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界年度盛事,第164回“芥川赏”与“直木赏”,在周三1月20日举行了颁奖典礼。颁奖礼前,不仅日本国内,整个东亚文学圈也是引颈企盼。这两个由《文艺春秋》杂志创办人菊池宽于1935年设立的奖项,奖励对象不同,芥川赏是以在报纸、杂志(含同人志)发表纯文学短篇作品的作家——通常是新进作家——为对象,直木赏则以已出道的作家为对象。时至今日,无论作家拿下哪一个奖,都仍是他们登入日本文坛龙门的捷径。
创立86年以来,两奖累积了可观的得奖与入围作品,还有说不尽的奇闻轶事。最抢戏的,却不是哪一位得奖人,而是入围首届与第二届芥川赏、却始终不曾得奖的作家太宰治(1909-1948)。以至于去年他的外孙女石原燃入围第163回芥川赏时,还令太宰粉万分振奋,期待她能替外公报一箭之仇。
魅力在于文学成就还是生平?
太宰治弃世超过70年,不仅作品热度持久不坠,还不断衍伸至影视与动漫作品。就以和作家生平几乎画上等号的小说《人间失格》为例,2009年,太宰治百岁冥诞,这部小说除了由导演荒户源次郎首次改编登上大萤幕,还有改编的电视动画及广播剧问世。10年后,则有动画电影《HUMAN LOST 人间失格》,以及蜷川实花导演的《人间失格:太宰治与他的3个女人》先后发行。
虽然真人版集合了小栗旬、宫泽理惠、泽尻英龙华及二阶堂富美等华丽卡司,于众多书迷期待中上映,却因内容过度聚焦太宰治周旋于妻子与复数情人间的渣男行径,忽略其文学成就,而使铁粉忿忿不平。值得注意的是,蜷川版虽未挤进日本年度票房十大,卖座也超过了13亿日圆(截至2019年底)。
在网红、Youtuber当道,“人人都能成名15分钟”的年代,太宰治魅力何在?身为老派读者,我觉得要回到作品文本,爬梳其超越时空抚慰人心的力量。
说起太宰治文本,不可能不触及他短暂的39年生命史。生于青森县津轻郡金木村,太宰是当地大地主津岛家六男,本名修治,父亲右卫门是敕选贵族院议员,因母亲体弱,他从小由乳母阿竹带大,但乳母却在他上小学某一天突然消失,将近30年后,太宰治仍无法忘怀当年椎心之痛。
小学成绩名列前茅,被称为秀才的修治,从念青森中学开始,便有一股非一试及第考上高校的焦虑。当他应届考上弘前高校(战前旧制,相当于大学预科)后,除了展现文学志向,崇拜芥川龙之介,也沾染了上咖啡厅喝酒、请艺妓吃饭等习气,但最令当家兄长头痛的,莫过于他秘密投入左翼运动。
修治第一次自杀未遂,发生在高校三年级期末考前一晚。他吞下可观的安眠药,昏迷不醒送医急救后,被母亲带到附近的大鳄温泉静养。
隔年(1930),22岁的修治正式加入日本共产党,同时考上东京帝大法文系。修治除了带故乡认识的艺妓小山初代上京,同居搞革命,还向长兄文治要求,让初代入门。文治拗不过,勉强同意除籍分家后再办婚礼,想不到就在初代返乡准备期间,修治竟带著认识三天的咖啡店女侍田辺缔美(田辺あつみ),到离镰仓不远的湘南海岸小动岬“心中”(心中,日文男女相偕自杀之意)。麻烦的是,修治被近海作业渔船救起,田辺却香消玉殒,修治为此吃上“自杀帮助罪”官司,津岛家也因此上报好几天。
经此波折,修治与初代仅低调宴客,且因祖母坚持终未入籍。此后,两人对左翼运动更加投入,直到1932年,修治才迫于家族欲切断金援,向警方投案,退出共产党。根据1941发表的<东京八景>,修治被警方饬回,一点一滴从愚蠢中清醒,写下一百张稿纸的<回忆>作为遗书,还以一个用毛笔写著“晚年”的纸袋,累积作品,开始以“太宰治”为笔名发表。可惜,修治终究无法如家族所望,挽回帝大学业,1935年9月,以退学收场。
身为一个精神科医师兼书迷,我必须指出,太宰这段期间的作品,不仅品质不如后期,且深受药物影响。尤其是芥川赏三度落空前后完成的<创生记>,不时“断片”的文字“完全显示嗑药太多的戒断症状”。
混乱从未结束
1935年是修治的厄年。为了假装毕业,3月,他先去一家报社面试记者未获录取,再度来到镰仓,在八幡宫后山上吊,以绳索断裂收场;4月,急性盲肠炎并发腹膜炎,加上结核病作祟,住院近4个月,接受鸦片类止痛剂(パビナール)染上药瘾,出院后四处找药,不仅欠下巨债,甚至搞到不成人形,进入“地狱般大动乱”;直到翌年2月,因文坛前辈佐藤春夫与井伏鳟二力劝,数度住院戒治,11月12日,主治医师以“全治退院”签结。
但混乱并未结束。出院不久,小山初代坦承出轨,对象是丈夫的姻亲,上京习画的小馆善四郎。事起于太宰犯药瘾住院戒治期间,初代去探望自杀未遂的善四郎。但太宰治放弃当年法律赋予丈夫的权力,并未控告通奸的妻子,反而在1937年春,两人相偕夜宿水上谷川温泉,隔日上山仰药,因剂量不足,自杀未遂下山和平分手。松隆子2009年曾经主演的电影《维荣之妻》,就是改编自太宰治同名杰作,片中浅野忠信饰演的作家大谷,偕情妇(广末凉子)到水上自杀的情节,即出于此。
