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必须死:一夜推翻先进野猪政策,然后重回杀戮

在辅警遭到野猪袭击后,港府上下对野猪穷追猛打,更一夜诱杀七只野猪。香港原本沿用最先进的野猪政策,为何突然倒退?
香港 媒体 政治 气候与环境 社会

在那个死了七头野猪的夜里,记者们在警察架设的铁马之后,竭力眺望百米开外的杀戮。11月17日,渔护署与警方在香港岛南区的深湾道,一个野猪频繁出没的“黑点”捕杀野猪。在只余鸦雀低鸣的静寂公路上,在警方的指示下,没有人能接近现场,只可在铁丝网与漆黑的山前静候。

须叟,一只细小的野猪跑进山与人之间的界限,在公路上乱窜。“回去呀猪仔,快啲走,不要过来。”人群中倏然响起这么一句。小野猪似是闻声知意,立马窜回山野。这边厢的牠躲过一劫,那边厢的同类却无这般运气。两头一大一小,被渔护署人员投掷的面包所引诱而“进入市区”的野猪,小的在身中麻醉枪后瞬即痉挛倒下;大的在数分钟的挣扎后,最终后腿无力而翻倒。

在工作人员搬走野猪那一刻,山中传来数次短促的嚎叫声。今夜,共七只野猪遭渔护署诱捕,然后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香港野猪关注组干事黄豪贤一度想越过警方防线引导野猪上山,但被警员赶走。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香港野猪关注组干事黄豪贤一度想越过警方防线引导野猪上山,但被警员赶走。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2021年11月17日,渔护署于香港仔深湾道进行野猪捕捉行动,由兽医利用麻醉枪捕获七头野猪,并利用药物注射作人道毁灭。

11月9日,一名辅警在北角遭野猪咬伤左小腿。三日后,渔护署即落实捕杀市区野猪的方案,计划每月出动五次,更不排除重启野猪狩猎队。自2017年开始,渔护署一直以捕捉及避孕/搬迁计划管理野猪;香港郊野公园亦多次将野猪卡通化以制作广告,呼吁市民保护山林。是次消息一出,引发社会哗然,纷纷指责政策大开倒车。

提到这次政策改变,上至香港特首,下至渔护署及警方,都以“市民安全”为说词赞成捕杀。有传言指辅警遭野猪袭击受伤是转捩点,警务处处长萧泽颐表示,警察不曾向渔护署施压。然而,对于香港野关注组干事黄豪贤来说,实在难以撇清两者关系:“似乎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有个180度的转向,亦都将一个很急速、很极端的手法,一次过冒住广大市民的反对声音去推行的时候。很难说和这件事无关。”

2013年,时为公民记者的黄豪贤,在大围隆亨邨采访野猪狩猎队的行动。在那条通向山边的路径上,他看见一只花猫,也第一次看见野猪。他本以为,野猪会将花猫粗暴撞开:“但原来不是的,牠好善良,用鼻轻顶猫身。大家好和平,花猫让开一条路让牠行。”那年,黄豪贤在周边街坊的声援下,成功阻止了狩猎队的枪口,亦成立了野猪关注组。

2021年的结局不若当年,黄豪贤冲进了警方封锁线内,尝试将野猪赶离渔护署人员的枪口,终被警方制服并带离防线,他只能情绪激动地呼喊:“刚才野猪有没有冲过来撞你呀?不要再妖魔化野猪!”

野猪倒下,问题犹在。野猪与人的关系,绝非杀与不杀这般简单;日常相安无事,亦不必然等于人猪共融。也许,在城市发展的洪流之下,所谓平衡共存的可能,在狩杀以前早已不复存在。

捕杀野猪有科学根据?

