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说实话,已经很久没有一部电影能使观众群如此分道扬镳,在五星与一星的评分对垒下,捍卫的是关于影像的极致艺术和人的道德准则。
随着 DAU 系列第二场《列夫·朗道:衰退》(DAU. Degeneration,中文暂译名)长达六个小时的放映结束,我们看起来似乎离这个由手持影像和隐藏其后的庞大计划越来越近。然而,这部更加复杂的影片非但没有消除第一部《列夫·朗道:娜塔莎》(DAU. Natasha)引起的巨大争议,反而将观众对 DAU 项目计划甚至是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 (Ilya Khrzhanovsky)个人在道德层面的讨伐推向了新的顶点。
在开始《衰退》的讨论之前我们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此时几乎现场所有观众都已经对“DAU”系列的背景和先前《娜塔莎》引发的争论有所了解。无论是通过社群媒体对此片的狂轰滥炸,还是零星窥探所得影片背后的项目计划,又或是仅仅猎奇于前作的大尺度床戏,每一个观众都或多或少的对《衰退》产生了心理预设。如果说选择去看《娜塔莎》还可以只是停留在“听说有这么一部电影”的模糊阶段,那么决定坐下来去观看这六个小时《衰退》的人,则一定有所准备,甚至也有所期待。
既然已经不能做到毫无准备的去观看这部电影,那我们干脆把问题抛得更彻底一些。长达六个小时的《衰退》究竟讲了什么?它与上一部作品《娜塔莎》有什么关联?观众能通过这部《衰退》看到什么?DAU 究竟带来了哪些思考?……我们始终需要带着疑问去打开这部影像。
关于《衰退》
《衰退》作为整个DAU系列14部影片中的第13部(或许选择这个数字并不是一种巧合),前承《娜塔莎》(编号12)后接《列夫·朗道:再生》(DAU. Regeneration),时间设定在《娜塔莎》事件发生十几年后的1966-1968年间。很难理解,为何选择在柏林电影节世界首映的头两部影片竟然是整个系列的结尾。这部影片的原始素材长达147小时包含169场戏,最终被剪辑成现在的6个小时。比起《娜塔莎》的极简和单一,《衰退》在人物和场景设置上都繁杂了许多。尽管充斥着大量对话和场景间的来回切换,影片的结构和内在逻辑实际相当规整。六个小时的时长被分为1、2两个部分,并划分成9个章节,仅以数字做出分隔。
《衰退》的重点在于“实验”,一场关于人性与动物性的实验。影片的开头即是几个全身赤裸的壮汉躺在操场的实验台上,拉比(Rabbi)站在由篝火和电流所营造的昏黄灯光之中,周围是秘密研究所的科学家,现场酷似原始部落的献祭场面。而这场由宗教与科学引发的讨论也以此贯穿全片。随着影片的推进,实验的对象渐渐从猩猩变为婴儿再到成年男性,目的是剥夺人的思考能力,成为听任指挥的服从者。与此同时,在拉比带领下的一队年轻学生正在做着类似于“冥想”式的教化,十几个学生毯子上蠕动,互相抚摸互相亲吻。这个乌克兰秘密研究所内同时进行着由科学强制对人性的剥除和宗教对人动物性的挖掘。而每一个章节皆以科学家Dmitry Kaledin的发言为起始,经由事态的一步步发酵和极权状态的持续加剧,最后以拉比的画外音作结。这仿佛又暗示科学在宗教面前的不堪一击。
与《娜塔莎》“急转直下”的结构基本一致,前半段影片充斥大量的酒会、舞蹈与享乐的场景。唯一熟悉的场景是《娜塔莎》中的食堂,只不过服务生和厨师都换了人。影片中也出现了 Olga,却没有解释为何 Natasha 已经不见了。随着研究所所长的换任,导致这个表面风平浪静的乌克兰秘密研究室一系列的崩盘甚至终结于最后的一场浩劫。而这位新上任的 KGB 军官正是《娜塔莎》中的对 Natasha 进行心理与生理双重伤害的审讯官 Vladimir Azhippo。他的到来使得原本极尽享乐的场景立刻转为斯大林式严肃保守又专制的气氛,他将前任办公室里厚重的窗帘全部摘除,甚至要求年轻的科学家必须剃光头。这一切并没有给研究所带来什么实质的转变,酒精与性交依然充斥着这里的每一夜,影片的第一部分就在两个人的醉酒发疯中结束。
杀猪杀死了谁的道德?
