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炒过后怎么办?深水埗大南街,香港后运动时代一个街区的实验

深水埗实验场,阶级、种族、新旧融合,这些也是香港的缩影。经过社运、病毒与新律法⋯文青一杯咖啡里,可有更多的命运密码?
由嘉顿山俯瞰深水埗。
香港 文化空间 社区 风物

深水埗,缩影了香港过去、现在、未来三重时空⋯⋯

经历了2019年反修例运动,2020年疫症肆虐和炎夏里国安法实施,两年间,香港最古老区域之一深水埗一再发生热议事件。最先是区内大南街附近涌现咖啡、手作、画廊、唱片行等特色小店,连带满街前来打卡饮咖啡的港式文青,夹杂在旧区、地摊与街坊之间,蔚为催泪烟雾之中、疫情甚嚣之时的香港,所发生的“特别”景观。

这自然引发一众媒体关注,一年多来,关于“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深水埗是新的布鲁克林区)、“文青小店进驻是否招来仕绅化”等命题,均成全港公众热议,火爆程度仅举语音社群Clubhouse上相关讨论不绝,同时在线者数百之多。

另一方面,这里毕竟是香港最为老旧穷困、肌理混杂、草根活力与压力同显的街区。无惧社运、瘟疫与文青依然存在的,有大街小巷,天光至午夜,无牌小贩不绝;通州街公园无家者死亡事件;海坛街靠近南昌街一带的典型香港模式市区重建高歌;以及前来摆设“High Tech,Low life”的数码庞克艺术家;地区传统大商场设立的性感少女广告牌被亲建制政党说是有伤风化,偏偏插画家越玩越过瘾⋯⋯

所有这些,都是深水埗的共时性切片,谋合其市井粗野、不畏踩界的本性——而这也正是香港性格的关键组成。

来到2021年中,香港受社运伤口、病毒、簇新法律框架轮番洗礼,勉力挣扎日久。我们选取深水埗大南街一带,为“后反修例时代香港”的一处街区案例,切为六篇:自下而上的庶民混杂形态,与自上而下的资本及政治力量的对峙与争夺;新老代际思维经受考验和挑战;当公民与政府的信任降至冰点,专业机构在撕裂框架中运行受阻⋯⋯

在这些扫荡、拆毁、转型之间,香港的命运剧本会是哪一出?街区面貌固然不同以往,人心又何去何从?死的、活的、退场的、得意的、被收编的⋯⋯掀起种种热议的,可寓示著香港即将重来的宿命?一城的命运密码又能被我们看见吗?

A 文青篇:大南街入侵事件

“这区的人是否一定需要那杯咖啡?”

没来过你也可以想像到:深水埗混迹各种鲜明人群。这里有自称“伞皇”、道光22年已创店的白须老伯;满身玉器,手拿放大镜和小灯筒来照射的古玩阿叔;有花名“响尾蛇”,拖铁罐穿梭大街的流浪汉;也有终日捡纸皮、摆卖二手日用品的花布衫婆仔(中老年女性)⋯⋯近年却发生集中于大南街的另类“入侵事件”,那是极易辨识的文青:

年轻;光鲜;多为素色日系打扮;手持一杯咖啡;消费手作;志在打卡⋯⋯

“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这口号随文青涌入而在去夏发酵,仿佛街头烟雾与病毒真的散净,即使国安法大驾光临重启整个香港界面,港式消费潮流依然死性不改,短时间即可无缝衔接,烟火热度,朝向纽约飞地的希望一时大造。

眼望自上年疫症,商场十室九空,大南街不少咖啡店或展览空间却大排长龙,黄色经济圈壮大令许多人选择光顾同路人。有人曾笑言,大南街是大黄街。想创业的年轻人进场,二十多间咖啡店以外,深水埗大南街一带也多了其他类型小店,如卖书和办社区活动的“一拳书店”;做公共空间策展的“Openground”和“合舍”;素食餐厅“素年”;卖单车的“Location Cycles Limited”;做陶瓷的“物器堂”;卖块根植物与多肉植物的“INFECTMENT”;卖二手旧物的“店小二”;卖唱片和黑胶的“White Noise”等。而前身为油麻地德昌里素食合作社苏波荣的“黑窗里”最近也来到深水埗开店——他们曾在油麻地进行了八年社区实验,开辟与街坊、不同社群交流的空间,食物自由定价等模式,如今,深水埗也成为其连结社群、共同学习的新据点。

深水埗区议员李庭丰观察到,疫症期间,不只大南街,整个深水埗都人流不绝。“这边一向便宜,经济低迷,想消费自然来深水埗。北河街多了很多冻肉店,和大南街小店一样,逆市开张。”

一时间,大南街、汝州街、基隆街一带,几乎每月都有新店开张。截至7月3日,大南街一带,包括黄竹街、基隆街、汝州街和鸭寮街,合共23间咖啡店。平均一杯Latte或Cappuccino约40-45元港币,Cold Brew或特别咖啡豆约60-70元。一些大排长龙的精品咖啡店如Flow,单杯咖啡港币70元起跳,特别咖啡豆的则要120元。这价钱虽同香港其他商务、金融区相若,但相对深水埗区内基层水准,显然昂贵得离地。倒是不远处一家“蓝山咖啡店”,顾客以普通深水埗居民为主,格局颇为茶餐厅,即使一杯特制咖啡也只需19元。

00后Coco和90后Koey都从外区来此消费。Coco两三个月来一次,“因文青小店比较集中,咖啡店的类型也多。”Coco觉得那些文青小店的确价格偏贵,“但因附近有不同新旧店舖、车房、茶餐厅和布行等,感觉仍然多元化,各取所需。”Koey对深水埗的印象本是基层旧区,“这几年活化,新旧交替,文青小店吸引年轻人来旧区,我觉得几好。”但另一方面“租金很有可能推高”,“最后要看业主,究竟是牟利还是为街坊著想,是否愿意原租让老店留下。”