“野猪伤人个案有明显上升趋势”是渔护署改变政策后,最常提到的理据。渔护署助理署长陈坚峰声称 ,捕捉及避孕/搬迁计划追不上野猪的繁殖速度,难以处理野猪滋扰问题;由2018年开始至今年10月,每年平均发生8宗野猪伤人个案。特首林郑月娥亦加入论述,表示政府有责任保护市民安全。

捕捉及避孕/搬迁计划

2017年年底,香港渔护署推行捕捉及避孕/搬迁先导计划,把造成滋扰的野猪搬迁到远离民居的郊野地点,并在可行的情况下,为被捕获的野猪注射避孕疫苗或进行绝育手术,以处理野猪在市区造成的滋扰问题。2019年,渔护署逐步将计划恒常化。 2021年6月,渔护署于立法会文件表示,“部分措施(例如避孕疫苗)于中长期阶段会逐步显现其成效”、“已解决或暂时解决约60%的野猪滋扰黑点的滋扰问题。”

端传媒翻查资料,由2015年到2019年,野猪出没或滋扰的投诉个案的确呈上升趋势。不过自2020年开始,数字已稍有回落。至于野猪伤人个案,虽然每年数字亦有上升,但一直都维持于个位数字,直至今年11月方上升至17宗。

黄豪贤认为,上述数字未必能反映现实。他表示,只要市民见到野猪,再向渔护署通报,即使野猪并无造成滋扰,署方亦会归纳为一宗“出没或滋扰的投诉个案”。而根据2019年立法会文件,渔护署就曾表示,大部分野猪伤人个案源自野猪受人驱赶所致。值得留意的是,若市民发现野猪后因受惊而跌伤,亦会被计入野猪伤人个案。

黄豪贤无法完全排除野猪伤人的可能性,但强调数据的诠释权一直掌控于政府手中,“这些伤人(数字)亦没有反映到究竟人有沒有挑衅野猪......政府报告就完全抽空了内容,简单化说牠攻击人,是完全不公道。”

撇除定义不清的个案数字,渔护署于2019年曾开展研究,利用红外线相机定时收集数据,推算全港有1800至3300只野猪。这个数目算多还是少呢?龙虎山环境教育中心项目主任及资深导赏员杜振南表示难以评断。“(研究)没有说是哪一年的数量,之前亦没有一个野猪数量的研究......究竟香港的资源理论上可以support (支撑)多少野猪,没有人说过;有没有说野猪的数量怎样才算多,都没有。”

野猪和香港的关系,历年来时有变更。开埠初年,英国殖民者将狩猎文化带到香港,并无法例规管休闲狩猎。直到60年代,港英政府一度禁止所有狩猎行为。乃至70年代,情况再度变化。前大埔野猪狩猎队队长杨佳权向端传媒表示,当年不少新界的农户乡绅,均向政府投诉野猪数量过多,危害农作物;单靠警方的乡村巡逻队,已不足以应对野猪问题。“当时(时任港督)麦理浩来到大埔,大埔村民投诉有好多野猪, 影响以至危害农民,麦理浩就决定成立一队民间野猪队。”

1981年,港英政府在大埔成立了第一支民间野猪狩猎队;1995年又于西贡成立了另一支。自此,野猪成为了全港唯一可以合法射杀的动物。翻查资料,2013年至2017年,野猪狩猎队每年平均猎获40头野猪。

直至2017年,渔护署暂停了所有狩猎行动,推出了捕捉及避孕/搬迁先导计划,以绝育取代猎杀。当时,此计划为全球首例,亦得到香港动保人士的支持。然而,历年以来,渔护署从未公开过一些有关野猪栖息地、生态习性、对山野及城市影响等等的全面研究。

金山郊野公园的野猪。
金山郊野公园的野猪。

野猪没有了天敌,就会无限繁殖?

不论是被称为开明进步的绝育计划,抑或现今的捕杀政策,杜振南都无法判断,这些行动是否建基于严谨科学根据:“现时表面上看,香港控制野猪的目的,并非base on(基于)有真凭实据的证据,可能只是有人投诉,他们就要去处理......(渔护署)其实都没有公开他的资料,好难去评价。”

再进一步,究竟是野猪数量增加了,抑或是野猪出现在市区的频率上升?香港环保组织“环保触觉”最近翻查2005至2020年的航空照片,发现深湾道附近历来有不少发展工程,侵占了绿化地带及郊野边陲,例如海洋公园的水上乐园等。“环保触觉”认为,这些工程可能毁掉了野猪原本的栖息地,牠们才需要下山到市区觅食。

