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过的日子:移英港人性小众,在异地的混沌与重生

他们当中,有人快乐,有人失望,也有人发现,性别和人一样,本该流动如水。
念慈的妆容灵感来自粤剧,所以他喜欢画上浓厚的橙红色眼妆。他也会画粗眉和贴上假胡碴,制造社会规范下的男性形象。摄:谢晞朗/端传媒

这篇报道是“专题记者成长计划”第二期的成果。2024年,端传媒推出“专题记者成长计划”,希望能够找到仍在尽力坚持华文报道的青年记者,为他们提供专业支持,共同维系深度报道的行业生态。在众多申请者中,我们最终选择了十位记者,进入三个专题组。为期半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编辑陪伴入选记者开启并完成深度报导的稿件,今天这篇报道来自香港报道组的孙乐欣。

0. 念慈叔

念慈第一次在曼彻斯特的变装派对变装时,主题是“小丑”。他有点纳闷,因为他不理解欧美对小丑的情意结,也不喜欢小丑。

正当他打算放弃穿小丑装,他突然想到,粤剧不是有丑生吗?

他翻出一条旧黑色西装裤,把它剪开,折成一顶帽子,又涂上鲜艳的腮红,打上厚厚的阴影。配上黑白唐装外套。这不是丑生经典扮相,但他踏的台板反正不是粤剧的。

这灵光一闪让他脱颖而出。那晚念慈是全场唯一的亚洲脸孔。表演开始前,变装国王团体的创办人走过来,称赞念慈很帅,问他的变装艺名是什么。“他还向所有人介绍我,说我是drag king。”念慈受宠若惊。

念慈在Afflecks一家店铺前拍照。摄:谢晞朗/端传媒

他就此开展了他变装国王(Drag king)的生涯。变装国王表演者大多是生理女性或跨性别男性,透过棱角深邃的妆容、浓黑的眉毛等,以在舞台上展现社会男性刻板形象,来讽刺主流性别文化。

“念慈”是香港中学文凭试写作考试中,考生能在使用的名字之一。“报导里我可以叫念慈吗?中学时我一直以为这是女生的名字,直到在某篇范文看见‘念慈叔’,才发现可以是男人。”

念慈今年26岁。在2023年移民英国后,他找全职的过程波折重重,却误打误撞成为一名表演者。两年间,他整理了以往的迷茫与创伤,自由探索各种性和性别取向,并且在异乡找到接纳自己的朋友和伴侣。他总是中英夹杂、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的生活,唯独回看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才会沉静下来。“我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我正在过我12岁时梦寐以求的人生。”

自英国政府在2021年推出BN(O)签证,超过15万香港人因此移民英国,变成英国人/移民/在英港人。也有人和念慈一样,飞越九千公里后,转换性别,成为英国性小众、在英香港性小众,或更模糊不清,难以定义的身份。他们当中,有人快乐,有人失望,也有人发现,性别和人一样,本该流动如水。

没有化妆的念慈。摄:谢晞朗/端传媒

1. 变装国王

中二那年,念慈看了Lady Gaga《Born This Way》的音乐影片。片中Lady Gaga饰演怪兽之母(Mother monster),一个“新物种”从她的阴道分娩,她边唱边跳,又化身没有性别的骷颅骨头人,如影片开场的独白,象征“一个没有批判,没有偏见,无限、自由的种族诞生”。

念慈深深被震撼。“我觉得这简直是艺术的巅峰。”那时还是“她”的念慈告诉自己,长大后也要和Lady Gaga一样,去大城市做艺术家,做变装表演。

她屋邨出身,读传统学校,要追随Lady Gaga的脚步,只能先去屯门大会堂。中三暑假,她在屯门大会堂看到一张话剧夏令营的海报,报名参加后,发现大部分参加者都是国际学校的学生。这下她才知道,原来在现实生活有这样的自由多元 - 国际学校没有按性别规定著装,学校会邀请跨性别人士到校进行讲座。

在营里,她第一次亲吻女生。她和好朋友说,我好像喜欢女生。

从此以后,她剪短头发,进入了国际学校的社交圈子。为了迎合其他人,她努力学习欧美文化,改善英语口音,却发现自己永远和他人不一样。和香港大部分传统中学一样,她的学校规定气温低于十二度,女同学就可以穿裤子上学,但即使真的只有十二度,也没有人会穿。中三那年,她成为全级唯一一个在冬天穿裤子上学的女生。到了中六,她开始不理校方反对,一年四季继续穿裤子。对读传统学校的念慈来说,上学穿裤子是叛逆,但读国际学校的朋友,一早就能染头发上学了。