“有钱都想搬走啦!但到底交通方便,消费低,适合我这种低收入人士住。”

本地街坊的想法,却与文青不尽相同:李伯在深水埗成长和变老,访问这日他在街边抬头研究新落成的一栋“纳米楼”(指楼盘每户面积细小至约200呎,约等于18平方米或5.6坪)。对于深水埗近年变化,李伯觉得:“时代梗系(当然)会进步!经济发展,好多事物会被淘汰。”这改变是否不关自己事?“你觉得有需要就买啰,我不会光顾咖啡店,习惯去茶餐厅。后生仔未经历过旧时日子,来这里享受生活,饮杯咖啡,当然觉得新事物好。哈哈,不过纳米楼就未必啦!”

李伯指著街上几处,讲起早已消失的深水埗印象:南昌街两行卖衫卖日用品的铁皮屋、日本人经营的妓院;汝州街、基隆街的布行、钮扣行;大南街的旧茶楼、赌档和白粉档。“现在一样好多道友(吸毒人士),也多了好多南亚难民,大家生活习惯、思维又不同。人口杂乱,你可以点(你可以怎么办)?有钱都想搬走啦!”但深水埗到底“交通方便,消费低”,“适合我这种低收入人士住。”

年轻街坊蓉小姐住在深水埗多年,她较喜欢早期大南街的面貌变化——老店与新店交织在同一条街,也没有改变整条街的气氛。“但今日过量进驻的文青小店,确实令这里面貌变得模糊,失去原有的旧区情怀。大量扎根多年的布店丶金属建材店悄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咖啡‘打卡’地图。可惜不少新店质素参差,如何称得上Brooklyn? 或许这是反映了我们时下年青人想chill的口味?如今,路经大南街时总会看到一两间正准备开业的新店,我却少了一份熟悉感,恐怕这不是老街坊期望的改变。 ”

深水埗大南街选物店 STOREROOMS。
深水埗大南街选物店 STOREROOMS。
深水埗大南街皮革店 AURORA LEATHERCRAFT。
深水埗大南街皮革店 AURORA LEATHERCRAFT。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Flow。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Flow。
深水埗大南街手作店 花。画。
深水埗大南街手作店 花。画。
深水埗大南街餐厅 小房子。
深水埗大南街餐厅 小房子。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十常八九。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十常八九。
深水埗大南街小店。
深水埗大南街小店。
深水埗大南街文化屋雑货店。
深水埗大南街文化屋雑货店。

只要你是外来人,就不利此区?

“深水埗是个很好的实验场,阶级融合、种族融合,新旧融合,而这些问题一直都是香港的缩影。”

媒体和公共讨论也批判声四起,文青及引来文青的小店成为批判对象,多数认为文青们与本地脉络格格不入,消费完即走人;或是热潮会引发“仕绅化”,租金上涨,延祸本地居民及无法负担租金的小店本身。

回到故事的最初。在大南街开设复合文化空间Openground的林欣杰见证了大南街事件全过程。他是最早一批进驻这里的艺术家,时为2016年,不用3万港币已能租两层,供他构思理想中的迷你版“Museum”,集咖啡店、书店和展览空间于一身,促进设计界交流。

“最初我们搬来时,格格不入,像局外人走进来,会担心这区的人是否一定需要那杯咖啡?”

对于深水埗仕绅化与社区发展的讨论早自2016年。深水埗旅舍Wontonmeen的FB 贴文曾写,那年进驻鸭寮街的“咩事艺术空间”牵头,联系新业主和评论人举办对谈,却各有各说,未能为深水埗找到新方向。“最后这个艺术空间的历史唐楼已全栋拆卸,成为另一个发展中的地盘。”第二次广泛讨论即是2020年,参与者由区内人扩散至全港。其实“仕绅化”在香港早有范例——湾仔利东街、太平山街或九龙东。

譬如上环太平山街,也曾是香港具历史价值的古老街区,因租金相宜吸引了小型画廊、艺文独立小店、古著店和咖啡店等,远离由私人业主主导重建的中环苏豪区。后来人流推高租金,地产商买起整幢唐楼改建,再租给更高档的艺廊、餐厅和服务式酒店,消费水平超过居民负担。原本的年轻艺术家、小店店主、印刷老店、草根车房负担不来,被迫迁离,过去新旧混杂、宜居和多元的社区面貌自此消失。

而现在的大南街?有咖啡店店主告诉我们,深水埗地舖月租已近港岛西环区,6至7万港币每月,但觉得大南街未来更有潜力,才决定来此开店。林欣杰说部分店主是与业主直接联系,绕开地产经纪(房仲),才免于加租,但未来难保。根据他和李庭丰观察,一年间,大南街、黄竹街有一些地舖,租金升近一倍。差饷物业估价署最新地租估算,2021/22年度非住宅单位租值,其中舖位及商业单位,下降幅度达10.2%。但传媒抽查部分数据显示,深水埗大南街有地舖租金上升的幅度为10%-20%,也有的维持租金不变。

“如果要抗衡地产霸权,不是对立彼此,而应该向那班地产商甚至最大的持份者香港政府去抗衡。”

大南街可会重蹈太平山街覆辙?李庭丰说,“你入来做旺个场,业主自然加租,这是市场定律。”他提出这次“仕绅化”讨论的几点误区:“香港经济结构转型,令深水埗好多布行、皮革、纽扣行业都式微,因疫症无法出口,好多老店都索性不做,又乏年轻人入行。之前大南街整条街都是空舖,反而文青小店进驻后人流增加,多了活力。”这也是学者称之为“地方营造”(place-making)。