走笔至此,我相信多数读者会认为,太宰治天资聪慧个性敏感,却是个遇事逃避的世家子,一旦出包,不是靠家乡兄长出面善后,就是自杀。然而,这只是他的一面,在他不安的灵魂里,也有不断向上的面向。就在药物成瘾那段日子,他连获两次芥川赏提名。第一次落选时(1935),嗑药嗑到茫(high)的太宰看到评审委员川端康成说他“目下生活乌云罩顶”,立刻冲动回击:“养小鸟、看舞蹈的生活有那么了不起吗?我好想拿刀捅你⋯⋯”。隔年,他态度丕变,甄选前先写信向川端康成以及另一位评审佐藤春夫求情,杠龟(希望落空)后却振笔写下<山上通讯>,把一向提携他的佐藤痛骂一顿,种下他长年对日本文坛以及移植自外国却惺惺作态的沙龙文化的深恶痛绝。
我始终认为,若非亲友协力断了太宰的药瘾,他八成活不过30岁,也写不出这么多感动不同世代读者的作品。
身为一个精神科医师兼书迷,我必须指出,太宰这段期间的作品,不仅品质不如后期,且深受药物影响。我曾将他在嗑药最凶时创作的<鄙俗>、<虚构之春>等挑出来一起读,发觉自己常跟不上作者飞跃的意念,尤其是芥川赏三度落空前后完成的<创生记>(1936),不时“断片”的文字,连译者也忍不住抱怨,太宰行文“完全显示嗑药太多的戒断症状”。
对照日后作品,无论是收录于日本中学国文课本的<跑吧,美洛斯> (1940)、令人叫绝的翻案短篇集《御伽草纸》(1944)、温暖饱满的纪行文学《津轻》(1944),乃至于战后话题之作《斜阳》与狂卖700万册的遗作《人间失格》(1948),我始终认为,若非亲友协力断了太宰的药瘾,他八成活不过30岁,也写不出这么多感动不同世代读者的作品。
缘于想自救
“酒可以制止我发狂,阻止我自杀,我若是不喝酒,不试图混浊自己的思考,就连对朋友都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日本当代学者千叶正昭,著有《薬と文学》(2013,社会评论社)一书,以专章分析太宰治1936年11月24日脱稿的〈HUMAN LOST 〉。由于这篇被视为《人间失格》原形的文章,是太宰治一出院就完成的日记体小说,其透露的信息更多、更贴近事实。包括用药最初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逃避精神与肉体的痛苦。长期施打后不仅变得多疑、甚至进入病态性嫉妒的精神状态,至于身体则显得嬴瘦、营养不良,以及各种器官功能减退——只要看过当年的太宰治照片一眼,胜过千言万语。为了买药,太宰治还到处借钱,一度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也间接促成他执著于“芥川赏”——因为丰厚的奖金,可解财务燃眉之急。
戒药成功后,太宰30岁那年(1938),经恩师井伏鳟二介绍,与石原美知子相亲,遇到此生最重要的守护者。美知子婚后辞去教职,隔年9月偕夫婿定居三鹰,直到战后声名爆起,陷入致命危机。
结婚十年,美知子全心持家,与太宰育有二女一子。<维荣之妻>、<阿三>等短篇杰作都有她的身影,可见美知子的辛劳,太宰知之甚详。可悲的是,丈夫贪恋杯中物,妻子却无计可施,且因社会风气使然,哪个作家不喝酒?!直到太宰惊觉自己酒后的丑态与猥琐,才在1942年底,动笔写下<戒酒之心>。
然而,太宰治饮酒伊始,只是图个酒后“茫”的愉悦感?根据稍早随笔<鸥>(1939),他认为“酒可以制止我发狂,阻止我自杀,我若是不喝酒,不试图混浊自己的思考,就连对朋友都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这些话难道不是酒鬼的托辞?在精神科临床实务里,许多酒瘾患者常为了克服失眠、焦虑与忧郁开始喝,算是某种自我治疗(self-medication),因为体质、社会文化等因素,最后沦落成人见人厌的酒瘾患者。
如同一般患者,太宰治发文忏悔后继续喝酒。从一个“不论冷酒或什么酒都能豪饮的野蛮人”,到战争末期送酒友搭车,回程“在公园的森林里迷了路,鼻子一个劲地撞上大杉树”,隔天清晨,仍顶著红肿鼻子续喝餐前酒。两年不到,已因“身体不适,只能久违地以小酒盅小口啜饮一级酒”,不顾肝脏功能大不如前,太宰在烂醉中又写下<酒的追忆>。
轻易走上“为艰困且一成不变的存在本身,提供一种能够达到自我超越,以及神秘经验的难以抗拒之道”,且一旦成瘾,几乎难逃“被奴役而死”的危险。
能用常理解释吗?