他曾经觉得自己是同性恋,用过女同志交友软件“Butterfly”,也曾界定自己为男生﹑同性恋跨性别、异性恋跨性别。十五岁时,他尝试出柜,被家人反对,又躲回柜子里。终于,念慈在中学毕业时,在Instagram写了一段宣言,正式出柜。

大学二年级,他开始打荷尔蒙针,因为他恨透了自己的声音。他笑言那时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也幸而妈妈也开始接受他的性取向。

这是曼彻斯特的桥水运河(Bridgewater Canal),是念慈平日最喜欢去散步的地方。摄:谢晞朗/端传媒

2022年,念慈和前度分手,适逢英国政府推出BN(O)签证,他决定去英国看看。落地曼城后,他发现整个城市都是彩虹旗--他后来才知道,曼城是同志平权历史最悠久的英国城市之一,更是第一个任用同志市长的城市。

念慈把曼城市中心的独立商场Afflecks形容为同志版的旺中(注:旺角中心,香港著名流行集中地)。那次他在英国待了两个礼拜,其中四天,他只在Afflecks钻来钻去。

2023年定居曼城后,念慈开始在Meetup等社交软件找活动,认识朋友。他第一个观看的变装表演里,表演者以美国乐队The Bangles的《Maniac Monday》讲述上班族枯燥的生活,揶揄父权制度下,中产男同志的生活轻松得多,工作没那么辛苦,也能赚更多钱,去酒吧喝酒排队。念慈第一次发现,原来变装表演可以如此政治,同志活动可以如此草根。

性别、种族和社会阶级的不公密不可分,念慈觉得曼城的地下同志圈对这问题的意识很高。他加入了变装团体Canal Street Kings,创办人为了令他们的表演更多元,常常会举办工作坊,教变装新人如何化妆、签合约、管理财政。念慈也是参加这工作坊后,开始加入变装行列。“我就是觉得整件事很empowering,很grassroot……you know what I mean。”(我觉得整件事很有力量,是一种来自草根的力量……你懂我意思吧。)

“我来到曼城,简直觉得自己中了六合彩头奖。”念慈说。

Felix站在伦敦滑铁卢车站外,四周都被工程蓝色围板封起。摄:Peter Wong/端传媒

2. 英国哪有这么好?

Felix不会觉得自己是中了六合彩。2023年的一天,他差一点就跳下去了。

那天他如常在英国南部的酱油厂工作,日复一日,又是还没睡醒就要搬货。他嫌弃自己不够强壮,只会阻碍别人工作;工作以外没有朋友,生活只有工作和睡觉。死了,世界也没差。

跳下去一刻,来自迦纳的同事拉住了他。

Felix很感谢他,但后来那同事疑似知道Felix是同性恋,常常嘲讽他,逼他看色情片,还和另一个同事夹著Felix,模仿性爱动作。他们太高、力气太大,Felix逃不了。

那时候他和男友刚走在一起。男友得知Felix企图自杀后,紧紧抱著他,说如果再有自杀念头,记得打电话给我,如果还想死,才去死吧。

Felix的生活就是这样,被人生和世界不断伤害,然后在男友的乌托邦里纾解疼痛。他在2022年移民英国,满心期待英国社会一定比较开放自由,让他不用再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没想到自己还是不被接纳。而向他关上门的,包括香港人、英国人,也包括英国的其他性小众。

刚到埗时,他和其他香港人一样,加入香港人群组。有一天,有人在群组里讨论市中心的彩虹斑马线,说英国在这方面“过火”了。其他人附和著,有些人骂脏话,或者抱怨连电子游戏的角色也要同性恋。同性恋“过火”的存在让他们愤怒。

Felix与男友参与环保示威“红色反抗”(Red Rebel)。这是由艺术家发起的国际组织,透过表演艺术,表达对政府漠视气候危机的不满。摄:Peter Wong/端传媒

