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王超华:我不是秋瑾,我是你们的一分子

自37岁开始流亡,三十年来,王超华不停歇地追问自己:要怎么解释整个运动你都在,最后却没有死在那儿?那一天之后,你是谁?她也不放弃地追问沉默了的人:当初我们上街的时候,不是同样的吗?你们承认这是政府对我的迫害,这不够呀,你要承认我是你们其中的一员啊!
王超华。
六四·三十年 六四周年 大陆 政治

为了逃亡,王超华做了一件她最不喜欢的事情:向别人证明她是“王超华”。

在1990年被香港黄雀行动营救之前,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中国公安故意放的诱饵,她必须证明自己“于1989年4月代表研究生院参加北京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常委会,并担任常委、副主席”,证明自己是“六四天安门事件后,于二十一名通缉学生名单中第十四名”的那个王超华。

逃亡30年后,2019年的台北,王超华向记者回忆起这段经历:“1990年的春节过后,北京已经解除戒严了。对方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王超华,那就让我写一封信,给在美国留学一个朋友。写得好家常,但非常具体的小事。我给她写了,上次我孩子出生的时候,因为妳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妳就把那张小木床送给我了。这小木床相对来说体积大一点,她不会忘记,又是我俩才知道的事情。信辗转送到她手中,确认了我是王超华,就不让美国那边跟我联系了,要切断关系,因为线索越少越好。接下来,香港那边(黄雀行动)开始跟我联络了。”

我确实不是一个小人物了。我开始体会到作为一个政治符号而生存的痛苦。在那半年多里,对每个可能接触我的人来说,附着于我的政治标签的意义都远远大于我做为一个个体的其他意义。

“去坐火车的时候,我问,我能不能再去天安门广场看一眼?接我的人说,不行,太危险了。我路上往广场的地方远远看了一下,好像还能看到一点点。天安门有灯光,就能看到一点,就是最后一眼。”

这也是当时37岁的她,抛下孩子与家庭、望见故乡的最后一眼。她原本没有打算流亡,甚至多次想要自首入狱。牵绊住她的,是在六四之后这段日子里,曾收留她、藏匿她的许多普通北京市民。若真入狱,这些普通人可能遭到比她自己更严重的打压。回望天安门最后一眼,流亡,就此开始了。

在台湾出版的新书《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六四30周年祭》中,她写到这一次人生转折的关键意涵:“我确实不是一个小人物了。我开始体会到作为一个政治符号而生存的痛苦。在那半年多里,对每个可能接触我的人来说,附着于我的政治标签的意义都远远大于我做为一个个体的其他意义。”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六四30周年祭

出版日期:2019/6/4

作者:王超华

出版社:渠成文化

把小孩哄睡再上街,却成了学运领袖

书名“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来自《国际歌》歌词,也是89年天安门广场上广受学生传唱的抗争主题曲。历史是慷慨激昂的主旋律,王超华是当中踌躇而充满意外的中低音。八九六四是王超华人生参与的第一场学运,当年她已经37岁,还是一个孩子的妈,与她同场的同学们仍是20几岁的大学生。

1980年代的中国,每一年都有学运,在北京做学生,抗议是家常便饭,但王超华没有参与过。和年轻一代不同,出生在50年代的她完整经历过文革,曾热烈参与过革命,甚至积极与被打成“黑五类”的父亲王瑶划清界限,直到见证革命与理想最终的幻灭。“我觉得我整个被政治欺骗了。”

王瑶

王瑶(1914-1989),王超华的父亲。生于山西平遥,文学史家、北京大学教授。1951年发表《中古文学史论》,被公认为研究汉魏六朝文学的里程碑式著作;1949年后中国实行高校教学改革,王瑶转而投入新文学研究,并于1953年出版《中国新文学史稿》(下称《史稿》),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之一。
文化大革命期间,王瑶因在《史稿》中对胡风派作家评论正面,1955年于《文艺报》公开检讨《史稿》,从此该书停止出版。1966年王瑶家被红卫兵先后抄家,直至1977年文革结束后,王瑶得以重新投身教育,晚年参与编撰《中国大百科全书》、担任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大力扶植青年学术力量。1989年底,病逝于上海。

