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炒過後怎麼辦?深水埗大南街,香港後運動時代一個街區的實驗

深水埗實驗場,階級、種族、新舊融合,這些也是香港的縮影。經過社運、病毒與新律法⋯文青一杯咖啡裡,可有更多的命運密碼?
由嘉頓山俯瞰深水埗。
香港 文化空間 社區 風物

深水埗,縮影了香港過去、現在、未來三重時空⋯⋯

經歷了2019年反修例運動,2020年疫症肆虐和炎夏裡國安法實施,兩年間,香港最古老區域之一深水埗一再發生熱議事件。最先是區內大南街附近湧現咖啡、手作、畫廊、唱片行等特色小店,連帶滿街前來打卡飲咖啡的港式文青,夾雜在舊區、地攤與街坊之間,蔚為催淚煙霧之中、疫情甚囂之時的香港,所發生的「特別」景觀。

這自然引發一眾媒體關注,一年多來,關於「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深水埗是新的布魯克林區)、「文青小店進駐是否招來仕紳化」等命題,均成全港公眾熱議,火爆程度僅舉語音社群Clubhouse上相關討論不絕,同時在線者數百之多。

另一方面,這裡畢竟是香港最為老舊窮困、肌理混雜、草根活力與壓力同顯的街區。無懼社運、瘟疫與文青依然存在的,有大街小巷,天光至午夜,無牌小販不絕;通州街公園無家者死亡事件;海壇街靠近南昌街一帶的典型香港模式市區重建高歌;以及前來擺設「High Tech,Low life」的數碼龐克藝術家;地區傳統大商場設立的性感少女廣告牌被親建制政黨說是有傷風化,偏偏插畫家越玩越過癮⋯⋯

所有這些,都是深水埗的共時性切片,謀合其市井粗野、不畏踩界的本性——而這也正是香港性格的關鍵組成。

來到2021年中,香港受社運傷口、病毒、簇新法律框架輪番洗禮,勉力掙扎日久。我們選取深水埗大南街一帶,為「後反修例時代香港」的一處街區案例,切為六篇:自下而上的庶民混雜形態,與自上而下的資本及政治力量的對峙與爭奪;新老代際思維經受考驗和挑戰;當公民與政府的信任降至冰點,專業機構在撕裂框架中運行受阻⋯⋯

在這些掃蕩、拆毀、轉型之間,香港的命運劇本會是哪一齣?街區面貌固然不同以往,人心又何去何從?死的、活的、退場的、得意的、被收編的⋯⋯掀起種種熱議的,可寓示著香港即將重來的宿命?一城的命運密碼又能被我們看見嗎?

A 文青篇:大南街入侵事件

「這區的人是否一定需要那杯咖啡?」

沒來過你也可以想像到:深水埗混跡各種鮮明人群。這裡有自稱「傘皇」、道光22年已創店的白鬚老伯;滿身玉器,手拿放大鏡和小燈筒來照射的古玩阿叔;有花名「響尾蛇」,拖鐵罐穿梭大街的流浪漢;也有終日撿紙皮、擺賣二手日用品的花布衫婆仔(中老年女性)⋯⋯近年卻發生集中於大南街的另類「入侵事件」,那是極易辨識的文青:

年輕;光鮮;多為素色日系打扮;手持一杯咖啡;消費手作;志在打卡⋯⋯

「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這口號隨文青湧入而在去夏發酵,彷彿街頭煙霧與病毒真的散淨,即使國安法大駕光臨重啓整個香港界面,港式消費潮流依然死性不改,短時間即可無縫銜接,煙火熱度,朝向紐約飛地的希望一時大造。

眼望自上年疫症,商場十室九空,大南街不少咖啡店或展覽空間卻大排長龍,黃色經濟圈壯大令許多人選擇光顧同路人。有人曾笑言,大南街是大黃街。想創業的年輕人進場,二十多間咖啡店以外,深水埗大南街一帶也多了其他類型小店,如賣書和辦社區活動的「一拳書店」;做公共空間策展的「Openground」和「合舍」;素食餐廳「素年」;賣單車的「Location Cycles Limited」;做陶瓷的「物器堂」;賣塊根植物與多肉植物的「INFECTMENT」;賣二手舊物的「店小二」;賣唱片和黑膠的「White Noise」等。而前身為油麻地德昌里素食合作社蘇波榮的「黑窗里」最近也來到深水埗開店——他們曾在油麻地進行了八年社區實驗,開闢與街坊、不同社群交流的空間,食物自由定價等模式,如今,深水埗也成為其連結社群、共同學習的新據點。

深水埗區議員李庭豐觀察到,疫症期間,不只大南街,整個深水埗都人流不絕。「這邊一向便宜,經濟低迷,想消費自然來深水埗。北河街多了很多凍肉店,和大南街小店一樣,逆市開張。」

一時間,大南街、汝州街、基隆街一帶,幾乎每月都有新店開張。截至7月3日,大南街一帶,包括黃竹街、基隆街、汝州街和鴨寮街,合共23間咖啡店。平均一杯Latte或Cappuccino約40-45元港幣,Cold Brew或特別咖啡豆約60-70元。一些大排長龍的精品咖啡店如Flow,單杯咖啡港幣70元起跳,特別咖啡豆的則要120元。這價錢雖同香港其他商務、金融區相若,但相對深水埗區內基層水準,顯然昂貴得離地。倒是不遠處一家「藍山咖啡店」,顧客以普通深水埗居民為主,格局頗為茶餐廳,即使一杯特製咖啡也只需19元。

00後Coco和90後Koey都從外區來此消費。Coco兩三個月來一次,「因文青小店比較集中,咖啡店的類型也多。」Coco覺得那些文青小店的確價格偏貴,「但因附近有不同新舊店舖、車房、茶餐廳和布行等,感覺仍然多元化,各取所需。」Koey對深水埗的印象本是基層舊區,「這幾年活化,新舊交替,文青小店吸引年輕人來舊區,我覺得幾好。」但另一方面「租金很有可能推高」,「最後要看業主,究竟是牟利還是為街坊著想,是否願意原租讓老店留下。」