“你打开google map卫星图,你会见到绿色山林的地方,像手指一样伸进市区。”杜振南表示,当市区不断发展,以致市区与郊野的边界缩短,野猪的确有更大可能走进市区:“牠周围走周围跑,总会走出来。”

除了资源以及居住空间等因素,大自然通常依靠天敌来控制物种之间的平衡。杂食性的野猪处于香港生态食物链中层,其天敌一般为华南虎、大型蟒蛇等。

如今华南虎早已绝迹、大型蟒蛇数量大减,而繁殖能力强的野猪,一年可以两胎,一胎可有2至4只。杜振南认为,平衡一早被破坏了,唯独食物的数量仍可以限制野猪的数量。野猪虽则是杂食性动物,但山野资源并非无限,“如果没有人为因素的影响,其实大自然有限的资源,都会令到野猪的数量增长没有那么快。”

不过,香港大约有60多个野猪喂饲黑点,市民喂饲野猪的情况在香港相当普遍,亦不时出现野猪翻找垃圾站的情况,“令牠们有额外的资源去繁殖。”杜振南说。

龙虎山环境教育中心项目主任及资深导赏员杜振南。
龙虎山环境教育中心项目主任及资深导赏员杜振南。

失衡的结果,除了增加人猪冲突的可能性,亦有机会对自然带来影响。野猪觅食时总会用鼻子不断挖泥,在泥土中寻找植物、昆虫等。杜振南表示,一般而言,野猪对大自然起著正面作用:“泥土会愈压愈实,牠翻松了泥土,变相让植物容易生长。偶尔留下了种子,又没有咬烂,种子就可以发芽,有机会帮助到植物更替。”

一旦野猪数量过多,上述优点或会逆转。一名不愿具名的前渔护署职员向端传媒表示,只要是邻近山区的野猪喂饲黑点,周边土地的植被都会消失,变成光秃秃的黄土。他形容问题非常严重:“当挖成这样时,山石会外露,水份沙石都会流失,有斜坡则容易倒塌。下雨时亦会冲走泥土的养份,会影响到鸟类的栖息地,在地上找不到昆虫去食,树木亦可能会倒下。”

这名前渔护署职员和杜振南都不否认,若野猪真个繁殖过多,人为干预或成必要手段;然而在缺乏相关研究之下,实在难以研判野猪在山野与市区的多寡。

隐没的议题:农与野猪的矛盾

时间回到渔护署诱杀七野猪前一天。11月16日,立法会选举渔农界参选人杨上进联同两名农户到政府总部请愿,表示不反对政府重启狩猎队,瞬间引发社会批评。不过,在野猪问题被推上风口浪尖之际,甚少发声的农户突然站出来,把恒久隐没在公众讨论的农猪关系,重新提上议程。

有机农友会主席佘常光是当日有份参与请愿的农户之一,他的农场位于元朗米埔,正正落在山旁。他向端传媒记者表示,大约在五年前,自己已经看见过野猪出没觅食,不过“那时候(作物损失)还没那么严重”。

佘常光向记者展示上半根已被猪啃掉而露出白肉的淮山。
佘常光向记者展示上半根已被猪啃掉而露出白肉的淮山。

淮山即山药,是佘常光每年都会种的作物。差不多冬天时节,“淮山的叶子会自动变干,告诉你它够成熟了,就是时候收割。”但在最近这两年,在收成之前就很常会被野猪挖去。佘常光一把抓起泥土上已露出白肉的半根淮山,向记者展示说:猪啃掉两口就跑了。

野猪进入农田的觅食与挑食,让农夫付出的劳力与时间败在一夜间。“今年我种的淮山比较大根,一条大约六七斤,”佘常光说,现在还没到一月的收成期,“牠们挖断起码二三十斤。”野猪属杂食性动物,吃的东西主要集中在淀粉质丰富的块根作物。不过,牠们对作物造成的破坏不仅限于此。

农夫周思中今年第三年在元朗八乡种米,每年两茬。但在年中收割早茬米时,野猪已经破坏了一半的收成——野猪不吃米,但为了吃泥土下的蚯蚓等软体动物,会把植株给踩得扁扁,同时给米田的防雀网钻出一个个大洞,雀鸟顺势飞进去把谷吃得一干二净。本应在十月收成的晚茬米,也就百分百没了,“我们连镰刀都不用拿出来。”周思中没好气地说。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建造的防猪长城。

