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曦茵有时能说出对方想说的话,或者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我会花力气去观察我生活中遇到的所有人和事。我有时不是很敢透露我有这个观察细节的习惯和能力,”她笑说怕别人会“害怕”,“例如同事之间相处,可能对方做某个动作,我已经知道下一动作我要递什么东西给他。”
为什么他会选择穿这件衣服?为什么她的坐法是这样?
“我是一个很需要观察、很需要储备,很需要一个大量嘅资料搜集或者研究的人。但这些资料搜集未必是很具体地去访问很多人,反而是一些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观察或者分析。”这种“研究”,包括观察身边人的行为模式,思考他们言行的原因,也包括一定的代入、想象,甚至“角色扮演”:“就是代入对方、或者代入某一个时代的人,去想像。”她说。
“我脑海里面有个百子柜。”麦曦茵这样形容她自己的创作模式。
她的第五部作品《花椒之味》同样如此创作。
在此之前,她作品叙述的主题大多是青年人之间的暧昧恋情与生活状态。这一次她转而挖掘亲人、世代之间的情感,出来的成品,有影评以“感情细腻,细节通感,真实有趣”来形容。当中有不少家人之间的交流甚至争吵,令不少观众觉得历历在目,仿佛就抽取自他们真实的生活当中。这种真实与细腻,正来源于她大量的储备。
这种观察习惯已经融合进了她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可能我刚刚跟你聊着天,我也在代入想象某些东西。”
“比如你为什么要点一杯yogurt呢?除了天气很热这个原因之外。”她看了看桌子上我面前的那杯饮料,笑说,“就我会去假想某些人的生活,或者假想为什么会做这个选择。”
这些所有观察和想象凝成人间细节,放置在她脑内的百子柜中。“里面有好多不同的人设,他们在不同的家庭成长,他们的背景和遭遇都不一样。”
然后当需要创作一个故事的时候,她就打开她的百子柜,从不同的抽屉中取出她需要的元素,如同配药一般,调配、烹制出一个个人物,和他们之间的相处。
麻辣的诞生
《花椒之味》中的如树、如枝、如果三姐妹,和故事中所有与她们基于血缘、情感、社会关系产生羁绊的芸芸众生,都是这样诞生。
故事改编自作家张小娴的小说《我的爱如此麻辣》,原书讲述女主角与远在非洲的青梅竹马男性好友通信,讲述自己在香港的生活:父亲去世后,她突然多了两个来自大陆和台湾的姐妹以及一间火锅店,而好友也以自己在非洲的见闻交换,原本是书信体互诉衷肠。
麦曦茵对文本做了一个比较大的改编。非洲男友那条线被大刀阔斧地砍掉,钟镇涛饰演的父亲在影片开头有中秋节舞火龙片段,很快便由剧情交代他病发身亡,女儿郑秀文操办丧事时,才发现风流父亲藏着另外的电话,联络他在重庆、台湾分别留下的两个女儿。她根本不知道两个妹妹的存在,而她们来到香港参与丧礼之后,才开始互相认识、了解,共同学习经营父亲留下的火锅店,却面临另一个谜题:父亲的秘制火锅底料没有留下秘方,底料却越用越少,她们只好不停地试味,不停探索父亲的过去。
“这个故事我有一个挺想明确地去表达(的主题)。”麦曦茵说,这三姐妹分别代表不同的地域、年龄层、价值观的女性,但她们的共同点,是她们的原生家庭并不健全。“透过这个改编故事,我想去探索女性在原生家庭不健全的状况下,会影响她自身的价值观、怎样看两性的价值观,以及怎样看待婚姻、家庭,从而在成长的过程里面如何去自我确立。”
三个主角都有一个必须面对的家庭关系问题。郑秀文饰演的大女儿,记恨父亲曾经抛弃她母女,心结到父亲死去都未曾解开;台湾二女儿赖雅妍随着母亲改嫁进入另一个家庭,但母亲对父亲的怨恨、乃至对她事业的不理解从未消解;重庆的三女儿李晓峰在母亲远嫁后与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却总想着要为她另觅归宿。