有人问,会否影响楼上的租金?李庭丰说,地舖和楼上公寓是平行时空,香港租务市场一向炽热,深水埗㓥房(隔间套房)一路加租。“另一误区在于(租金上涨)是谁的责任?有人觉得文青小店该为社区做点什么,为加租负责任,为什么不叫黄金商场的电脑店发放电脑给基层家庭?大家都是做小生意。”他反而看到近年,大南街很多小店做生意之余,很有意识连结社区,从个人、空间或定位,与区内街坊建立良好关系:小至派发物资和食物予无家者,大至构思社区项目,如大南学堂、深水埗老店旧物Pop up展、由无家者收集咖啡渣,再运给农耕组织做肥料等。

李庭丰强调,深水埗确实有仕绅化现象,但比起文青小店聚集地,更是在海坛街一带,即是由政府市建局主理的豪宅重建地段。林欣杰亦认为这轮批判走向无限放大与简化,似乎反正只要你是外来人,就不利此区。“如果要抗衡地产霸权,不是对立彼此,而应该向那班地产商甚至最大的持份者香港政府去抗衡。而非将受害者变成施害者,这讨论非常不健康。”

B 地产篇:大南街背后操盘手

“香港有没有未来?2019年社会运动,楼一样有人买,所以放心,政府加辣招三年,(呎价)至少上升五成。”——深水埗地产经纪陆先生

深水埗市区重建计划(都更)始于2009年,地产商和香港政府市建局合作的豪宅楼盘一一落成,如海坛街一带,有长江实业的爱海颂、丰汇,德祥地产的海珀,远东发展的傲凯,通洲街的WEST PARK,邻近的有新鸿基地产及港铁发展的汇玺等。随著市建局在区内发展,不少中小型地产发展商也开始“插旗”。

虽然深水埗是全港最多㓥房的地区之一,曾是人均收入最低、全港最贫穷的地区。近年不少私人楼宇落成,搬入中产家庭。根据扶贫委员会“2019年香港贫穷情况报告”,观塘成为全港贫穷率(19%)最高的地区,而深水埗以16.6%排名香港第六。报告也显示,深水埗区贫穷住户中,单亲住户 (8.7%)及新移民住户(7.1%)的比例,依然为18 区最高。

路过海坛街,不少地盘在赶工,搭了棚,蒙上绿色纱网。街上除不少南亚裔人搬运二手电器上货车,最多就是地产经纪。那一带牙签楼和豪宅,据说不少早已沽清。经纪陆先生在海坛街一带兜售“爱海颂”、“丰汇”,他手指深水埗旧区方向,说这些未来会逐一拆毁,旧的残的老的,换成我身后这些私楼豪宅。“我们和市建局合作(售楼),来年深水埗的发展都了然于胸,哪区怎样发展,我们都一清二楚。长沙湾发展了起码数年,深水埗也步其后尘。”

如此时势,市道仍炽热?

他反问,沙士那年一样,你有见过楼市真的大跌吗?后来甚至价格升到要加辣招防炒卖。疫情影响?他摸著口罩说,这个迟早脱下。任职中原地产的他,看不起区内四处流连兜客的经纪小子,街头巷尾,抢他饭碗的人多了,年资不够他深,行情知识皮毛,他不想指缝间漏出客人,给这些小子白抢了便宜。临走时,他叫我,小心啲贼仔(小心有贼),有一秒,我不知他指的是谁。“随著这区变天,近几年露宿者由通州街天桥扫荡至公园那边,这区连老鼠也少了。”他说。

后来我反而跟著年轻经纪李先生,上了海珀楼盘睇楼。“香港哪些房地产最受注目?启德、长沙湾和深水埗。”他努力游说,560万283呎(约2016万新台币7.9坪,或467万人民币26平方米)的一房单位好抵买。他明知实用空间并不实用,那一个迷你房间,放床还是衣柜只能二选一;开放式厨房在客厅一角,只是个小炉头。他说 :“特高楼底(挑高)3.5米,可以考虑装修,加多半层。”

“深水埗和大角咀是传统旧区,收购地价18000元一呎,卖出去起码27000元起跳。有间中资地产公司叫万科,收购海坛街一幅地,卖出去起码30000元一呎,就在这边望过去斜对面,但这间呎价只卖19000!”李生指著,房间一面向城市景,一面向海,你可预想,几年内将越来越多高楼大厦遮挡。

李生自己本也是深水埗居民,因重建获得赔偿,先在将军澳置业,当楼价由500万升值至700多万时,套现150万;又觉得西九高铁通车,定必有利楼市,就在南昌站上盖“汇玺”再买了个细单位,现在租出去。“只是两年时间,市值已经由500多万,升至600多万了。南昌、深水埗和长沙湾继续发展,未来楼价只会继续升。”他暗示,那些纳米楼不是用来自住,而是用来等升值,楼换楼。

2017年,长沙湾兴华街临海地段,由信和等发展商合组财团,以172.88亿投得,成为新地王,估约十年时间发展,延伸至深水埗,或将变天。

“对深水埗变迁有什么想法?这里只会越变越好。”他说。

区议员李庭丰也提到,港英政府早年提出“玫瑰园计划”,西九龙填海后,慢慢开始起楼,形成了一个交汇点,接驳位便是南昌站,再伸至长沙湾、深水埗。深水埗沿海填海区,如海坛街,越来越多市建局的高级住宅大厦,引发社区和地理面貌的变更。

“传统旧区收购地价18000元一呎,卖出去起码27000元起跳。有间中资地产公司收购海坛街一幅地,卖出去起码30000元一呎⋯⋯”

