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汉谈纪录片《一念》:拔管不拔?台湾健保制度造成的“过度医疗”

生死从来无法断言,并不止医疗有没有效,他在意的不是被拍者行为对错,而是纪录片作为探索方式,会带我们前往何方。
导演陈志汉。
台湾 电影 风物

台湾健保系统一直为人称道,便利、稳定而且全面性的医疗,使得病患能够获得最快、最好的照护。然而,体制与人性之间总是存在著微妙的裂缝,历经时间变化后也就不可免会产生新的问题。譬如近年引起较多讨论的无效医疗――一方面家属因为有健保给付,大多同意医院予以用药或急救处理;另一方面医院方可以向健保请款,自然会倾向更多的医疗行为介入,俨然经营生意。由是,滥用医疗资源或成为台湾健保最大的缺陷。而对于丧失自主意识与能力的病患,及其必须投入大量时间与精力照护患者的家属来说,无法痊愈、只能仰赖机器而活的状态,就像是长期战,患者与家属身心灵各方面,皆在遭受巨大折磨与耗损。

陈志汉拍摄的纪录片《一念》,便针对台湾健保制度下的“无效医疗”主题,主要人物是二十几岁就因车祸瘫在病床七年的刘进育,以及要决定母亲该持续抢救、还是拔管的纬纬。唯陈志汉并不带著主动判断的意识,对他来说,生死之事从来都无法断言,并不止是医疗的有效或无效论述而已。他在意的不是拍摄对象行为对错,而是纪录片作为一种探索方式,究竟会带他以及观众前往何处。

纪录片《一念》。
纪录片《一念》。

对生死之境展开探索

第一眼看到身形魁伟的陈志汉,我就想到日本漫画家北条司《城市猎人》的著名角色海坊主,那是一名安静沉默、容易害羞,走过残酷战场却没有人性坏毁、心思无比温柔的大汉。陈志汉说起话来沉稳,常带著笑容,像是自带阳光,身上并没有苦闷阴翳的意味,与《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2017)、《一念》(2019)两部纪录片呈现的晦暗冷调并不相同。我直觉地认为,也许正因他的性情如此,才能出入总教人难掩绝望的医疗现场吧。

2019年于院线公映的《一念》,是陈志汉探索无效医疗议题的作品。缘起是陈志汉拍屏东国仁医院的短片《医院》(2016),吸引了吴育政医师来找他。《医院》主要处理仁心仁德的院长父亲,与实际管控医院、必须对300多名员工负责的女儿之间的矛盾。但也涉及到有名住院3年多的病患,亲属决定拔管,这是该医院第一次有撤除维生装置的案例,遂惹发了院内动员大讨论。无效医疗的反对大将吴育政看过《医院》,主动与陈志汉联系,也就有《一念》的发生。

“生死现场里,每一个决定其实都很短暂,你根本来不及多想,瞬间就要下决定。”陈志汉举自己的外公为例,“3年前外公逝世,躺了2年。当初,医生问她什么药要不要打,她全部都同意,外公一不小心就救回来。但这也导致她很痛苦,但因为和外公的羁绊很深,又不可能放手。”有一次他跟母亲通电话,很想开口要她去跟外公说,“其实你可以走了没关系。”但他始终讲不出口。陈志汉神忧情伤,“情感是很重的东西,人要面对生死是非常难的。”

为何两部纪录长片都明确地涉及到生死之境?陈志汉表示,得回溯到年少往事――求学的极端痛苦,让陈志汉时时思索著人生是什么,活著又是什么?主要是他在教育系统受苦,变得心灰灵暗,“我是嘉义人,国中在升学班,但问题是成绩很差,每天都会被老师打。一早起来,我就会开始计算今天有什么课,会被哪些老师打。”陈志汉父母相当传统,说的都是要好好读书那套惯有的制式说法,阴惨时光也让他起了轻生的念头,“活著实在太痛苦。”

某日,就当他快到临界点,刚好母亲与他聊天,陈志汉倾诉自身的心理痛楚,“那一天很奇怪,我妈妈好像转性,平常她都是升学主义至上,但听我讲完,她忽然说,其实不读书也没关系,不要做坏事就好。”回忆让陈志汉眼神柔和可亲,语气里也都是不可思议,对他来说,这番话简直神迹,“我妈给了我另外一条路,原来我还有机会,只要人不变坏就是好。我可以活著,根本用不著死。”这是陈志汉关于生跟死的第一次真实体验。

