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缩影了香港过去、现在、未来三重时空⋯⋯
经历了2019年反修例运动,2020年疫症肆虐和炎夏里国安法实施,两年间,香港最古老区域之一深水埗一再发生热议事件。最先是区内大南街附近涌现咖啡、手作、画廊、唱片行等特色小店,连带满街前来打卡饮咖啡的港式文青,夹杂在旧区、地摊与街坊之间,蔚为催泪烟雾之中、疫情甚嚣之时的香港,所发生的“特别”景观。
这自然引发一众媒体关注,一年多来,关于“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深水埗是新的布鲁克林区)、“文青小店进驻是否招来仕绅化”等命题,均成全港公众热议,火爆程度仅举语音社群Clubhouse上相关讨论不绝,同时在线者数百之多。
另一方面,这里毕竟是香港最为老旧穷困、肌理混杂、草根活力与压力同显的街区。无惧社运、瘟疫与文青依然存在的,有大街小巷,天光至午夜,无牌小贩不绝;通州街公园无家者死亡事件;海坛街靠近南昌街一带的典型香港模式市区重建高歌;以及前来摆设“High Tech,Low life”的数码庞克艺术家;地区传统大商场设立的性感少女广告牌被亲建制政党说是有伤风化,偏偏插画家越玩越过瘾⋯⋯
所有这些,都是深水埗的共时性切片,谋合其市井粗野、不畏踩界的本性——而这也正是香港性格的关键组成。
来到2021年中,香港受社运伤口、病毒、簇新法律框架轮番洗礼,勉力挣扎日久。我们选取深水埗大南街一带,为“后反修例时代香港”的一处街区案例,切为六篇:自下而上的庶民混杂形态,与自上而下的资本及政治力量的对峙与争夺;新老代际思维经受考验和挑战;当公民与政府的信任降至冰点,专业机构在撕裂框架中运行受阻⋯⋯
在这些扫荡、拆毁、转型之间,香港的命运剧本会是哪一出?街区面貌固然不同以往,人心又何去何从?死的、活的、退场的、得意的、被收编的⋯⋯掀起种种热议的,可寓示著香港即将重来的宿命?一城的命运密码又能被我们看见吗?
A 文青篇:大南街入侵事件
“这区的人是否一定需要那杯咖啡?”
没来过你也可以想像到:深水埗混迹各种鲜明人群。这里有自称“伞皇”、道光22年已创店的白须老伯;满身玉器,手拿放大镜和小灯筒来照射的古玩阿叔;有花名“响尾蛇”,拖铁罐穿梭大街的流浪汉;也有终日捡纸皮、摆卖二手日用品的花布衫婆仔(中老年女性)⋯⋯近年却发生集中于大南街的另类“入侵事件”,那是极易辨识的文青:
年轻;光鲜;多为素色日系打扮;手持一杯咖啡;消费手作;志在打卡⋯⋯
“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这口号随文青涌入而在去夏发酵,仿佛街头烟雾与病毒真的散净,即使国安法大驾光临重启整个香港界面,港式消费潮流依然死性不改,短时间即可无缝衔接,烟火热度,朝向纽约飞地的希望一时大造。
眼望自上年疫症,商场十室九空,大南街不少咖啡店或展览空间却大排长龙,黄色经济圈壮大令许多人选择光顾同路人。有人曾笑言,大南街是大黄街。想创业的年轻人进场,二十多间咖啡店以外,深水埗大南街一带也多了其他类型小店,如卖书和办社区活动的“一拳书店”;做公共空间策展的“Openground”和“合舍”;素食餐厅“素年”;卖单车的“Location Cycles Limited”;做陶瓷的“物器堂”;卖块根植物与多肉植物的“INFECTMENT”;卖二手旧物的“店小二”;卖唱片和黑胶的“White Noise”等。而前身为油麻地德昌里素食合作社苏波荣的“黑窗里”最近也来到深水埗开店——他们曾在油麻地进行了八年社区实验,开辟与街坊、不同社群交流的空间,食物自由定价等模式,如今,深水埗也成为其连结社群、共同学习的新据点。
深水埗区议员李庭丰观察到,疫症期间,不只大南街,整个深水埗都人流不绝。“这边一向便宜,经济低迷,想消费自然来深水埗。北河街多了很多冻肉店,和大南街小店一样,逆市开张。”
一时间,大南街、汝州街、基隆街一带,几乎每月都有新店开张。截至7月3日,大南街一带,包括黄竹街、基隆街、汝州街和鸭寮街,合共23间咖啡店。平均一杯Latte或Cappuccino约40-45元港币,Cold Brew或特别咖啡豆约60-70元。一些大排长龙的精品咖啡店如Flow,单杯咖啡港币70元起跳,特别咖啡豆的则要120元。这价钱虽同香港其他商务、金融区相若,但相对深水埗区内基层水准,显然昂贵得离地。倒是不远处一家“蓝山咖啡店”,顾客以普通深水埗居民为主,格局颇为茶餐厅,即使一杯特制咖啡也只需19元。
00后Coco和90后Koey都从外区来此消费。Coco两三个月来一次,“因文青小店比较集中,咖啡店的类型也多。”Coco觉得那些文青小店的确价格偏贵,“但因附近有不同新旧店舖、车房、茶餐厅和布行等,感觉仍然多元化,各取所需。”Koey对深水埗的印象本是基层旧区,“这几年活化,新旧交替,文青小店吸引年轻人来旧区,我觉得几好。”但另一方面“租金很有可能推高”,“最后要看业主,究竟是牟利还是为街坊著想,是否愿意原租让老店留下。”
“有钱都想搬走啦!但到底交通方便,消费低,适合我这种低收入人士住。”
本地街坊的想法,却与文青不尽相同:李伯在深水埗成长和变老,访问这日他在街边抬头研究新落成的一栋“纳米楼”(指楼盘每户面积细小至约200呎,约等于18平方米或5.6坪)。对于深水埗近年变化,李伯觉得:“时代梗系(当然)会进步!经济发展,好多事物会被淘汰。”这改变是否不关自己事?“你觉得有需要就买啰,我不会光顾咖啡店,习惯去茶餐厅。后生仔未经历过旧时日子,来这里享受生活,饮杯咖啡,当然觉得新事物好。哈哈,不过纳米楼就未必啦!”