艺术家林欣杰。
艺术家林欣杰。

“过去几年,地产商敲门,向小业主收地,例如见到李根兴(盛汇商舖基金创办人)高调投资收店舖。另一种,区内业主想重建收购,见尚未发生,就自己先做发展商的角色,所以你见到唐楼中间偶尔一座半座冒出来的牙签楼。”林欣杰也感觉到,幕后有地产商在操作,也不只海坛街,他听说在深水埗中心一带,某商舖基金已扫了50多间店舖,业主乐于卖出去,出现了争舖情况。看来,业权从分散的小业主,正慢慢集中到中小型地产发展商手中。

在深水埗,收八成楼作强拍,并不容易,因业权分散,许多业主移民外国,不容易联系。李庭丰说:“好难短时间内有大规模的重建,但仕绅化就无可避免。”

他认为,深水埗楼宇太旧,租客或业主也辛苦,没有楼梯,业主年纪又大,重建有其需要。但问题是推土机模式的市区重建,“正是高度资本主义下造成的畸型结果,一重建就变仕绅化,继而引入连锁式高消费店家。一重建所有都移走。即使你得到赔偿,亦不能买到同区楼盘,发展商一定不会租给小本经营的店,或者厌恶性行业如车房。”

林欣杰也同意,暂时,巨大的无形之手未踩得入来,而这边操控小店和居民生死的,是小业主,甚至是他们的第二代。“估计我的业主十年之内,就会传给下一代。”他苦笑说,如果店主没有办法直接联系小业主,就只能靠区内地产经纪陈先生,变成经他开价:“他是大南街操盘手,很多小业主都靠他租出去。他每次见到我,都说多谢我,说你一来租,就带旺条街。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如果你再加租,我们只会一个个搬走。我想,他当然希望啦,可以赚多一次佣金(中介费)。”

这一年,林欣杰见地产陈先生换了两次车,变得很富贵。

深水埗。
深水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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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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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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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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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南亚裔小贩篇:流转的物,流转的生命

“小贩的世界正在迅速消失,换来的不是清洁得有条理的市容,而是一个不会使人著魔的世界。”——马国明

经纪换车,文青看展览,巴基斯坦人Ali就继续看著自己脚边摊开的货物。深水埗令人著魔的,都在街道上发生。

世人皆知,这里一直可以容纳最穷。穷人知晓如何能生存,以最低成本。说最穷,但竟最“物质”,只是“物”都是二手、三手、四手⋯⋯陈旧的,次等的,曾被弃于无用的。五元、十元,就有人一直延续物的寿命,一手一手流转下去。

如李庭丰所说,深水埗住了好多匮乏的社群,如㓥房户、新来港家庭、无证难民、无家者、少数族裔等,族裔也包括尼泊尔、孟加拉,越南、日本、泰国等。社群生活复杂,也有好多不同状况,“如果其民生问题没有得到回应,结构上不改变,看不到十年有什么大的变化。”

但即使钱不多,人也总想买到自己心仪的波鞋(球鞋)或电饭煲(电饭锅),我甚至曾在地摊,见到几十元的二手LV手袋和Gucci银包(钱包)。曾和一两个在大南街摆档的南亚人聊过,不少人是难民,法律上不许工作,无牌小贩又是违法。每次我问,你们在大南街摆档多久?都划一口径答,不是我摆,是朋友的。问及他朋友,也不会承认,只说,我坐在这里而已。

Ali以巴基斯坦难民身份在香港生活了五年,他反问我,每月1000多元食物津贴,在香港如何生活?(见注1)“所以每日来这坐一坐。”他指指地上的货,每日仅赚几十至百元。这些货主要来自结业店舖,整批彼此毫无关连,拆开是耳筒、纪念杯、手机套、T恤或化妆品⋯⋯整箱运来卖,倒在地上,价钱5至20元不等。“疫症后,警察经常来巡,捉我们没戴好口罩,而政府那些人(食环署职员)也经常来,能摆20分钟,已很好。”

在香港数年,他认识的朋友都是难民,就相约摆摊,和本地人无瓜葛地和平共存。“最多有时叫我‘阿叉’。”Ali说,他喜欢深水埗,因能容他身,食住他都可以负担,也能认识和他背景相近的巴基斯坦难民。

小贩主要是婆仔、零散工人、退休人士、以及不能合法工作的南亚裔难民,多数每天只能摆两三小时,赚到几十元,低于香港最低工资。地摊以外,你还可以经常见到一班南亚裔人坐在街边,等待各种散工:帮人泊车(停车)、搬运、送货、外卖、地盘工⋯⋯区议员李庭丰说,全香港二手电器都来深水埗流转了,非常夸张。如海坛街、荔枝角道一带,开了好多二手电器回收店,本地人开,南亚裔人负责回收,24小时运作。

“香港小贩不被承认,一路游击。(他们)是有机形成,很香港精神,关乎拚搏,努力揾食,竞争性好强。”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文青商店在这一方面脱离社区?大南街“店小二”老板Eddie却串连文青与小贩,买卖二手旧物。物之价值,本也在于寻宝、收藏和愐怀。Eddie说在深水埗,旧物有其特色,它一再转手,物件一直在买卖市场中流转,不会消失。“我们成日讲,讲得出的物品,深水埗都有,甚至军火、烟花。不是走私,而是以前老人家储存了也不知道。又如子弹壳,有些老军人留的,你都可能在小贩地摊找到,你觉得去商场有无可能买到?这是深水埗有趣之处。”