这两位农夫都先后提到,野猪来袭是近两年才频密发生,“几乎任何产区都有野猪的消息,”周思中感觉,“这是所有种田的人都在面对的事”。佘常光形容受影响的农户大概有七八成,“特别是山边地区”。

端传媒翻查立法会文件,发现至少从2006年起,已有不少议员向政府询问有关野猪对农民滋扰的问题。但渔护署多年来,仅仅建议农民安装电围网或红外线感应照明系统阻吓野猪。虽然电围网设备包含在渔护署向农民提供的三万港元“农场改善计划”当中,但对于农夫来说,有补贴了一定会先选购买农机,最后才会想防卫农田。

此外,电围网也存有一定危险性。佘常光说,近年香港流行登山,不少人经过农场也会顺带买菜,“那他们不小心绊一绊,农场的人就要负责任了”。周思中提出更实际的问题——装了电网的位置难以用机器打杂草,进一步说,野猪冲击力实在太大。一只成年的野猪体重可达250公斤,“如果有一队野猪,牠们整群冲过来撞电网,可能最先电到前面的猪,但是牠们的冲力完全可以将整排网摧毁。”

多年来,渔护署无法切实回应农夫的困境,之于农夫的感受,是传统农业一直都不被政府重视。像是现在人道毁灭政策,也是在市区发生问题后才急转弯,“我们乡下的、郊区的人命就不值钱。”佘常光自嘲道。

一场场自救行动在各农场相继展开。佘常光拿来以前猪场用的围栏,挡在田的四周,又在田边放了张床,晚上就睡在那儿守候,见猪就赶。周思中决心更大一些,他和农友们买来不易变形的瓦板、锌铁板,在田的周界每隔七呎打下铁通,“尽量打深”,再把锌板修紧在上面,往上再钉上一重硬铁网,建出一个防猪长城,“九成是防牠掘地,一成防牠跳。”

有机农友会主席佘常光的农场位于元朗米埔,因近日野猪再次出没觅食,因此在田边放了张床,晚上就睡在那儿守候,见猪就赶。
有机农友会主席佘常光的农场位于元朗米埔,因近日野猪再次出没觅食,因此在田边放了张床,晚上就睡在那儿守候,见猪就赶。

但这笔开支对农夫来说一点都不轻松。像周思中买料就花了过十万,“光买螺丝铁线都可能买了三千”,还没算上作物的损失与时间成本——“你知道今年秋天天气多么的好,如果时间拿来种东西,又没野猪的话,大家心情应该会好愉快,”如今“一来一回,真是好吐血。”周思中说。

兽医:人道毁灭野猪,真有人道在里面?

于是,重整狩猎队或有目标性地进行人道毁灭的声音,也在农民间再次泛起。正如杨佳权于2003年曾一度退出狩猎队,后来又因为沙头角农民常反映被野猪挡路无法回家,“指挥官就说,你不如回来帮手吧!”

如今野猪频密出现人前,范围也早已不再限于农村郊野,看似渐增的伤人数字,构建了渔护署捕杀的理据。但对于何来来说,人道毁灭从来都不应该被视为解决人猪冲突的方案,“兽医是动物医学专业,医学本身是一个要对生命负责的专业,并不是行政(管理)专业。”

现时,为动物注射麻醉药并进行人道毁灭的过程,必须由渔护署认可的持牌兽医执行。反对的声音,也在一众兽医业界中爆发。19日,一班兽医学生发起联署促请撤回捕杀令,指署方的决定“无疑剥削野猪最基本的生存权利”。何来更形容,该决定是一个致使兽医“专业沦陷的表现”——兽医没有权力,对不是病危的动物进行人道毁灭。

过去三年,兽医谢裕辉一直与渔护署合作野猪绝育及迁移行动。在捕杀令推出之后,他在Facebook撰长文写道:“有同事问我会不会续约做 culling (捕杀)野猪?”“No.”

