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悼念被画“句号”,然后呢?五种可能的答案

“每一支曾经点燃的蜡烛,都是一个雕塑。”“大型集会那种视觉化的呈现会因打压暂时丧失,但打不散人们几十年来的默契⋯⋯”
2021年6月3日晚上,艺术家三木在铜锣湾街头举起一个牌子,牌子有两面,一面是不要在维园燃起烛光,一面是不要在心里燃起烛光。

公共悼念活动被禁止,集会场地被封锁,如想继续面对记忆深处的集体哀痛,还可以做些什么?怎样做?我们带著这些日子萦绕于许多香港人心头的疑问,访问了五位香港艺术家。艺术未必能给我们确切的解决方法,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方式,来思考这件事。

在书里传递维园“烛光”

“当人打开书本,就见到一只烛火。”漂书架里的书,总是在不同人手上流转,书中藏着的“烛光”也会在不同人手中传递。

虽是艺术家,程展纬却常出现在民生、社区有关的新闻版面上,他擅于从小处入手,再利用艺术手法,去推动一些社会议题,且往往能引起很多人的关注,比如为香港待遇较为苛刻的保安员、收银员争取一张可以坐的櫈子,或是改造街头垃圾桶上的烟灰缸,方便清洁工倒烟灰。

有次在维园漫步,他看到大叶桉树的落叶长得就像烛光。这种树叶尖尖长长的,且有红黄绿各种颜色,落在地上,犹如一地的烛光。

“像我这样1970年代出生的人,一见到众数的东西,就很容易有所触动。譬如我现身在芬兰,见到外面一大片蒲公英,也会想起30多年来,我们在维园缔造的集体记忆。六四集会上,每个人都好像一个pixel,一个发光的最小单位。大家集结在一起,将维园发光,维园容纳不下,就扩散出去。大家互相见到彼此,并在那个场合下再次互相肯定,大家仍然记住这样一件事。所谓纪念仪式,就是为了确认大家同在一起,其实投票也是一样,给大家确认一次理念相同的人有多少。”

于是,他灵机一动,把维园这些落叶收集了来,夹进跑马地一个漂书架的书里。他说:“当人打开书本,就见到一只烛火。”

这是他纪念六四的方式。而漂书架里的书,总是在不同人手上流转,书中藏着的“烛光”也会在不同人手中传递。当悼念一次重大公共事件的公众集会被禁,即使疫情过去,将来能否继续在维园点燃蜡烛,仍是当下香港人心头的一大疑问,但或许,像程展纬放进书里的这些“烛光”,仍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在人们之间传递和发光。程展纬相信,政府只能压制人们悼念的形式,只能打散某种形式上的聚集,却打不散人们几十年来的默契;即使因为政府的压制,大型集会那种视觉化的呈现会因此暂时丧失,但每个人依然能够用各自的方式去做。

蜡烛作为一种“社会雕塑”

“每一支曾经点燃过的蜡烛,都是一个雕塑。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这就是社会记事的一个证据。如果未来有一个民主博物馆,这支蜡烛必在其中。

同样用从维园收集到的物件去创作的,是另一名艺术家黄国才。不过,他收集的,是在维园真实燃烧过的蜡烛。

黄国才认为,蜡烛是一个重要的意象:“烛光给人温暖的感觉,它象征了很多东西,像活生生的灵魂,或者像希望的燃点,虽然是一个老土的仪式,但也很人性。它的人性在于,人类最初也喜欢看著一堆火,未来的人当然也是。”

他看重的是,艺术在悼念这件事上,能否能真正唤起人们心底那种“毛管戙”(起鸡皮)的情感。“如果不能够唤起那种真实的、悲哀的情感,那么,即使有1000万人聚集,也只不过是一个仪式而已。”

在香港,黄国才是其中一个非常关注政治议题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幽默、讽刺,不怕试探底线,又能潇洒游走其中。香港的每一场大型公众游行,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六四也一直是他的作品所关注的议题,他曾经踩单车扮六四学生,甚至扮演过解放军,在街上拉手风琴。“像不同的鬼魂,在诉说故事。”他说。2021年6月4日下午两点,香港警察以公安条例封锁维园,有网民便戏谑道:这些人是否在cosplay警察在悼念六四?