Felix什么都没说,默默退出了群组。

后来,他和一个香港人朋友吃饭时,对方指责他不会理财,不懂选择贷款计划,又说他母亲一定有存钱,不用给父母那么多家用。他意识到,不少在英香港人都和面前的朋友一样,卖掉香港物业再在英国买楼,早就“财务自由”,还特别右倾保守。他是公屋仔,在超市仓库工作,生活只有工作和睡觉,最近在香港的哥哥和姐夫失业,他以微薄收入勉强支持香港的家人。这些郁结他只能咽下喉咙里。

相比其他香港人,他觉得更易在来自非洲和东南亚的同事间找到友谊。大家都是移民,生活拮据,要同时打两份工寄钱回家,“辛苦人”互相理解,不会鄙视对方。不过他们当中有人是基督徒,有人的家乡极度打压同志,例如尼日利亚政府会对性小众施行死刑,所以Felix也不提及自己是同性恋,图个相安无事。

Felix从小是基督徒,到英国后,去过很多本地教会。他去的第一间教会总是唱当下最流行的诗歌,还会在挂满彩虹旗的独立戏院摆放海报。没想过,教会群组里还是时常有人说,“你的性别是神决定的,他可没搞错”,或者“狠狠踢你一下蛋蛋,你就不会再困惑了。”这些对话没指名道姓针对他,却让Felix感到心寒。他还是没有插话,默默离开了教会,再找另一间。

他也参与过本地同志游行筹委,但去年二月,组织突然聘请了一个白人设计师,在没告知Felix的情况下,取缔他的工作。他也发现同事们总是私下商量好,再把工作丢给自己。“他们想找人取代我,因为我不能随时候命交图,但说真的,我在工厂上班,每天只有睡觉和工作。我勉强减少睡觉时间才能帮他们,我能定期出设计,真的已经尽力了。”

“红色反抗”示威者经过滑铁卢大桥(Waterloo Street)。摄:Peter Wong/端传媒

有一次同志游行,Felix帮组织拍照。其他委员看了他的照片,委婉地说:“Your camera is complex。”Felix深知他们嫌弃自己拍得不好,假惺惺的话,令他觉得更受伤。“你不提供相机,而且以我的收入,我真的没可能买到更好的相机了。”

他不知道这些经历是不是种族歧视,只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他一心想找有类似经历的人,结果还是没有。

“在香港,很多事情都很压抑。原本我以为能在英国得到释放,或者找到同路人,原来没那么容易。”

3. 香港就不能多元吗?

Jolie可能就是念慈眼中那些特别幸运的香港人。Jolie中学时读国际学校,校内总有几对同性情侣。有同学突然改了个不符自己生理性别的名字,其他人便顺著叫,没人觉得奇怪。父母对她的性向也从不过问。她第一次喜欢女生时,完全没有质疑自己,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就是爱。过了几年,她才学会“跨性别”、“同性恋”、“双性恋”等标签。而Jolie自我标签为泛性恋。“性取向本身就是流动的,会在人生不同阶段变化。”

她在十二年前到英国读大学,也在英国修读硕士和博士,如今进行与医疗相关的研究。在摸索性取向的路上,Jolie没什么惨痛的经历,但来到英国,她才知道白人对亚洲性小众有许多误解,例如以为他们需要“教育”和“解放”。每当有人尝试向她“解释”性别如何流动,她会和对方说,不同文化的代名词都不一样,广东话的“佢”是男女通用的,比英文更加流动。

伦敦西敏寺的骑兵卫队总部(Horse Guards)。摄:Peter Wong/端传媒

她明白香港在平权上比较落后,然而,她也总是想起自己中学时就和同学看变装表演,香港也有自己的drag 表演艺术家。“看看泰国,同性婚姻都合法了!”她讨厌白人对亚洲性小众的偏见,认为这是微歧视(microaggression)。

不少社会学者指出,自同志平权运动在1950年代兴起,主导的就是中产白人同志;其中男同志比女性更被尊重,还有不少白人指责黑人传播爱滋病,不允许他们进入同志酒吧。2002年,美国学者Heidi Nast提出“白人酷儿父权”的概念,指西方性小众群体同样受殖民思维影响,认为非白人较低等,黑人的性欲较强,亚洲人一定比较阴柔。2024年,社会学家阮顺福就美国男同志交友软件进行研究,发现个人简介上“No fats, femmes, or Asians”、“squinty eye, no reply”(squinty eye是对东方人眼睛的歧视性形容)、“I don’t like Asians, I like big cock”等字眼,至今仍很常见。

