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盒子》影评:操弄布袋戏偶的那双手因何消失?

掌中的人物与世界离不开台后操弄的人,没有那双手,戏无以为继。为何那双手会消失,而且脉络由私人到公共,相当庞大⋯⋯
《红盒子》剧照。
风物

片末,陈锡煌和徒弟两人在演戏,台上才子佳人,台下空无一人,但是他们仍然发挥可能是传统布袋戏最后的灵光。戏完结后,他自后台步出,向“观众”鞠躬——“观众”就是我们,一群可能从未看过布袋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未曾体验过昔日野台布袋戏的人,站在人群当中,随情节、锣鼓音乐、生动的戏偶喝彩。

《红盒子》的哀愁,不仅在于导演杨力洲动了真情,一瞬间带著哭腔的旁白,更是揭示一种受困的状态。做了,不见得扭转劣势;不做,便只能任由岁月带走旧时掌中戏万人空巷的荣景。在此间的老人、中年徒弟、以及举起摄影机的人,为之语塞。

《红盒子》剧照。
《红盒子》剧照。

一肩重担,一肩心结

布袋戏,又名“掌中戏”,相传由明朝书生梁炳麟所创,以手套进戏偶中操弄,在戏台上演忠孝侠义故事,操偶师奉田都元帅为守护神。相传田都元帅襁褓时获毛蟹吐沫求生,陈锡煌经常提到他自己和几个徒弟,大概都被毛蟹的沫吐中,是故一生离不开布袋戏戏台。

吐沫掌中,留下宿命般的印记。杨力洲跟拍陈锡煌十年,看尽一名老艺师著急传承布袋戏的期盼与落寞。然而,这条路实在不易走,有许多条件和机会在久远前已经错失。才发现,一尊戏偶传承背后有那么大的历史文化背景,这是陈锡煌一肩重担;更重的在另一肩,说的是他与父亲李天禄的心结。这对异姓父子心结,奇异地与野台布袋戏几近无可挽回的衰落,构筑了对话空间。

野台戏与电视布袋戏有诸多不同。现今流行的霹雳、金光布袋戏,其实也不完全靠电视作传播媒介,但是它们在片场拍摄,声光效果与电视剧无异;布偶尺寸不同,比起传统布袋戏一人可操控一双戏偶,现今戏偶更大,有些动作甚至要靠两名操偶师合作完成。舞台上方不再写有剧团的名字,剧团变成公司,排戏先生变成编剧团队,故事题材也不尽然围绕忠孝节义,古代倒是古代;但相信戏迷都记得,霹雳布袋戏曾拍出吸血鬼力战三教鼎峰的戏码,一边吸血鬼持西洋剑,一边道者御剑扫荡妖魔。这与昔日的戏码相比,何其破格。

这对异姓父子心结,奇异地与野台布袋戏几近无可挽回的衰落,构筑了对话空间。

《红盒子》剧照。
《红盒子》剧照。

能相信是86岁老人的手吗

陈锡煌在片中观看新一代的布袋戏表演,看得要把田都元帅祭出来,好让众人更加专心、虔敬地演戏。从他的批评可以看出他不仅爱布袋戏,更是爱得严守法度,“真人都不会这样摇晃身体。”也可以想像,面对现时的电视机或电脑萤幕上这样演的布袋戏,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然而看陈锡煌师露一手,演出戏偶盖印,和才子佳人邂逅的戏宝,又惊觉这个中确实有种传统的美与力量。戏偶虽小,举止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幕戏偶相拥,他暗自脱手,陈锡煌的手——能相信是86岁的老人的手吗——脱得既快且轻而巧,一瞬间手就隐没于后台,不会看见穿崩之处,不著痕迹。然而,他的掌心、手指尽是岁月留痕,一双专注而苍老的手,以生命赋予戏偶生命。掌中的人物与世界离不开台后操弄的人,说出他们的话,做出他们的动作,没有那双手,戏无以为继。传统布袋戏就是面临著,那双手逐渐消失。那双手消失之前,请再看一眼,但与此同时,导演也花不少篇幅探讨,为何那双手会消失,而且脉络由私人到公共,相当庞大。

