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刚刚过去的2019年,这个世界大火,烧得比以往更甚。2019年亚马逊雨林的火情比2018年增加了75%、印度尼西亚2019年因大火造成的毁林在9月底已经超过了2018年的总数……严重的火情在美国加利福尼亚、俄罗斯西伯利亚、黎巴嫩都有发生;当然,还有澳大利亚自2019年9月以来空前的森林大火季节。
科幻作品常常用一些极端气候事件为背景,或是作为未来世界的一段“历史”。我们正生活在这段“历史”中吗?今天的灾难新闻,会是明天的“临界点”吗?生活在远方灾难现场的普通人,又是怎样应对近在咫尺的威胁的呢?端传媒将陆续从澳大利亚发出围绕森林大火的系列现场报导。这是第一篇,我们走进了悉尼一旁的蓝山公园,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在林中的大火。
“不论如何,还有家回,就够幸运了。”澳大利亚悉尼(Sydney,台译雪梨)蓝山公园布莱克希思(Blackheath)镇的一名消防志工莎琳(Sharyn Mclntosh)打开大门迎接我。
自2019年10月开始在澳大利亚各地的天空中,可以看到不时勘查火势的直升机,及投水弹及撒下粉红色的挡火粉状阻化剂的大型飞机呼啸而过;消防车及救护车的警铃在不时地在街上大声作响,路上不断地会看到刚下队全身沾满灰烬,或正要出勤的消防队员。用莎琳的话说,“就像战争一样。”
莎琳的家位于蓝山国家公园,被树林包围,绕过道路封闭的路障,不见尽头大片黑炭般的土地,焦黑的树干上连一片枯黄的叶子都没有留下。走进门能看到屋子里布满了充满大自然气息的设计及平和的氛围。只是,这和房外有如被炸弹轰过的焦黑土壤、被高温熔毁的水塔、只剩下石柱的大门有着强烈的反差。
这是因为,就在几周前,莎琳自己的家,被十米高的大火包围了。
大火以“龟速”越来越近
莎琳清晰地记得当时每一个闪过她脑海的念头——
“事发时是2019年12月21日当地时间晚上7点,夏天应该还要很亮的天空,却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遮得漆黑有如半夜。当时有两辆消防车,另一队的小队长看着我说:‘这个火势,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记得自己在非常吵闹的火焰中大声地喊叫,要队员们带车撤退,否则我们连车都可能不保;消防车在这个特殊时节是很珍贵的资产,当全澳大利亚都极需消防资源时,少一辆消防车,就是少一个灭火的希望。当时家里原本要来灭火的水塔都毁了,我跟丈夫和儿子说,快找个不会被火焰灼伤的地方躲起来。”
她带着自己的小队开着消防车,连水管都来不及捆好就赶紧逃离现场;然而另一队的消防车来不撤离,只好全队躲进车里拉下内部的隔热防火布,开启车外洒水系统,祈祷安然度过危险。
早在2019年12月初在蓝山国家公园北边的 Bilpin 镇救火时,当场看见挡不住的火烧进住宅北边的山谷时,莎琳就知道,自家终究难逃魔掌。
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从2019年9月开始横扫全国,以昆士兰、新南威尔斯、及维多莉亚州东北部最为严重。根据澳联社的统计,截至2020年1月14日,全澳大利亚已有近两倍韩国国土面积的森林被大火影响、损毁2000多间住宅、至少29人死亡。
悉尼西边60多公里外的大蓝山国家公园区,便是新南威尔斯州的主要大火现场之一,此区的火从北边的沃勒米国家公园(Wollemi National Park)在2019年10月26日一个闪电在森林中起火,因着长期干旱的助长下迅速向四周蔓延。
莎琳曾是一名平面设计师 ,在 2013 年的蓝山国家公园森林大火后决定加入新南威尔斯州的“郊区防火组织”(Rural Fire Service,以下简称RFS),她的两个孩子也各自在十六岁时加入。
新南威尔斯州的RFS是全世界最大的消防志工组织,函括了超过两个日本国土大小的面积,占了百分之十点四的国土面积。这个组织有着谦逊的缘起,在十九世纪期间,还不存在有组织的消防员,一般民众被迫得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土地。
为了因应几场火势猛烈的森林大火,当地政府于1900年11月在新南威尔斯州南边的 Berrigan 成立了第一个正式的消防站,这个消防站也成为了RFS第一个有正式纪录的最早起点。如今,占RFS大多数的志工,不是已经退休的老年人,就是才刚毕业还未有正职及家庭的年轻人。许多RFS站内的消防志工的平均年龄超过65岁。
目前,新南威尔斯州有两个消防系统,一个有薪隶属州政府的消防员,另一个便是 RFS。RFS的消防队员皆是受过训不支薪的当地居民,他们在这次面积广大的森林大火救灾行动里及其重要;不只因为他们带有在地的知识,了解火势历年来随着地形和气候的前进方向,也就着本身就是居民的关系,能够迅速地接触社区,尽速开启救灾应对模式。
大火蔓延了几个月,渐渐的,异常成了正常。莎琳说:“有时候我甚至偷偷希望火快一点过来,那种你知道火迟早会来,却又不知道何时的焦虑,可能会在火还没来之前就先压垮一个人。”
2019年12月17日,火势已距离莎琳家约不到五公里。“我们每天看着火与住家的距离及位置,我感觉火以‘龟速’越来越近;生活还是要继续,却又不知道何时得在现场救火......”