「有錢都想搬走啦!但到底交通方便,消費低,適合我這種低收入人士住。」

本地街坊的想法,卻與文青不盡相同:李伯在深水埗成長和變老,訪問這日他在街邊抬頭研究新落成的一棟「納米樓」(指樓盤每戶面積細小至約200呎,約等於18平方米或5.6坪)。對於深水埗近年變化,李伯覺得:「時代梗係(當然)會進步!經濟發展,好多事物會被淘汰。」這改變是否不關自己事?「你覺得有需要就買囉,我不會光顧咖啡店,習慣去茶餐廳。後生仔未經歷過舊時日子,來這裡享受生活,飲杯咖啡,當然覺得新事物好。哈哈,不過納米樓就未必啦!」

李伯指著街上幾處,講起早已消失的深水埗印象:南昌街兩行賣衫賣日用品的鐵皮屋、日本人經營的妓院;汝州街、基隆街的布行、鈕扣行;大南街的舊茶樓、賭檔和白粉檔。「現在一樣好多道友(吸毒人士),也多了好多南亞難民,大家生活習慣、思維又不同。人口雜亂,你可以點(你可以怎麼辦)?有錢都想搬走啦!」但深水埗到底「交通方便,消費低」,「適合我這種低收入人士住。」

年輕街坊蓉小姐住在深水埗多年,她較喜歡早期大南街的面貌變化——老店與新店交織在同一條街,也沒有改變整條街的氣氛。「但今日過量進駐的文青小店,確實令這裡面貌變得模糊,失去原有的舊區情懷。大量扎根多年的布店丶金屬建材店悄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咖啡『打卡』地圖。可惜不少新店質素參差,如何稱得上Brooklyn? 或許這是反映了我們時下年青人想chill的口味?如今,路經大南街時總會看到一兩間正準備開業的新店,我卻少了一份熟悉感,恐怕這不是老街坊期望的改變。 」

深水埗大南街選物店 STOREROOMS。
深水埗大南街選物店 STOREROOMS。
深水埗大南街皮革店 AURORA LEATHERCRAFT。
深水埗大南街皮革店 AURORA LEATHERCRAFT。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Flow。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Flow。
深水埗大南街手作店 花。畫。
深水埗大南街手作店 花。畫。
深水埗大南街餐廳 小房子。
深水埗大南街餐廳 小房子。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十常八九。
深水埗大南街咖啡店 十常八九。
深水埗大南街小店。
深水埗大南街小店。
深水埗大南街文化屋雑貨店。
深水埗大南街文化屋雑貨店。

只要你是外來人,就不利此區?

「深水埗是個很好的實驗場,階級融合、種族融合,新舊融合,而這些問題一直都是香港的縮影。」

媒體和公共討論也批判聲四起,文青及引來文青的小店成為批判對象,多數認為文青們與本地脈絡格格不入,消費完即走人;或是熱潮會引發「仕紳化」,租金上漲,延禍本地居民及無法負擔租金的小店本身。

回到故事的最初。在大南街開設複合文化空間Openground的林欣傑見證了大南街事件全過程。他是最早一批進駐這裡的藝術家,時為2016年,不用3萬港幣已能租兩層,供他構思理想中的迷你版「Museum」,集咖啡店、書店和展覽空間於一身,促進設計界交流。

「最初我們搬來時,格格不入,像局外人走進來,會擔心這區的人是否一定需要那杯咖啡?」

對於深水埗仕紳化與社區發展的討論早自2016年。深水埗旅舍Wontonmeen的FB 貼文曾寫,那年進駐鴨寮街的「咩事藝術空間」牽頭,聯繫新業主和評論人舉辦對談,卻各有各說,未能為深水埗找到新方向。「最後這個藝術空間的歷史唐樓已全棟拆卸,成為另一個發展中的地盤。」第二次廣泛討論即是2020年,參與者由區內人擴散至全港。其實「仕紳化」在香港早有範例——灣仔利東街、太平山街或九龍東。

譬如上環太平山街,也曾是香港具歷史價值的古老街區,因租金相宜吸引了小型畫廊、藝文獨立小店、古著店和咖啡店等,遠離由私人業主主導重建的中環蘇豪區。後來人流推高租金,地產商買起整幢唐樓改建,再租給更高檔的藝廊、餐廳和服務式酒店,消費水平超過居民負擔。原本的年輕藝術家、小店店主、印刷老店、草根車房負擔不來,被迫遷離,過去新舊混雜、宜居和多元的社區面貌自此消失。

而現在的大南街?有咖啡店店主告訴我們,深水埗地舖月租已近港島西環區,6至7萬港幣每月,但覺得大南街未來更有潛力,才決定來此開店。林欣傑說部分店主是與業主直接聯繫,繞開地產經紀(房仲),才免於加租,但未來難保。根據他和李庭豐觀察,一年間,大南街、黃竹街有一些地舖,租金升近一倍。差餉物業估價署最新地租估算,2021/22年度非住宅單位租值,其中舖位及商業單位,下降幅度達10.2%。但傳媒抽查部分數據顯示,深水埗大南街有地舖租金上升的幅度為10%-20%,也有的維持租金不變。

「如果要抗衡地產霸權,不是對立彼此,而應該向那班地產商甚至最大的持份者香港政府去抗衡。」

大南街可會重蹈太平山街覆轍?李庭豐說,「你入來做旺個場,業主自然加租,這是市場定律。」他提出這次「仕紳化」討論的幾點誤區:「香港經濟結構轉型,令深水埗好多布行、皮革、鈕釦行業都式微,因疫症無法出口,好多老店都索性不做,又乏年輕人入行。之前大南街整條街都是空舖,反而文青小店進駐後人流增加,多了活力。」這也是學者稱之為「地方營造」(place-making)。