Jolie坦言,从读学士、硕士、博士到现在进行研究,她的社交圈子“变得越来越queer”,有时进行与性小众和爱滋病相关的研究时,便如同中学时期,身边超过一半人不是异性恋。而Jolie很坚定地介定自己为一个queer的香港人,因为她不想英国性小众被白人垄断,没有亚洲或其他种族的queer文化。

但香港在性小众平权上,有许多让Jolie骄傲的时刻。2022年七月,香港东华三院黄笏南中学一名中五男同学向平机会投诉,指学校禁止男学生留长头发,违反性别歧视条例;2024年11月,ViuTV推出男男配对真人骚《Boyscation》,在最后一集介绍支援长者同志的机构“晚同牵”。“香港这么小,社会环境也不是最友善,却有如此多元的queer文化,有文艺空间,社区自发的,有抗争性的,不是厉害吗?”Jolie说。

她深信,LGBTQ+社群的多元不止于种族。她正在与一名大学学者研究在今年伦敦同志游行设立一个神经多元(neurodivergent)的安静空间,让患有自闭症、言语障碍、专注力不足等人士有休息空间。

“正如性别光谱,凡事都不是从0立即跳去100。移了民的香港人没必要全盘否定香港的好,也可以谦虚地欣赏香港的queer文化吧。”

BMFJ羽毛球会(“搏尽无悔”)创办人Adrian。摄:Peter Wong/端传媒

也有人将这种有香港特色的多元文化带到英国。八年前来英国的Adrian在2023年成立了性小众友善的羽毛球会“BJMF Badminton”--BJMF来自广东话的“搏尽无悔”。球会会员超过二百人。

Adrian参加过本地的LGBTQ+羽毛球会,但亚洲人身材和打法都和英国人格格不入。他也参加过没标明性小众友善的香港人羽毛球小组,里头有很多技术高强的叔叔姨姨,常问他有没有拍拖,有没有结婚。Adrian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为免场面尴尬,他只会笑笑带过,蒙混过关。

Adrian眼看香港移民越来越多,就不相信当中没有性小众。不论是在Instagram还是网站,他都毫无忌讳地加上彩虹旗符号,表明是“性小聚友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讯息,不仅让参加者安心,更展示我们不需害怕告诉别人,我们是存在的。”

2025年2月的最后一天,BJMF 在进行羽毛球训练。出席的二十多人中,一半都不是香港人。英国人G和马来西亚人伴侣一起参加球会。来自印度的M和缅甸的H都觉得这里很舒服,因为不被白人垄断和对亚裔性小众友善的空间,实在太难找。

每星期五,BMFJ都会举办新手友善的羽毛球训练,不限国籍、性别。摄:Peter Wong/端传媒

来自索马利亚的S不介意自己是唯一的非裔,反正她在英国参加任何活动都特别突出。她觉得作为新手,在这里打羽毛球不会有压力。来自四川的K也自称新手,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觉得这里氛围很舒服。“这里没有奇怪的男人味,输了也没关系,也没有人摔球拍。”

Adrian和其他筹委总在场外走来走去,和不同人聊天。

随著球会成员的国籍越来越多元,Adrian和其他筹委都在思考如何处理香港人的定位。Adrian说,他还是坚持在网页说球会是由香港人成立,因为他们确实是香港人,BJMF也确实是取自广东话。

不管甚么国藉的人都说,他们很感激Adrian和他们说话,让他们不觉得尴尬。

Adrian不好意思地说:“他们只是客气吧。”

念慈的房间放满衣服,还有一个缝纫机,让他为每场变装表演亲手制作服装。摄:谢晞朗/端传媒

4. 一起走过的日子

念慈总是希望做带有香港元素的变装表演。2024年五月,他第一次真正站上舞台进行变装表演,主题是“超人”。他在观众入场时派发纸条,叫他们写下想对“超人爸爸”说的话。上台前他临时把观众的心声整合,写成一段独白,代他们向爸爸说出心底话,没想过很多人都感动哭了。台下没人欢呼,气氛却滚烫著,于是他决定唱一首爸爸年代的歌结尾 - 他唱了刘德华的《一起走过的日子》。

曾经他很介意自己到底是男是女,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但在曼城同志圈里,他发现两个“跨仔”也可以在一起,有女同志面向的跨仔,也可以加入女同圈。念慈不再在意标签,觉得当一个流动的非二元就好,何必执著。“现在我觉得算了,我想穿男装就穿,下个礼拜想穿女装就换,跟著直觉。反正这里没有人管我,我也不需要去取悦任何人。”

念慈自言有专注力不足,话题总是跳来跳去,会突然兴奋地说起他如何在一个跨性别派对和现任女友走在一起。那些经历离不开性,他也自觉“想到的经历都是很淫乱”。但之后又补了一句:“我觉得香港的同志圈总是有洁癖,但英国就可以好好celebrate内心的情欲。甚么‘我们要爱惜自己的身体’--No, we love sex and sex is amazing!”