莎琳说,本来在12月17日当天,RFS就已经对所在的布莱克希思镇发出的森林大火警告,但实际上,到4天后,大火才扑及有人居住的区域。莎琳说:“在火还在森林深处烧的时候,你其实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它与你够近的时候,才有办法做出行动。”
莎琳说,虽然这次的森林大火波及范围大大超过 2013 年蓝山的森林大火,但2013年时速高达近一百公里的风的助长下,在短短的两个小时内烧毁两百多间的住宅。
“今年的火没有之前快,还有时间可以准备;但当天从后院看到火到判断火势过大必须撤退之间,其实不到半个小时。”
即使莎琳全家在之前早已把家准备好,从把水塔装满、将消防用水管及打水马达备齐、清理屋顶及周遭易起火枯枝叶等以面对森林大火的威胁,仍敌不过来势汹汹从树林里窜出的火焰。
莎琳决定从自家撤离之后的两个多小时,没有任何来自家人的消息。
“队员中途不断关心我,但我们正在抢救另一个家,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后来我跟他们说:‘不要再问家是否还安在?现在的我没有办法,也不想知道。’”当时,她相信家人仍然安全,但家已被火吞噬。“绝对不值得为了抢救自己的家,而置其他人的性命于危险。”
这句话她说地斩钉截铁,她也表示,RFS出队有一个准则:不把同一家人放在同一小队,且不同一时间出勤,以确保风险降至对低。
当晚近10点钟,莎琳终于收到儿子传来的信息说房子仍在,人也安好,但周遭什么都没有留下。“火势虽然大且猛,但也许因为速度快,房子本身不是易燃的石建材,虽然内外部都是呛鼻的浓烟,所以很快就通过了,没有伤到建物主体。”
“当时我女儿人正在堪培拉,不能够在现场让她焦虑到快要疯了!”她在当天晚上11点返家,已经断水断电,污水系统损坏,连厕所都不能用。隔天他们搬进镇内的一个朋友家,而 莎琳则继续出勤,五天后,才暂时得以休息。
“可能是因为危险在前,肾上腺素分泌旺盛吧;在这种特别时节,虽然大家都很累都想家,但没有一个人想让别人失望。为了整个镇的安全,每个人都继续战斗着。”
“不能靠自己撑下去的时后,动物会来找人类的帮忙。”
在蓝山最大的 Katoomba 镇,48岁的特蕾西(Tracy Burgess)抱出了一只才几周大的小负鼠(Possum)孤儿,说“在大蓝山地区,最常被通报救援的动物是负鼠和鸟类。”
这天山上起了大雾,我在能见度不到二十公尺的早晨开进一条蜿蜒狭窄的路,一番曲折,才到了特蕾西独自居住的住所。住所前堆满了各种大小的笼子及喂食野生动物用的蔬果,包围主房的长廊上被一个又一个的笼子包围着,难以找到容身及前进的缝隙。特蕾西推开门领我进入,里头又是堆着满满的笼子及动物救援用的各种用具。“抱歉,家里像被炸过一样得乱。”
特蕾西说,每一种野生动物救援都有其特殊的地方,所以必须要通过个别种的受训领有其证照才能够拯救其种动物。已拥有几乎所有澳大利亚原生动物的救援执照的她,正在把后院改辟成一个可以让较大型如袋鼠的动物救援空间。
特蕾西的正职是蓝山市镇会的行政主管,自2016年加入澳大利亚最大的野生动物救援非政府组织 “野生动物信息救援与教育服务”(Wildlife Information Rescue and Education Service,以下简称WIRES),现为蓝山分部的统筹及设备组长。她说,“有时候,也会趁中午休息时离开办公室去接受伤的动物回家再赶回去上班。”
WIRES自1986年3月成立,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一个政府或非政府组织能够对多因人类行动而受伤的野生动物作出行动。如今,WIRES有共超过2500位志工及28个分部,每年接获约17万通知需要救援的来电。通常,每个月都会有约莫几万人进入 WIRES 网站寻找相关信息,然而仅仅在2020年1月的第1周,因为森林大火的关系,就创下了超过一百万的点阅率——这次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也唤起了民众对于生态保育的强烈意识。
