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无尽:舞圈里的秩序

台十一线的美,令人屏息,也令人心痛。记得那首模范青年的林班歌吗?“第一个不要喝酒,第二个不要抽香烟......”这是被迫流浪的族人唱著不断加诸在自身身上的标签。
生死观 社会 风物

【编者按】“生死无尽”系列文章延续“端”的生死观专栏。园地作者群笔下的故事,呈现了你我或许熟悉、或许陌生,关于生老病死的场景。借由不同叙事者所陈述的观点、反思和批判,在有尽的生命篇幅里,寻索无尽的意义光谱。

夏日时分,都市里的原住民聚落纷纷举办各样聚会,甚至是联合祭典。对东海岸的原住民聚落,近一点的在花东市区,远一点的则移民至台湾北部或西岸,甚至远洋漂流,最后在都会里建立新的聚落。载歌载舞之际,不免流露几分乡愁。半世纪以来的离散,其实是一篇篇的奋斗史。付出劳力,也付出健康。走访部落之际,往往听闻原住民朋友“被酒打败”的叹息,为了思索这个难题,不禁启程走访各地原乡。

位在秀姑峦溪口的港口部落(Makotaay),成为我驻足流连的一站。此地,百年多前曾历经清兵“开山抚番”而几近灭族的大港口事件。直至这个世纪初,当地族人仍为了石梯坪耕地,与东管处(东部海岸国家风景区管理处)爆发抗争。如今小村落看似恢复平静,然而每一年的丰年祭(Ilisin),依旧为海岸线平添几分热闹。

港口部落升阶仪式,是每年夏季沿著东海岸、随著小米的收成逐一展开丰年祭中,能保有相对完整的仪式细节并具备地方特色的祭仪。阿美族导演马跃比吼曾经以纪录片记录这四年一次的升阶仪式(注一),那些在广场上挥汗舞动的青年,如今已是成熟的壮年。

升阶仪式在午夜展开,由长老率领族人举酒杯向天祈福开始,分属不同阶层的男性族人手勾著手围起了大圈,以极有默契的舞步与歌声,一边跳著一边唱和。旁观者无法想像,那个脚步是如何知道要同时轻轻挪移或是奋力跃起,更无法参透那些反复的吟唱与呼喊中,究竟如何带动一组一组的旋律变化,像对话般的接应唱和。

在舞动的过程中,青年用竹杯舀起桶子里的米酒,先是左脚用力一踩,以深蹲姿,右手由下而上像是捞起什么的,举杯对著行列中同侪说话,眼神开心也诚恳。敬酒者期待著被敬酒者把竹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有时他们的对话会进行不止一次,有时是勉励,有时是轻松的寒暄,等到被敬酒者将酒喝了,敬酒著才接续著对行列里的下一个人做同样的动作。

仪式是冗长的,反复的。舞动的队伍在广场上绕了不知几圈,身体的疲惫可以想见。当地人分享说,他们是打开全身的感官在里面跳的。为了撑过这个过程,酒便是激发精神与情绪的媒介。妇女们在圈外递上槟榔、糖果与凉水,让挥汗的身体足以持续热络,又同时不断地代谢。整齐划一的节奏作为基底,时而出现此起彼落的高潮,向海浪一般的韵律,时涨时退,直至天光。

接近破晓时,青年们将更多装有米酒的箱子搬了进来,意味著升阶仪式即将进入尾声。要升上青年阶级最高一阶“青年之父”(mama no kapah)的族人列队站上椅子,旁边的人帮忙将木碗斟满整瓶米酒,升阶者必须将它一饮而尽。当整碗米酒下肚,他们高举空碗震天呐喊。下台后,像是棒球选手奔回本垒后与队友庆贺那样,列队击掌。

这场仪式召唤著族人回来。队伍里,偶尔看见那些中风过后沉重的腿,或是曾经被机器辗断的手臂。赤裸的上半身,有不少绽露著鲜明的刺青,此乃江湖里流浪的印记。他们批著相似的彩带,却用身体说著各自不同的生命故事。常有人问说,这是阿美族的过年吗?这场同时向天、地、人宣示紧紧相连的共舞,说明了这不仅仅只是久别重逢。

原住民被酒打败了吗?纪录片导演对喝下那碗酒的注脚却是,是米酒被打败了。但是,除了看见身体对酒精的抵抗,从午夜到天明的仪式,更展露了一种严谨又不失弹性的秩序,那是一个可能可以暂时地被创造出来的常模,在那样的圈子里,它包容的不是只有酒量。那些在主流社会里被视为混乱、越轨的生命,都被包裹在缓缓挪动与反复吟唱的圈列里。

升阶最后的饮酒,是仪式的最高潮。参与者振奋,旁观者欢呼。将传统用酒改为一整晚的料理米酒,在部落里并非没有挣扎过。阿美族常言,“酒是我们的路”;身为大学教授,却因缘际会成为祭师的学者巴奈·母路也曾说:“有灵魂跟有灵魂的人在一起,就要喝酒。”(注二)在经历一个多世纪的殖民,那些为了国家资本而开出来的路,使得族人经历了长久离散,那不但是物理上的分开,也是灵魂的距离。

不只在港口,也不只阿美族。就拿近日发生在台东达仁乡森永部落的事件,小米酒在祭典前被警方查扣,凸显了当代国家依旧尚未扬弃殖民心态的治理,全台湾的原住民,仍经验著一样的剥夺。政府漠视族人文化,又以经济与观光为导向的开发政策,使得使得部落族人与国家处在长期的矛盾关系。道路的拓宽与游憩景点的规划,往往侵犯原住民的传统领地。财团包下海岸线,恣意开发,宣称带来工作机会,但终究只满足了极少数人的需求,多数人只能选择流浪。

台十一线的美,令人屏息,也令人心痛。记得那首模范青年的林班歌吗?“第一个不要喝酒,第二个不要抽香烟......”这是被迫流浪的族人唱著不断加诸在自身身上的标签。翻开这百年来的殖民历史,明白从小米酒到米酒,从一小杯到一大碗,似乎也隐喻著这一世纪里来,那些被修直拓宽的产业道路,将灵魂拉开的距离。然而在地族人并没有被打败,他们的仪式,同时是敬天、护地与爱人的宣示,在飘摇里奋力呐喊跳跃,翻转被视为失序的人生。

注一:马跃比吼纪录片:《亲爱的米酒,妳被我打败了》
http://www.mayawbiho.tw/blog/2011/05/blog-post_2614.html

注二:金其琪-灵魂的事:从学者到祭师,巴奈·母路为什么“不得不上路”?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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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只在港口,也不只阿美族。就拿近日發生在台東達仁鄉森永部落的事件,小米酒在祭典前被警方查扣,凸顯了當代國家依舊尚未揚棄殖民心態的治理,全台灣的原住民,仍經驗著一樣的剝奪。」
    一碼歸一碼,很多事情不該摻在一起混淆視聽。森永部落的小米酒事件是女頭目涉嫌將私釀的小米酒拿到網路上販賣並因此涉嫌違反菸酒管理法才被查扣,如果該女頭目釀的小米酒全供應祭典使用,根本不會有被查扣的情事。因此,何來「當代國家依舊尚未揚棄殖民心態的治理,全台灣的原住民,仍經驗著一樣的剝奪」?

  2. 怀念之前的生死观专栏。这个系列在我看来有点故弄玄虚了

  3. 有少許錯別字和重複的部分要注意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