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那艺娜“巡如演”:一个再次被酷儿群体拥抱的抽象文化

抽象作为一种时代情绪,也如火燃烧在心间。
那艺娜身穿红裙昂首挺胸。网上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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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從2023年起,我们开始更多关注起中国互联网上的抽象文化及网络群组,它們一方面反映了审查状态下的网络文化和生态,一方面反映著年輕人的某些精神狀態和面向。而这些线上文化与线下发生互动时,有时是荒诞快乐,比如“完颜慧德”的抽象文化社会摇;有时是伤痕,比如厕妹文化坠楼女孩;有时是结盟与攻击,比如激进男权群组;有时是被规训的罪罚,比如海棠文化

本文继续在抽象文化的脉络上进行探究,这种文化的鼻祖是孙笑川吧,他的粉丝通过“整活”羞辱取乐,镂空偶像,令符号的趣味远大于现实。后来我们看到,越来越多酷儿粉丝也开始拥抱这种文化,并结合了酷儿网络 icon 文化自身的发展,减少了羞辱意味,反而将边缘人群进行 queer-reading。抽象文化既有幽默趣味,也是中国某些消极现实的反映。曾经有“完颜慧德”,现在有那艺娜,本文即一窥那艺娜现象,谁在喜欢,为什么?

如果你还不知道“前苏联留给世界的遗物”那艺娜是何许人,那你一定要去听一下2023年红遍大街小巷的神曲《爱如火》,两年间播放量已经超过100亿。

起初,那艺娜只是一名在抖音上顶着滤镜伪装俄罗斯人的54岁湖北农妇,帐号名叫@俄罗斯娜娜,没想到一下就火了,她顺势讲段子、卖货,并开始演唱歌曲。她曾被平台以“仿冒虚假人设”为由关闭帐号,两个月后以@大中国娜娜 回归,虽然继续使用特效,但不再模仿俄语,并且更多展示自己的真实身分和生活。渐渐地,她成为中国互联网上的抽象乐子人,拥有许多的Z世代、零零后的酷儿粉丝。

今年5月底,已经以抽象网红的身份被大众所知的那艺娜,开启了全国巡演之旅,目前已经在多个城市举办了十多场,每场都迅速售罄,结束后的签售队伍也都大排长龙。她的演唱会票价很便宜,最低99元,演出片段在各大短视频平台走红后,票价也被炒到翻倍。时尚杂志《V》中文版还为她拍摄了一组时尚大片,同刊都是蔡依林、林俊杰等大牌明星。目前,那艺娜团队还声称将开启八场海外巡演,计划中包括纽约等城市。

原本在《爱如火》的热度逐渐消退后,那艺娜也和大多数抖音抽象网红一样看似销声匿迹,直到今年五月,“巡如演粉丝见面会”官方宣传海报横空出世,宣告著那艺娜并未退场。这张海报有饱和度过高的配色、巨大的艺术字体“坚强笨女人”、海报上身穿红裙昂首挺胸的那艺娜本人,以及故意把“巡演”写成“巡如演”,可谓是将土味抽象发挥到了极致。就这样,那艺娜华丽重返大众视野,并且,在网络上被戏称为中国版Lady Gaga。

到底,谁在喜欢那艺娜,为什么?

时尚杂志《V》中文版为那艺娜拍摄了一组时尚大片,同刊都是蔡依林、林俊杰等大牌明星。网上图片

引发现象级热度的抽象巡演

一开始,除了抽象爱好者,并没有多少人关心那艺娜开巡回演唱会这件事。直到5月23日的杭州场出现了假唱事故,那艺娜在台上演唱《苹果香》,音响里传出的却是童声,现场观众立刻愤怒大喊“退票”、“圈钱”。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下一场演出中,那艺娜主动带着观众喊“退票”,喊满一个八拍后直接进入压轴热门金曲《爱如火》。这即刻炒热了现场气氛,“退票梗”很快变成了那艺娜的专属应援词,并成为巡演出圈的契机。

很快,那艺娜的演出视频切片出现在各大短视频平台上,网友们纷纷调侃,“买票进去就为了喊一声退票”,“观众不喊退票娜娜都不知道从哪进拍”。

也许是退票梗的出圈为那艺娜吸引了更多观众,也逐渐出现更多似乎是真情实感被演出气氛圈粉的网友,但那艺娜本质上还是一个抽象网红,不管真粉还是黑粉,网友们的二创都抽象十足——例如将已经年近六十的娜娜p成美艳的白人女性,为她编造“前苏联留给世界的遗物、帝国最娇艳的玫瑰、苏维埃最后的绝唱”的史诗级人物背景故事。几乎在所有与那艺娜演出相关的短视频评论区,都能看到网友们宛如自发应援般刷屏娜娜的苏维埃故事。