有人問,會否影響樓上的租金?李庭豐說,地舖和樓上公寓是平行時空,香港租務市場一向熾熱,深水埗劏房(隔間套房)一路加租。「另一誤區在於(租金上漲)是誰的責任?有人覺得文青小店該為社區做點什麼,為加租負責任,為什麼不叫黃金商場的電腦店發放電腦給基層家庭?大家都是做小生意。」他反而看到近年,大南街很多小店做生意之餘,很有意識連結社區,從個人、空間或定位,與區內街坊建立良好關係:小至派發物資和食物予無家者,大至構思社區項目,如大南學堂、深水埗老店舊物Pop up展、由無家者收集咖啡渣,再運給農耕組織做肥料等。

李庭豐強調,深水埗確實有仕紳化現象,但比起文青小店聚集地,更是在海壇街一帶,即是由政府市建局主理的豪宅重建地段。林欣傑亦認為這輪批判走向無限放大與簡化,似乎反正只要你是外來人,就不利此區。「如果要抗衡地產霸權,不是對立彼此,而應該向那班地產商甚至最大的持份者香港政府去抗衡。而非將受害者變成施害者,這討論非常不健康。」

B 地產篇:大南街背後操盤手

「香港有沒有未來?2019年社會運動,樓一樣有人買,所以放心,政府加辣招三年,(呎價)至少上升五成。」——深水埗地產經紀陸先生

深水埗市區重建計劃(都更)始於2009年,地產商和香港政府市建局合作的豪宅樓盤一一落成,如海壇街一帶,有長江實業的愛海頌、丰匯,德祥地產的海珀,遠東發展的傲凱,通洲街的WEST PARK,鄰近的有新鴻基地產及港鐵發展的匯璽等。隨著市建局在區內發展,不少中小型地產發展商也開始「插旗」。

雖然深水埗是全港最多劏房的地區之一,曾是人均收入最低、全港最貧窮的地區。近年不少私人樓宇落成,搬入中產家庭。根據扶貧委員會「2019年香港貧窮情況報告」,觀塘成為全港貧窮率(19%)最高的地區,而深水埗以16.6%排名香港第六。報告也顯示,深水埗區貧窮住戶中,單親住戶 (8.7%)及新移民住戶(7.1%)的比例,依然為18 區最高。

路過海壇街,不少地盤在趕工,搭了棚,蒙上綠色紗網。街上除不少南亞裔人搬運二手電器上貨車,最多就是地產經紀。那一帶牙籤樓和豪宅,據說不少早已沽清。經紀陸先生在海壇街一帶兜售「愛海頌」、「丰匯」,他手指深水埗舊區方向,說這些未來會逐一拆毀,舊的殘的老的,換成我身後這些私樓豪宅。「我們和市建局合作(售樓),來年深水埗的發展都瞭然於胸,哪區怎樣發展,我們都一清二楚。長沙灣發展了起碼數年,深水埗也步其後塵。」

如此時勢,市道仍熾熱?

他反問,沙士那年一樣,你有見過樓市真的大跌嗎?後來甚至價格升到要加辣招防炒賣。疫情影響?他摸著口罩說,這個遲早脫下。任職中原地產的他,看不起區內四處流連兜客的經紀小子,街頭巷尾,搶他飯碗的人多了,年資不夠他深,行情知識皮毛,他不想指縫間漏出客人,給這些小子白搶了便宜。臨走時,他叫我,小心啲賊仔(小心有賊),有一秒,我不知他指的是誰。「隨著這區變天,近幾年露宿者由通州街天橋掃蕩至公園那邊,這區連老鼠也少了。」他說。

後來我反而跟著年輕經紀李先生,上了海珀樓盤睇樓。「香港哪些房地產最受注目?啟德、長沙灣和深水埗。」他努力游說,560萬283呎(約2016萬新台幣7.9坪,或467萬人民幣26平方米)的一房單位好抵買。他明知實用空間並不實用,那一個迷你房間,放床還是衣櫃只能二選一;開放式廚房在客廳一角,只是個小爐頭。他說 :「特高樓底(挑高)3.5米,可以考慮裝修,加多半層。」

「深水埗和大角咀是傳統舊區,收購地價18000元一呎,賣出去起碼27000元起跳。有間中資地產公司叫萬科,收購海壇街一幅地,賣出去起碼30000元一呎,就在這邊望過去斜對面,但這間呎價只賣19000!」李生指著,房間一面向城市景,一面向海,你可預想,幾年內將越來越多高樓大廈遮擋。

李生自己本也是深水埗居民,因重建獲得賠償,先在將軍澳置業,當樓價由500萬升值至700多萬時,套現150萬;又覺得西九高鐵通車,定必有利樓市,就在南昌站上蓋「匯璽」再買了個細單位,現在租出去。「只是兩年時間,市值已經由500多萬,升至600多萬了。南昌、深水埗和長沙灣繼續發展,未來樓價只會繼續升。」他暗示,那些納米樓不是用來自住,而是用來等升值,樓換樓。

2017年,長沙灣興華街臨海地段,由信和等發展商合組財團,以172.88億投得,成為新地王,估約十年時間發展,延伸至深水埗,或將變天。

「對深水埗變遷有什麼想法?這裡只會越變越好。」他說。

區議員李庭豐也提到,港英政府早年提出「玫瑰園計劃」,西九龍填海後,慢慢開始起樓,形成了一個交匯點,接駁位便是南昌站,再伸至長沙灣、深水埗。深水埗沿海填海區,如海壇街,越來越多市建局的高級住宅大廈,引發社區和地理面貌的變更。