他喜爱5、60年代香港旧物,因彼时香港,给他一种重新出发、破旧立新的感觉。战后慢慢建立了香港风格及“香港人”的认同。眼见现在政府有意消灭英殖时代记忆和历史,“邮筒也由红变成绿。”他自觉有使命,让年轻人透过旧物,知道香港历史。所以他租了附近另一间POP-UP SHOP,展览香港旧物。展品之一,是最近深水埗结业的剪刀老店“得利林记”手写招牌。那个所谓的“香港历史”,是近在咫尺、没几天就会消失的那个香港历史。

但Eddie说,年轻人来深水埗寻旧物的文化不如从前了。“以前市场吸纳所有东西,现在未必卖得出,或已非旧物,更多是在卖倒闭店舖的货,真正的旧物卖少见少。”他也留意到,之前旅发局推广深水埗,想市容干净些,便大力扫荡无牌地摊。疫症后,食环署也常来扫荡,忽略了地摊经济对当区的重要:“以前下午至夜晚都好旺。这两三年,只可摆两小时,下午6-7点,或者夜晚11-12点。”听小贩说,食环署人手多了,分三更巡视。基本上24小时都有巡,放工时间、午夜或者星期六日都不放过。要摆摊卖物,比从前困难得多。

研究地摊经济、小贩政策的学者梁志远(阿虫)说,“香港小贩全盛时期真的可以养家”,现在则生存艰难。那为何深水埗有买卖二手旧物的传统?阿虫说起因是这里的界限街,街以南是清政府在1860年割让予英国,另一边以北则1898年租借给英国,最早也是难民移民聚居地。“战后,好多人在那买卖死人衣物,也因近深水码头,一直是二手物品集散地,当时很出名,也影响至今日。深水埗多穷人住,小贩自然也多。”

他2005年的博士论文,就以深水埗无牌小贩为题。他说十多年前,小贩集中在桂林街和基隆街附近,约20多档。现在规模增加,延伸至北河四街(北河街、基隆街、大南街及桂林街)和鸭寮街。他特别观察到大南街一段,变成主要是南亚裔人的地摊。“他们以前主要收二手电器、电子产品,再运送到东南亚销售。但现在多是本地居民光顾,很多卖日用品,部分有车的南亚裔人,白天收货,夜晚就散卖。”

“香港小贩不被承认,一路游击。(他们)是有机形成,很香港精神,关乎拚搏,努力揾食,竞争性好强。好味的鱼蛋不是偶然性,小贩一定要好味又便宜,才有人光顾。”阿虫觉得,非目的性城市交往在现代社会被轻视,墟市、地摊最大的好处是没门槛,有钱没钱都可以来,不一定消费也会产生不同的社区交往,可能买一次菜就知道哪档可以修鞋,哪档中医好,令你感觉到社区参与。“商场却是你不消费,就不能来,它让人不能聚合。”

眼见以前政府不做事,小贩尚有空间百花齐放,今日连空间也没有。他说现下本地社工未接触到这些人,所以谈墟市经济、墟市政策,很多时会忽略这班南亚裔人。“政府无前胆的视野和政策,如何发展小贩墟市这方面,比好多亚洲地区落后。政府即使不直接禁绝,也以逐步淘汰方式,令小贩行业式微。”而最近两个月,原来大南街一段的地摊位置更已被几重铁马(政府设置的路障)取代。

阿虫觉得深水埗之可贵,恰恰在于这里“容纳性好大,好多人——连无家者——都能容身。这是个开放、多元、呈现复杂性的社区。如果墟市也是一种消费场所,有无可能拓宽一点?与小贩、传统商店、文青小店有关,最好是多元连动。”他说,深水埗是个很好的实验场,阶级融合、种族融合,新旧融合,而这些问题一直都是香港的缩影。

深水埗露宿者。
深水埗露宿者。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D 无家者篇:不在“社区”,在江湖

“深水埗警区今年 2 月 24 日在通州街公园一带进行代号‘晴天’的反罪恶行动,有露宿者早前投诉被便衣警员用铁锤打烂露宿者的椅子、罐头等物品,更有露宿者指被警员扯头发及踩下体⋯⋯”

立场新闻报道的这次事件,在更早前2月4日也发生过一次。越南裔无家者亚十就是受袭者之一。后来亚十曾被收治小榄精神病治疗中心,还押期间,于10月8日,突然被指“长裤缠颈自杀”身亡。前立法会议员邵家臻要求翻看闭路电视,警方却拒绝提供片段。

2019年运动以来,香港公众面对警暴,对年内频密出现“死因未明”事件心存疑虑。无家者亚十死亡事件,也因此在很多人心中阴霾不散。11月21日亚十丧礼上,不少身穿黑衣、不认识亚十的香港人,前来参加。邵家臻在丧礼上说到认识亚十的过程,“认识时是街友,离开时是囚友,现在他是战友。”因为亚十曾在记者会上,与他一同炮轰政府,遣责警暴。

林国璋牧师说,亚十平时不爱说话,沉默是他的标记。

亚十的越南兄弟们,努力想著悼词该说什么,想不到,说感到混乱。亚十为什么突然死在囚室?越南兄弟无言语,口齿不清,如同平日,是些不合理事件令他一再丧失词汇。众人唱著圣诗,叫亚十归家吧归家,客死异乡?不,他当这里是家。归家吧归家,回去你应属的家,而非这轻贱你,看不见你,让你不明不白死去的家。

但他知道回家的路吗?亚十在越南兄弟姐妹和父母9人,看著丧礼直播,听著他们所不懂的广东话,看著一群素未谋面的人默哀。

香港电台拍到过亚十睡的地方,木长椅和公园栏干瘦长空隙,他藏在里面。直到有一日恶意来临,打翻他的米,罐头和家当,那些不是身外物,是他的自尊——恶意专门挑选无权无势的人,也毋需害怕一群无家者。越南人黎民十,40年前逃难来港,住进深水埗越南难民营,后来是通州街公园,一直屈缩在这个狭长的小小的空间。