李伯指著街上几处,讲起早已消失的深水埗印象:南昌街两行卖衫卖日用品的铁皮屋、日本人经营的妓院;汝州街、基隆街的布行、钮扣行;大南街的旧茶楼、赌档和白粉档。“现在一样好多道友(吸毒人士),也多了好多南亚难民,大家生活习惯、思维又不同。人口杂乱,你可以点(你可以怎么办)?有钱都想搬走啦!”但深水埗到底“交通方便,消费低”,“适合我这种低收入人士住。”
年轻街坊蓉小姐住在深水埗多年,她较喜欢早期大南街的面貌变化——老店与新店交织在同一条街,也没有改变整条街的气氛。“但今日过量进驻的文青小店,确实令这里面貌变得模糊,失去原有的旧区情怀。大量扎根多年的布店丶金属建材店悄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咖啡‘打卡’地图。可惜不少新店质素参差,如何称得上Brooklyn? 或许这是反映了我们时下年青人想chill的口味?如今,路经大南街时总会看到一两间正准备开业的新店,我却少了一份熟悉感,恐怕这不是老街坊期望的改变。 ”
只要你是外来人,就不利此区?
“深水埗是个很好的实验场,阶级融合、种族融合,新旧融合,而这些问题一直都是香港的缩影。”
媒体和公共讨论也批判声四起,文青及引来文青的小店成为批判对象,多数认为文青们与本地脉络格格不入,消费完即走人;或是热潮会引发“仕绅化”,租金上涨,延祸本地居民及无法负担租金的小店本身。
回到故事的最初。在大南街开设复合文化空间Openground的林欣杰见证了大南街事件全过程。他是最早一批进驻这里的艺术家,时为2016年,不用3万港币已能租两层,供他构思理想中的迷你版“Museum”,集咖啡店、书店和展览空间于一身,促进设计界交流。
“最初我们搬来时,格格不入,像局外人走进来,会担心这区的人是否一定需要那杯咖啡?”
对于深水埗仕绅化与社区发展的讨论早自2016年。深水埗旅舍Wontonmeen的FB 贴文曾写,那年进驻鸭寮街的“咩事艺术空间”牵头,联系新业主和评论人举办对谈,却各有各说,未能为深水埗找到新方向。“最后这个艺术空间的历史唐楼已全栋拆卸,成为另一个发展中的地盘。”第二次广泛讨论即是2020年,参与者由区内人扩散至全港。其实“仕绅化”在香港早有范例——湾仔利东街、太平山街或九龙东。
譬如上环太平山街,也曾是香港具历史价值的古老街区,因租金相宜吸引了小型画廊、艺文独立小店、古著店和咖啡店等,远离由私人业主主导重建的中环苏豪区。后来人流推高租金,地产商买起整幢唐楼改建,再租给更高档的艺廊、餐厅和服务式酒店,消费水平超过居民负担。原本的年轻艺术家、小店店主、印刷老店、草根车房负担不来,被迫迁离,过去新旧混杂、宜居和多元的社区面貌自此消失。
而现在的大南街?有咖啡店店主告诉我们,深水埗地舖月租已近港岛西环区,6至7万港币每月,但觉得大南街未来更有潜力,才决定来此开店。林欣杰说部分店主是与业主直接联系,绕开地产经纪(房仲),才免于加租,但未来难保。根据他和李庭丰观察,一年间,大南街、黄竹街有一些地舖,租金升近一倍。差饷物业估价署最新地租估算,2021/22年度非住宅单位租值,其中舖位及商业单位,下降幅度达10.2%。但传媒抽查部分数据显示,深水埗大南街有地舖租金上升的幅度为10%-20%,也有的维持租金不变。
“如果要抗衡地产霸权,不是对立彼此,而应该向那班地产商甚至最大的持份者香港政府去抗衡。”
大南街可会重蹈太平山街覆辙?李庭丰说,“你入来做旺个场,业主自然加租,这是市场定律。”他提出这次“仕绅化”讨论的几点误区:“香港经济结构转型,令深水埗好多布行、皮革、纽扣行业都式微,因疫症无法出口,好多老店都索性不做,又乏年轻人入行。之前大南街整条街都是空舖,反而文青小店进驻后人流增加,多了活力。”这也是学者称之为“地方营造”(place-making)。
有人问,会否影响楼上的租金?李庭丰说,地舖和楼上公寓是平行时空,香港租务市场一向炽热,深水埗㓥房(隔间套房)一路加租。“另一误区在于(租金上涨)是谁的责任?有人觉得文青小店该为社区做点什么,为加租负责任,为什么不叫黄金商场的电脑店发放电脑给基层家庭?大家都是做小生意。”他反而看到近年,大南街很多小店做生意之余,很有意识连结社区,从个人、空间或定位,与区内街坊建立良好关系:小至派发物资和食物予无家者,大至构思社区项目,如大南学堂、深水埗老店旧物Pop up展、由无家者收集咖啡渣,再运给农耕组织做肥料等。
李庭丰强调,深水埗确实有仕绅化现象,但比起文青小店聚集地,更是在海坛街一带,即是由政府市建局主理的豪宅重建地段。林欣杰亦认为这轮批判走向无限放大与简化,似乎反正只要你是外来人,就不利此区。“如果要抗衡地产霸权,不是对立彼此,而应该向那班地产商甚至最大的持份者香港政府去抗衡。而非将受害者变成施害者,这讨论非常不健康。”