掌中的人物与世界离不开台后操弄的人,说出他们的话,做出他们的动作,没有那双手,戏无以为继。

《红盒子》剧照。
《红盒子》剧照。

布袋戏传入台湾后,戏台虽小,掌中掌外都是风云变色。日治时期,布袋戏曾遭禁演,“通天教主”黄海岱、李天禄等大师皆被逼转行,又或到后来恢复演出,但指定日本剧目如《水户黄门》,戏偶不穿汉服穿和服。日本人后,国民党统治台湾,布袋戏成为政治宣传工具,每次上演布袋戏前,必须先演20分钟政令宣传戏,宣传反共抗俄思想,这时的戏偶又穿上了军服。

身不由己的苦衷

囿于时势的那双手,改变戏偶形像和剧码,无非是等工农群众辛劳一日后,搏君喝彩。然而讲台语的布袋戏又与国民党推广国语的政策相抵触,艺人钻研技艺只为谋生,政治却无处不在。广为人知的黄俊雄的《云洲大儒侠》史艳文于1974年禁播,理由是妨碍市民作息;又多添一名正道角色“中国强”,每当史艳文有难他必出手拯救。

从掌中世界到掌外的世界,布袋戏总有种身不由己的苦衷;就算是操偶艺师,他们身后也仿佛有一双更大的无形之手操控著,说的是陈锡煌与李天禄的父子心结,这也是《红盒子》最想表达的主题——那双更大的手,有时名为“父亲”。

透过一幕李天禄、陈锡煌父子的自述声音隔空相遇,观众不难察觉那份宿命哀愁。李天禄曾经可以不姓李,他的父亲许金木入赘李家,长子依习俗从母姓,又称为“抽猪母税”,所以他与父亲不同姓。异姓父子的命运流落到下一代,李天禄入赘陈家,长子陈锡煌从母姓,幼子李传灿从父姓,也继承了父亲的布袋戏剧团。所谓同姓三分亲,姓氏相异制造的隔膜,与父子血缘纠缠两人一生,本应亲近,却又见外。从导演侯孝贤、音乐人林强等人访问内容,以及电影上形像,李天禄有其艺术坚持,脾气也大,却又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布袋戏大师。

陈锡煌却只记得李天禄的寡言,还有表现不好时,父亲用戏偶敲他的头。一者痛,一者沉默,构成了陈锡煌的人生基调。“木头有灵应知我”,戏偶、父亲和田都元帅三者合而为一,让他坚持传统布袋戏至今,却也使他无法开口谈及父亲。那幕,陈锡煌被导演问到有甚么话想跟父亲说,他先是客气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摇摇头——是失语,也是无话可说。

这也是《红盒子》最想表达的主题——那双更大的手,有时名为“父亲”。

《红盒子》剧照。
《红盒子》剧照。

爱恨似曾相识

“自己最大的对手是父亲”、“必须弑父”,陈锡煌却没想像中那么对抗父亲,父亲的命运完整地传到了他身上。这使得陈锡煌与大弟子之间烙下心结,传承之难,难于自觉,有时候伤害并非大家你情我愿,犹如被某些物事控制,不由自主,就这样累积而成。

人间上演故事,戏台内见人生,当父亲成为无法企及的巨人,儿子可以做甚么?大概布袋戏剧团的家族性很强,又或者俗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不少剧团的家族后代最终还是继承祖业。黄俊雄之子黄强华、黄文择创造的霹雳布袋戏,当家主角素还真曾经一掌击毙史艳文,两个场域的现实如此相会,如此对话。

红盒子内,除了那尊田都元帅,其实还有一些物事存在,穿越台上台下,穿越掌中掌外,使个中爱恨显得那么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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