纪录片《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
纪录片《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份

《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是陈志汉首部纪录片长片,题材是“大体老师”,亦即将自己死后身体捐给医学院、作为解剖课教学用的意愿者,又名“The Silent Teacher”(此片的英文片名)。陈志汉一开始是与大爱电视台合作,双方有共识以大体老师为主题。他到慈济大学进行田调,发现解剖课前,学生会前往拜访大体老师的家属,“我感觉到这里面有一种冲突感,原本也打算以这个为主轴去探讨。”

而后,大爱电视台有他们想要的方向,陈志汉转而到辅仁大学进行拍摄,也就遇见《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的大体老师徐玉娥,以及她的丈夫林惠宗。陈志汉在过程中拍摄三条叙事线,分别是林惠宗、教授解剖课的蔡老师,以及医学系学生。
“但我一直觉得,要有个主轴,可是却没办法下定决心。直到,”陈志汉表情柔软而湿润,“林先生最后一次见太太,在解剖课就要进行前,本来都很乐观的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当下,陈志汉就知道影片的主轴该放在哪里。他也坦承,这原本不是他预期的样态,“纪录片最有趣的就是,你会依据现场的变化,走向一开始无法料想得到的角度。”陈志汉认为,这部片是很好的生命教育题材,让人们学习去面对死亡,甚至也让林先生和女儿之间的关系获得修补的机会。

“那是非常漫长的两年,对林先生来说,”陈志汉充满理解,“他和太太并没有真正告别。她的身体还在世间的这个事实,始终让林先生有牵挂,一切都没有结束,还是进行式中。”林惠宗在影片中的坚毅与信念,的确令人感佩。

而《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与《一念》的拍摄主题与视觉风格,具有对照感:前者围绕著遗体拍摄,是彩色片,有著大量树影、天空画面,阳光如此灿烂,最后徐玉娥进行树葬;后者则是以黑白片表述无力自主、躺在医院7年的刘进育,一名颈下无法动弹的生者,但很醒目的是病床旁的窗外、那棵像是在安安静静说话或跳舞的树,还有吹拂著窗帘的风,或雨或阳光,《一念》有许多窗与树的空景,在看似恒常不动的风景,生命正秘密流动。

“拍林先生时,我会有种感觉,他的太太是不是在看著他?”陈志汉并非意指灵异现象,“而是,她的生命还存在某个地方,静默观看、关怀林先生。”他把这种感受转化为视觉体验,所以有阴影、天空或缝隙里一道光的画面。

至于《一念》的黑白色阶,“我不想要让这部片离观众太近,如果是彩色,太现实了,会让人不舒服。我想拉开一些距离,毕竟,主题已经够绝望,不需要再那么写实。”树与窗也有所隐喻,“那是进育所能看到最有生命力的画面,树是活的,风景会动,窗户好像是一道门,外面还有希望。”如此调度,或也可说是陈志汉对刘进育的祝福吧。

陈志汉说:“有人说我拍的都是死亡,但其实不是,我想要拍的是生命。死亡也是生命。”他认为生死是不可分的,这是为何《一念》最终要引用泰戈尔诗句:“死亡是生的一部份,无论举足或落足,都是生命。”我也就忍不住要想起任明信的〈去过静慢的生活〉:“离光很近/阴影于是显得巨硕/愿你也爱自己的阴影/如光爱你”是啊,愿我们也都爱自己的死亡,如生命爱著我们。

导演陈志汉。
导演陈志汉。

纪录片的力量与真实

深信纪录片有力量与意义,但陈志汉讲起最初何以会投身其中,有著偶然与巧合。大学读日文系,前景并不宽广,陈志汉对未来是深感茫然,因缘际会,朋友介绍他去当义工,陈志汉也就顺势进入桃籽园文化协会――非营利组织,以关怀眷村伯伯的行动为主。当时协会有两个组别,一个是活动组,一个纪录组,自言生性害羞的他选择后者,“里面成员有不少是台艺大、南艺大出身的,我就跟著学。然后我发现,原来跟人互动是件有吸引力的事,每个人的背后都有很多故事。”