由《娜塔莎》是否被暴力与强奸所引发起对 DAU 项目在道德伦理层面的质疑,基本上是每位关注这个系列电影的观众最好奇的方面。《衰退》之所以再次点燃众人的怒火,不止因为它以6个小时的超长片时挑战了观众的耐心,还因其更加直接残忍的“杀猪”画面彻底击穿了一大部分观众的道德底线。在影片的叙事和实验的发展推进的过程中,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正在悄然酝酿。从第7章节开始,被实验改造后的“超人”已经开始展现其野蛮的一面,他们多次拖拽拉扯女性,声称要把她们丢入猪圈。直到第8章节,猪被“超人”绑着抬入了聚会的餐厅,当场斩首示众,镜头对着剁开血淋淋的猪头和猪肉块拍了很久。
这个画面一出现,立刻有欧美观众起身愤然离席。影片一结束立刻遭到各种评论的质疑,甚至也包括先前一些给予《娜塔莎》很高评价的观众。矛盾之处就在于,如果是环保主义者或素食者的观众对杀猪镜头大加讨伐,认为这是极其残忍且不道德的行为还可以理解。但每天吃肉的人却只是因为杀猪的行为出现在电影里就无法接受,难道每天杀死成千上万猪牛羊的屠宰场就不残忍?如果这样的讨伐成立的话,是否可以说当一个事情不发生在眼前就可以假装它没有发生?
更加讽刺的地方在于,“超人”把砍碎的猪肉用毯子包上打算拿去煮了当晚餐吃,还在震惊和恐惧中的众人很快就开始平复,聚会继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如同《沙劳或索多玛120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1975)结尾看完虐待少年少女转个台就跳舞的卫兵一样,又或许应证了《卢旺达大饭店》里的那句:“我们关注完大屠杀的新闻,然后继续享用大餐。”也许真有观众看完电影可以去电影宫隔壁的德国餐厅吃一顿猪肘。震惊往往只属于当下,这才是最可怕的。
实验的表演与窥视
《衰退》和 DAU 的实验同时是内部与外部的。影片中是由科学家对“超人”的去人性实验,之外则是 DAU 项目对前苏联的“模拟实验”。尽管在访谈中导演伊利亚多次否认项目的实验目的,但 DAU 所带来的研究价值本身就是多方面。
在一份 DAU 官方提供的媒体资料中,我们看到导演对历史背景和每个人物的身份经历都作出了清晰且明确的设定。例如根据苏联同时期建太空站、五年计划等大事记所运用在《衰退》中的“七年计划”,又或者 KGB 军官 Azhippo 的“研究所身份”出生于1898年,1954-1967年在 KGB 任职,1966年成为国家安全部官员,1968年领导研究所……之类的详细资料。正如“臭名昭著”的斯坦福监狱实验的实验证明,当被设定了角色(例如看守或囚犯),人们很快就可以进入并且适应当前的角色。而人本身就有被观看的欲望,摄像机在场同时加剧了这层表演欲,使得角色极有可能作出超出自己行为规范的疯狂举动。
而之于导演本人,无论他是否承认自己在项目的主导和统治权力。当他设定了“我们就是要表现苏联的极权体制的恐怖”的规则且其他人按照自己身份表演的时候,演员就已经接受了服从的命运,并极有可能成为“监狱实验”中的表演者以期待实现更好的效果。在编号2的《DAU》影片中,一位女性科学家在审讯室中歇斯底里的大喊,请求可以从“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地方只是审讯室,还是由导演伊利亚搭建的拍摄基地?
相反身为观众,正如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DAU 系列以其足够的噱头区别与其他电影,它满足了人类窥探他人隐私的原始欲望。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何对这部电影充满兴趣。很显然并不只是为了看到极权的恐怖,因为我们对此颇为熟悉……我们选择去看这样一部背后是重建前苏联体制和模拟前苏联生活的大型项目支撑的影片,更多的是想看“模拟”这个动作所能带来的可能,想看的是素人表演者在影片中的真实反应。我们(或者仅仅是我自己)正以一种窥视的方式去观看表演,并期待这六个小时可以展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而在影片的第2章节,出现了一幕直视镜头。这似乎应证了前面所说的演员正在“有意识的表演”,我自以为窥视演员的同时被表演者窥视了,窥视是相对的。——一杯接一杯的伏特加,在厨房发疯,打碎玻璃,在摄影机前做爱……如果真的按照导演所说并无剧本的编排,那么摄影机的存在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演员的表演?演员又有多大程度是自发的真实?我们不得而知。
艺术与道德的矛盾
DAU 项目从设立之初就处于论战的焦点。在这次柏林电影节的世界首映前,导演就曾打着“平等,自由,博爱”的口号意图将 DAU 作为沉浸式戏剧落地柏林、伦敦和巴黎这三个欧洲的超级大都市。但由于项目所引来的非议导致2018年的“柏林墙”计划被拒绝,最终也只有巴黎一地在2019年年初展开了为期三个多星期的“沉浸式”展览。虽然网上关于为何取消柏林展览的资料并不多,但还是在一篇报道中发现了导演的野心。这个计划原本打算在柏林市区建起一堵长达1.5英里的墙,并邀请中国艺术家艾未未绘画。项目一经宣布就引起强烈讨论,大批市民和政党反对认为这是在重建极权体制。但也有以部分艺术家表示过度的审查有碍于艺术的表达。最终这个经历数年,几百万美元的投资还是被拒绝。同样的争论在巴黎展览时也发生了,所以最后在巴黎修一座桥的计划才被缩减成室内的沉浸式体验。