“电影里面,这三个女性其实是70后、80后、90后,她们来自三个不同的城市,而她们的成长中本身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伤,就是爸爸抛弃了她们,这是一个共同的阴影。”麦曦茵说。“在自己父亲或者母亲的缺席中(其中重庆的三妹成长中也有母亲的缺席),这一个成长中很含糊的记忆中,有一些东西植根在了她们的心里面,就是觉得自己是被忽略的那个,或者缺乏一些被认同。”
她以电影中来自台湾的二姐如枝为例。如枝跟随她的母亲生活在台湾,是一名职业撞球手,有她在运动上的职业追求。而她的理想去得不到母亲的认同,母亲更希望她找一份正经稳定的工作,因而母女之间常常冲突。“她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就是她在她们的相处之中觉得不被认同,那是一种上一代人与下一代人之间的不被认同。于是她有一种寻求……”麦曦茵解释,如枝选择向外寻找她的父亲,一个距离她很远的父亲,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与慰借。这个远在香港,未曾陪伴过她多少成长的父亲,却十分支持她的事业,会追踪她的比赛直播,录下她的表现,为她加油呐喊。
这种向外寻求慰借,本身就是一种你会经常在离婚家庭、情感分裂家庭的小朋友身上看到的习惯。麦曦茵解释说。
而郑秀文饰演的如树,则因为曾经遭遇父亲的抛弃,一直对后来回到她生命中的父亲冷漠且抽离,一直到他死去都未能揭开心结,而同时也充满对男性的抗拒。麦曦茵说她用了两条副线去表达这一点。
原书中的爱情故事,在电影中被简化成两个配角,分别是刘德华饰演的前男友和任贤齐饰演的医生。“当如树去和男性相处的时候,很容易去回避任何与父亲可能重叠的男性,因为她被植根了一种对男性的抗拒,所以一旦她看到一些父亲特质的假想或者投射,就会很害怕在她的爱情对象中面重覆那些特质。”
在母亲得了绝症之后,父亲回到她们身边履行照顾的责任,反而让她后来警惕这种“滥情、扮好人、以负责任之名去矇骗或者伤害身边人”的人。“她很害怕一些有承诺但无爱的关系”,麦曦茵说。
正因为有了这些可以想象的面向,在接触了以爱情为主线的原文文本之后,麦曦茵认为故事中对她来说更有力量的部分,是能讲出什么是爱。“爱与不爱之间,其实有很多种可能性,某一程度上,是另一种平行时空。”
当三个互相不知对方存在的姐妹在父亲的见面时,可以想象这个场面会多么有戏剧张力。麦曦茵可以让三人矛盾重重,但她并没有这么处理。“她们各自面对过一个被抛弃的经历之后,其实她们可能会很仇恨对方,或者很不相信对方,但同时她们也知道,其实是可以面对对方的。”
麦曦茵更愿意去追溯这种可能的不满与怨恨的源头,也就是她们的上一代。
百子柜中收好的真实
电影中如枝与母亲曾因为如枝的撞球事业争吵,母亲说以为孩子打撞球“只是玩玩”,没想到女儿认真把它当工作;而如枝则反驳,“我没有把它当工作,我把它当事业。你没有事业你不会了解。”
麦曦茵说,如枝讲的前半句,她确实在现实生活中对母亲说过,但是在完全不同的一个普通聊天场景中,一句开玩笑的说法。而后半句,则来自她对于母女争执场面的一种想象。“我知道有很多时候,当冲突发生的时候,两母女之间是会这样互相伤害的。”
但我是不会在现实生活讲一句这样的话的,麦曦茵说,就是因为我很明白,对我妈来说,最大的事业就是我。
另一段为人称道的对白,是“想”与“可以”之争,出自郑秀文与前男友刘德华当年在车中的一段对话。郑秀文问刘德华想吃什么,日本菜如何,刘德华表示“可以啰”。郑秀文不喜欢这个回答,追问他,什么是可以,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这个争执最后变成郑秀文问他,你到底是想结婚,还是可以结婚?你想不想结婚?