毕业后,陈志汉成为该协会正式员工。其时,有将蒋介石铜像全数搬移到大溪的风潮,而他负责照护的眷村,就有反向的作法,“那些伯伯说,蒋公保护他们一世,现在换我们保护他。”陈志汉将老人家如何将雕像移回眷村的活动,拍成《移蒋公记》,“只是5分钟短片,拍得满糟。”他笑著说。后来他放给眷村伯伯看,“他们的反应是感动到惊天动地。”但有个机会陈志汉带这部短片去南艺大(当时还是台南艺术学院)放映,现场有位左派教授,十分生气,痛骂蒋介石根本杀人狂魔。

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让陈志汉省思:“纪录片是真实的,也就会直接牵动人的情感。我觉得,纪录片的作用就是让不同的意见,进入共同讨论的可能。”比如蒋介石的去神格化,当然是重要的,但陈志汉也会多想一步,如果换成他在那样的位置,是不是无可避免也会有228与白色恐怖发生?他当然不是要合理化在位者的作为,但就像白人驱逐印第安人,也成为某种美国原罪,“事情就是发生了,重要的是该怎么结束。转型正义是必须的,但不该奠基于报复的基础或者非理性的平反,而是更长期与密切的沟通,让大家都能看见事件的本质。”他条理清晰地表述著。

陈志汉坦白说不会将《移蒋公记》视为作品,毕竟是习作,但确实让他对投入纪录片萌生强烈的信念。他以为,纪录片跟剧情片有著本质上的不同。陈志汉也看剧情片,包含娱乐性质电影也会看,甚至有时候也会受到刺激与启发,将之放入纪录片拍摄中。而其中最有趣的还是会在剧情片里找纪录片的存在,“例如《英雄本色》,周润发走在台北西门町街头那一幕,当时还有铁路和天桥。人物是虚构的,但场景完全是真实的,让人立刻回忆上涌,情感流露。”

纪录片《一念》。
纪录片《一念》。

直接撞见生命背后的故事

陈志汉早期担任吴汰纴导演的电影摄影师,“她的作品对我来说,是全新视野的开拓。她是一个会将自己直接拍进纪录片的导演,她会拍自己与被摄者的互动,甚而借此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例如《快不快乐四人行》(2002)纪录一位单亲妈妈带著两个罹患精神疾病的小孩,是因为吴汰纴自己也很不快乐,她想要理解快乐是什么。《再会吧一九九九》(2003)更是让陈志汉一边看,一边寒冽发冷,“那是20几分钟的片子,吴汰纴透过画面去讲自己的生命故事,主要是她的妈妈在1999年逝世,可是她觉得时间好像也一直停留在1999年,难以动弹。为了往前推进,她就拍这部片去告别过往。”

“她对我的影响满大。吴汰纴是用影像去纪录故事,不是资料性、知识性的组合,她的纪录片完完全全就是故事,而且充满情感,她的影像,往往都在传递她的情绪。”纪录片的现场感无疑十分重要,陈志汉说:“必须走进现场,走进生命的背后,才能看见故事,发现问题,予以正视。而如何把所看到的,以最接近现场的影像,呈现出来,则是导演的自我修炼。”

陈志汉担任摄影师的《寻情历险记》(2009),导演即是吴汰纴,主题是幸福与婚姻,但更根本的原因是吴汰纴想要厘清自身的情感状态,“拍完后,她逐渐意识到真正的关系是什么,也走入婚姻,现在已经有3个小孩了。”

而陈志汉第一部正式作品《My Father, My Mother》(2013),亦肇因于《寻情历险记》,里头媒人在面对多对婚姻苦众,其热情与手法教人印象深刻。唯她的双亲婚姻其实也颇有问题。陈志汉提起这一段还是匪夷所思,“媒人的家庭很幸福美满,连她的父母看起来都是,相当体面的老夫妻。有一年吴汰纴跟我要去拍他们过年回娘家吃团圆饭,但忽然就目击媒人的妈妈怒骂媒人的先生,也跟自己的老公炸开似的吵起来,当下就很震撼。”

事后媒人说,她有意愿要介入父母之间,协调他们的婚姻。陈志汉也就以纪录婚姻专家如何协助自己的父母处理59年来的相处问题,完成《My Father, My Mother》。“这部片虽然骂骂咧咧,但其实是喜剧,有很多老夫妻相处的奇趣画面。”不过最后媒人还是没有能让自己的父母不再争吵,“但她有个体悟,如果他们59年来长期都是这样相处,就已经不算婚姻问题,而是正常的相处模式。”陈志汉笑著表示,说不准这是老夫妻的保健秘方,“每天都很火热,不会死气沉沉,两个人也都很健康,很有火力。”