去年冬天的某个下午,念慈睡醒一睁眼,发现房间都是女友买回来的蕾丝和皮革衣服。他想起了Lady Gaga《Heavy Metal Love》的歌词:“她是我的重金属之爱/皮革与蕾丝中,我找到了我的归属。”

除了《一起走过的日子》,念慈还曾表演容祖儿的《桃色冒险》。他在表演里扮演刺客,偷走写上歌词的卷轴,并附上英语翻译。摄:谢晞朗/端传媒

他顿觉自己的梦想已成真。小时候他梦想自己成为表演者,邀请不同玩艺术的朋友参与晚餐派对,以及与不同酷儿组成多元家庭。现在他每个月去变装表演,每星期三和一堆朋友吃饭,即将和四个酷儿朋友合租。

他的下个目标,是把香港和英国“两个世界合在一起”。刚来英国时,他听说移英港人很多负能量,会说自己在坐“移民监”,互相比较赚多少钱,所以他总是装作不会广东话,刻意不交香港朋友。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身份定位,准备好接受所有正面和负面的能量。他也遇过一些老华侨,觉得他以用刘德华和容祖儿的歌来表演很有趣,所以他希望举办一个有香港味道的变装表演。

他最想做的,是拍一辑与“屋邨同志”有关的照片。他知道,“男人婆”、“死基佬”、“磨豆腐”等通俗而难听的话是他身份的一部分,无论他住在那里,听多少英文歌,都抹不掉。他希望透过变装和拍摄,重新定义和反思这些词汇,例如把豆腐抹在身上,舔掉它们。

性小众、跨性别、移民、香港人- 念慈知道,它们都是被压迫的代名词,但他知道他要如何抗争。

“我会尽情感受当中的快乐,enjoy the queer joy。”

Felix去过很多教会,参加过不同组织,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被香港人歧视算是意料之内的,没想过英国本地人也是这样,连(性小众)组织里都没有同路人。”

但转折点在某个同志游行后的周日到来。那天他如常去一家圣公会教会崇拜,在那里遇到一对印度夫妇,对方笑著说:“我在同志游行看到你。”

参与环保示威前,Felix与男友到了伦敦滑铁卢车站附近的利克街隧道(Leake Street tunnel),是当地最著名的涂鸦圣地之一。 摄:Peter Wong/端传媒

Felix有点错愕,忍不住问对方如何看待同性恋。

“没问题呀,我们有些朋友也是同性恋。”

回想这一段,Felix泣不成声。他在香港一直是深柜,家人至今还不知道他的性向;来到英国,以为自己能得到最基本的平等和尊重,结果期望狠狠落空,直至这一刻。“我没试过这样被接纳,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个接纳自己的地方。”

他后来从牧师口中发现,原来除了自己,教会里还有其他同性恋者。牧师和圣公会代表特地举办活动,向所有信众表明他们支持性小众,肯定他们结婚的权利。

如今Felix的生活依旧拮据,近年世界的保守转向也让他渐渐对英国、世界和自己失了希望,生活中所有的快乐,几乎都来自男友。他们在环保团体相识,男友参与过很多抗争,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改变烂透的世界。两个失望到极致的人,待在自己的泡泡里相濡以沫。

Felix不像其他香港移民,没有经历甚么香港人、英国人的身分挣扎,因为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地球人”。小时候他长得胖,声音比其他男生高,常常被欺凌,更自认没有香港人的灵活和聪明。如今移民了,他也没想念茶餐厅,对香港没有情意结。“很老实说,就算香港真的有好的一天,我会在煲底见完 ,说声恭喜,之后掰掰离开。”

对于未来,他没有再计划。“再算吧。拿了护照,再看看去哪里。”

Felix与男友紧紧相拥。摄:Peter Wong/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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