六月上旬,那艺娜在华西都市报的采访中提及假唱被喊退票事件时坦言,“其实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后来发现孩子们并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意”。这也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她的演出为什么会如此受欢迎——正如她开的其实不是演唱会,而是“巡如演粉丝见面会”,那些花钱买票的观众也都不是为听歌而来,而是为了近距离观赏娜娜重现“变如脸”等抽象名场面和现场的玩梗互动。那艺娜自己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总是乐于配合观众一起玩梗,就像她在直播间里说的,“想把演唱会玩成party你就来,娜姐不会让你们失望!”

而在“抽象狂欢party”的演出效果背后,巡演团队其实相当专业。根据音乐媒体《新声Pro》的采访,巡演主办方是由几个从事演出策划的年轻人攒起来的,初衷只是“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玩”。联系上那艺娜的团队后,对方也十分重视,还专门定制了一系列“女王范儿、Lady Gaga、碧昂斯那种”的演出服——结果是,人高马大的娜娜穿着一套套借鉴了各大国际Diva著名造型的夸张演出服,在网友们的神级p图里成了帝国最娇艳的玫瑰。

都是谁在为那艺娜捧场?这是许多人都想问的问题。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我们可以从这次巡演的宣发中一窥究竟——在投放app开屏宣传时,那艺娜团队选择了Blued,国内最著名的男同交友软件,可以说是精准针对目标受众。事实上,最初《爱如火》的火爆就离不开那艺娜以男同为主的粉丝自发推广、二创,在她的视频下面也频频可见“其实我真的素(是)直男”之类的自嘲。而在网上流传的那艺娜演出视频切片里也可以看到,台下观众不仅男性占多数,还有许多穿着打扮具有亚文化特色的观众。

甚至可以说,那艺娜很大程度是一个被性少数群体捧进大众视野的网红。到现在,《爱如火》已经以1.4亿元的版税收入排到了华语歌曲版税收入第八名,排在其后的则是《七里香》和《明天会更好》。

那艺娜开始时是一名在抖音上顶着滤镜伪装俄罗斯人的54岁湖北农妇,帐号名叫@俄罗斯娜娜。网上图片

娜娜的成名之路与背后的“抖音通讯录后宫”

关于那艺娜和前苏联遗物的关系,还得从她的第一个互联网身份说起。2022年年初,一个名为“俄罗斯娜娜”的抖音账号横空出世,挤进了“爱上中国的外国人”这一长盛不衰的流量赛道。

最初娜娜的人设是嫁到中国的俄罗斯儿媳,视频和直播的内容除了表达对中国文化的热爱、歌颂中俄友谊、放原声带假唱红歌外,也会切中时事地谈论一些“我们俄罗斯媳妇不收彩礼”之类的热门话题,很明显想要吸引是下沉的中老年受众。巅峰时期,俄罗斯娜娜在抖音拥有将近两百万粉丝,还开通带货功能,卖出了不少号称是俄罗斯进口的东北肉肠。但好景不长,夸张的美颜滤镜和自带大舌音的方言也没能藏住俄罗斯娜娜皮下湖北钟祥人的真实身份,她被央视通报批评,并以“在抖音以滥用平台道具、仿冒虚假人设”为由无限期封禁。

但娜娜没有就这样沉寂下去,没过多久,她又用丈夫的身份注册了新账号“大中国娜娜”。这次,她在镜头里展示出了自己真实的样子——一个湖北小镇的普通中年农妇,视频内容也都是普通地分享乡村生活日常。这样的账号在抖音多如牛毛,“大中国娜娜”也自然没能从中脱颖而出。

即便如此,娜娜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网红之路,甚至进一步拾起了自己的音乐梦,去参加了一个名为“星耀好声音”的歌唱比赛,不仅花钱买到了晋级名额,还如愿签约公司获得了新身份,“歌手”那艺娜,以及那首命运转折点之歌《爱如火》。

《爱如火》在2022年11月最初发布时,其实并没有激起多大水花,直到两个月后才突然爆红,因为那艺娜在一次直播中演唱了这首歌。而在直播间还发生了什么,则要从娜娜的核心受众,也就是互联网男同群体,以及他们的“抽象届纯元”郭老师讲起。

作为上古抽象网红,同样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农妇的“郭老师”开始直播后,很快以滑稽口音的“郭语”、在镜头前真实大胆的言语行为以及和粉丝对骂的女王气场走红,在吸引了大批喜欢“看乐子”的性少数网友的同时也引发巨大争议,最终以“低俗”为由被全网封杀。失去了乐子来源的网友们于是开始寻觅新宠,在这段时间里,崛起了三梦奇缘、万邦万人迷以及完颜慧德等同赛道博主,那艺娜也是其中一员。

