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面由纸箱野蛮撕成若干不规则的碎片铺就,钉于其上的相片辅以文字,撷取了露宿者处境,及他们短暂的“家”。李骏硕眼眉低垂,从这面墙前走过。
坐下片刻,他扭过身用空水樽指向墙上的一句话——露宿者也是社会的一分子。说他很喜欢。
在对话过程中,李骏硕时不时在下定义式的句子间停顿沉思,待他再开口,蹦出的那些词总是恰如其分,轻巧又包容,教人听来如沐春风。他在敏锐地回避一些不必要的伤害。这种敏锐的养成,或许从过往经历中有迹可寻,例如,幼稚园时代的一盘彩色粉笔。老实说,这件事的细枝末节常盘踞于他脑中。
一天,老师让大家从盘中拿出红色粉笔,他是红绿色盲,拿来拿去永远是错。老师只当他顽皮,罚他小息留在班房,将一盘彩色粉笔递到眼前,一定要他再找出一支红色。
“我对着那盘粉笔,真的无助到一个点,我完全没有能力找出一支红色或者绿色粉笔。”李骏硕无奈地笑。多年后回头看,那盘粉笔里,有被忽视的天生的个体差异。“那位老师一心想教好学生,只是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状态,不是你令所有人都可以做到一式一样的答案,就是尽到责任,而不理那个人需要什么。”李骏硕不否定老师所怀有的善意,只是这善意为标尺所度,终与关怀偏离甚远。
在他以往创作出的那些故事里,主人公是跨性别者、同性恋、从大陆来的性工作者,他的笔触与镜头似乎能够自由穿梭于不同社群,游刃有余,又入木三分。个中原因,想来大学老师对他的评语许是一语中的:不会将所谓的“正常”视作理所当然。
即便是这样的李骏硕,21岁那年作为学生记者,初次走入露宿者聚居的深水埗通州街天桥底做访问。身边一位街友突然“哗——”一下当众爽快除裤,动作娴熟地用针管将毒品注射入体内。那一刻,他还是被深深震惊到了。
那幕,连同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街友,后来都被他写进剧本,重现到电影《浊水漂流》中。这是李骏硕继《翠丝》后,第二部长剧情片。影片还未正式上映就先获电影节青睐,入围2021年鹿特丹国际影展“大银幕”竞赛单元及第45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火鸟大奖”竞赛单元后,再入选英国 Chinese Visual Festival 的“Focus Hong Kong”单元。
李骏硕以平行视角娓娓道来露宿者故事,虽有悲剧,却不悲情。关于距离和位置的反思始终萦绕住他——“生活在同一个资本主义社会里,我们这些有楼住、有瓦遮头的人,旁观他人的创伤或者灾难的时候,我们的位置在哪里?”他选择同行,而现在大概是时候将提问抛向观众。
木屋社群
2012年,李骏硕走入通州街天桥底时,未带任何预设,甚至对于露宿者这一社群的生态所知甚少。那是执法者暴力清场事件过去没多久。他就读于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身为学生记者前来做访问,事先未联络社工介绍 case,想碰碰运气。
旧床褥倚墙横置地面,私人物品零散在四周,露宿者们就是这样风餐雨宿,无遮无掩。过往心事皆藏于眼底,却并不隐秘,他们随时也准备好向人倾诉。
当李骏硕在其中一张床褥一坐下,不论他是否愿意,一些浮萍宿命的苦涩滋味与徒劳挣扎,已呈至眼前。一旁的街友兀自打开话匣滔滔不绝。
“早上在附近公厕,有个兄弟 overdose,走了。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怎么会不知道?一定是故意的。
“其实我都好想走,但是神父说自杀上不了天堂,所以我就还留在这里。
“我妈妈走的时候,我还在小榄(小榄精神病治疗中心),我送不了她最后一程,我好想在天堂重新见到她。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死。”
听着这些,李骏硕有点愕然。“那一刻我感受很深,我没想过一来到的第一个故事分享就是这件事。我也没想到这个社群这么被毒品影响。”等他时隔不久再来,曾与他有过私密对话的街友已不认识他。原来那个人在对话的当刻并非处于清醒状态。类似情况在前后数次访问里重复出现,李骏硕开始习惯,也尝试将碎片化的故事拼凑完整。
访问做完,深水埗天桥底的另类世界,便也随之被无限搁置。在这期间,他远赴英国剑桥大学攻读性别研究硕士,又凭藉执导短片《浏阳河》逐步踏入电影圈。