「傳統舊區收購地價18000元一呎,賣出去起碼27000元起跳。有間中資地產公司收購海壇街一幅地,賣出去起碼30000元一呎⋯⋯」

藝術家林欣傑。
藝術家林欣傑。

「過去幾年,地產商敲門,向小業主收地,例如見到李根興(盛滙商舖基金創辦人)高調投資收店舖。另一種,區內業主想重建收購,見尚未發生,就自己先做發展商的角色,所以你見到唐樓中間偶爾一座半座冒出來的牙籤樓。」林欣傑也感覺到,幕後有地產商在操作,也不只海壇街,他聽說在深水埗中心一帶,某商舖基金已掃了50多間店舖,業主樂於賣出去,出現了爭舖情況。看來,業權從分散的小業主,正慢慢集中到中小型地產發展商手中。

在深水埗,收八成樓作強拍,並不容易,因業權分散,許多業主移民外國,不容易聯繫。李庭豐說:「好難短時間內有大規模的重建,但仕紳化就無可避免。」

他認為,深水埗樓宇太舊,租客或業主也辛苦,沒有樓梯,業主年紀又大,重建有其需要。但問題是推土機模式的市區重建,「正是高度資本主義下造成的畸型結果,一重建就變仕紳化,繼而引入連鎖式高消費店家。一重建所有都移走。即使你得到賠償,亦不能買到同區樓盤,發展商一定不會租給小本經營的店,或者厭惡性行業如車房。」

林欣傑也同意,暫時,巨大的無形之手未踩得入來,而這邊操控小店和居民生死的,是小業主,甚至是他們的第二代。「估計我的業主十年之內,就會傳給下一代。」他苦笑說,如果店主沒有辦法直接聯繫小業主,就只能靠區內地產經紀陳先生,變成經他開價:「他是大南街操盤手,很多小業主都靠他租出去。他每次見到我,都說多謝我,說你一來租,就帶旺條街。我說,你千萬不要這樣說,如果你再加租,我們只會一個個搬走。我想,他當然希望啦,可以賺多一次佣金(中介費)。」

這一年,林欣傑見地產陳先生換了兩次車,變得很富貴。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C 南亞裔小販篇:流轉的物,流轉的生命

「小販的世界正在迅速消失,換來的不是清潔得有條理的市容,而是一個不會使人著魔的世界。」——馬國明

經紀換車,文青看展覽,巴基斯坦人Ali就繼續看著自己腳邊攤開的貨物。深水埗令人著魔的,都在街道上發生。

世人皆知,這裡一直可以容納最窮。窮人知曉如何能生存,以最低成本。說最窮,但竟最「物質」,只是「物」都是二手、三手、四手⋯⋯陳舊的,次等的,曾被棄於無用的。五元、十元,就有人一直延續物的壽命,一手一手流轉下去。

如李庭豐所說,深水埗住了好多匱乏的社群,如劏房戶、新來港家庭、無證難民、無家者、少數族裔等,族裔也包括尼泊爾、孟加拉,越南、日本、泰國等。社群生活複雜,也有好多不同狀況,「如果其民生問題沒有得到回應,結構上不改變,看不到十年有什麼大的變化。」

但即使錢不多,人也總想買到自己心儀的波鞋(球鞋)或電飯煲(電飯鍋),我甚至曾在地攤,見到幾十元的二手LV手袋和Gucci銀包(錢包)。曾和一兩個在大南街擺檔的南亞人聊過,不少人是難民,法律上不許工作,無牌小販又是違法。每次我問,你們在大南街擺檔多久?都劃一口徑答,不是我擺,是朋友的。問及他朋友,也不會承認,只說,我坐在這裡而已。

Ali以巴基斯坦難民身份在香港生活了五年,他反問我,每月1000多元食物津貼,在香港如何生活?(見註1)「所以每日來這坐一坐。」他指指地上的貨,每日僅賺幾十至百元。這些貨主要來自結業店舖,整批彼此毫無關連,拆開是耳筒、紀念杯、手機套、T恤或化妝品⋯⋯整箱運來賣,倒在地上,價錢5至20元不等。「疫症後,警察經常來巡,捉我們沒戴好口罩,而政府那些人(食環署職員)也經常來,能擺20分鐘,已很好。」

在香港數年,他認識的朋友都是難民,就相約擺攤,和本地人無瓜葛地和平共存。「最多有時叫我『阿叉』。」Ali說,他喜歡深水埗,因能容他身,食住他都可以負擔,也能認識和他背景相近的巴基斯坦難民。

小販主要是婆仔、零散工人、退休人士、以及不能合法工作的南亞裔難民,多數每天只能擺兩三小時,賺到幾十元,低於香港最低工資。地攤以外,你還可以經常見到一班南亞裔人坐在街邊,等待各種散工:幫人泊車(停車)、搬運、送貨、外賣、地盤工⋯⋯區議員李庭豐說,全香港二手電器都來深水埗流轉了,非常誇張。如海壇街、荔枝角道一帶,開了好多二手電器回收店,本地人開,南亞裔人負責回收,24小時運作。

「香港小販不被承認,一路游擊。(他們)是有機形成,很香港精神,關乎拚搏,努力搵食,競爭性好強。」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大南街店小二。

文青商店在這一方面脫離社區?大南街「店小二」老闆Eddie卻串連文青與小販,買賣二手舊物。物之價值,本也在於尋寶、收藏和愐懷。Eddie說在深水埗,舊物有其特色,它一再轉手,物件一直在買賣市場中流轉,不會消失。「我們成日講,講得出的物品,深水埗都有,甚至軍火、煙花。不是走私,而是以前老人家儲存了也不知道。又如子彈殼,有些老軍人留的,你都可能在小販地攤找到,你覺得去商場有無可能買到?這是深水埗有趣之處。」