B 地产篇:大南街背后操盘手
“香港有没有未来?2019年社会运动,楼一样有人买,所以放心,政府加辣招三年,(呎价)至少上升五成。”——深水埗地产经纪陆先生
深水埗市区重建计划(都更)始于2009年,地产商和香港政府市建局合作的豪宅楼盘一一落成,如海坛街一带,有长江实业的爱海颂、丰汇,德祥地产的海珀,远东发展的傲凯,通洲街的WEST PARK,邻近的有新鸿基地产及港铁发展的汇玺等。随著市建局在区内发展,不少中小型地产发展商也开始“插旗”。
虽然深水埗是全港最多㓥房的地区之一,曾是人均收入最低、全港最贫穷的地区。近年不少私人楼宇落成,搬入中产家庭。根据扶贫委员会“2019年香港贫穷情况报告”,观塘成为全港贫穷率(19%)最高的地区,而深水埗以16.6%排名香港第六。报告也显示,深水埗区贫穷住户中,单亲住户 (8.7%)及新移民住户(7.1%)的比例,依然为18 区最高。
路过海坛街,不少地盘在赶工,搭了棚,蒙上绿色纱网。街上除不少南亚裔人搬运二手电器上货车,最多就是地产经纪。那一带牙签楼和豪宅,据说不少早已沽清。经纪陆先生在海坛街一带兜售“爱海颂”、“丰汇”,他手指深水埗旧区方向,说这些未来会逐一拆毁,旧的残的老的,换成我身后这些私楼豪宅。“我们和市建局合作(售楼),来年深水埗的发展都了然于胸,哪区怎样发展,我们都一清二楚。长沙湾发展了起码数年,深水埗也步其后尘。”
如此时势,市道仍炽热?
他反问,沙士那年一样,你有见过楼市真的大跌吗?后来甚至价格升到要加辣招防炒卖。疫情影响?他摸著口罩说,这个迟早脱下。任职中原地产的他,看不起区内四处流连兜客的经纪小子,街头巷尾,抢他饭碗的人多了,年资不够他深,行情知识皮毛,他不想指缝间漏出客人,给这些小子白抢了便宜。临走时,他叫我,小心啲贼仔(小心有贼),有一秒,我不知他指的是谁。“随著这区变天,近几年露宿者由通州街天桥扫荡至公园那边,这区连老鼠也少了。”他说。
后来我反而跟著年轻经纪李先生,上了海珀楼盘睇楼。“香港哪些房地产最受注目?启德、长沙湾和深水埗。”他努力游说,560万283呎(约2016万新台币7.9坪,或467万人民币26平方米)的一房单位好抵买。他明知实用空间并不实用,那一个迷你房间,放床还是衣柜只能二选一;开放式厨房在客厅一角,只是个小炉头。他说 :“特高楼底(挑高)3.5米,可以考虑装修,加多半层。”
“深水埗和大角咀是传统旧区,收购地价18000元一呎,卖出去起码27000元起跳。有间中资地产公司叫万科,收购海坛街一幅地,卖出去起码30000元一呎,就在这边望过去斜对面,但这间呎价只卖19000!”李生指著,房间一面向城市景,一面向海,你可预想,几年内将越来越多高楼大厦遮挡。
李生自己本也是深水埗居民,因重建获得赔偿,先在将军澳置业,当楼价由500万升值至700多万时,套现150万;又觉得西九高铁通车,定必有利楼市,就在南昌站上盖“汇玺”再买了个细单位,现在租出去。“只是两年时间,市值已经由500多万,升至600多万了。南昌、深水埗和长沙湾继续发展,未来楼价只会继续升。”他暗示,那些纳米楼不是用来自住,而是用来等升值,楼换楼。
2017年,长沙湾兴华街临海地段,由信和等发展商合组财团,以172.88亿投得,成为新地王,估约十年时间发展,延伸至深水埗,或将变天。
“对深水埗变迁有什么想法?这里只会越变越好。”他说。
区议员李庭丰也提到,港英政府早年提出“玫瑰园计划”,西九龙填海后,慢慢开始起楼,形成了一个交汇点,接驳位便是南昌站,再伸至长沙湾、深水埗。深水埗沿海填海区,如海坛街,越来越多市建局的高级住宅大厦,引发社区和地理面貌的变更。
“传统旧区收购地价18000元一呎,卖出去起码27000元起跳。有间中资地产公司收购海坛街一幅地,卖出去起码30000元一呎⋯⋯”
“过去几年,地产商敲门,向小业主收地,例如见到李根兴(盛汇商舖基金创办人)高调投资收店舖。另一种,区内业主想重建收购,见尚未发生,就自己先做发展商的角色,所以你见到唐楼中间偶尔一座半座冒出来的牙签楼。”林欣杰也感觉到,幕后有地产商在操作,也不只海坛街,他听说在深水埗中心一带,某商舖基金已扫了50多间店舖,业主乐于卖出去,出现了争舖情况。看来,业权从分散的小业主,正慢慢集中到中小型地产发展商手中。
在深水埗,收八成楼作强拍,并不容易,因业权分散,许多业主移民外国,不容易联系。李庭丰说:“好难短时间内有大规模的重建,但仕绅化就无可避免。”
他认为,深水埗楼宇太旧,租客或业主也辛苦,没有楼梯,业主年纪又大,重建有其需要。但问题是推土机模式的市区重建,“正是高度资本主义下造成的畸型结果,一重建就变仕绅化,继而引入连锁式高消费店家。一重建所有都移走。即使你得到赔偿,亦不能买到同区楼盘,发展商一定不会租给小本经营的店,或者厌恶性行业如车房。”