就在两部影片首映日期的短暂间隔中,各国媒体和女权主义者都站出来表明对 DAU 道德伦理上拒绝,关于强迫和暴力的质疑基本上出现在所有媒体的新闻报道上。俄罗斯更是有五名媒体记者在女权网站 KKBBD.com 上联合发布了公开信表达抗议,并评论道:“在看过 DAU 的一部分影像后,我们不得不对整个项目保留意见。”实际上,除了作为举办方的德文媒体和严重抗议的俄罗斯本土,外媒(甚至包括举办过展映的法文媒体)对 DAU 项目的关注程度远没有中文媒体多。在后面几场《衰退》的公众放映中,华人面孔占据了绝大部分。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对于前苏联体制和生活的熟悉与关注程度。随着后面几次观众场的放映结束,《娜塔莎》在豆瓣(中文影评网站)上的口碑也从开分的9分多跌落到7.2,可以看到最新的观众评价已经基本以一星两星为主。
对于 DAU 项目的警惕并不是无缘由的。从导演前后矛盾的说辞,实验是否存在,有无剧本的讨论,表演和真实的程度,再到对于演员是否存在强迫性质的模棱两可,都无不让人感到担忧。再例如《衰退》中被改造的“超人”,是 Azhippo 上任后带来的一群由 Maxim Martsinkevich 领导的右翼青年,而他们在现实中就是“新纳粹”分子,Maxim Martsinkevich 目前正在莫斯科的监狱服刑十年。这些元素加起来用一句“只是用电影展示极权恐怖”来解释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而导演和柏林选片团队的一位评审的对话中强调,“所有人的重点都放在了影片中是否对女演员进行了暴力强迫的问题上”,他们始终认为这并不是这部影片所要讨论的问题。柏林电影节的艺术总监 Carlo Chatrian 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观看了50多小时 DAU 的录像,才最终选择了《娜塔莎》作为主竞赛,以及《衰退》进入非竞赛展映单元。因为“看完电影,你会理解它是如此强大,如此的令人沉迷。”而甚至参与其中的艺术家 CARSTEN HÖLLER 都说:“DAU 是一项结果未知的实验,游戏规则会随着内容和规模而改变。我理解人们对此感到担忧,包括我,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参加了。这是一件令我不安的艺术品,是有能力重新安排既定并解决重大问题的艺术品……”在艺术与道德的边界上,连艺术家自己都是自相矛盾的。
尾声
某种程度上说,《衰退》是《娜塔莎》的扩充和延伸,如果说《娜塔莎》呈现的是一个极权下关于人的片段,那么《衰退》则用六个小时展现了一群极右分子介入权力后导致的大厦倾倒。《衰退》作为一部独立的电影来说可解读的角度就已经非常丰富了,宗教、科学、信仰、体制、权力、精神控制、人类学、心理学……如果将其与背后的计划联系在一起就更增大了分析的空间,一种嵌套的真实。人类的疯癫、权力的控制,个人自由与集体主义,还有更多元素凌驾于这个计划之上。后面陆续展映的12部影片最终会将 DAU 的谜团一一解开,重组出一个完整、庞大、极具野心的疯狂计划。
若真像导演在采访时说的:“DAU 仅仅是为了展现出极权专制之下的恐怖”那么,他确实做到了。但假如这部《衰退》中宗教领袖拉比的台词理解为一种预示:人的一生一定会做一次疯狂的事,无理由的,也许会是做了错事,而这很可能导致错误的方向……那么 DAU 这场持续数年的实验会不会正是这个“疯狂的错事”,甚至是由所有 DAU 项目参与者“共谋”的疯狂?
参考资料:
Retour sur DAU – David Novarina
Russian Press Take Aim at ‘Dau’ Competition Selection at Berlinale in Searing Open Letter – Manori Ravindran and Rebecca Davis
It Started as a Movie. As It Ballooned, Its Troubles Mounted.- Josie Thaddeus-Johns
The Berlinale Unveils 8 Hours of ‘DAU.’ It’s Just the Beginning.- A.J. Goldmann
Russian Film ‘DAU’ Shocks Berlin 18 Months After Failed Wall Project – Aurélie Mayembo for AFP
每个人都可以变恶魔?斯坦福监狱实验的真实启示录 – Maria Konnikova
DAU官网及DAU.Degeneration媒体手册
只能热切地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