同一时间,扫荡清场也继续在天桥底频繁发生。
再回到通州街,已是五年后。李骏硕正在写一个有关中医的剧本,很偶然的机会跟着中医到通州街天桥底为露宿者义诊。
他明显感觉到,“整个社群的气氛改变了”。隔阂和敌意都是肉眼可见的,床褥周围竖起木板、铁栏,一切能够阻挡入侵的防御材料,一栋栋木屋建得有如“变形金刚”。一旦人们之间的距离拉开,扣连断裂,敌意便易酝酿伺机而动,“当他们有一个自己的空间,会对世界产生越来越大的敌意,希望更少受到外界的滋扰;外面的人看到整堆木屋,也会有一种敌意,不知道你在里面做什么勾当,有没有黑社会活动。”无数次驱赶下形成的生活状态,令木屋内外形成一种紧张关系。
截然不同的紧绷感将李骏硕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紧接着,又一桩不可控的事发生了:警方在木屋村巡视时,搜出一支已上膛的霰弹枪及子弹等。一时舆论哗然,天桥底的木屋甚至被指控为“罪恶温床”。政府开始动手逐间拆除。
“我慢慢看到这个地方转变,见证这个地方的生态,由无到有到返无的过程,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写的题材,我要写一个剧本,是关于这个地方。”
2018年的夏天,李骏硕动笔,写的过程很流畅,尤其是对白,手到擒来。如今入行五年,他最确凿的长处是记性好,“我好容易记得别人讲过的话。”写剧本时,那些记忆里的声音便模糊了人物容貌、背景,得以巧妙地串连起来。
前后不过两周,故事就写完了,之后再慢慢改,终于赶在2019年的多事之秋开拍。
他那种义无反顾跟背景无关
老师看完报导,问李骏硕:“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通过你这个题(露宿者)?”
他一向避免让学生记者触碰涉及边缘人物的选题,担心他们未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在面对某些状况时,讲错话,或作出敏感反应。不易觉察的微小举动对受访者,甚至是主题本身造成伤害。
“但是我们知道你是同志,你在社会有这样的生存状态,对于边缘的状态有亲身体会。你不会默认所有我们认为正常的事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番话对李骏硕的震荡之大,多年后他再复述,似乎将当初那种触动也一并唤醒。
原来他的位置如此独特,他从那次的谈话中确认到这一点。这也在某种意义上鼓舞了他,“要好好善用自己的位置,做一些只有我可以做到的事。”
在这之前,他只是很习惯联想到与他人的关联,自然地感同身受。他不将这简单归咎于同理心,“我从来都不觉得我采访的东西,或者我作品所讲的事,跟我们距离很远。对于我来说,只要是真实的人物,我都可以代入。”
然而,十分着意关联的李骏硕,却在《浊水漂流》里时时理性提醒着距离。他在一众无家可归的露宿者之间,安置了一位出身中产的社工何姑娘,又以镜头轻描淡写扫过何姑娘家的一角,宽敞的阳台望出去是渐次明耀的万家灯火。不过约一分钟的片段,很抓人眼球。李骏硕承认,那是他刻意拉开的的距离,“那一刻我要提醒大家,我们(与露宿者)之间有这样的现实距离存在。”至于这个现实距离究竟会否阻碍观众代入,是他决心挑战的事。
“代不代入是电影语言文化,为什么你会代入一个警匪片里的警察或歹徒?你明明不是一个警察或歹徒。警察有什么共通的特质是市民有的?无家者有什么共通特质是市民有的?这些特质的区别是什么?”李骏硕抛出一连串的疑问时,对答案已有把握。这不过是文化上的分别,当人们习惯看类型片,习惯接受那些英雄或反英雄的主角,模式日趋固化,“我们知道就是要这样代入。”
而当故事的主角变成一群长久被社会忽视的无家者,代入也会随之产生新途径吗?李骏硕将可能性建立于一些相通的情感,最直接的是愤怒,“我就是要凭着我觉得这件事好X不公义去代入。”
《浊水漂流》的故事主体很简单,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执法者毫无预兆地清场,粗暴地将露宿者床褥、御寒衣物、私人物品全部扔进垃圾车拖走。露宿者在社工支援下跟政府打官司,追讨赔偿,也要一句道歉。
李骏硕讲故事的方式很凝炼,像无意间摘取他们生命经历里的其中一段,没有浓缩影射,亦没有追叙重现。至于他们在过去发生过什么,他无意窥探,只留存了一些树洞般的空间收藏私人情绪,“每个角色都有一个瞬间,对于他从前做的事感到非常内疚。”这种强烈的自责,是他多年前与那些真实人物对话时所深刻感受到的。