他与何来都共同提到,执行动物人道毁灭的一个重要指标——伤势严重。

17日晚上,端传媒记者在七野猪被捕杀当天到了现场观察,眼看中了麻醉枪的猪只会先痉挛后无力,最后倒地。而按谢裕辉的经验,有部份猪只会受惊逃跑,滚落到山坡或引水道受伤。如果伤势严重,就会先转送到嘉道理农场检查跟进,而同时,渔护署也有权指示医生进行人道毁灭。

不过,谢裕辉一直坚守的是,“没有尽力过,或给机会牠们(活下来),我绝对不会人道毁灭”。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执行过。一直到现在,在兽医救与杀的角色转变得突然且剧烈的时候,他毅然拒绝续约合作。

“我觉得不是人道,感觉不到有什么人道在里面,(捕杀)又不是帮牠们远离痛苦,又不是公共卫生严重事件,”他在接受网媒访问时截斩钉铁地说,不续约,“没有东西要考虑。”

2021年11月24日, 有团体要求渔护署暂缓猎杀野猪行动。
2021年11月24日, 有团体要求渔护署暂缓猎杀野猪行动。

社会正陷于一片对捕杀决定的愤怒,何来钻进更核心的点,执著于人道毁灭正当性以及更深远的问题。“若果我们不在这里执著正当性和合法性, 将来不知有什么人得到政权时, 就可以用医学去处理一些不需要对生命负责的工作。”她为署方的处理手法留下这样的一个注脚。

“绝育已经是一个很前的想法、好先进、世界首创,但我觉得这个想法是好的,”杜振南说。从历史一路走来,由解散狩猎队到推出绝育计划,市民对野生动物的关注与包容程度逐渐提高,人道毁灭显然不是处理动物问题唯一且最佳的选择。但站在以人为本位的动物政策面前,往往在问题出现以后,处理动物本身就是最快捷的方法,“因为猎杀好简单,不需要思考。”

这个问题,也不只出现在香港。澳大利亚近年就出现过一场场清理袋鼠行动,以减低数量过多对生态的威胁。杜振南说,当生态失衡时,的确存在人为对自然介入和干涉的可能性,当中不排除人道毁灭。

但在一切进行之前,“我们都想知道,首先香港对野猪的承载力是多少?基于香港现有野猪数目,然后定一个好清晰的目标、每次要猎杀多少头,或者每年要猎杀多少才达到要求。”杜振南强调,“所有事都要有科学根据去做。”

上述的种种数据,渔护署一直付之阙如。前渔护署职员表示,由于香港地势变化极大,“和外国不同,香港可能平地向前走100米,就会变成斜度50度的山坡”,所以要推算出概括的承载量数字,存有一定困难。不过他声称,除了野猪数量以及大致的出没地点之外,以他所知,渔护署未有积极推动更多野猪相关的科学研究。

“你是为了控制野猪数量,去猎杀一定数量,还是纯粹有人投诉你就出门猎杀?”杜振南说,以前都没有一个具体的数字去支撑。那么,在资料近乎空洞的状态下毅然进行捕杀,他认为“在生态角度上,不是很讲得过去。”

以卡通化野猪为主题而制作的巴士广告。
以卡通化野猪为主题而制作的巴士广告。
2020年,香港郊野公园多次将野猪卡通化以制作广告。
2020年,香港郊野公园多次将野猪卡通化以制作广告。
2021年5月,香港渔护署举办活动“小野猪大冒险”。
2021年5月,香港渔护署举办活动“小野猪大冒险”。

“最应该绝育的,是那些喂饲者”

综合多方媒体报导,不少市民都认为,野猪并非如渔护署及林郑所说,会威胁市民安全。杜振南亦指出,野生动物一般怕人,“一般来说,野猪见到人,若果各不相干,就没有什么事。”居于南区的杨上进,亦承认曾在市区多次遇见野猪,过程相当和谐。

香港市区与郊野边陲几近重叠,所谓边界,仅为人类的概念。何来质疑,渔护署称只会捕杀进入市区的野猪,试问野猪又如何知晓自己已经越界?“你要动物遵守人的概念,本身就不可行。这条边界不是规管人不可以越过,而是规管动物,动物跨过这条线就要死,这是一个暴政。”