去年他做了一个作品,叫《黄雀的羽毛》,用那些从维园收集回来的蜡烛,熔化后再倒模成一个羽毛;而今年他又再次利用收集回来的维园蜡烛,做一个叫《烛光有罪》的作品,作品的名字启发自黄耀明的歌曲《回忆有罪》。 黄国才将这个作品称为“社会雕塑”,一支三角锥形状的白色蜡烛,它很容易让人想到在维园点燃的蜡烛。每年的悼念活动上,民众举起的蜡烛都会套上一个三角锥形纸杯,防止蜡滴落到手上,而蜡熔了在纸杯里就会变成三角锥形。黄国才说:

“每一支曾经点燃过的蜡烛,都是一个雕塑。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这就是社会记事的一个证据。如果未来有一个民主博物馆,这支蜡烛必在其中。我的这个作品有双重意思,其一当然是哀悼八九年的六四民运,而同一时间也是哀悼香港失去了哀悼的权利。”

黄国才的创意和勇气,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难以复制,但在公众集会成为禁忌之后,如何保有最真实的情感,避免在高气压下慢慢麻木,却值得参考。

更重要的,是如何制造出同在感

黄宇轩认为,如今虽然失去了这座每年都会出现的临时纪念碑,但每个人仍有自由各自悼念,所以最重要的是整合这些悼念的画面。“最重要的就是令大家有一种虽然在网上但又同在一起的感觉,而这正是设计师或者艺术家可以介入的地方。”

在网上看到黄国才《烛光有罪》的概念后,黄宇轩甚是欣赏。黄宇轩是城市研究方面的学者,也是艺术家,他和创作拍档林志辉一齐创作过不少公共艺术作品,像“打气机”、“倒数机”,都是比较知名的作品,也常能引发香港市民的共鸣。他形容,其实香港人每年都有一个虚拟纪念馆在网上,到了六四前后,人们便自发地分享相关的文章、影片和新闻,创造一些新的说法,而这些比维园这个物理空间来得更加重要。“如果网上的这些东西都失去了,其实比失去维园带来的打击会更大。”他说。

三年前香港电台有一集《五夜讲场》,黄宇轩和李立峰等学者上去讨论纪念碑,说起怎样的纪念碑才算好的设计。至今他仍记得有个嘉宾提出的说法,就是每年维园的烛光都好像一个临时的纪念碑。黄宇轩认为,如今虽然失去了这座每年都会出现的临时纪念碑,但每个人仍有自由各自悼念,所以最重要的是整合这些悼念的画面。

在创作上,黄宇轩有过不少整合的经验。“我经常做这种整合的东西,叫大家做同一件事,再整合成一个画面。”他说。

2017年特首选举时,黄宇轩叫大家拍下各自特首选举投票时做的事情。“因为我们都没票可投嘛,结果大家拍下的画面,有的是在吃面,有的是在放狗,有的是在做其他事情。前些日子我又在想,是否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将无数的烛光画面整合到一起。”

其实自去年七月以来,黄宇轩就经常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在虚拟的空间里,通过网上的展示也能产生众人一同参与的感觉。他说:“就像网络游戏里的万人公会大战,玩家会有一种同在感;又或者像Clubhouse,那种一两千人在同一房间讨论的感觉,和开Zoom是不一样的。我们如果要做一个平台出来,最重要的就是令大家有一种虽然在网上但又同在一起的感觉,而这正是设计师或者艺术家可以介入的地方。”

黄宇轩还提到,类似香港这样几十年都在纪念同一件公共事件,在外国也有不少例子,像利物浦球迷纪念1989年的“希斯堡惨剧”。一直以来,利物浦球迷都被当成肇事者,而直到2012年英国政府公布了所有的相关档案,利物浦球迷才洗刷了罪名。

艺术无用但能传达善意

他又相信,来自政治文化的压迫,总有一天可能转化成一种创作的动力。“我们可以看看1989年前东欧的艺术家,以及中国大陆现在的艺术家,怎么在恶劣的环境下工作。”