文革结束后,王超华一度失去人生方向,“算了,想说过我自己的小生活吧!”她开始恋爱、结婚、生子,人生目标就是先把自己调回北京,再千方百计将做工人的先生从外地调进北京。王超华原本的专业是土木工程,但为了陪先生考大学,她又开始自学,以助理工程师的身分参与考试,走上文学之路。改革开放之初,外头风起云涌的政治讨论,几乎与她绝缘。

直到她1987年考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系硕士班,又在《光明日报》辖下《博览群书》杂志担任编辑,一步步,走进了文化舆论场的中心。

“社科院的学生们有特别强烈的文化菁英意识,认为明天的文化菁英就是我们,同学们都是野心勃勃。”1989年,是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带着强烈文化使命感的同学们相约写一本《文化与社会》,文学部分分为两块,王超华负责近代文学,另一位男同学写古代文学,“当时做书啊、搞文化都是特别热的事情,大家都觉得自己可以参与、可以做很多事情。”

在这样的氛围下,八九学运揭开了序幕。气氛很热烈,尽管北京进入交通管制,但没人觉得有什么危险。王超华觉得,自己整个八十年代都没有上过街,这一次,可以见证了。在学生占领天安门广场的第一天,她把小孩哄睡之后,“开始套毛裤、毛衣,准备出门”,当天晚上去了广场,清晨还是跑回家,“因为要把小孩弄起来去学校”,然后再回广场。

她说:“记得我碰到一个同学,他还说七六年(天安门学运)自己来不及拍照,这次一定要拍到照!大家的感觉是与有荣焉,没人想过,会有这么惨烈的结局。”

1989年6月1日,柴玲、封从德、张伯笠、王超华、王丹、李录召开记者会。
1989年6月1日,柴玲、封从德、张伯笠、王超华、王丹、李录召开记者会。

“柴玲是民主女神,我是幼稚园老师”

从没参与过运动的王超华,如何第一次上街就成了“学运领袖”?

她回忆,广场上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生不多,大约只有四十人,坐两排就没人了,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人数不能相比。“到了要各校开会的时候,吾尔开希拿大喇叭说请各校派代表,我就说咱们要不要也派个?他们就都看看我不说话,我就说那我去听听,回来给大家传达讯息?大家就说行啊你去吧。然后就再没有出来了。”

在广场上,王超华认识了柴玲。她回忆,柴玲当时“马上就带着我去会议室敲门,跟大家介绍说『这是社科院的!』”

因为比其他学生年长不少,让王超华在学生组织之间出入时常遇困扰。比如被纠察队的男生反覆询问身份,“一次他们用英语问了一句非常简单的英文,类似who are you这样的句子,我用英语回答,他就放我进去了。”那个年代的北京,会说英语,已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标志。

通过了这些看似儿戏的考验之后,王超华逐渐靠近学运决策核心。“我开会讲,你们都提北大、清大,那我们这些小院校怎么办?”会议一结束,马上有好几个“小院校”学生过来围在王超华身边说话,她立刻有成“小院校代表”之势。决策群眼见如此,便来征询王超华担任干部的意愿,“他们说刚好有一个常委退出,不然推荐妳当常委,妳愿意吗?我就很兴奋,说我真的可以当吗?”学运开始没几天,无畏的“小院校代表”新兵,就这样成了北高联的常委。

她回忆,自己和柴玲作为组织中唯二的女学生,“我们满足了那些男生两种不同的想像,柴玲是一个单纯的民主女神,有信念、有理想的少女,身材瘦小,绝食起来又很坚定。我呢,因为比他们年纪大很多,就好像幼稚园老师这样的。开会几个小伙子吵架,我说话他们会听,会表现出一点理性,我觉得是很有用的。”

王超华曾在1990年一篇文章中,记录当时对王丹的印象:“我还记得王丹像运动员临入场时一样跃跃欲试的神态。那是在去国务院信访局递交请愿书的路上,王丹和郑旭光安慰我这个比他们年长十余岁却毫无临场经验的领队,胸有成竹地表示,应对的事他们会帮我……每逢这种时候,我常常会生出一丝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也许确实是岁数太大了些,跟不上这些年轻人了。我能感觉到,他正是这一代大学生的代表,成长在开放的年代,有机会接受吸收各种不同的新思想……”