与太宰治同一时期,有群青年作家,在二战结束初期被冠上“无赖派”,他们为了抵抗崩毁的社会价值体系与无望感,以自嘲、自虐、甚至颓废的态度生活,用笔写下那个年代“惘惘的威胁”。不幸的是,唾手可得的安非他命、海洛因、安眠药与酒精,让坂口安吾(1906-1955)、织田作之助(1913-1947)等人,如同赫胥黎(Aldous Huxley)所说,轻易走上“为艰困且一成不变的存在本身,提供一种能够达到自我超越,以及神秘经验的难以抗拒之道”,且一旦成瘾,几乎难逃“被奴役而死”的危险。
难道1948年6月13日深夜,太宰治偕情妇山崎富荣,大醉后一起跃入三鹰工作室附近湍急的玉川上水身亡,也是酒精的错?尽管太宰治留有遗书,当时的舆论风向对身为战争寡妇的山崎富荣极不友善,认为她害了太宰,文名鹊起的作家只是嘴上不时嚷著想死,却不至于自杀。他的酒友坂口安吾甚至认为,这是一则费解的殉情,他不认为太宰会喜欢山崎富荣,“没法让作家写出任何作品的女人,一定是十分乏味,不值一提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值得一提,太宰为了写这个女人会活下去,而且也不会说什么写不出小说这样的话了”。因此,坂口退万步想,认为那是一种荒唐的、不成体统的爱,喜欢上一个再怎么样都让人不愿下笔去写的女人。
但具备21世纪精神医学训练的我以为,姑且撇开社会文化分析,酒瘾、重郁症与情绪不稳的性格障碍,是自杀三大危险个人因子。天生有著接近病态敏感性格的太宰治,青少年时期就开始用搞笑掩盖、用酒精解除其焦虑、不安的情绪困扰,可能再加上特定的酒瘾基因(喝酒会舒服),形成恶性循环。当面临战后社会巨变与创作压力,他借酒浇愁,又让长年宿疾肺结核因酒快速恶化,健康岌岌可危。更糟的是,长期泡在酒精、饱受残害的大脑,使他误判在文学路上难以为继,才会与富荣纵身没入恶水。
因此,我同意坂口所言,创作和相扑、围棋一样,都是“不疯魔,不成佛”的艺道;因此,艺道中人本来就不能用常理去判断,他们是用尽全部的生命在拚搏。“太宰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拿来讨论,作家的作品才是作家的全貌”。
作為一個有「良知」嘅醫生,呢位「專業文學書迷」及「專業評論人」,將太宰治一生嘅問題歸咎於「嗑藥」。
而根據佢專業嘅文字,太宰治染上藥癮,係因為「鴉片類止痛劑」。
「鴉。片。類。止。痛。劑」。
呢位專業人士連 藥 嘅日文名都查埋,好撚專業。
//4月,急性盲腸炎併發腹膜炎,加上結核病作祟,住院近4個月,接受鴉片類止痛劑(パビナール)染上藥癮,出院後四處找藥,不僅欠下巨債,甚至搞到不成人形,進入「地獄般大動亂」。//
然後,太宰治由細到大所面對嘅社會壓力,自殺嘅原因 — 專業醫生覺得同社會 絕 。 無 。 關 。 係 。
佢覺得係好 純 嘅精神病。
咁不如咁,根據上面嘅邏輯,我地睇下可以挑戰呢個醫生對「精神病」同「藥癮」嘅「精準定義」挑戰到咩地步,佢先會感受到「一般蟻民」所承受嘅不足為人道嘅社會壓力。
這是一篇醫學專業人的閱讀心得,有趣。
這篇文章基於作者的印象式感想,缺乏對作品文本的實證。
「作家的作品才是作家的全貌」——通篇引用了寥寥幾行作品就能說出這個結論?
文章並未專注於論酒與藥,也分不清作家論和作品論,更像是想到什麼說什麼的碎片式拼湊。
其實我和朋友曾經討論過太宰治一段時期的作品在現代人眼中是不是一種精神失常的狀態:在正向的時候可以寫出像奔跑吧梅樂斯這種獨裁者都可以被單純的友誼所打動的故事,在極差是就是否定一切救贖的人間失格。我們那時甚至還討論太宰那時是不是有雙極性障害,沒想到竟然有醫生和我們的想法接近。
可悲的是,丈夫貪戀杯中物,妻子卻無計可施,且因社會風氣使然,那個作家不喝酒!?
句中的「那」是不是打錯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