旅舍结合文艺空间“Wontonmeen”主理人阿Pat(Patricia),在深水埗十几年,她很想和这区多点互动,尝试由下而上做些事,在take之余也要give。她说,后雨伞时期,旅舍前舖租给“两个从事金融行业的年轻人”开的手工咖啡店Urban Coffee Roaster,“我好鼓励人追梦。但四年合约后,觉得他们和社区有点脱节,多服务中产,我也无理由叫他们降价或服务平民。”后来,阿Pat认识了黄志诚牧师,知道他一向接触无家者,听他说想开一间结合跑步、社区关怀和健康饮食为主题的餐厅,便决定合作。

“他不只定期派饭,还鼓励无家者跑步锻炼,我觉得很有趣。”跑缘餐厅在Wontonmeen开了一年多,定期和无家者协会及基督徒义工一起派饭。跑缘义工说,他们(无家者)不在社区内,而是在江湖。

什么是江湖?

就是既成秩序以外,有另一种生存法则,必然和毒品、精神疾患、性交易、犯罪,求生的,垂死的为伍。在通州街公园,你见到有囤物癖的,连腹中也藏著东西。有吸毒至消瘦、困顿。有的年轻,喃喃自语。也有个葡萄牙男人半年前拿行街纸来,住进公园,不与别人交谈,只用蹩脚的英文说,自己来自葡萄牙。越南籍无家者说,他来香港45年,我问:

识唔识亚十?
(认识亚十?)

识,死左嘛,差佬不嬲咁对我地。
(认识,他死了,警察一向这样对待我们。)

点解唔返越南?听说返越南都觉得好景过留在香港⋯⋯
(为什么不回越南?听说回去越南的,都觉得好过留在香港⋯⋯)

返过去两次,穷,无晒屋企人,又返来。
(回去两次,穷,没有家人,又回来。)

听李庭丰说,通州街天桥一带一直有滥药、毒品交易,无家者和难民问题,政府不想市政局的地方有一处积存无家者,也想帮海坛街一带豪宅洗太平地(扫除障碍)。“政府宁愿驱赶,不想处理,一直没有解决真正的问题。”而社区组织协会干事吴卫东接受传媒访问时说,根据社署2019年初的报告,全港约有1270名已登记的露宿者,实际上约一半人没有接受登记,故此露宿者人数多达2000多名,“重灾区”深水埗占约1/4。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工作学系副教授黄洪,在2017年《有关露宿者政策及相关支援服务与行动措施意见书》上,指香港现时并无法例或政策保障无家者基本权益,如基本的住屋权,并提出落实无家者友善政策,李庭丰说,未见到政府有动作去做这件事。因为疫症令区内许多人失业,连㓥房也租不起。他眼见通州街公园新搬来许多年轻的无家者,整体数量应该超过一百。

上年3月,因为无家者协会要装修,需要一个地方让无家者暂住6个月。阿Pat见旅舍没什么生意,便让他们入住。也因2019年社会运动,阿Pat说,因为这边的空间有牧师,所以做最多的,反而是安抚人的心灵,包括她自己。她曾形容深水埗,最妙之处是“罅隙里的乌托邦”——每个人即使匮乏,也可能建立到自己的乌托邦。“但仕绅化的现象,是令这些人很少的选择,又再失去一些。”

深水埗大南街“数码庞克号”艺术项目。
深水埗大南街“数码庞克号”艺术项目。

E 庞克篇:空降艺术,真假庞克

光怪陆离,城市飞地,这样的深水埗,香港政府也很想包装它。

2018年,旅游事务署推出地区旅游,重新包装深水埗,请香港设计中心帮忙,后者就策划了一个“数码庞克号”艺术项目,也同时作为自己“设计香港地”(ddHK)的项目之一。此项目以Cyberpunk为主题在深水埗打造超现实科幻空间,据介绍是因经典科幻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的未来城市取材香港,经典动漫《攻壳机动队》更直接取景深水埗,密集霓虹光管及大都会摩天大厦,都是深水埗为未来世界美学形态的贡献。因此该活动融合创意、设计、时尚,于2020年10月在深水埗一连9日,主场地点正是多年前聚集过很多露宿者的通州街桥底(通州街临时街市)。同时市建局和地产发展商长江实业合作的私人住宅爱海颂,也据说将建造设计及时装基地,并由香港设计中心营运。

于是——在深水埗,房地产、地区旅游和文化活动推广,三者有了藕断丝连的关系。

可就在数码庞克号举行前夕,无家者亚十事件发生了。公众开始质疑数码庞克号看似艺术活动,实则是为政府兴建豪宅“洗太平地”,驱赶无家者,再办一场盛大展览。

关于舆论质疑,香港设计中心回复传媒:“我们没有能力影响及促使让任何人、团体及政府部门为我们只举行9天的临时活动而进行清理露宿者行动,两者本身根本完全没有因果关系。”

地产商、政府旅游部门、艺术专业机构三者加强串连,在区议员李庭丰眼中,这确实在2018年较为明显;但2019年社运一来,翌年再疫症,一切又不同了:

“当政府和市民关系跌至冰点,做什么都不会顺利。一直以来,深水埗发生的事,多是自然出现,由下而生,不是有人加只手来,就能成事。”