何来强调,善待野猪,不等于“人类化”野猪。黄豪贤亦表示,他不是要鼓励市民待野猪如猫狗般喂食抚拍。共存共融的本质,有时不在于互相沟通,而在于互不干涉。然而,有些矛盾,似乎已非不作干涉即可化解。

大屿山爱护水牛协会前主席何来。
大屿山爱护水牛协会前主席何来。

“人和野猪的共融,是在于生态平衡,即野猪维持稳定的数量,而且生活在他们本应生活的山林里。香港能否做到?老实说,做不到。”杜振南表示,站在生态角度,只要人猪出没的环境出现重叠,某程度上已是一种失衡。不同于猫狗,野猪在历史上,并非惯于与人共存的物种。

在觅地已是香港政圈主流声音之下,市区的扩张不会停下,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亦只会越见狭窄。再进一步,假设奇迹出现,特区政府从根本重视动保工作,在城市规划层面,建设有利于野猪居住的城市空间,杜振豪认为,仍难以谈得上是生态平衡:“最紧要自给自足......提供一个人工的环境给牠,公园、生态圈,亦不太算是生态平衡。”破坏既成,命运已定,人猪共融的可能性,也许早已消失。

几乎所有受访者,连同渔护署也提到,人们最能做的,是不要再喂饲野猪——野猪有一定记忆力,若多次下山均无所获,自然会回归山林,人猪之间的冲突,按理亦会减少。

道理如此,现实推行却困难重重。被问及如何阻止市民喂饲,前渔护署职员坦承无力:“最大问题,市民喂饲是没有犯法的。”目前,香港规管市民喂饲野生动物的法例,是《野生动物保护条例》第170条,有关禁喂区的规定。条文指明,部分部野公园及山野为禁止喂饲野生动物的地点,违例者最高罚款1万元。然而,现时野猪喂饲的黑点遍布香港各地,这条1999年发布的条例,却并未更新禁喂区的定义。

“野猪队没有权力执法,只能找食环处的人。由于是跨部门,一年可能只有数次共同的operation(行动),然后以乱抛垃圾为由,罚款1500元,根本没有用。”他直斥,相关法例完全与时代脱节,偏偏私下喂饲,却是野猪问题的根源。

深湾道有一只野猪在路上行走。
深湾道有一只野猪在路上行走。

收到渔护署宣布,由绝育变为人道毁灭野猪的消息时,这名前职员只感痛心:“一来觉得白费心机,二来,我们从来都不想杀死无辜的猪。”他表示,当时野猪队缺乏资源,成员不多于30人,只有两架货车,但凡有野猪通报都需要出动,工时由早上8点去到凌晨一两点,“想租多一架车都不行,但我们做了新的笼子,本来是想对猪好一点,内部加装了海绵,让牠不会撞到鼻,运输时也可舒服一点。当然,现在功用不同了。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这样。”

对于渔护署这次的改变,他认为是一个鲁莽的决定。“由只是绝育,没有立法规管喂饲,渔护署没有执法权,直接跳到去杀野猪啦。中间跳了很多步。”以往行动时,他遇过自以为喂饲野生动物等于“回馈大自然、积福”的人,亦有历经多次劝喻,仍然坚持喂饲的市民。在谈论共存共融、处理手法优劣之前,他认为应该从根本入手,改变香港人对野生动物的文化与想法。

“我们曾经开玩笑说,最应该绝育的,是那些feeder(喂饲者)。绝育他们的行为、绝育他们的思想,都不应该是猪,因为猪是无辜的。”他如此总结。

“牠们都是揾食而已”

在野猪来得最频密的那段日子,一天夜晚,周思中一手执著石头、一手拿著手电筒下田,打算带去一些人的气息。

没料到刚到田,隔著20多米的距离,就有七只成年野猪在吃邻居田的玉米。他一手电筒照过去,野猪们猛然转头,在白刷刷的光源下,牠们眼珠反射光,瞳孔全是白的,“我真的是害怕”。猪一下子往山的方向急逃,在跑起来的那一刻,“那是一个好沉、好实、好重的声音”,周思中形容完以后,又再重复一遍,“其实我是真的害怕。”

不过在当时,一种强烈的情绪也涌上了他心头:牠们真的只是想出来揾食而已,“牠见到你就走啰。”野猪行踪隐秘,一般避开人类活动时分在晚上出来找吃。但现在经常出现,“整个势头就是要出来揾食”。