这些博主基本上都是生活在乡镇的中年妇女,有着夸张的口音或长相,以及与都市年轻人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因此,她们只是普通地坐在直播镜头前和网友互动,就能产生许多让网友直呼抽象的“乐子”。就连那艺娜曾经假扮俄罗斯人欺骗中老年粉丝的黑历史,也成了她的梗的一部分。

那艺娜和《爱如火》的崛起,就是因为2022年底她与三梦奇缘和万邦万人迷在直播间发生的一场骂战,史称“通讯录圈第三次世界大战”(註:通訊錄為同性戀諧音),或“谷爱凌大战杨幂袁娅维”——值得一提的是,这场骂战发生的原因,只是一个男同网友为了“看乐子”在几个人中挑拨离间。在这场充满了人身攻击的骂战中,那艺娜输出力度不敌另外两位,引起了观众的怜爱,顺势为她赢得了更多拥趸(依旧以男同性恋为主),正是这批网友开始自发地传播《爱如火》,制作各种二创视频,令其逐渐出圈。

那艺娜的红遍大街小巷神曲《爱如火》,两年间播放量已经超过100亿。网上图片

《爱如火》之后,那艺娜也继续发行歌曲,如《恨如冰》、《美丽笨女人》等,但都没能复刻《爱如火》的成功,反倒是让粉丝们创造了“x如x”的新梗,比如说她唱歌“牛如叫”,这次的“巡如演粉丝见面会”的名称也来源于此。直到今年年初,她又发布新单曲《谁能给我爱》,这首歌的旋律、编曲和MV都堪称制作精良,配上那艺娜独特的粗旷音色以及她抽象网红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反差感,也成功让娜娜再度翻红,并开启了巡如演之路。

当然,那艺娜和以上提及的所有抽象网红一样,如果说最初的性少数群体粉丝与她们的互动更多还是没有恶意的玩梗和看乐子,那么在获得更多流量与大众关注后,便会不可避免地面临嘲讽、羞辱和猎奇性的凝视。那艺娜、三梦奇缘和郭老师最初也只是普通的底层妇女,她们原本所熟悉的世界与由城市年轻人所主导的互联网世界有着天壤之别。当她们被动地进入性少数抽象文化圈乃至更主流的视野中,她们的不适应、不协调当然会逐渐显露,也会影响舆论场对她们的评价。

早在“俄罗斯娜娜”时期,就有网友质疑她是男性还是女性,到“大中国娜娜”时期,由于她用丈夫的身份注册后认证显示是男性,加上那艺娜本人身材高大、声音浑厚,也有很多网友对她的性别感到迷惑。一开始娜娜会耐心回答,问的人多了之后逐渐变得不耐烦。不过到后来,可能是逐渐摸索到了流量规则,也可能是习惯了这些嘲讽,那艺娜也越发松弛,还会和网友一起玩梗,比如自称“男女混血”,类似的回应不仅为她博得了更多性少数人群的好感,也让她的梗得到更多二创和传播的机会。

可以看到,互联网男同或者说性少数群体遴选“乐子对象”的标准始终有着微妙的一致性,或许可以将其概括为“不被主流认可的底层中年妇女”,而这一人群与性少数群体有同一个特点,就是都属于具有异质性的社会边缘人群。事实上,抖音里无数没有被流量选中的中年农村女性,她们在视频里使用夸张的美颜特效、拙劣地学习短视频流量规则,试图在疲惫琐碎的日常生活之外表达自我、寻求认同,却只能招致主流社会的嘲笑。那艺娜只是其中相对有特色和被选中的一个。

也许正是这种反差与边缘会令她们被男同群体选中——将一个完全不符合主流审美乃至主流价值观的普通农妇推到网红的位置,这本身不就是最抽象的事情吗?