李庭丰认为这活动本是好事,他曾和策划人讨论过,后者想在社区做试点,在公共地方做开放式展览。怎奈疫情爆发,活动才由被迫关闭的公共球场迁至丢空的通州街临时街市。而据报导,桥底露宿者2015年被驱至附近通州街公园,桥底曾在2017年新春办过熟食墟市。2018年底,政府清拆桥底露宿者自己搭建的木屋区,用铁丝网围封,拟定让附近钦州街棚仔布贩迁入通州街临时街市,但计划胶著,两年来一直丢空。是以李庭丰认为亚十事件其实不关香港设计中心的事,露宿者也并非中心赶走,但舆论发酵至此,只是因为最终:

“香港市民不再信任政府”。

我们就此访问了ddHK项目总策展及策划人林美华,她说:“我们机构或团队,清楚知道想做什么。ddHK和 City Programme本是同一个Project,但申请不到这么大笔钱。所以拆开ddHK展览,由旅游事务署资助,变成一个旅游项目。虽然如此,但我们也关心好多议题。三年来,我们合作的单位超过220个,每年和70个机构、个人和设计单位合作,今年10个区的 City Programme,合作伙伴也超过400个。有时想,为什么我们这么辛苦找不同单位?何不找个超有名的艺术家做件大作品就够?因为我们团队好想Work on Public Space,做对社会有Impact的工作。与其留在象牙塔讲社会议题,何不带观众到现场去看?由街坊带路,参加区内十间小店,了解新旧变迁,和个社区到底发生什么事。”她说,同时她希望推广到本地出色的设计和创意。

“当政府和市民关系跌至冰点,做什么都不会顺利。一直以来,深水埗发生的事,多是自然出现,由下而生,不是有人加只手来,就能成事。”

对于有人质疑,整个项目被利用,是为政府地产及旅游项目背书,林美华认为:“反而是我们利用政府的资助,传递我们的Public Mission。”

香港政府改变迅速,它与香港设计中心这样的领域专业机构的关系可也随之变化?数码庞克号争议出现后,不少文化人、艺术家开始讨论如何衡量今后申请政府资助的伦理?大是大非当前,创作机构与创作者会否成为帮凶而不自知。

Wontonmeen主理人阿Pat也是设计师,参与了“ddHK”另一个计划“深水埗人_人”。阿Pat本是深水埗街坊,她觉得“深水埗人_人”项目正是从历史和设计角度再看深水埗,“真正由区内人视点出发。”

“例如我们在南昌公园展示区内家庭全家幅;在南昌街休憩处的艺术作品上,你只要刷二维码,就可以听到不同种族街坊唱出的8种语言地道歌曲和音乐录像。”阿Pat有感过去一年,艺术同行选项目都更加小心,而自己因曾与香港设计中心合作过,有感创作自由度大,不觉得有hidden agenda,故她今次有信心再合作。

“深水埗人_人”活动筹备半年,阿Pat全情投入,疫情令大家不再只顾赚钱,“我们一班设计师真心想在香港做有趣、有深度的事。”也因疫症关系,据闻“ddHK”希望一系列展览照样去马,但尽量保持“Low Key”,只当作是区内的“decoration”。

深水埗祭品。
深水埗祭品。
深水埗地拖。
深水埗地拖。
深水埗街招。
深水埗街招。
深水埗街头装饰。
深水埗街头装饰。
深水埗神位。
深水埗神位。
深水埗商店盆栽。
深水埗商店盆栽。
深水埗新楼盘。
深水埗新楼盘。
深水埗水喉。
深水埗水喉。
深水埗鸡档。
深水埗鸡档。
深水埗街牌。
深水埗街牌。

F for Future:在香港,第四代道路可行吗?

深水埗迟早死。什么时候死?不知道。但死之前,可以给多一点挣扎?
“留在香港,决定不移民的人,更用力想做点事。”

深水埗复杂魔性之声名,也远播国际。2020年,《TIME OUT》选出全球40个最型格社区(The 40 coolest neighbourhoods in the world),深水埗排名第三。杂志认为香港深水埗“随著艺术家和年轻创意人进驻,不但为社区注入新活力,甚至推广了深水埗的历史遗美,建造与旧城和谐共融的空间。”

店东林欣杰说,你知道吗,现在这地方就是在寻找从前出口转口、小工厂、批发零售行业之外的“第四代道路”,而也是香港一直在找的那条路。

同之前的历史一样,人们涌来这里,聚于一处,再一起创造一点什么,然后幅射向世界。“我们这‘第四代’,也正在经历这种历史,但我们刚好站在中间,即变化的过渡中。”林欣杰回想,最初艺术家、文青落脚大南街,老店主起初好惊,不知道他们企图何在。“后来我们甚至和老店店主相约中秋食饭,听好多深水埗故事”,例如大南街野史,南亚裔在深水埗也有两代,同样是“万事屋”(只要付钱什么都可以帮你处理),每天为店舖搬布,在门口等待地盘开工。大南街原来以前不是由警察、政府封街,而是居民自发组织,因上落货会霸占条街,封了不让车辆随便驶入,哪架车要入来运货,大家先商量好,正是“这些分工,造就这条街的邻舍关系。”

回想和邻舖老店的交流,有点像从前:“那时新旧交错的风景,很美丽。”

林欣杰说,当时不少老业主宁愿租给文化艺术工作者,也不租给连锁集团,或影响街坊生活的行业。他也和其他小店主想办法,挖业主资料出来做资料库配对,便无需通过地产中介陈先生。“后来发现不容易做到,一来业主缺乏意欲,租金太吸引,有的业主移民在外,考虑不如卖掉更好。”

记得阿Pat说过,这几年,也见过很多老店不知如何延续,没生意也没意思,最后沦为地产项目。

深水埗迟早死。什么时候死?林欣杰说不知道。

“好被动,业主一句唔该(不好意思)就收皮(玩完)。但死之前,可以给多一点挣扎?”他说,这几年因后社运时期和疫症,大南街一带反而多了很多年轻创业人:“留在香港,决定不移民的人,更用力想做点事。”林欣杰的年轻同事,都说有很多计划想付诸实行。