周思中和农友们以不易变形的瓦板、锌铁板,在田的周界每隔七呎打下铁通,再把锌板修紧在上面,建出一个防猪长城。
周思中和农友们以不易变形的瓦板、锌铁板,在田的周界每隔七呎打下铁通,再把锌板修紧在上面,建出一个防猪长城。

蕃薯芋头,周思中都不敢再种了,但野猪还是来,来了就找蚯蚓。“你会看到:喂,牠们其实真的想揾食而已......”照理来说,农夫种田也是为了糊口维生,“其实(我俩)好相似喔。”

事实上,野猪在关乎牠们生死存亡的辩题中并无话语权。近两星期来,黄豪贤连日接受各媒体访问,为野猪辩解,脸上的倦容已掩不住。尽管争议持续不断,署方似乎并没有退让的打算。曾为全球最先进的政策于四年间倒退,黄豪贤坦言无力,但换个角度看,他认为也有得著,“市民尊重动物的声音比以前大好多。”

“如果不是政治或环境的局势,我想可能过百万人上街,藉著此事抒发民怨,但现在我们处于制肘当中。”他说。

杀猪过后一天的傍晚时份,野猪们又开始在城中出现,走上马路行人道,边走边用鼻子探食。找到了,就再次返回山上林中。野猪来回在城郊折返,受到的威胁亦不仅是捕杀风险。25日,北角一只野猪颈部卡在行人路边铁栏,救出后亦因伤势严重被安乐死。

“我们的责任,是要令马骝做返马骝,猫头鹰做返猫头鹰,野猪可以正确地做返野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野猪变成流浪狗。”何来说。

(注:立法会选举渔农界共有两名参选人,另一名为何俊贤。)

端传媒实习记者陈欣陶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香港仔郊野公园的野猪。
香港仔郊野公园的野猪。

读者评论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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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反映了整个政策决定机制的系统性的退化,整个系统变得日渐封闭粗暴,失去了温和的沟通氛围,毕竟你连人都不能容的下,怎么能容得下野猪?

  2. 那张公园里野猪和孩子共处的照片让我非常不安。到底这些人对野生动物有没有基本的常识啊?野猪是非常凶猛的动物,家猪发起狠来几个人都摁不住,何况野猪突然发动攻击?当然,肯定会有天真的群众说,野猪不会主动伤人的,跟城市人接触多了会很温顺的。错。正是因为和城市的接触,野猪会去垃圾箱找食物,一来二去就会大大增多和人接触的频率,同时增多伤人事件的数量(请注意是数量而不是概率,因为根本没人在意所谓的概率,概率再低,基数大大增加,伤人事件一样是增加,又能说明什么呢?)还有那么多人主动投喂野猪,更是火上浇油大大刺激野猪来城市里觅食。
    那个我们所谓进步的策略,捕捉+绝育+搬迁,到底有没有起作用呢?“进步”是站在动物保护的角度,因为它更人道。但是显然这个策略生效有许多前提,比如说我们不可能捕捉所有的野猪,我们甚至捕捉大部分野猪都有难度,所以没被捕捉+绝育的野猪仍然会在食物充足的城市周围繁衍生息。而已经绝育的野猪还能继续存活,考虑到野猪的寿命在20-50岁,这个策略且不说能不能降低野猪数量,就算真的降低野猪数量,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就像文中杜振南所说,这两种政策,都很难判断是否基于严谨的科学研究。
    哎,这篇文章写得真的很不错,城市逐渐扩张,占据了野猪原本的栖息地,人和野猪的生活区重叠起来,似乎本来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

  3. 漁護署數據顯示,2017年至今(約5年間)狗傷人的數字近5500宗,而野豬只有31宗。同期狗遭投訴案例約1.4萬宗,野豬只有約4500宗。相比之下野豬真的有攻擊性?署方會不會說,在市區見到狗隻就要格殺勿論?我同意人類對不同動物的區別待遇是「偽善」,但對待生命上,偽君子總要好過真小人。硬要將傷害性更低的動物捕殺,這已經和偽不偽善不相關,純粹就是作惡。