林欣杰也同意,暂时,巨大的无形之手未踩得入来,而这边操控小店和居民生死的,是小业主,甚至是他们的第二代。“估计我的业主十年之内,就会传给下一代。”他苦笑说,如果店主没有办法直接联系小业主,就只能靠区内地产经纪陈先生,变成经他开价:“他是大南街操盘手,很多小业主都靠他租出去。他每次见到我,都说多谢我,说你一来租,就带旺条街。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如果你再加租,我们只会一个个搬走。我想,他当然希望啦,可以赚多一次佣金(中介费)。”
这一年,林欣杰见地产陈先生换了两次车,变得很富贵。
C 南亚裔小贩篇:流转的物,流转的生命
“小贩的世界正在迅速消失,换来的不是清洁得有条理的市容,而是一个不会使人著魔的世界。”——马国明
经纪换车,文青看展览,巴基斯坦人Ali就继续看著自己脚边摊开的货物。深水埗令人著魔的,都在街道上发生。
世人皆知,这里一直可以容纳最穷。穷人知晓如何能生存,以最低成本。说最穷,但竟最“物质”,只是“物”都是二手、三手、四手⋯⋯陈旧的,次等的,曾被弃于无用的。五元、十元,就有人一直延续物的寿命,一手一手流转下去。
如李庭丰所说,深水埗住了好多匮乏的社群,如㓥房户、新来港家庭、无证难民、无家者、少数族裔等,族裔也包括尼泊尔、孟加拉,越南、日本、泰国等。社群生活复杂,也有好多不同状况,“如果其民生问题没有得到回应,结构上不改变,看不到十年有什么大的变化。”
但即使钱不多,人也总想买到自己心仪的波鞋(球鞋)或电饭煲(电饭锅),我甚至曾在地摊,见到几十元的二手LV手袋和Gucci银包(钱包)。曾和一两个在大南街摆档的南亚人聊过,不少人是难民,法律上不许工作,无牌小贩又是违法。每次我问,你们在大南街摆档多久?都划一口径答,不是我摆,是朋友的。问及他朋友,也不会承认,只说,我坐在这里而已。
Ali以巴基斯坦难民身份在香港生活了五年,他反问我,每月1000多元食物津贴,在香港如何生活?(见注1)“所以每日来这坐一坐。”他指指地上的货,每日仅赚几十至百元。这些货主要来自结业店舖,整批彼此毫无关连,拆开是耳筒、纪念杯、手机套、T恤或化妆品⋯⋯整箱运来卖,倒在地上,价钱5至20元不等。“疫症后,警察经常来巡,捉我们没戴好口罩,而政府那些人(食环署职员)也经常来,能摆20分钟,已很好。”
在香港数年,他认识的朋友都是难民,就相约摆摊,和本地人无瓜葛地和平共存。“最多有时叫我‘阿叉’。”Ali说,他喜欢深水埗,因能容他身,食住他都可以负担,也能认识和他背景相近的巴基斯坦难民。
小贩主要是婆仔、零散工人、退休人士、以及不能合法工作的南亚裔难民,多数每天只能摆两三小时,赚到几十元,低于香港最低工资。地摊以外,你还可以经常见到一班南亚裔人坐在街边,等待各种散工:帮人泊车(停车)、搬运、送货、外卖、地盘工⋯⋯区议员李庭丰说,全香港二手电器都来深水埗流转了,非常夸张。如海坛街、荔枝角道一带,开了好多二手电器回收店,本地人开,南亚裔人负责回收,24小时运作。
“香港小贩不被承认,一路游击。(他们)是有机形成,很香港精神,关乎拚搏,努力揾食,竞争性好强。”
文青商店在这一方面脱离社区?大南街“店小二”老板Eddie却串连文青与小贩,买卖二手旧物。物之价值,本也在于寻宝、收藏和愐怀。Eddie说在深水埗,旧物有其特色,它一再转手,物件一直在买卖市场中流转,不会消失。“我们成日讲,讲得出的物品,深水埗都有,甚至军火、烟花。不是走私,而是以前老人家储存了也不知道。又如子弹壳,有些老军人留的,你都可能在小贩地摊找到,你觉得去商场有无可能买到?这是深水埗有趣之处。”
他喜爱5、60年代香港旧物,因彼时香港,给他一种重新出发、破旧立新的感觉。战后慢慢建立了香港风格及“香港人”的认同。眼见现在政府有意消灭英殖时代记忆和历史,“邮筒也由红变成绿。”他自觉有使命,让年轻人透过旧物,知道香港历史。所以他租了附近另一间POP-UP SHOP,展览香港旧物。展品之一,是最近深水埗结业的剪刀老店“得利林记”手写招牌。那个所谓的“香港历史”,是近在咫尺、没几天就会消失的那个香港历史。
但Eddie说,年轻人来深水埗寻旧物的文化不如从前了。“以前市场吸纳所有东西,现在未必卖得出,或已非旧物,更多是在卖倒闭店舖的货,真正的旧物卖少见少。”他也留意到,之前旅发局推广深水埗,想市容干净些,便大力扫荡无牌地摊。疫症后,食环署也常来扫荡,忽略了地摊经济对当区的重要:“以前下午至夜晚都好旺。这两三年,只可摆两小时,下午6-7点,或者夜晚11-12点。”听小贩说,食环署人手多了,分三更巡视。基本上24小时都有巡,放工时间、午夜或者星期六日都不放过。要摆摊卖物,比从前困难得多。