事隔三十年,姐弟情谊仍然未减。2019年,在王超华的台北新书发表会上,王丹担纲主持人,介绍王超华时,便说,“我跟王超华当年老吵架,指着鼻子吵的那种,吵得可凶了。奇怪,我说她年纪大我这么多,怎么也不让我着点!”王超华在一旁依旧无语微笑,既不辩驳,也不屈服。

和曾在广场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们的情谊,建立于运动,更建立于此后30年,共同的背井离乡。6月4日凌晨,天安门枪响,王超华与其他许多现场的运动领袖、干部,一夜之间成了通缉犯。

1989年6月1日,示威者在天安门广场弹吉他。
1989年6月1日,示威者在天安门广场弹吉他。

“要怎么解释整个运动你都在,最后却没有死在那儿?”

1989年6月13日,北京市公安局发布21名学生领袖的通缉令,王超华名列第14位。一听到通缉令,王超华便开始躲藏,一开始,她躲在与家里有关系的朋友家中。由于担心戒严部队挨家挨户进行搜捕,朋友们紧张讨论对策,甚至说到要给冰箱做个罩子,让王超华躲进去。王超华也想参与讨论,却被朋友制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妳别摆那个北高联召委的样子了,妳还以为妳读书人真的什么都知道?”

乍闻此言,王超华非常错愕,“我想,所以现在我就不是北京市民的一分子了吗?从此以后就是『学运领袖』、『知识分子』,我以后就要这样被异质化了吗?”

天黑之后,王超华从这户人家离开,移动到下一个避难所。接待她的正是一对读书人夫妇,作风却太老派,既不愿意把她藏到储藏室里,还说吃饭也必须坐到桌上来,不可偷偷摸摸。“他们说不可以把你当逃犯,警察真要来了,就把我们一块抓走吧!”“我就想,阿呀,这怎么一点不实际呢!后来躲藏的时候就想,千万不要再找知识分子,太老派了!”

就这样,她在城里从一家住到另一家,住遍了各式各样的房子,整整躲藏了6个月。有时每天要练习躲到小柜子里一两个小时,掩人耳目。直到12月,她在收音机电台里听到,父亲去世了。

是我参与学生运动,葬送了他的生命。……以后我要证明自己,就只能自己跟自己证明了。

听到父亲的死讯,王超华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她与父亲的关系始终紧张,文革时期,她站在父亲的对立面;文革之后,父亲顺利回校,她却不是很能分享父亲的“得意”,“我后来想通了,过去二三十年来,我跟父亲有竞争关系,就是要我要证明我足够了解中国、我的意见是有价值的,你不能轻易来评判我。”直到八九学运,王超华成为与李鹏对话的学生代表之一,回到家中,父亲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地说:“你要是被捕了,我就去自首,跟他们说我是你背后的黑手!”

王超华回忆,那一刻,她与父亲之间终于取得了一种共鸣与理解。“好像我们两个都有关心政治、关心学生运动的基因,在那一刻,我知道他相信我。但他一下子就不在了,而且是因为我。”王超华略带些激动:“是我参与学生运动,葬送了他的生命。……以后我要证明自己,就只能自己跟自己证明了。”

“到这个时候,我觉得我还要躲、还要保我的命,意义何在?我后来都没有办法看那些血淋淋的照片,我觉得我应该在那天死去的。要怎么解释整个运动你都在,最后却没有死在那儿?”