  4. 餵豬的人就覺得自己是做功德啊
    對他們絕育沒用,直接唯一死刑就好

  5. 其实人类对动物的保护本质上还是虚伪性的。对可爱的猫狗就要保护不许吃,闯入家里的老鼠就格杀勿论,也不论死法人不人道,毒死粘死都可以。其实老鼠都是揾食来着,跟野猪一样,何罪之有。
    不过话说回来,虚伪地保护动物(指采用多重标准),其实就是保护自身的人性。如果对容易引发共情的动物不善加保护,也就不容易培养起对人的尊重和保护。

  6. 近日又有警察駕車與人口角毆傷人致死,持牌爛仔

  7. 這篇講到了不同角度的看法,很好,只有漁護署的觀念誰都不知道

  8. 可能政策蘊釀了數年,但是在公眾眼中,印象就是警員受傷後火速作出政策轉變,加上近日不少警察相關的刑事罪案獲得輕判(如行使假文件不用坐牢)和警察大幅度加薪,所以很多人就認定了政府偏坦,政治就是印象,沒辦法。
    平心而論,很多時只要不去餵養,野生動物根本不會理會人類,就如香港人本質是天生天養的。

  9. 野豬的數量的確膨脹得太快,一年增加幾倍

  10. @winb 野豬不是拿來吃的😅 避免不必要的殺戮是人類文明的象徵,養殖的豬作為食物鏈的一環,用作食用用途殺害自然是無可厚非,但是你要玩邏輯滑坡說因此我們就可以隨意殺害所有動物除了體現你智慧的有限以外對於事情的討論並沒有幫助。

  11. 殺野豬有什麼問題, 每年香港人得吃幾多隻豬? 環保人士不考慮一下嗎? 家豬的生命權益誰會關注?

  12. 野猪在香港是保护动物吗

  13. 整件事的發展,智障得令人無言。
    「輔警」(不是警察)是傷了不是死了,不難想像他傷極有限(因為重傷就會上頭條了),大概工傷就可以處理的事。
    但漁護署毫無義意屠殺野野豬,同時不理程序公義,從而XYZ,從而令人憎恨特別政府,從而危害國家安全。
    令事件越會發大,說白了就是智障。
    用食物去引誘饑餓的野豬,然後屠殺他們,香港官員真的不怕作孽。

  14. 其實是數學問題,假如漁護署增加「避孕/搬遷計劃」的次數,一樣可減少野豬數目。
    當然,人手及費用也會相應增加。
    民選的政府會將議題和市民一起討論。

  15. 野猪的主要问题是不该招惹警察。

  16. 亦沒有反映到究竟人「有泳有」挑釁野豬...
    寫錯字。

    1. 已修正,感謝!

  17. 還有警察強暴工人十幾次致使其懷孕...覺得狗變壞,其實只不過換了主子,回歸殖民地鷹犬本色罷了。他們從來不是公民的警察,正如政府從來不是公民的政府一般。
    文中未提到的另一件事,是野豬多年來一直列為“香港受保護動物”並放於政府官方網站之上。為配合捕殺野豬,一夜之間將其從名單中抽去。官方講法為“網站寫錯”,一句話即可迴避中間必須要有的檢討程序。彷佛同狗的執法手冊一樣,不合心意就改左算數。香港的施政邏輯就如此地敗壞下去了。

  18. 港府越來越暴力,是要跟中共看齊

  19. 香港早已成為Police State, 警察擁有武裝,也擁有無上特權:警察女兒販毒,律政司說“證據不足”撤控;三個紀律部隊高層出席富豪飯局攬女,竟然只charge“違反限聚令”;國安署長去無牌色情場所人贓並獲,竟說他只是去按摩,沒從事不道德交易(但事後那間色情場所負責人卻被控告“管理色情場所”)。
    凡此種種,足以證明香港早已變質,警察不是維持治安的紀律部隊,而是政權用來彰顯權力的僱傭兵。所以,跟警察作對者死,示威者如是,野豬如是。

  20. 喂野猪的人怎么想的,香港地少,要维持人和野生动物的共存就已很难了,还要主动投喂把野猪引入城区?想喂至少去山里喂,不要让野猪有靠近城市就有食物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