研究地摊经济、小贩政策的学者梁志远(阿虫)说,“香港小贩全盛时期真的可以养家”,现在则生存艰难。那为何深水埗有买卖二手旧物的传统?阿虫说起因是这里的界限街,街以南是清政府在1860年割让予英国,另一边以北则1898年租借给英国,最早也是难民移民聚居地。“战后,好多人在那买卖死人衣物,也因近深水码头,一直是二手物品集散地,当时很出名,也影响至今日。深水埗多穷人住,小贩自然也多。”
他2005年的博士论文,就以深水埗无牌小贩为题。他说十多年前,小贩集中在桂林街和基隆街附近,约20多档。现在规模增加,延伸至北河四街(北河街、基隆街、大南街及桂林街)和鸭寮街。他特别观察到大南街一段,变成主要是南亚裔人的地摊。“他们以前主要收二手电器、电子产品,再运送到东南亚销售。但现在多是本地居民光顾,很多卖日用品,部分有车的南亚裔人,白天收货,夜晚就散卖。”
“香港小贩不被承认,一路游击。(他们)是有机形成,很香港精神,关乎拚搏,努力揾食,竞争性好强。好味的鱼蛋不是偶然性,小贩一定要好味又便宜,才有人光顾。”阿虫觉得,非目的性城市交往在现代社会被轻视,墟市、地摊最大的好处是没门槛,有钱没钱都可以来,不一定消费也会产生不同的社区交往,可能买一次菜就知道哪档可以修鞋,哪档中医好,令你感觉到社区参与。“商场却是你不消费,就不能来,它让人不能聚合。”
眼见以前政府不做事,小贩尚有空间百花齐放,今日连空间也没有。他说现下本地社工未接触到这些人,所以谈墟市经济、墟市政策,很多时会忽略这班南亚裔人。“政府无前胆的视野和政策,如何发展小贩墟市这方面,比好多亚洲地区落后。政府即使不直接禁绝,也以逐步淘汰方式,令小贩行业式微。”而最近两个月,原来大南街一段的地摊位置更已被几重铁马(政府设置的路障)取代。
阿虫觉得深水埗之可贵,恰恰在于这里“容纳性好大,好多人——连无家者——都能容身。这是个开放、多元、呈现复杂性的社区。如果墟市也是一种消费场所,有无可能拓宽一点?与小贩、传统商店、文青小店有关,最好是多元连动。”他说,深水埗是个很好的实验场,阶级融合、种族融合,新旧融合,而这些问题一直都是香港的缩影。
D 无家者篇:不在“社区”,在江湖
“深水埗警区今年 2 月 24 日在通州街公园一带进行代号‘晴天’的反罪恶行动,有露宿者早前投诉被便衣警员用铁锤打烂露宿者的椅子、罐头等物品,更有露宿者指被警员扯头发及踩下体⋯⋯”
立场新闻报道的这次事件,在更早前2月4日也发生过一次。越南裔无家者亚十就是受袭者之一。后来亚十曾被收治小榄精神病治疗中心,还押期间,于10月8日,突然被指“长裤缠颈自杀”身亡。前立法会议员邵家臻要求翻看闭路电视,警方却拒绝提供片段。
2019年运动以来,香港公众面对警暴,对年内频密出现“死因未明”事件心存疑虑。无家者亚十死亡事件,也因此在很多人心中阴霾不散。11月21日亚十丧礼上,不少身穿黑衣、不认识亚十的香港人,前来参加。邵家臻在丧礼上说到认识亚十的过程,“认识时是街友,离开时是囚友,现在他是战友。”因为亚十曾在记者会上,与他一同炮轰政府,遣责警暴。
林国璋牧师说,亚十平时不爱说话,沉默是他的标记。
亚十的越南兄弟们,努力想著悼词该说什么,想不到,说感到混乱。亚十为什么突然死在囚室?越南兄弟无言语,口齿不清,如同平日,是些不合理事件令他一再丧失词汇。众人唱著圣诗,叫亚十归家吧归家,客死异乡?不,他当这里是家。归家吧归家,回去你应属的家,而非这轻贱你,看不见你,让你不明不白死去的家。
但他知道回家的路吗?亚十在越南兄弟姐妹和父母9人,看著丧礼直播,听著他们所不懂的广东话,看著一群素未谋面的人默哀。
香港电台拍到过亚十睡的地方,木长椅和公园栏干瘦长空隙,他藏在里面。直到有一日恶意来临,打翻他的米,罐头和家当,那些不是身外物,是他的自尊——恶意专门挑选无权无势的人,也毋需害怕一群无家者。越南人黎民十,40年前逃难来港,住进深水埗越南难民营,后来是通州街公园,一直屈缩在这个狭长的小小的空间。
旅舍结合文艺空间“Wontonmeen”主理人阿Pat(Patricia),在深水埗十几年,她很想和这区多点互动,尝试由下而上做些事,在take之余也要give。她说,后雨伞时期,旅舍前舖租给“两个从事金融行业的年轻人”开的手工咖啡店Urban Coffee Roaster,“我好鼓励人追梦。但四年合约后,觉得他们和社区有点脱节,多服务中产,我也无理由叫他们降价或服务平民。”后来,阿Pat认识了黄志诚牧师,知道他一向接触无家者,听他说想开一间结合跑步、社区关怀和健康饮食为主题的餐厅,便决定合作。
“他不只定期派饭,还鼓励无家者跑步锻炼,我觉得很有趣。”跑缘餐厅在Wontonmeen开了一年多,定期和无家者协会及基督徒义工一起派饭。跑缘义工说,他们(无家者)不在社区内,而是在江湖。
什么是江湖?