WIRES 并没有自己的动物救援中心,每一个志工的家就是一个动物救援中心。目前蓝山分部共有136位正式登记志工,长期有在行动的核心志工约30至40位。
当有人发现受伤的野生动物并拨打 WIRES 的救援专线后,总部会把动物确切的暂居位置例如某私人住宅或兽医院标记后上传至网上系统,各地的志工便透过这个网上资料库来点选可以接下的动物。由于志工的私家住所就是被救援动物被安置的地方,总部会不定时地拜访以确认整体有达到中心的标准。志工也必须定期施打野生动物相关的狂犬病疫苗。
特蕾西说,通常在天气好人们愿意出门的日子会是接到最多动物救援通知的时后,因为受伤的动物要被人看见,否则我们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
“许多人以为这次澳大利亚大面积的森林大火,会有数量庞大的野生动物需要救援。在某些地区可能是真的,但其实以大蓝山国家公园区来说,延烧至今,有纪录在案的,只有12只。”特蕾西推断有两种可能,一是动物救援必须要有人在现场发现,森林大火的危险让人在第一时间无法进入需要现场;二是可能阴延烧面积过大,动物在能救援之前已死亡。
悉尼大学自然科学院的迪克曼(Chris Dickman)教授表示:“要一个确切到底有多少生物死亡的数字是不可能的,但我毫无疑问地保证有千亿以上的生物受到波及。”迪克曼使用了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在2007年针对澳大利亚新南威尔斯州,因开发清地而受影响的野生动物报告数字为基础,乘以现在目前已超过18万平方公里的受火灾影响的面积来做估计。
特雷西成立了一个在蓝山的积极救援小组,开启在森林内部及住宅周围设置食物与饮水站的社区行动,并在某些地方设置了摄像机追踪。她解释,“不是所有食物都可以拿来喂野生动物,但是放置饮水是我们一直鼓励每个人都可以做的。”
她解释说:“通常我们不会鼓励一般民众主动喂食野生动物,因为那会影响他们原先的野性及饮食习惯;然而这次的森林大火面积及强度令人担忧,所以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破例鼓励民众采取适当的喂食方式以帮助野生动物的生存危机。”
“虽然一开始前几天没有什么动静,然而一周后就开始有动物前来的纪录。”不只在蓝山国家公园,新南尔斯州内的许多国家公园也从2020年1月开始用直升机空降“萝卜雨”到受到大火波及的森林里给需要的野生动物们。
特雷西边说,一台从悉尼市区东边开来载满各种某超市捐献蔬菜的小货卡驶进,她和司机两个人连忙将食物搬到家门前。
这次大火中,特蕾西有一次跟着 RFS 消防志工进到被火包围的森林中,抢救一只袋熊(Wombat),那是一只年轻的女袋熊,躺在森林因火势而干热的地上,血从鼻子里流得满身。另一次,特雷西救起了一只双手臂严重灼伤的负鼠妈妈,袋子里还有一只还处于泌乳阶段的小负鼠。
“负鼠进食需要用到双手,但因为双手严重的牠造成进食困难,那时我每两个小时就亲喂一次。一天因为发现牠被烫伤结痂的双手似乎有些异样,我带牠去给兽医检查,过没多久对方来电说他们发现伤口底下的状况超出原先预期,判断除了继续痛苦之外没有康复的可能,问我是不是愿意让院方进行安乐死。”特雷西摇着头皱着眉说,“那是我做过最难的决定,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哪!”
几乎每一种野生动物,从被安置到野放都要历经数月。特雷西家中目前有10只左右被救援的澳大利亚原生种负鼠。以负鼠来说,从安置到野放必须至少8到9个月的时间,而且得知道这只负鼠原先的位置才能够进行原地野放。
特雷西说,救援野生动物与对待家中宠物最大的差别,就是人类在牠们的世界里不该是安全的。特雷西带我一笼又一笼的看被安置的负鼠们,一个笼子里就只可以有一只动物,却看不到原本以为人与动物之间亲密的互动,甚至在她在查看其中一只负鼠时,对方发出了警告不要打扰的声音。“我与牠们天天相处,却必须在情感及技巧上保持距离,所以每当我喂食或想触碰牠们时被攻击或龇牙,我都会说:‘好家伙,要怕我,这就对了!’”