他喜愛5、60年代香港舊物,因彼時香港,給他一種重新出發、破舊立新的感覺。戰後慢慢建立了香港風格及「香港人」的認同。眼見現在政府有意消滅英殖時代記憶和歷史,「郵筒也由紅變成綠。」他自覺有使命,讓年輕人透過舊物,知道香港歷史。所以他租了附近另一間POP-UP SHOP,展覽香港舊物。展品之一,是最近深水埗結業的剪刀老店「得利林記」手寫招牌。那個所謂的「香港歷史」,是近在咫尺、沒幾天就會消失的那個香港歷史。

但Eddie說,年輕人來深水埗尋舊物的文化不如從前了。「以前市場吸納所有東西,現在未必賣得出,或已非舊物,更多是在賣倒閉店舖的貨,真正的舊物賣少見少。」他也留意到,之前旅發局推廣深水埗,想市容乾淨些,便大力掃蕩無牌地攤。疫症後,食環署也常來掃蕩,忽略了地攤經濟對當區的重要:「以前下午至夜晚都好旺。這兩三年,只可擺兩小時,下午6-7點,或者夜晚11-12點。」聽小販說,食環署人手多了,分三更巡視。基本上24小時都有巡,放工時間、午夜或者星期六日都不放過。要擺攤賣物,比從前困難得多。

研究地攤經濟、小販政策的學者梁志遠(阿蟲)說,「香港小販全盛時期真的可以養家」,現在則生存艱難。那為何深水埗有買賣二手舊物的傳統?阿蟲說起因是這裡的界限街,街以南是清政府在1860年割讓予英國,另一邊以北則1898年租借給英國,最早也是難民移民聚居地。「戰後,好多人在那買賣死人衣物,也因近深水碼頭,一直是二手物品集散地,當時很出名,也影響至今日。深水埗多窮人住,小販自然也多。」

他2005年的博士論文,就以深水埗無牌小販為題。他說十多年前,小販集中在桂林街和基隆街附近,約20多檔。現在規模增加,延伸至北河四街(北河街、基隆街、大南街及桂林街)和鴨寮街。他特別觀察到大南街一段,變成主要是南亞裔人的地攤。「他們以前主要收二手電器、電子產品,再運送到東南亞銷售。但現在多是本地居民光顧,很多賣日用品,部分有車的南亞裔人,白天收貨,夜晚就散賣。」

「香港小販不被承認,一路游擊。(他們)是有機形成,很香港精神,關乎拚搏,努力搵食,競爭性好強。好味的魚蛋不是偶然性,小販一定要好味又便宜,才有人光顧。」阿蟲覺得,非目的性城市交往在現代社會被輕視,墟市、地攤最大的好處是沒門檻,有錢沒錢都可以來,不一定消費也會產生不同的社區交往,可能買一次菜就知道哪檔可以修鞋,哪檔中醫好,令你感覺到社區參與。「商場卻是你不消費,就不能來,它讓人不能聚合。」

眼見以前政府不做事,小販尚有空間百花齊放,今日連空間也沒有。他說現下本地社工未接觸到這些人,所以談墟市經濟、墟市政策,很多時會忽略這班南亞裔人。「政府無前膽的視野和政策,如何發展小販墟市這方面,比好多亞洲地區落後。政府即使不直接禁絕,也以逐步淘汰方式,令小販行業式微。」而最近兩個月,原來大南街一段的地攤位置更已被幾重鐵馬(政府設置的路障)取代。

阿蟲覺得深水埗之可貴,恰恰在於這裡「容納性好大,好多人——連無家者——都能容身。這是個開放、多元、呈現複雜性的社區。如果墟市也是一種消費場所,有無可能拓寬一點?與小販、傳統商店、文青小店有關,最好是多元連動。」他說,深水埗是個很好的實驗場,階級融合、種族融合,新舊融合,而這些問題一直都是香港的縮影。

深水埗露宿者。
深水埗露宿者。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深水埗。

D 無家者篇:不在「社區」,在江湖

「深水埗警區今年 2 月 24 日在通州街公園一帶進行代號『晴天』的反罪惡行動,有露宿者早前投訴被便衣警員用鐵鎚打爛露宿者的椅子、罐頭等物品,更有露宿者指被警員扯頭髮及踩下體⋯⋯」

立場新聞報道的這次事件,在更早前2月4日也發生過一次。越南裔無家者亞十就是受襲者之一。後來亞十曾被收治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還押期間,於10月8日,突然被指「長褲纏頸自殺」身亡。前立法會議員邵家臻要求翻看閉路電視,警方卻拒絕提供片段。

2019年運動以來,香港公眾面對警暴,對年內頻密出現「死因未明」事件心存疑慮。無家者亞十死亡事件,也因此在很多人心中陰霾不散。11月21日亞十喪禮上,不少身穿黑衣、不認識亞十的香港人,前來參加。邵家臻在喪禮上說到認識亞十的過程,「認識時是街友,離開時是囚友,現在他是戰友。」因為亞十曾在記者會上,與他一同炮轟政府,遣責警暴。

林國璋牧師說,亞十平時不愛說話,沉默是他的標記。

亞十的越南兄弟們,努力想著悼詞該說什麼,想不到,說感到混亂。亞十為什麼突然死在囚室?越南兄弟無言語,口齒不清,如同平日,是些不合理事件令他一再喪失詞彙。眾人唱著聖詩,叫亞十歸家吧歸家,客死異鄉?不,他當這裡是家。歸家吧歸家,回去你應屬的家,而非這輕賤你,看不見你,讓你不明不白死去的家。

但他知道回家的路嗎?亞十在越南兄弟姐妹和父母9人,看著喪禮直播,聽著他們所不懂的廣東話,看著一群素未謀面的人默哀。

香港電台拍到過亞十睡的地方,木長椅和公園欄干瘦長空隙,他藏在裡面。直到有一日惡意來臨,打翻他的米,罐頭和家當,那些不是身外物,是他的自尊——惡意專門挑選無權無勢的人,也毋需害怕一群無家者。越南人黎民十,40年前逃難來港,住進深水埗越南難民營,後來是通州街公園,一直屈縮在這個狹長的小小的空間。