就是既成秩序以外,有另一种生存法则,必然和毒品、精神疾患、性交易、犯罪,求生的,垂死的为伍。在通州街公园,你见到有囤物癖的,连腹中也藏著东西。有吸毒至消瘦、困顿。有的年轻,喃喃自语。也有个葡萄牙男人半年前拿行街纸来,住进公园,不与别人交谈,只用蹩脚的英文说,自己来自葡萄牙。越南籍无家者说,他来香港45年,我问:
识唔识亚十?
(认识亚十?)
识,死左嘛,差佬不嬲咁对我地。
(认识,他死了,警察一向这样对待我们。)
点解唔返越南?听说返越南都觉得好景过留在香港⋯⋯
(为什么不回越南?听说回去越南的,都觉得好过留在香港⋯⋯)
返过去两次,穷,无晒屋企人,又返来。
(回去两次,穷,没有家人,又回来。)
听李庭丰说,通州街天桥一带一直有滥药、毒品交易,无家者和难民问题,政府不想市政局的地方有一处积存无家者,也想帮海坛街一带豪宅洗太平地(扫除障碍)。“政府宁愿驱赶,不想处理,一直没有解决真正的问题。”而社区组织协会干事吴卫东接受传媒访问时说,根据社署2019年初的报告,全港约有1270名已登记的露宿者,实际上约一半人没有接受登记,故此露宿者人数多达2000多名,“重灾区”深水埗占约1/4。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工作学系副教授黄洪,在2017年《有关露宿者政策及相关支援服务与行动措施意见书》上,指香港现时并无法例或政策保障无家者基本权益,如基本的住屋权,并提出落实无家者友善政策,李庭丰说,未见到政府有动作去做这件事。因为疫症令区内许多人失业,连㓥房也租不起。他眼见通州街公园新搬来许多年轻的无家者,整体数量应该超过一百。
上年3月,因为无家者协会要装修,需要一个地方让无家者暂住6个月。阿Pat见旅舍没什么生意,便让他们入住。也因2019年社会运动,阿Pat说,因为这边的空间有牧师,所以做最多的,反而是安抚人的心灵,包括她自己。她曾形容深水埗,最妙之处是“罅隙里的乌托邦”——每个人即使匮乏,也可能建立到自己的乌托邦。“但仕绅化的现象,是令这些人很少的选择,又再失去一些。”
E 庞克篇:空降艺术,真假庞克
光怪陆离,城市飞地,这样的深水埗,香港政府也很想包装它。
2018年,旅游事务署推出地区旅游,重新包装深水埗,请香港设计中心帮忙,后者就策划了一个“数码庞克号”艺术项目,也同时作为自己“设计香港地”(ddHK)的项目之一。此项目以Cyberpunk为主题在深水埗打造超现实科幻空间,据介绍是因经典科幻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的未来城市取材香港,经典动漫《攻壳机动队》更直接取景深水埗,密集霓虹光管及大都会摩天大厦,都是深水埗为未来世界美学形态的贡献。因此该活动融合创意、设计、时尚,于2020年10月在深水埗一连9日,主场地点正是多年前聚集过很多露宿者的通州街桥底(通州街临时街市)。同时市建局和地产发展商长江实业合作的私人住宅爱海颂,也据说将建造设计及时装基地,并由香港设计中心营运。
于是——在深水埗,房地产、地区旅游和文化活动推广,三者有了藕断丝连的关系。
可就在数码庞克号举行前夕,无家者亚十事件发生了。公众开始质疑数码庞克号看似艺术活动,实则是为政府兴建豪宅“洗太平地”,驱赶无家者,再办一场盛大展览。
关于舆论质疑,香港设计中心回复传媒:“我们没有能力影响及促使让任何人、团体及政府部门为我们只举行9天的临时活动而进行清理露宿者行动,两者本身根本完全没有因果关系。”
地产商、政府旅游部门、艺术专业机构三者加强串连,在区议员李庭丰眼中,这确实在2018年较为明显;但2019年社运一来,翌年再疫症,一切又不同了:
“当政府和市民关系跌至冰点,做什么都不会顺利。一直以来,深水埗发生的事,多是自然出现,由下而生,不是有人加只手来,就能成事。”
李庭丰认为这活动本是好事,他曾和策划人讨论过,后者想在社区做试点,在公共地方做开放式展览。怎奈疫情爆发,活动才由被迫关闭的公共球场迁至丢空的通州街临时街市。而据报导,桥底露宿者2015年被驱至附近通州街公园,桥底曾在2017年新春办过熟食墟市。2018年底,政府清拆桥底露宿者自己搭建的木屋区,用铁丝网围封,拟定让附近钦州街棚仔布贩迁入通州街临时街市,但计划胶著,两年来一直丢空。是以李庭丰认为亚十事件其实不关香港设计中心的事,露宿者也并非中心赶走,但舆论发酵至此,只是因为最终:
“香港市民不再信任政府”。