而更重要的是,《My Father, My Mother》获得与半岛电视台合作的机缘,“我在与他们反复沟通的过程里学到很多事,包含文化差异,外国观众需要直接的表述,镜头要能完整清晰地呈现感受等等,这些对我的作品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问起为何陈志汉并没有如吴汰纴般将自己引入镜头中?陈志汉想了一想,回应道:“导演有没有在镜头里,根本没差,最终他的作品都是处理个人的疑问与世界观。我在拍摄过程里也一直在问自己问题,比如我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体与生命,又或者如果是遇到接近无效医疗的可能时,我该怎么办?毕竟,生死是由不得我们决定的。我的电影也都会逼使我必须有意识地面对。”

纪录片《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
纪录片《那个静默的阳光午后》。

看见与理解他人的真实

《一念》分有两支主线,一个是纬纬与他的妈妈,一个是吴育政医师和刘进育。“拍摄到中期的时候,其实,”陈志汉不讳言地讲白:“我也很绝望。因为纬纬的妈妈和进育看起来都没有机会,他们好像就是会一直这样,直至死亡降临。”

唯后来发生转机,“进育这边是他自己找到义大的杜院长,吴医师也去找他商谈,发现未来也许真的有机会,两个人都很乐观。”陈志汉表示,刘进育从一开始拍摄说好想去死,最后变成至少有一个期待。“纬纬呢,是妈妈终于拔管,然后辞世,他也变得比较轻松,开始有自己的生活。”人生始终要继续,陈志汉也跟著被摄者一起认识更多,而或许生死真的无须看得那么重。

陈志汉觉得拍摄过程中最有意思的变化是吴育政医师,“他最早是会直接说,进育躺在那里,就像是活在地狱。而且会勉强进育去做各种奇怪的事,例如推他去晒太阳。但随著两人的关系建立,情感的因子加入,吴医师就再也无法那么笃定。”

陈志汉的眼神也像是有午后的阳光洒入,“最理想的医病关系,就像后来的吴医师与进育。他们满常聊天,医生能理解病患的人生,也才能明白他们的痛苦,会以病者为主,思考什么样对他最好,而不是那么简单地判断治不好就是无效医疗。”
“我喜欢的讲故事方法,是在旁边观察与纪录。我想要将镜头对被摄者的干扰程度降到最低。”陈志汉甚至不会让被摄者知道究竟有没有拍,他们越是以为在聊天,就愈是自然真实。

“我想,并没有完全真实这回事。人只要一出门就会不自主地进入扮演,就会变成某种角色,更何况面对镜头。”他竭尽所能以影像纪录去贴近现场的真实,说出一个真实的故事。陈志汉诚恳地讲道:“我没有进行任何改造,我就只是在现场,把我所看到、感受到的呈现出来,拍出被摄者原本的样貌,再冷静理性地思考背后的原因。”

而最好的回馈,除了可能产生不同意见的沟通与讨论外,就是被摄者觉得纪录片中的自己和他们的生活有著一致性,甚至有时候某些细节会让他们重新发现自我。他语重心长:“每个人看到的真实都不一样。谁最接近真实的核心,真的很难说。但重要的是你有自己的真实观点,可是,能不能同时也理解别人看见的真实?”此所以,陈志汉作品并不猎奇或煽动,他保持著静默,只是凝视真实现场。他在乎的是人为什么而活,人为什么变成后来的样子,人在想什么。

陈志汉对纪录片有不可剥夺的热情,或者说追寻真实的意志力。陈志汉始终都在追问,生命究竟为何物。“我的纪录片是中性的作品,希望可以让更多人思考与感受。”他如此总结。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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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些纪录片和独立电影都是因为端的文章才去看的。感谢端~

  2. 現在已經有「預立醫囑」的辦法了。去醫院掛號,本人,家屬與院方的一位醫生,護理師,與社工約談簽約,健保卡做註記。病危臨終時就照著辦。醫院傾向更多的無效醫療?無效的醫療健保恐怕給付不足,醫院不見得賺得到什麼錢。醫生過勞,也不見得願意做。另外家屬可能因為不捨所以不肯放棄,並不知道無效的醫療可能會延長病人的痛苦。或者有其他的原因,例如遺產分配的問題。作者恐怕該多做點功課,不要妄下評論。有點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