旅舍結合文藝空間「Wontonmeen」主理人阿Pat(Patricia),在深水埗十幾年,她很想和這區多點互動,嘗試由下而上做些事,在take之餘也要give。她說,後雨傘時期,旅舍前舖租給「兩個從事金融行業的年輕人」開的手工咖啡店Urban Coffee Roaster,「我好鼓勵人追夢。但四年合約後,覺得他們和社區有點脫節,多服務中產,我也無理由叫他們降價或服務平民。」後來,阿Pat認識了黃志誠牧師,知道他一向接觸無家者,聽他說想開一間結合跑步、社區關懷和健康飲食為主題的餐廳,便決定合作。

「他不只定期派飯,還鼓勵無家者跑步鍛鍊,我覺得很有趣。」跑緣餐廳在Wontonmeen開了一年多,定期和無家者協會及基督徒義工一起派飯。跑緣義工說,他們(無家者)不在社區內,而是在江湖。

什麼是江湖?

就是既成秩序以外,有另一種生存法則,必然和毒品、精神疾患、性交易、犯罪,求生的,垂死的為伍。在通州街公園,你見到有囤物癖的,連腹中也藏著東西。有吸毒至消瘦、困頓。有的年輕,喃喃自語。也有個葡萄牙男人半年前拿行街紙來,住進公園,不與別人交談,只用蹩腳的英文說,自己來自葡萄牙。越南籍無家者說,他來香港45年,我問:

識唔識亞十?
(認識亞十?)

識,死左嘛,差佬不嬲咁對我地。
(認識,他死了,警察一向這樣對待我們。)

點解唔返越南?聽說返越南都覺得好景過留在香港⋯⋯
(為什麼不回越南?聽說回去越南的,都覺得好過留在香港⋯⋯)

返過去兩次,窮,無曬屋企人,又返來。
(回去兩次,窮,沒有家人,又回來。)

聽李庭豐說,通州街天橋一帶一直有濫藥、毒品交易,無家者和難民問題,政府不想市政局的地方有一處積存無家者,也想幫海壇街一帶豪宅洗太平地(掃除障礙)。「政府寧願驅趕,不想處理,一直沒有解決真正的問題。」而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衛東接受傳媒訪問時說,根據社署2019年初的報告,全港約有1270名已登記的露宿者,實際上約一半人沒有接受登記,故此露宿者人數多達2000多名,「重災區」深水埗佔約1/4。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黃洪,在2017年《有關露宿者政策及相關支援服務與行動措施意見書》上,指香港現時並無法例或政策保障無家者基本權益,如基本的住屋權,並提出落實無家者友善政策,李庭豐說,未見到政府有動作去做這件事。因為疫症令區內許多人失業,連劏房也租不起。他眼見通州街公園新搬來許多年輕的無家者,整體數量應該超過一百。

上年3月,因為無家者協會要裝修,需要一個地方讓無家者暫住6個月。阿Pat見旅舍沒什麼生意,便讓他們入住。也因2019年社會運動,阿Pat說,因為這邊的空間有牧師,所以做最多的,反而是安撫人的心靈,包括她自己。她曾形容深水埗,最妙之處是「罅隙裡的烏托邦」——每個人即使匱乏,也可能建立到自己的烏托邦。「但仕紳化的現象,是令這些人很少的選擇,又再失去一些。」

深水埗大南街「數碼龐克號」藝術項目。
深水埗大南街「數碼龐克號」藝術項目。

E 龐克篇:空降藝術,真假龐克

光怪陸離,城市飛地,這樣的深水埗,香港政府也很想包裝它。

2018年,旅遊事務署推出地區旅遊,重新包裝深水埗,請香港設計中心幫忙,後者就策劃了一個「數碼龐克號」藝術項目,也同時作為自己「設計香港地」(ddHK)的項目之一。此項目以Cyberpunk為主題在深水埗打造超現實科幻空間,據介紹是因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的未來城市取材香港,經典動漫《攻殼機動隊》更直接取景深水埗,密集霓虹光管及大都會摩天大廈,都是深水埗為未來世界美學形態的貢獻。因此該活動融合創意、設計、時尚,於2020年10月在深水埗一連9日,主場地點正是多年前聚集過很多露宿者的通州街橋底(通州街臨時街市)。同時市建局和地產發展商長江實業合作的私人住宅愛海頌,也據說將建造設計及時裝基地,並由香港設計中心營運。

於是——在深水埗,房地產、地區旅遊和文化活動推廣,三者有了藕斷絲連的關係。

可就在數碼龐克號舉行前夕,無家者亞十事件發生了。公眾開始質疑數碼龐克號看似藝術活動,實則是為政府興建豪宅「洗太平地」,驅趕無家者,再辦一場盛大展覽。

關於輿論質疑,香港設計中心回覆傳媒:「我們沒有能力影響及促使讓任何人、團體及政府部門為我們只舉行9天的臨時活動而進行清理露宿者行動,兩者本身根本完全沒有因果關係。」

地產商、政府旅遊部門、藝術專業機構三者加強串連,在區議員李庭豐眼中,這確實在2018年較為明顯;但2019年社運一來,翌年再疫症,一切又不同了:

「當政府和市民關係跌至冰點,做什麼都不會順利。一直以來,深水埗發生的事,多是自然出現,由下而生,不是有人加隻手來,就能成事。」

李庭豐認為這活動本是好事,他曾和策劃人討論過,後者想在社區做試點,在公共地方做開放式展覽。怎奈疫情爆發,活動才由被迫關閉的公共球場遷至丟空的通州街臨時街市。而據報導,橋底露宿者2015年被驅至附近通州街公園,橋底曾在2017年新春辦過熟食墟市。2018年底,政府清拆橋底露宿者自己搭建的木屋區,用鐵絲網圍封,擬定讓附近欽州街棚仔布販遷入通州街臨時街市,但計劃膠著,兩年來一直丟空。是以李庭豐認為亞十事件其實不關香港設計中心的事,露宿者也並非中心趕走,但輿論發酵至此,只是因為最終:

「香港市民不再信任政府」。

我們就此訪問了ddHK項目總策展及策劃人林美華,她說:「我們機構或團隊,清楚知道想做什麼。ddHK和 City Programme本是同一個Project,但申請不到這麼大筆錢。所以拆開ddHK展覽,由旅遊事務署資助,變成一個旅遊項目。雖然如此,但我們也關心好多議題。三年來,我們合作的單位超過220個,每年和70個機構、個人和設計單位合作,今年10個區的 City Programme,合作伙伴也超過400個。有時想,為什麼我們這麼辛苦找不同單位?何不找個超有名的藝術家做件大作品就夠?因為我們團隊好想Work on Public Space,做對社會有Impact的工作。與其留在象牙塔講社會議題,何不帶觀眾到現場去看?由街坊帶路,參加區內十間小店,了解新舊變遷,和個社區到底發生什麼事。」她說,同時她希望推廣到本地出色的設計和創意。

「當政府和市民關係跌至冰點,做什麼都不會順利。一直以來,深水埗發生的事,多是自然出現,由下而生,不是有人加隻手來,就能成事。」

對於有人質疑,整個項目被利用,是為政府地產及旅遊項目背書,林美華認為:「反而是我們利用政府的資助,傳遞我們的Public Mission。」

香港政府改變迅速,它與香港設計中心這樣的領域專業機構的關係可也隨之變化?數碼龐克號爭議出現後,不少文化人、藝術家開始討論如何衡量今後申請政府資助的倫理?大是大非當前,創作機構與創作者會否成為幫兇而不自知。

Wontonmeen主理人阿Pat也是設計師,參與了「ddHK」另一個計畫「深水埗人_人」。阿Pat本是深水埗街坊,她覺得「深水埗人_人」項目正是從歷史和設計角度再看深水埗,「真正由區內人視點出發。」

「例如我們在南昌公園展示區內家庭全家幅;在南昌街休憩處的藝術作品上,你只要刷二維碼,就可以聽到不同種族街坊唱出的8種語言地道歌曲和音樂錄像。」阿Pat有感過去一年,藝術同行選項目都更加小心,而自己因曾與香港設計中心合作過,有感創作自由度大,不覺得有hidden agenda,故她今次有信心再合作。

「深水埗人_人」活動籌備半年,阿Pat全情投入,疫情令大家不再只顧賺錢,「我們一班設計師真心想在香港做有趣、有深度的事。」也因疫症關係,據聞「ddHK」希望一系列展覽照樣去馬,但盡量保持「Low Key」,只當作是區內的「decoration」。

深水埗祭品。
深水埗祭品。
深水埗地拖。
深水埗地拖。
深水埗街招。
深水埗街招。
深水埗街頭裝飾。
深水埗街頭裝飾。
深水埗神位。
深水埗神位。
深水埗商店盆栽。
深水埗商店盆栽。
深水埗新樓盤。
深水埗新樓盤。
深水埗水喉。
深水埗水喉。
深水埗雞檔。
深水埗雞檔。
深水埗街牌。
深水埗街牌。

F for Future:在香港,第四代道路可行嗎?

深水埗遲早死。什麼時候死?不知道。但死之前,可以給多一點掙扎?
「留在香港,決定不移民的人,更用力想做點事。」

深水埗複雜魔性之聲名,也遠播國際。2020年,《TIME OUT》選出全球40個最型格社區(The 40 coolest neighbourhoods in the world),深水埗排名第三。雜誌認為香港深水埗「隨著藝術家和年輕創意人進駐,不但為社區注入新活力,甚至推廣了深水埗的歷史遺美,建造與舊城和諧共融的空間。」

店東林欣傑說,你知道嗎,現在這地方就是在尋找從前出口轉口、小工廠、批發零售行業之外的「第四代道路」,而也是香港一直在找的那條路。

同之前的歷史一樣,人們湧來這裡,聚於一處,再一起創造一點什麼,然後幅射向世界。「我們這『第四代』,也正在經歷這種歷史,但我們剛好站在中間,即變化的過渡中。」林欣傑回想,最初藝術家、文青落腳大南街,老店主起初好驚,不知道他們企圖何在。「後來我們甚至和老店店主相約中秋食飯,聽好多深水埗故事」,例如大南街野史,南亞裔在深水埗也有兩代,同樣是「萬事屋」(只要付錢什麼都可以幫你處理),每天為店舖搬布,在門口等待地盤開工。大南街原來以前不是由警察、政府封街,而是居民自發組織,因上落貨會霸佔條街,封了不讓車輛隨便駛入,哪架車要入來運貨,大家先商量好,正是「這些分工,造就這條街的鄰舍關係。」

回想和鄰舖老店的交流,有點像從前:「那時新舊交錯的風景,很美麗。」

林欣傑說,當時不少老業主寧願租給文化藝術工作者,也不租給連鎖集團,或影響街坊生活的行業。他也和其他小店主想辦法,挖業主資料出來做資料庫配對,便無需通過地產中介陳先生。「後來發現不容易做到,一來業主缺乏意欲,租金太吸引,有的業主移民在外,考慮不如賣掉更好。」

記得阿Pat說過,這幾年,也見過很多老店不知如何延續,沒生意也沒意思,最後淪為地產項目。

深水埗遲早死。什麼時候死?林欣傑說不知道。

「好被動,業主一句唔該(不好意思)就收皮(玩完)。但死之前,可以給多一點掙扎?」他說,這幾年因後社運時期和疫症,大南街一帶反而多了很多年輕創業人:「留在香港,決定不移民的人,更用力想做點事。」林欣傑的年輕同事,都說有很多計劃想付諸實行。