我们就此访问了ddHK项目总策展及策划人林美华,她说:“我们机构或团队,清楚知道想做什么。ddHK和 City Programme本是同一个Project,但申请不到这么大笔钱。所以拆开ddHK展览,由旅游事务署资助,变成一个旅游项目。虽然如此,但我们也关心好多议题。三年来,我们合作的单位超过220个,每年和70个机构、个人和设计单位合作,今年10个区的 City Programme,合作伙伴也超过400个。有时想,为什么我们这么辛苦找不同单位?何不找个超有名的艺术家做件大作品就够?因为我们团队好想Work on Public Space,做对社会有Impact的工作。与其留在象牙塔讲社会议题,何不带观众到现场去看?由街坊带路,参加区内十间小店,了解新旧变迁,和个社区到底发生什么事。”她说,同时她希望推广到本地出色的设计和创意。
“当政府和市民关系跌至冰点,做什么都不会顺利。一直以来,深水埗发生的事,多是自然出现,由下而生,不是有人加只手来,就能成事。”
对于有人质疑,整个项目被利用,是为政府地产及旅游项目背书,林美华认为:“反而是我们利用政府的资助,传递我们的Public Mission。”
香港政府改变迅速,它与香港设计中心这样的领域专业机构的关系可也随之变化?数码庞克号争议出现后,不少文化人、艺术家开始讨论如何衡量今后申请政府资助的伦理?大是大非当前,创作机构与创作者会否成为帮凶而不自知。
Wontonmeen主理人阿Pat也是设计师,参与了“ddHK”另一个计划“深水埗人_人”。阿Pat本是深水埗街坊,她觉得“深水埗人_人”项目正是从历史和设计角度再看深水埗,“真正由区内人视点出发。”
“例如我们在南昌公园展示区内家庭全家幅;在南昌街休憩处的艺术作品上,你只要刷二维码,就可以听到不同种族街坊唱出的8种语言地道歌曲和音乐录像。”阿Pat有感过去一年,艺术同行选项目都更加小心,而自己因曾与香港设计中心合作过,有感创作自由度大,不觉得有hidden agenda,故她今次有信心再合作。
“深水埗人_人”活动筹备半年,阿Pat全情投入,疫情令大家不再只顾赚钱,“我们一班设计师真心想在香港做有趣、有深度的事。”也因疫症关系,据闻“ddHK”希望一系列展览照样去马,但尽量保持“Low Key”,只当作是区内的“decoration”。
F for Future:在香港,第四代道路可行吗?
深水埗迟早死。什么时候死?不知道。但死之前,可以给多一点挣扎?
“留在香港,决定不移民的人,更用力想做点事。”
深水埗复杂魔性之声名,也远播国际。2020年,《TIME OUT》选出全球40个最型格社区(The 40 coolest neighbourhoods in the world),深水埗排名第三。杂志认为香港深水埗“随著艺术家和年轻创意人进驻,不但为社区注入新活力,甚至推广了深水埗的历史遗美,建造与旧城和谐共融的空间。”
店东林欣杰说,你知道吗,现在这地方就是在寻找从前出口转口、小工厂、批发零售行业之外的“第四代道路”,而也是香港一直在找的那条路。
同之前的历史一样,人们涌来这里,聚于一处,再一起创造一点什么,然后幅射向世界。“我们这‘第四代’,也正在经历这种历史,但我们刚好站在中间,即变化的过渡中。”林欣杰回想,最初艺术家、文青落脚大南街,老店主起初好惊,不知道他们企图何在。“后来我们甚至和老店店主相约中秋食饭,听好多深水埗故事”,例如大南街野史,南亚裔在深水埗也有两代,同样是“万事屋”(只要付钱什么都可以帮你处理),每天为店舖搬布,在门口等待地盘开工。大南街原来以前不是由警察、政府封街,而是居民自发组织,因上落货会霸占条街,封了不让车辆随便驶入,哪架车要入来运货,大家先商量好,正是“这些分工,造就这条街的邻舍关系。”
回想和邻舖老店的交流,有点像从前:“那时新旧交错的风景,很美丽。”
林欣杰说,当时不少老业主宁愿租给文化艺术工作者,也不租给连锁集团,或影响街坊生活的行业。他也和其他小店主想办法,挖业主资料出来做资料库配对,便无需通过地产中介陈先生。“后来发现不容易做到,一来业主缺乏意欲,租金太吸引,有的业主移民在外,考虑不如卖掉更好。”
记得阿Pat说过,这几年,也见过很多老店不知如何延续,没生意也没意思,最后沦为地产项目。
深水埗迟早死。什么时候死?林欣杰说不知道。
“好被动,业主一句唔该(不好意思)就收皮(玩完)。但死之前,可以给多一点挣扎?”他说,这几年因后社运时期和疫症,大南街一带反而多了很多年轻创业人:“留在香港,决定不移民的人,更用力想做点事。”林欣杰的年轻同事,都说有很多计划想付诸实行。
那一班进驻深水埗、大南街的店主或是来消费的文青,不少经历过2014年雨伞、2019年反修例运动,或更早的反国教、占领中环等社运。林欣杰很记得,2019年运动期间,大南街几乎不见人来光顾,大家都出去帮手。“有几次示威冲突就在深水埗,街坊围差馆(警察局),丧拉人(拼命逮捕人),又扑头(拿警棍敲人头)。好几晚小店、街坊都不关门,留久一点,看附近有没有人需要帮手和照应。”