而刘德华回答,我可以。
他们的婚事就这样告吹了。
麦曦茵说这段对白同样源于她的生活。
“究竟是想还是可以,这个是我每一天、每一次开会都会讨论,会问我身边的同事的。你是想做这份工作,还是只是可以做这份工作?……对于我来说,与身边的人相处,或者解释某些东西的关键、逻辑时,『想和可以』的比喻是很重要的。你想过得好,跟你可以过得好是两件事;你想结婚,跟你可以结婚是两件事;你想打撞球,跟你可以有能力去打撞球是两件事;你究竟是好想做某一个电影,还是只是可以做一个电影。……”
这些生活中相处的点滴,全部汇聚成创作的灵感,融入到《花椒之味》中。“其实这个故事里面不止有这三姐妹,但同时也有爸爸、妈妈、婆婆,这些代表上一个世代的人。”麦曦茵认为,三姐妹与各自亲人的世代关系,分别代表着过去、现在、未来三个状态:“如树和爸爸之间的关系,是一个过去、无法挽回的关系。我们面对一些我们不能够改变的事实、或者创口,要怎么样面对?”
“如枝和她妈妈,就是一个现在式的关系。我们活在当下,我们明明知道我们很爱对方,一路依靠对方活到现在,但是我们偏偏不能够去理解对方。我们怎样去拆解一些累积下来、很难疏理的误解呢?”
而重庆的如果与年迈婆婆的关系,则代表着一段未来式的关系。“我们现在这一刻相处得好好的,我们很爱对方,也很明白对方,但面对未来没有对方的日子,我们怎么办呢?这里面有一种假想,婆婆会假想,我会不会在这一刻成了你的负担呢?”
自小,由于父母的上班时间较长,麦曦茵的童年记忆之一是在不同的家庭、场所之间“流浪”。“我寄生过好多个家庭……我想是从幼稚园到小学六年级?也去过托儿所啦,去过补习社啦,有被欺凌过啦,也有为了不被欺凌而欺凌回别人……”这样丰富的经历和观察,让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吵架,什么是冲突。
“我童年中见证了人和人之间很微小的斗争。我觉得人真的很容易跌入一个盲目地去想为自己辩护的状态。”她说。
然而直到她一直长大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才开始明白说话的方法有有很多种。“怎样才能不要因为一时之气、逞一时之快,去攻击、伤害对方?你最终的目的是想表达你的想法,想对方明白你的感受。但如果你尝试用一些很冲突的言语去刺激对方,令对方听不见你说的话,那你不就失去了沟通的目的了?”
说到沟通期间的言语刺激,她说起她甚至有一个记忆,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还是不说了。”麦曦茵说,妈妈会看她的访问,有时说到自己童年一些不太正面的经历,例如在补习社被人欺负,妈妈会愤怒、自责,很不开心,就像戏中的如枝妈妈一样。
而麦曦茵早已成长成了一个能更细致地照顾身边人感受的人。
保护者的角色
听见麦曦茵在言语中提及“保护”他人的时候,我追问道:“⋯⋯你觉不觉得自己在人际交往中是一个保护者的角色?”
麦曦茵笑了一下,问身边的助理,你听没听到她问什么?