“父亲去世了,我猛然醒悟到,我不再是过去的我,原先的那个王超华已经不在了。”

王超华。
王超华。

“北京市民,我不是你们的一分子了吗?”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对,应该是这样子的,直接去承担你要承担的责任。可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

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王超华再也不想躲藏了。她灌醉自己,情绪失控,想要自首。但那时的局势时,到处都在抓人,到处都在杀人──她回忆:“凡是学生抓到就送监,只要不是学生,许多工人抓到以后马上就杀了……上海杀了烧火车的工人,济南一天杀掉24个人,没有解释什么原因,北京杀了7个人,说他们烧军车。通缉令加上死刑,快速执行,直接威胁市民。”“妳如果自首,就变成把帮助你的人都置于危险之地了。”

这样一路想下来,王超华心想,好吧,去接触香港那边吧。彼时香港的黄雀行动,正将无数像她这样的学运参与者送出北京,抵达安全的国度。王超华也经由广州、香港,最终辗转抵达美国。

她说自己非常佩服韩东方,六四时被通缉的一位工人领袖。“他听到通缉令,就直接走进公安局说,我听说你们来找我呀,我来看看你们找我什么事。”王超华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对,应该是这样子的,直接去承担你要承担的责任。可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

这也是六四之后三十年,她从没有放过自己的反思。“文革里面,这么长时间,知识分子一直就是这样,第一个反应就是先屈身。不是去想原则的事情,而是先想说,又乱了,咱们先躲一躲吧?看看过一段时间是不是好一点?这种政治已经把投机灌输到你身体里,变成本能反应了。”

“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很抱歉,就是比较软骨一点。”这是她回望当年,留给自己的评语。

在美国,王超华进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系,读完博士学位,现在以独立学者的身分写作。2005年,她编了《歧路中国》梳理80、90年代的中国思想辩论,收录汪晖、朱学勤、陈平原等人对中国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的思想、农村、教育等领域的思辨。做为编者,王超华在书中序写道,“希望这本书的出版将使读者意识到中国仍然存在着批判的精神之魂,这里思考的不仅是中国人自己的处境,也是影响到人类整体存在状态的问题。”

她也没有因为千辛万苦脱险,而与运动绝缘。到了美国没多久,中国政府对王丹、王军涛等人的审判即将开始,声援者在旧金山发起静坐,王超华想去参与,却遭到帮助她逃亡的朋友质疑,“他们意思是说,妳怎么可以这样?妳应该要争取赶快完成学业,怎么又去弄这些事?”

对王超华来说,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政府通过对个别人的审判,让人忘记为什么这么多人会站出来堵军车。那么多人、那么惨烈的伤亡,这是我们共同的回忆,我要站出来。而且觉得自己有这么道义责任,如果我保持沉默,不光是对这三个人的遭遇保持沉默,而且是对北京市当时伤亡的这么多无名的人,也保持了沉默。”

我并不要做秋瑾呀,为什么我今天变得特别了呢?北京市民,我不是你们的一分子了吗?当初我们上街的时候,我们不是同样的吗?你们承认这是政府对我的迫害,这不够呀,你要承认我是你们其中的一员啊!

去国多年,王超华再无踏上过北京土地,但这一切在异乡的行动,仍在持续地向北京市民、向所有中国人民反覆说一声:“我仍是你们的一分子。”

“我觉得,你们当时也都上街了,我并不比你们突出什么。我并不要做秋瑾呀,为什么我今天变得特别了呢?北京市民,我不是你们的一分子了吗?当初我们上街的时候,我们不是同样的吗?你们承认这是政府对我的迫害,这不够呀,你要承认我是你们其中的一员啊!当初是我们所有人一同认可的价值,才把我们带在一起。难道因为政府把我放到了通缉令的名单上,你就不接受我了吗?”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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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六四30週年祭》的新書發表會上,王丹多次讚美王超華是六四參與者當中他認為最有反省思考能力、最有理論層次的。從這邊採訪完全可以看出來這一點。

  2. 去YouTube仔细搜一下,当年亚视国际台转播过BBC Panorama 拍的Operation Yellow Bird
    叫别人做烈士的很可耻

  3. 抛弃家庭放弃祖国的人,应该死在广场上的。我现在都记得伊丽莎白女王里诺丁汉公爵和沃辛汗最后的对话。—People will remember me. —No. They will forget.

  4. 同感,希望如果有机会能讲讲这个黄雀行动

  5. 感谢还有一群人忠实地记录历史,让这些人和事不至湮没

  6. 我也是汗顏,今年才知道黃雀行動。不過 google 一下都有。上禮拜公視有紀錄片講這件事

  7. 小小許個願,很多專訪都提到黃雀行動,希望能有專文談談這個,台灣人沒聽過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