在刚过去的6月3日晚上,艺术家三木在铜锣湾街头举起一个牌子,牌子上写著:“不要去维园点燃烛光”。6月4日晚上,他也在维园闸前举起吉他,背贴同一句话。这是他对政府禁止维园集会的无声抗议,也是他纪念六四的方式。这个名为“这一代的六四”的活动,已经连续举办十多年,像是香港艺术家之间的一个约定,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自动出现在铜锣湾东角道,然后以各自的方式悼念六四。黄国才就是在这个活动上扮演过解放军拉手风琴。

1989年,三木还是一个年轻人。他说在那之前,他一直回避自己的创作与政治有关,而六四事件的发生,成了他的转折点,从此他的命运就仿佛和六四捆绑在了一起。当时他发现,对于六四这样的人道灾难,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做什么,只有艺术。

他清楚,其实艺术也是无用的,但“艺术是一种最起码的善意”。“如果我们表达出善意的时候,亦都有人接受这种善意,那他的接受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善意。像我之前回中国大陆做关于六四的作品,有些六四幸存者和家属会感觉到安慰,他们感受到有人和他们一样没有忘记。他们会哭,会讲很多当年的事,作品能让大家有个一个共情。 ”他说。

对于普通人来说,艺术也可以是一个始点。三木表示,最担心的其实是香港人会像大陆那样,因为无力反抗时而沉默接受,然后逐渐习惯于专制统治。“但是艺术能帮助我们用一种和日常惯性不同的视点,去重新启动对问题的感知。如果夜晚不可以点蜡烛,那白天总可以吧?如果不准去维园,那我举个牌叫人不要去维园总可以吧?难道这样你也要抓我吗?你叫大家不要去,那我帮你呼吁而已。”

艺术不仅“无用”,而且随著社会环境的改变,它的表达空间同样受到压缩。从去年开始,“这一代的六四”已经聘请了律师,为可能的被捕做好准备。三木坦言:“谨慎是必要的,因为艺术不需要用命去拼。”

他又相信,来自政治文化的压迫,总有一天可能转化成一种创作的动力。“我们可以看看1989年前东欧的艺术家,以及中国大陆现在的艺术家,怎么在恶劣的环境下工作。他们都值得我们参考和学习。”他提到捷克曾有摇滚乐队的乐手被捕后死在狱中,当地市民被禁止前往乐手家中献花悼念,于是市民便在城市里到处画乐队的标志。

2019年后,相信港人的创意

“心态上不要过于恐惧。处于弱势时,你就等待,去装备。而在大家觉得全部办法都难以实行的时候,艺术某程度就是给我们更多选择的替代方法。这种替代方法,就是通过创意和创造力,不按常规出牌。”

艺术家卢乐谦也是“这一代的六四”的发起人之一,他曾经在活动上扮演过六四最知名的一个符号──Tank Man。当时,全身涂上黄色的他,提着两个胶袋,默默站在一架假的坦克面前,在热闹的铜锣湾街头,特别引人注目。

卢乐谦坦承香港现在的情况很差,也很难说不绝望,但是他又说:“因为我见过2019年的香港是怎样的,见过运动中的那些操作,我会选择相信香港人。”他从2019年的社会运动中,看到了港人的创意、行动力和牺牲精神。“以前香港人给人的感觉是,不是不会帮人,但通常是某地遇到水灾或者其他事情,香港人就捐钱,然后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坐着,很少人会身体力行去干些什么。香港人似乎没有那种DNA,但2019年后有了很大的转变。”

正常运动中,最令他感到澎湃的,就是那些创作,而葵芳连侬墙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认为民众的创作力、在城市中游击的方式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多人之前或许都没想过,在公共场所可以出现如此巨大的抗争宣传海报。这些创作很多都是出自一般市民,可能也有很多人在背后参与,是一种集体的创作,你不清楚是哪个艺术家或者机构在做,这其实是最好的。”

他说,作为长期的抗争,民众不能总是采用2019年那种硬碰硬的方式,以香港人从小缺乏身体上的练习,这种硬碰的方式也只能短期做。“对抗极权其实有很多方式。在这样的时间里,最主要是先去理解这个背景,理解自己擅长的能力,再去钻研那些方法。另外一个是要处理好情绪,心态上不要过于恐惧。处于弱势时,你就等待,去装备。而在大家觉得全部办法都难以实行的时候,艺术某程度就是给我们更多选择的替代方法。这种替代方法,就是通过创意和创造力,不按常规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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