他深信那是演员将角色内化后所得到的答案,而正也是“集体创作”的可贵之处。

“拍电影最好玩的就是,你丢出去一个提点,就会看到一堆反馈回来。所以我们当下的拍摄状态,更像是电影带着你走,当全部素材拍完交给剪接师时,剪接师又会有其他想法,去想这个故事该怎么说,所有的创作都是持续在进行中。”钱翔述说他电影创作的理念。

导演钱翔。
导演钱翔。

让电影走出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观众

“我们选择这样的电影,是因为我觉得电影有本身其存在的价值。在我们心中它还是有某些叙事功能,也具有文化乘载的目的,商业片固然重要,但是多元性是更为必要的。”

从《回光奏鸣曲》到《修行》,钱翔都让电影维持低成本的制作,这样的预算控制并不是筹不到资金所致,而是他清楚知道当一部电影要求回本,扣除卖掉国际版权,或去各大影展参展所获得版权金和奖金,在能接受且可承担赔本的金额下,就能算出一部电影需在制作上花费多少成本,这也就决定一个剧组团队的人数多寡,及电影摄制的规模大小。

钱翔引用作家唐诺的话:“在书的市场上,你出一本很艰涩的书,只要卖超过1800本(2000本会回收),就有资格可以再出下一本,它没有赔得很惨,但还承受的起,这样的书就会在市面上产生。但是一部电影,他不是1800人可以看的事情,你一部电影如果要卖到2000万,等于是十万人要看(一张戏票200元计),十万人能够承受的东西,就不会是一个精致的东西。”

所谓的“不精致”,不是说将电影拍得粗制滥造,而是如何在有限的资源里,仍拍出自己想拍摄的题材,并让电影找到自己的观众。钱翔紧接提到当现今文化娱乐消费选择多,台湾的艺术人口却仅约莫六万,观众除了看电影,还要追舞台剧、听演唱会,并不会将所有精神与专注皆放诸于电影上,“你卖得最好的,永远就是金庸和九把刀,绝对不会是海德格跟康德,但它们是不是重要的书?是,它是不是需要存在?是,那就让它存在吧!如果以少量的资金就可以生存下去,那总有人要做这些事情。”

这也是钱翔的电影之道,即便坚守在这条独立制作上,但他也不排斥商业片体系,曾经涉足商业电影的他,反而认为商业片体系是能大量训人电影人才的地方,能训练人往更前面的位置去执行、去学习,但独立电影永远是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地方,有商业高预算,有独立低成本,兼容并蓄,才是台湾电影产业的健康发展。

“在此刻,我们能做的是在这个多元体系中,留下一些一点点的足迹。”这也是钱翔始终坚持拍电影的原因。即使“复杂性”在人类世界无可避免,势必有多数大众追捧的,亦有少数群体奉为圭臬的,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坚守自己拍电影的信念。

访谈尾声,他也分享会将他的下部电影预算再压低,再更精确的算出观影人口,议题也会更深更加沉重。就算明知会更少人观看,但他比喻:“就如蔡明亮一样,他依旧坚持他独特的电影语言多年,你若看得懂,能看到属于你的感动,就会被其震撼着迷。”而钱翔仍然会用影像,继续述说他想说的故事。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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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婚姻,很多年前看過一齣荷里活片,女主角往朋友的婚禮到賀,她問這位朋友:「為什麼會選擇這男生做丈夫?」,朋友回答:「作為第一任丈夫,他很適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