那艺娜在爱如火深圳巡演现场。网上图片

从淋淋到娜娜:解构主流,也解构边缘

当然,抽象文化并不是性少数群体的专属,早在郭老师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一大批快手土味网红和活跃于孙笑川吧的“狗粉丝”。这类抽象博主及其拥趸往往热衷于“整活儿”,有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和丰富的面部表情,将羞辱他人作为“抽象”的一部分。这类抽象文化比起“男同之选”的抽象博主们具有更强的表演性,与梗主本人几乎是完全脱节,并且会依靠辱骂等手段来制造荒诞感,从而达成抽象的目的。

反观郭老师、那艺娜等博主,在被推上网红的位置前,她们似乎都无意于“抽象”,只是展现自己真实的状态,反而是作为观看者的性少数群体发现了她们身上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部分,并以幽默的方式将其解构为一种“抽象”。

换句话说,是酷儿粉丝们“发明”了那艺娜:每出现一张新的帝国玫瑰高p图,那艺娜的形象就又完整了一分。类似“发明抽象”的方式可以追溯到互联网男同社群早期的“淋文化”。最初的“淋文化”主要是对蔡依林及其粉丝的恶搞和嘲讽,含有大量性羞辱的成分,而在蔡依林直接回应多年以来受负面评价影响、并多次公开为性少数发声后,许多嘲讽她的网友转变看法,再度讲起“淋语”时也从恶搞变成了调侃,并逐渐认可了蔡依林酷儿icon的身份。

而新一代“草根酷儿icon”郭老师、那艺娜等人同样也都经历了这样一个从被嘲弄到被喜爱的过程。当我询问身边对娜娜有好感的朋友时,ta们都提到了“生命力”和“真实”这两个关键词,觉得娜娜好有活力,和粉丝的互动也很直爽大方。无独有偶,另一个将郭老师视为白月光的男同朋友告诉我,喜欢郭子是“因为她有一种千疮百孔但仍向天长鸣的破碎美”。在年轻人都疲惫不堪、不想内卷只想躺平的当下,“生命力”似乎已经变得稀缺,这时,一场可以玩梗喊退票随便发疯的演出如何能具有极大吸引力,就也不足为奇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使这些农村妇女是被动地来到了网红的位置,仅仅是她们的存在被看见,已经是一种对社会成见的挑战。只是这种挑战被包裹在“抽象”的外壳下,很难产生多大的力量。说到底“发明网红”的网友们初衷应该也并不是想挑战什么,毕竟抽象文化的要义就在于消解一切,包括挑战权威和权威本身。对于在社会结构中处于弱势地位的酷儿群体来说,“解构主流”显然是比“反抗主流”更加轻易的。而从另一个层面来讲,中国社会已经从文化、制度等多个层面上为酷儿群体设置了一套牢不可破的枷锁,当个体难以打破结构施加给自己的枷锁时,那将这个枷锁解构为笑话便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

已经以抽象网红的身份被大众所知的那艺娜,开启了全国巡演之旅,每场都迅速售罄。网上图片

从“淋语”到“郭语”,酷儿网友们面对此类“偶像”的态度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粉丝”,或者说在这里,作为“粉丝”的网友才是核心,他们会主动去发现被排挤在主流之外的“偶像”(被黑十年的蔡依林、农村妇女郭老师、扮演俄罗斯人的那艺娜),用讽刺的方式去解构ta们身上的异质性,并将其放大为“抽象”。在这个过程中,很难说是否有人在乎过“偶像”本人的感受,或者说,“偶像”是谁并不重要,爱看乐子的酷儿网友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空白的边缘人符号——因为空白才能随意涂抹创造,因为边缘才能在与主流秩序的冲撞中产生“抽象”感。

来自湖北钟祥的娜娜就是这样被一步步涂抹成了以卡戴珊同款造型登上时尚杂志的Lady Nana。这场大型戏仿狂欢进行到现在已经越发荒诞,也越发显出其讽刺意味——原本是用来表达不满的喊“退票”变成一种应援,原本属于钟祥方言的大舌音被关联上苏俄情。那艺娜带着身上残留的泥土气味闯进娱乐工业体系,她与这套体系格格不入却能意外收获热度,这本身就是对精英秩序的嘲讽。

另一方面,随着热度不断增加,也有越来越多酷儿群体以外的网友加入到这场游戏里,搞笑博主模仿她、音乐博主翻唱她、美妆博主仿妆她,在这些抽象、消解的方式背后,本质仍是发泄对当下主流生活秩序的不满——尽管在发泄之后依然只能回到秩序中,等待下一个用于发泄的抽象符号出现。

我们无法否定这种发泄方式的消极性,但它也绝不是仅用一句简单的“娱乐至死”就能概括的现象——在中国这样一个愈发密不透风的高压社会环境里,“娱乐”已经不够了,更多人需要的是“发疯”、是用过度参与的方式投身于消费体系。当娜娜在台上问出“我们在哪”,台下整齐高呼“窝罗斯”时,这幕荒诞剧的导演早就是每一位观看者,伴随着她牛如叫的歌声,抽象作为一种时代情绪,也如火燃烧在心间。

评论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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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后一段不对哦,她喊的是“你们是哪里的”!
    观众:“窝罗斯”!

    1. 謝謝這位娜娜粉絲,已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