那一班进驻深水埗、大南街的店主或是来消费的文青,不少经历过2014年雨伞、2019年反修例运动,或更早的反国教、占领中环等社运。林欣杰很记得,2019年运动期间,大南街几乎不见人来光顾,大家都出去帮手。“有几次示威冲突就在深水埗,街坊围差馆(警察局),丧拉人(拼命逮捕人),又扑头(拿警棍敲人头)。好几晚小店、街坊都不关门,留久一点,看附近有没有人需要帮手和照应。”

第四条路或指涉,不再如之前只为揾食(赚口饭吃),而是“和共同理念的人走在一起”,如何更好地连结著人和人。

“我们不知道,几时走出黑暗隧道,但放弃了,什么也不做,那天会再押后多几多时间?所谓煲底见,见完还有好多个煲底。”

一拳书店庞一鸣。
一拳书店庞一鸣。

尾篇:革命的预演

庞一鸣的“一拳书店”上年9月落户大南街,总觉得那间书店已超出一个物理空间,它甚至是一个真实呈现融合的“实验场”,或以庞一鸣的字眼:“革命的预演”。

书本对庞一鸣的影响很大,他曾于教育和戏剧范畴,读过一系列由Paul Freire写的《被压迫者的教育学》、Augusto Boal所作《被压迫者的戏剧学》,启发至深。做书店或社区活动,他一直保持从书中习得的观念,转化成为行动。

“深水埗有不少弱势社群,我们不是要为他们充权,分析受压迫的原因,叫他们如何反抗压迫。《被压迫者的戏剧学》指出,剧场是革命的预演(Rehersal of Change),课室也是。不是停留在分析社会实况,而是让不同的人展演,交流和回响。当你讲出你的台词,别人又怎么想?怎样回应你?”

一拳书店也像一个Rehersal of Change之地,不是教你改变生活、充权或者争取什么。“这里保有开放性,让你‘预演’你所想。”也一如之前所说,深水埗本质的开放性,和实验性。更重要,他指的“人”,是更多共同生活的他者。

庞一鸣说:“我希望,把不来书店的人,重现在书店。来走一下,翻一下书,就有点什么可能发生。”

例如他想过,希望从来无法逛独立书店的轮椅人士可来,空间足够容他出入。附近住㓥房的人,无家者来这边叉电透气。还有书店可能“动物友善”?让养狗、养猫的人士可以带来动物来看书、买书。印尼或菲律宾家庭佣工、南亚裔人士也来参加活动、交流故事?庞一鸣说,在开业三个月,这些都一一实现。把被排拒的,被忽略的人,带回书店。

而且这里所办的活动,有别于一般书店以新书发布的讲座为主。他希望“把主导权还给普通人,办的活动,也是能融入大家的生活多一点。”例如之前书店办过“陈浩基推理小说”的读书会,由外佣和雇主一齐读,雇主读小说中文版、外佣读印尼文版;也办过和行山诗人行山读诗,很多人因为行山,买了人生第一本诗集。一拳书店任由不同的人,来实践他所想的,如放下两架单车,让人借去,在城市中游荡;或者放下书籍,让探监的人带去给在囚手足等等。

庞一鸣在其他访问说过,他开书店,基于一种末日感。也因为末日感,不如“做尽”,如此时势更需要阅读,驱使做了此决定。但2019年后,一切急速败坏,香港还有深耕细作的空间吗?庞一鸣也想过,自己再次做回如同从前“衣食住行”层面、日常层面的抗争,有用吗?

“我的末日感不止于香港,而是在于,这是一个没有政治道德和理念的时代,都是经济、权贵利益挂帅。然而社会运动增加了变数,包括上年的反修例运动,法国黄背心革命等,横空出世,是好难得而奇怪。然而,我们受大国政策影响,连棋子也不如,过去建立的价值和逻辑,去到了无足轻重。我的无力感在此,究竟做些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庞一鸣说,也因此,他走进历史的“认信”(Faith),重新有了动力。“我们不知道,几时走出黑暗隧道,但放弃了,什么也不做,那天会再押后多几多时间?所谓煲底见,见完还有好多个煲底。”

“认信”来自他所读过的书,关于拉丁美州抗争史、韩国民主运动和台湾白色恐怖历史等,别国漫长、曾经以为见不到终点的压迫史、抗争史。

揽炒时代完结,到了营造、建立的时候。未来才有新的可能出现。
所以,他在大南街开了书店。

深水埗。
深水埗。

注1:据政府资料,在港寻求庇护者和难民每月可得由香港国际社会服务社提供 1,500 港元的房屋津贴、1,200 元的超市现金券、300 港元杂项津贴以及不到 500 港元交通津贴。

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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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好的社區記錄!喜歡

  2. 为什么这篇我想保存长图总是储存失败,其他的篇目都没有问题

  3. 作為經常去深水埗的人,真的學到不少。原來深水埗以前有日本人開的妓院;有些舖為何易手?沒想到在這裡得知;長期去開的鋪,在這裡見到,感覺很神奇。深水埗仲有好神奇的地方,比如我從未在香港睇有見到有二手書店,可以書多到近乎無路行... 好多鋪係得深水埗先有。

  4. 繁簡轉換各種問題,包括簡體裡永遠轉不過來的「著」。

  5. 希望香港依然繁荣

  6. 應該訪問地理學家或經濟學家。

  7. 由小見大,寫得好好:)

  8. 不和社區建立聯繫,只會變成又一個樓盤升值的原因

  9. 請注意繁簡轉換及拼音出不了字的問題

  10. 這裡畢[xi]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