模糊背景,令电影乍看之下有些无头绪,但又能发现,这些追溯于剧情推进里无足轻重。在这个当下,他们只是为同一件事,怀揣相似的愤怒聚集。“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他也不应该被人这样对待,他也有权去捍卫他自己的尊严。我认为今时今日,每个人去到一个临界点,去到一个他觉得必须要坚持的时候,他那种义无反顾是跟他的背景无关的。”李骏硕不愿本末倒置。
4月4日,《浊水漂流》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亚洲首映,两层的放映厅座无虚席。当电影中吴镇宇所扮演的辉哥被问“现在政府好声好气同你谈判,你还想怎样?”他转头怒气回呛:“政府做错事就要道歉!”观众席响起掌声。显然,之前的担心也是多余。李骏硕将现实距离拉开后,人们又凭着为公义发声的共鸣,再次不约而同地自发走向了故事里的人。
拍电影不会期待改变什么
李骏硕在中大读了四年新闻系。纸媒没落的年代,拍摄、剪片都成了跟讲好故事同等重要的谋生技能。所有关于影像创作的学习,都是在那四年完成的。
新闻系训练出的导演,骨子里有始终如一对公义和真相的执着,偶尔也会柔软而敏感地在责任与伤害之间思量再三,“会好在乎,你所拍摄的东西,你所讲的故事,对于真实的人物有没有伤害,就算你是在为他们伸张正义。我想任何从新闻的人都会思考这个问题:你对他们有没有责任。”
伤害可以是很小的部分,例如露宿者社群的吸毒现象,“要解释这个社群当下为什么会在这里共存,吸毒是一个不能拎走的元素。”这时回避也是伤害,“如果拎走这个元素,反而是原来你觉得吸毒会影响他争取或坚持的正常性,原来你觉得只有干净的人才可以去争取权益。”最后在电影里,李骏硕决定如实呈现,不带任何评判意图。
他始终期望以一己之力,将一些可能的伤害,转化为“一件创意的事”,方法是以艺术手法再现,与此同时不夸口承诺作出什么改变。“因为我做不到。”他很坦白且实际,拍电影不会期待能够改变什么,“我只是在这个时间点里,呈现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情况。”
去年初,再有警员到深水埗通州街公园执法,露宿者投诉被警方袭击及打烂家当,9名警员其后被捕。数月后,其中一名露宿者黎民十在小榄精神病治疗中心收押期间,于囚室以“长裤缠颈自杀”。
“相似的事不停重复发生,而且没有解决过。我们或者露宿者面对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他们面对这些压迫,是因为他们面对的官僚系统其实从来没有改变,也做不出任何改变。”这样说着,对话氛围不免灰暗泄气起来,李骏硕适时煞止。
他说自己还在尝试,不同的主题、不同的拍摄风格。下一部作品?他托住下巴,甜蜜地狡黠一笑:“希望是我和我男朋友的爱情故事。”剧本他还在写。
理性地说着“一部电影不会改变世界”的李骏硕,却也近乎浪漫地信奉影像能够透过另一些途径,传递价值,积存力量,再反过来对现实施加影响。“改变是逐点逐点累积的,你拍一部戏可能会影响其他拍戏的人。”这种影响力,也许能够在下一个二十年,甚至更远的时代,在道德、风格和关怀等层面形成新的风向标。
“世界会有另外的力量令它变得越来越坏,所以你不可以期望它变得越来越好。”他只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在世界处于好与坏的跌宕摇摆之时,轻轻地将它拉往好的一面。
场地提供: 香港社区组织协会《无家者生活志》展览
希望我的學生也有对公義的追求,希望而已。
因為這篇報道,看了這套電影。
值得一看,每一個人都很立體,有自己故事。
好好睇。鏡頭好有藝術感,好似講緊故事咁。帶出到多種「漂流」既意象同層次。
導演作為一個other反省返自己點睇other, 無法完全理解但又只有不停嘗試同思考,依套戲睇到個過程。死亡係解脫定係唯一出路?當佢地既死都係被marginalised既時候,依個問題既答案真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濁水漂流》導演與《手捲烟》導演是同學
好想看
好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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