特雷西以她的经验观察表示受伤的野生动物,经常在知道再也不能靠自己撑下去的时后,会前来找人类的帮忙。“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通常会在自己的家门前发现受伤的野生动物,牠们相信人类。”她说起这里,眼中泛着泪光。这是她多年来做野生动物救援最深刻的体会。
“除了把灾难视为一个新开始的希望之外,你别无选择。”
若是大火烧到自家,特雷西也早就想好如何带着动物退场,所以一直不太担心,直到2019年12月31日跨年那天,火终于烧到她家巷尾时,才突然有了真实感。
“我看着五十个装着各种动物及相关救援器材的笼子,立马坐在地上哭了,怀疑自己是否有办法只靠自己的力量把这些东西装上卡车,确保动物们的安全撤离。”虽然最后火势在威胁到她住宅之前就被控制住了,但当时的感受仍历历在目。
在与许多身处在这场森林大火战争中的蓝山居民谈话过后,却没有一个人有提出过离开蓝山的念头。“即使有人预测未来森林大火的时间及强度会越来越高,仍然不减我对这片山林的爱,反而是让我想更努力保护这个对我来说是家的土地。”差点失去自己房子的莎琳说。
比起其他的自然灾害,火的难以预期及对气候的敏感性很高,造成在救火上相当高的的不可控性。莎琳认为治本的方法便是对森林大火知识更多的了解。“你越知道‘危险’长什么样子,就越不会害怕。”
“你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难过,除了把灾难视为一个新开始的希望之外,你别无选择。”莎琳说。只是,灾难还未过去,希望似乎还尚未到来。
年近70的莉兹(Liz Benson)是中学自然科退休老师、蓝山国家公园教育推广员,也是 RFS 三十年的资深志工。她表示,长期的干旱是造成2019年澳大利亚森林大火如此严重的重要原因之一。“干到连空气都因为一点点尤加利树油散漫于中而烧起来。”莉兹说,通常土壤的湿度在30%以上并不会起火,然而去年测到的平均值是剩下不到5%。
大悉尼区包括蓝山的限水政策已在2019年12月初升至二级,当地不允许使用水管及洒水系统浇灌花园。根据澳大利亚气象局在 Mount Boyce 侦测站的纪录,蓝山的平均降雨量是961厘米,然而2019年只有708厘米。2019年的最后一季的干旱特别严重,季平均249厘米的降雨量,在2019年11月只有26厘米,及12月几乎不存在的0.4厘米。
同时还夹带着破纪录的高温,同一个侦测站在2019年12月21日测到37.5的高温(海拔1093公尺)。2019年12月在蓝山就有9天超过30度,这个数字在过去只有平均2.2天。2019年是澳大利亚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平均温度比1961-1990年的平均温度高出了1.52C。
莉兹说,“以国家公园为保存自然遗产的角度来说,适当实施‘慢火清地’(Hazard Reduction),以小火把地表上容易起火的植匹除,才不会容易因闪电起火后延烧过大。”但是,近年来因为干旱及强风等极端气候现象,越来越难找到适合的时间做为减少引发森林大火的“慢火清地法”。
动物的生存与植物息息相关,许多在地动植物的保育团体已经展开了抢救及复育的行动。许多澳大利亚原生种植物需要以火延种,西悉尼大学的生态学家辛格(Brajesh Singh)说:“然后可能会花上数十年至一个世纪才有办法恢复。”
“而且恢复的比例及情况也非常依赖未来是否能有稳定的降雨量。”
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高危险季节会一直持续到3月,对于才1月中旬的现在,面对森林大火的威胁,人们还是不能松懈。目前,火势已从新南威尔斯州的东北、中央海岸区、南海岸区、一路延烧至澳大利亚最高峰的柯修科斯山国家公园(Mt Kosciuszko National Park),与维多利亚州边界处的火势逐渐合体,成为既悉尼中西部含蓝山国家公园之后,人们口中的第二个巨大“火怪兽”(megafire)。
但是莎琳并没有放太多的心思去担心未来。“担心通常不会在我心里停留太久,我专注的是如何先解决眼前的问题,然后以朝向未来地去工作。”
不论是大火之前、之中、还是之后,对于莎琳,这就是一连串对现状评估然后做决定的过程。目前,在蓝山公园,森林大火带来的危机已经处于已控制的状态,但面对一系列极端气候,应该怎样评估和做出怎样的决定?全澳大利亚都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写得很好
這篇受訪者挑選的很好,看到民間自發的努力和對自然生物的維護令人感動。
到現在仍有人不相信氣候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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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可真有一手,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