那一班進駐深水埗、大南街的店主或是來消費的文青,不少經歷過2014年雨傘、2019年反修例運動,或更早的反國教、佔領中環等社運。林欣傑很記得,2019年運動期間,大南街幾乎不見人來光顧,大家都出去幫手。「有幾次示威衝突就在深水埗,街坊圍差館(警察局),喪拉人(拼命逮捕人),又扑頭(拿警棍敲人頭)。好幾晚小店、街坊都不關門,留久一點,看附近有沒有人需要幫手和照應。」

第四條路或指涉,不再如之前只為搵食(賺口飯吃),而是「和共同理念的人走在一起」,如何更好地連結著人和人。

「我們不知道,幾時走出黑暗隧道,但放棄了,什麼也不做,那天會再押後多幾多時間?所謂煲底見,見完還有好多個煲底。」

一拳書店龐一鳴。
一拳書店龐一鳴。

尾篇:革命的預演

龐一鳴的「一拳書店」上年9月落戶大南街,總覺得那間書店已超出一個物理空間,它甚至是一個真實呈現融合的「實驗場」,或以龐一鳴的字眼:「革命的預演」。

書本對龐一鳴的影響很大,他曾於教育和戲劇範疇,讀過一系列由Paul Freire寫的《被壓迫者的教育學》、Augusto Boal所作《被壓迫者的戲劇學》,啟發至深。做書店或社區活動,他一直保持從書中習得的觀念,轉化成為行動。

「深水埗有不少弱勢社群,我們不是要為他們充權,分析受壓迫的原因,叫他們如何反抗壓迫。《被壓迫者的戲劇學》指出,劇場是革命的預演(Rehersal of Change),課室也是。不是停留在分析社會實況,而是讓不同的人展演,交流和迴響。當你講出你的台詞,別人又怎麼想?怎樣回應你?」

一拳書店也像一個Rehersal of Change之地,不是教你改變生活、充權或者爭取什麼。「這裡保有開放性,讓你『預演』你所想。」也一如之前所說,深水埗本質的開放性,和實驗性。更重要,他指的「人」,是更多共同生活的他者。

龐一鳴說:「我希望,把不來書店的人,重現在書店。來走一下,翻一下書,就有點什麼可能發生。」

例如他想過,希望從來無法逛獨立書店的輪椅人士可來,空間足夠容他出入。附近住劏房的人,無家者來這邊叉電透氣。還有書店可能「動物友善」?讓養狗、養貓的人士可以帶來動物來看書、買書。印尼或菲律賓家庭傭工、南亞裔人士也來參加活動、交流故事?龐一鳴說,在開業三個月,這些都一一實現。把被排拒的,被忽略的人,帶回書店。

而且這裡所辦的活動,有別於一般書店以新書發佈的講座為主。他希望「把主導權還給普通人,辦的活動,也是能融入大家的生活多一點。」例如之前書店辦過「陳浩基推理小說」的讀書會,由外傭和僱主一齊讀,僱主讀小說中文版、外傭讀印尼文版;也辦過和行山詩人行山讀詩,很多人因為行山,買了人生第一本詩集。一拳書店任由不同的人,來實踐他所想的,如放下兩架單車,讓人借去,在城市中遊蕩;或者放下書籍,讓探監的人帶去給在囚手足等等。

龐一鳴在其他訪問說過,他開書店,基於一種末日感。也因為末日感,不如「做盡」,如此時勢更需要閱讀,驅使做了此決定。但2019年後,一切急速敗壞,香港還有深耕細作的空間嗎?龐一鳴也想過,自己再次做回如同從前「衣食住行」層面、日常層面的抗爭,有用嗎?

「我的末日感不止於香港,而是在於,這是一個沒有政治道德和理念的時代,都是經濟、權貴利益掛帥。然而社會運動增加了變數,包括上年的反修例運動,法國黃背心革命等,橫空出世,是好難得而奇怪。然而,我們受大國政策影響,連棋子也不如,過去建立的價值和邏輯,去到了無足輕重。我的無力感在此,究竟做些什麼,還有什麼意義?」龐一鳴說,也因此,他走進歷史的「認信」(Faith),重新有了動力。「我們不知道,幾時走出黑暗隧道,但放棄了,什麼也不做,那天會再押後多幾多時間?所謂煲底見,見完還有好多個煲底。」

「認信」來自他所讀過的書,關於拉丁美州抗爭史、韓國民主運動和台灣白色恐怖歷史等,別國漫長、曾經以為見不到終點的壓迫史、抗爭史。

攬炒時代完結,到了營造、建立的時候。未來才有新的可能出現。
所以,他在大南街開了書店。

深水埗。
深水埗。

註1:據政府資料,在港尋求庇護者和難民每月可得由香港國際社會服務社提供 1,500 港元的房屋津貼、1,200 元的超市現金券、300 港元雜項津貼以及不到 500 港元交通津貼。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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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好的社區記錄!喜歡

  2. 为什么这篇我想保存长图总是储存失败,其他的篇目都没有问题

  3. 作為經常去深水埗的人,真的學到不少。原來深水埗以前有日本人開的妓院;有些舖為何易手?沒想到在這裡得知;長期去開的鋪,在這裡見到,感覺很神奇。深水埗仲有好神奇的地方,比如我從未在香港睇有見到有二手書店,可以書多到近乎無路行... 好多鋪係得深水埗先有。

  4. 繁簡轉換各種問題,包括簡體裡永遠轉不過來的「著」。

  5. 希望香港依然繁荣

  6. 應該訪問地理學家或經濟學家。

  7. 由小見大,寫得好好:)

  8. 不和社區建立聯繫,只會變成又一個樓盤升值的原因

  9. 請注意繁簡轉換及拼音出不了字的問題

  10. 這裡畢[xi]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