“她自己这个人本身就是很照顾别人那种人。” 助理从吃了一半的饭中抬起头,“她是经理人嘛。她作为一个导演已经有很多问题都要处理,更别说经理人,要保护我们身边所有艺人,这就是她的的角色。”
她的经理人公司Dumb Youth,从2012年至今,成立已7年。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全搞错了。”麦曦茵笑道,然后又补了一句,开玩笑的。故事要从2007年她拍完《烈日当空》后说起。她与当时合作过的演员保持联络,偶然会关心一下他们接拍的作品,有时了解到一些合作形式,她认为可能会“受骗”。
例如拍完东西收不到钱,又或者作品没有年期,“要用多久不知道、怎么用不知道”,或者没有保险。“去到一个阶段,我觉得这样不太对劲,也许可以帮他们看看那些合约。”
于是大概从2009年开始,麦曦茵开始帮一些演员看合约,同时逐渐去了解他们在做什么。
她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个“小朋友”黄溢濠。演员黄溢濠已经26岁,参演过《翠丝》《九龙不败》等作品,而她依然脱口而出称他为小朋友。他们第一次见面在2008年,麦曦茵24岁,黄溢濠才14岁,参演了刘国昌导演的《围城》,在一个电影节的首映礼上他们认识了。
“过了四年之后,他自己来找我,说他好想做演员,想知道路能怎么走。他找我的的时候,我感觉到他那种迷茫和决心。”于是麦曦茵介绍他去了黄进执导的《三月六日》。
在类似这样的过程中,林耀声、岑珈其、卢振业……演员们渐渐一个个在她周围凝聚起来,Dumb Youth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逐渐成立。
“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他们的人生负责,但原来不知不觉间,生命就已经影响了生命。”麦曦茵说。
麦曦茵认为,业内没有一间公司,用这么宽松、这么纯粹的模式去跟艺人去沟通。“我们之间,无论是契约,还是利害关系本身,我们都已经将之减到最小化,就少了很多牵绊。”麦曦茵说。
“但是正因为少了好多实物的牵绊,我们精神上的牵绊就更大,我们会更加相信对方,更加明白我们做每一个举动都应该为对方着想。”
麦曦茵说,公司的头三四年,她一度完全没有抽佣金,“可能现在算平下来,我还是白干”;而公司的演员总会很主动地关心,问公司有没有收少了我的钱?叮嘱一定要收足数。这是他们公司现在的状态。如今大家都成长了,麦曦茵想将公司改名,Dumb Youth这个称呼或许应该变作过去式,下一阶段需要另一个名字。
青春不懈
以前的采访中,麦曦茵曾经谈及自己的旧作,如《暧昧不明研究学会》《列日当空》等,当时她提及,“青春”是一个她会经常涉及的议题。而《花椒之味》中的大部分角色,可能处在一个更加成熟的年龄层。但麦曦茵认为,哪怕这个故事中人物的年龄层同青春离得有些远,但故事的精神也很青春。
“我甚至觉得我妈妈还很青春,婆婆也很青春。”她说。“青春是有一种不妥协,有一种好奇,有种对于不了解的事物的求知欲望。”郑秀文饰演的如树有一种青春,她已经过了最需要去探索自己和父亲关系的年纪,甚至过往也不愿意去面对这些盲点,“但在爸爸走了之后这一年里面,她经历了一个自我的重新确立、直面自己的伤口、然后自我修复自我完善的过程,这是一个治疗。青春本身也包括受伤和疗伤的部分。”麦曦茵说。
《花椒之味》的故事中,充满了“看不透”“唔化”的人。而麦曦茵认为,这种执着也是一种青春。
“『看不透』本身,就需要有勇气,或者有面对问题的态度。”麦曦茵说,“这样你才可以挖掘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个人的电影命题,就是自我发现和自我疗愈。你要发现你的创口,然后去面对,能修复多少不到你决定,但你有没有尝试去修复它呢?『修复』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我在电影中最想呈现的一个状态。”
在电影的最后,三位主角都通过思考、探索和体验人生,最终在自己与亲人的关系中获得了某种救赎。“它可以是一个两个小时的逃离,”麦曦茵说,“但回到现实,还是要面对一些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或者大家还是有好多很多东西不明白。”
在这种与人相处的时候,拥有同理心就显得尤为重要。
“我想成为一个有同理心的人。”麦曦茵说。而怎样培养人成为一个有同理心的人呢?有可能就是通过从到大都接触很多不理他人感受的人。比如刚入行的时候,被人骂过,她就知道日后自己一定不能用这个方法去骂她的同事。
“然而有趣的点就在于,结果会很两极的,有一种是,你小时候这样被人对过,然后你长大就这样对别人;但另一种就是,因为我小时候这样被人对过,当我长大、有能力的时候,我一定不可以这样对别人。”
沟通的创伤都是有的,选择怎么对待创伤,则是自己的决定了。
看到郑秀文在大坑街道上对着老爸背影喊"老豆"时哭了,尤其是看着老爸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那种亲人逝去后的想念、释怀、追悔莫及真的触动到我。中秋节前看的,影片里舞火龙的镜头很梦幻绚烂,联系起这个九月的香港,有些小小的伤感。
很好的專訪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