第四条路或指涉,不再如之前只为揾食(赚口饭吃),而是“和共同理念的人走在一起”,如何更好地连结著人和人。
“我们不知道,几时走出黑暗隧道,但放弃了,什么也不做,那天会再押后多几多时间?所谓煲底见,见完还有好多个煲底。”
尾篇:革命的预演
庞一鸣的“一拳书店”上年9月落户大南街,总觉得那间书店已超出一个物理空间,它甚至是一个真实呈现融合的“实验场”,或以庞一鸣的字眼:“革命的预演”。
书本对庞一鸣的影响很大,他曾于教育和戏剧范畴,读过一系列由Paul Freire写的《被压迫者的教育学》、Augusto Boal所作《被压迫者的戏剧学》,启发至深。做书店或社区活动,他一直保持从书中习得的观念,转化成为行动。
“深水埗有不少弱势社群,我们不是要为他们充权,分析受压迫的原因,叫他们如何反抗压迫。《被压迫者的戏剧学》指出,剧场是革命的预演(Rehersal of Change),课室也是。不是停留在分析社会实况,而是让不同的人展演,交流和回响。当你讲出你的台词,别人又怎么想?怎样回应你?”
一拳书店也像一个Rehersal of Change之地,不是教你改变生活、充权或者争取什么。“这里保有开放性,让你‘预演’你所想。”也一如之前所说,深水埗本质的开放性,和实验性。更重要,他指的“人”,是更多共同生活的他者。
庞一鸣说:“我希望,把不来书店的人,重现在书店。来走一下,翻一下书,就有点什么可能发生。”
例如他想过,希望从来无法逛独立书店的轮椅人士可来,空间足够容他出入。附近住㓥房的人,无家者来这边叉电透气。还有书店可能“动物友善”?让养狗、养猫的人士可以带来动物来看书、买书。印尼或菲律宾家庭佣工、南亚裔人士也来参加活动、交流故事?庞一鸣说,在开业三个月,这些都一一实现。把被排拒的,被忽略的人,带回书店。
而且这里所办的活动,有别于一般书店以新书发布的讲座为主。他希望“把主导权还给普通人,办的活动,也是能融入大家的生活多一点。”例如之前书店办过“陈浩基推理小说”的读书会,由外佣和雇主一齐读,雇主读小说中文版、外佣读印尼文版;也办过和行山诗人行山读诗,很多人因为行山,买了人生第一本诗集。一拳书店任由不同的人,来实践他所想的,如放下两架单车,让人借去,在城市中游荡;或者放下书籍,让探监的人带去给在囚手足等等。
庞一鸣在其他访问说过,他开书店,基于一种末日感。也因为末日感,不如“做尽”,如此时势更需要阅读,驱使做了此决定。但2019年后,一切急速败坏,香港还有深耕细作的空间吗?庞一鸣也想过,自己再次做回如同从前“衣食住行”层面、日常层面的抗争,有用吗?
“我的末日感不止于香港,而是在于,这是一个没有政治道德和理念的时代,都是经济、权贵利益挂帅。然而社会运动增加了变数,包括上年的反修例运动,法国黄背心革命等,横空出世,是好难得而奇怪。然而,我们受大国政策影响,连棋子也不如,过去建立的价值和逻辑,去到了无足轻重。我的无力感在此,究竟做些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庞一鸣说,也因此,他走进历史的“认信”(Faith),重新有了动力。“我们不知道,几时走出黑暗隧道,但放弃了,什么也不做,那天会再押后多几多时间?所谓煲底见,见完还有好多个煲底。”
“认信”来自他所读过的书,关于拉丁美州抗争史、韩国民主运动和台湾白色恐怖历史等,别国漫长、曾经以为见不到终点的压迫史、抗争史。
揽炒时代完结,到了营造、建立的时候。未来才有新的可能出现。
所以,他在大南街开了书店。
注1:据政府资料,在港寻求庇护者和难民每月可得由香港国际社会服务社提供 1,500 港元的房屋津贴、1,200 元的超市现金券、300 港元杂项津贴以及不到 500 港元交通津贴。
很好的社區記錄!喜歡
为什么这篇我想保存长图总是储存失败,其他的篇目都没有问题
作為經常去深水埗的人,真的學到不少。原來深水埗以前有日本人開的妓院;有些舖為何易手?沒想到在這裡得知;長期去開的鋪,在這裡見到,感覺很神奇。深水埗仲有好神奇的地方,比如我從未在香港睇有見到有二手書店,可以書多到近乎無路行… 好多鋪係得深水埗先有。
繁簡轉換各種問題,包括簡體裡永遠轉不過來的「著」。
希望香港依然繁荣
應該訪問地理學家或經濟學家。
由小見大,寫得好好:)
不和社區建立聯繫,只會變成又一個樓盤升值的原因
請注意繁簡轉換及拼音出不了字的問題
這裡畢[xi]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