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n Baker 非常清楚如何呈现自己,以及呈现出来的面貌。在暗沉的酒店长廊,他很轻易就确认了怎样可以突出自己的某几个角度。对光极度敏感,也是对构图极度熟悉。这与他的电影风格似乎保持一致,虽是用极写实的叙事手法,纪录片式的镜头捕捉,从第四部作品《Starlet》起,Sean Baker 为自己的电影特别调配不一样的视觉,总是成功营造出非一般的色彩渲染和对比。《Starlet》和煦的金黄色,《Tangerine》绚烂的霓虹色,《The Florida Project》缤纷的蓝紫色,还未看全貌就先声夺人,仿佛为影像加添个性。他的作品也收获了越来越多的主流观众。
电影对他来说不只是作品,也是一种方法。Sean Baker 特别留意资讯,留意低收入阶层和社会边缘人士的生活现状。他的每一部电影不仅仅是影像,也可以看作是美国草根阶层的真实生活剪影。《Take Out》讲中国非法移民在纽约送外卖偿还偷渡费用的故事;《Prince of Broadway》讲加纳移民在纽约卖假名牌,却凭空多了一个儿子要养,生计突然变得难以维持;它们在十数年前就为 Sean Baker 打下知名度,他以近在咫尺的写实风格白描了悲喜交加的贫弱生活。Sean Baker 清楚媒介的力量,电影的力量,他要确认这些故事的根源是真实的,这些困境在生活中是真实的。
他用 iPhone 拍摄《Tangerine》,引起了许多话题。经过传媒报导之后,大家关注的重点总是在 iPhone 拍摄电影这件事,却不知道这其中也有很多潜台词。“科技变化太快了,每一次电话硬体更新之后,与前代的差异都很大,如果我想要用这些玩具拍摄,每次都要重新再学一遍。”他有些厌倦回答 iPhone 拍摄的问题了。“我现在再说怎么拍《Tangerine》,很多细节已经没法参考了。”那已经是三年之前,iPhone 在那之后已经更新了三次。无论如何,他都将继续拥抱新科技,不断享受科技带来的便利,不断提醒自己创作和看待电影的方式。
端传媒在 Sean Baker 访港时专访了他,让这位独立电影人介绍《The Florida Project》背后的故事,也谈谈科技与现实在他的拍摄和制作中到底发挥了怎样的功能。
端传媒 = 端
Sean Baker = Baker
端:Tangerine 和 The Florida Project 这两套电影隔了五年,为什么延迟了拍摄 The Florida Project?
Baker:我们一开始没想到 The Florida Project 需要比较大的预算,当时我们发现不够钱,只争取到足够拍 Tangerine 的预算。我觉得我们在有足够预算之前不应该开拍,就先拍了 Tangerine(Tangerine 的成型迟过 The Florida Project)。Tangerine 其实是一个好的选择,它打开了 The Florida Project 的门。当我们发现基西米(Kissimmee)的状况没有怎么改变,把这个故事说出来就更重要了,因为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改善。在拍摄时我们遇到一些正在长个子的小孩子,他们整个成长时期都住在廉价旅馆,我们觉得这是很迫切很重要的题目,所以立刻跳回去,紧接着当初的进度做下去。
端:用35mm的镜头拍摄会令拍摄这部电影更昂贵吗?
Baker:当然。毫无疑问,这跟用 iPhone 拍摄比有成本差距,但同时当你拿到一个中等成本的预算,而且你是跟威廉达佛(William Dafoe)这样的明星合作,又能每天长时间跟小朋友拍戏,你就会发现那个媒介变得没那么重要,那不再是这部电影最昂贵的部分了。所以其实用35mm 拍摄是可行的,不会令我们破产,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经验,出来的模样正正是我这部电影想要的。我想要那种葱郁的颜色。我想要那种你只能够透过光化方法(photochemical)才能获得的东西,带着一种有机的感觉(organic feel)。我常常跟我的摄影指导说,我想要这部电影的视觉要像你的家人去奥兰多(Orlando)然后寄给你的明信片那样。那种感觉就是我们用35mm 得到的效果。
端:为这部电影筹备资金困难吗?
Baker:我自资拍了头三部电影。这些电影的成本并不高:五万、三千,再一个五万。这不是最难的事。不过,你宁愿有别人帮你的电影出钱,对吧?从 Starlet 开始我找到了投资人,那从来都是很困难的。不过同时,Tangerine 为我打开了很多扇门,June Pictures 接触我,跟我说只要拍这部电影不超支,我可以有一个导演剪辑版和艺术创作上的掌控权。
端:听说这部电影的故事是 Chris Prakash 给你的?
Baker:他建议我们可以围绕那样的背景(廉价居住区的低收入家庭)来拍一部电影,因为他比较熟悉那个环境,而我不是。他转给我看相关的一些新闻报导,我就陷进去了,读这些报导让我又难过又讶异。我之前对此一无所知,那感觉太诡异了。我曾经住过纽约,也住过洛杉矶,尽可能让自己多接触资讯,但这个组群甚至有一个名字了——看不见的流浪者——我连这个也不知道。
他们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无法享有稳定的居住环境。他们仍然“有瓦遮头”(不是露宿街头),想尽办法挣扎,依赖低廉的汽车旅馆,或跟朋友或家人一起住,或有时甚至住在露营车。而这是眼下美国正发生的事,严重地被忽略了,而这就是为什么人们称他们是看不见的流浪者,因为他们是隐形的。
端:你的电影在拍摄前通常都没有完整剧本吗?
Baker:每次情况都不一样。The Florida Project 准备拍摄时,我们想说一个关于小孩子的故事。然后我们决定主角会是一个单亲妈妈和她的女儿。但我们只知道这些。我们一开始想,可能这是一个初恋的故事,可能是一段 puppy love,可能这是一个……我们不知道故事的走向。我们要真的进入那个环境之后在那里找到答案,透过跟那里的居民、小商贩、汽车旅馆的经理说话,去找出整个故事。所以每一次都有点不同,故事的主体会带着我们走。拍 Tangerine 时,我们是完全盲目的。我们走进拍摄现场,还完全不知道会说一个怎么样的故事,连故事里会有什么样的角色也不清楚,这全部是从与那个社群交流之后得出来的。
端:所以这算是一种爵士式的电影制作?
Baker:这很有趣。是的,爵士是即兴的,所以我会说是的。拍摄时有很多演员的即兴表演。我们一直很鼓励这种方式。同时在幕后也有很多即兴。在制作上也有即兴,例如,为了让电影呈现出更好的质感,制作人尝试了很多创意,也尝试了不同的手法去解决我们遇到的拍摄问题等等。所以爵士是一个很好的比喻。
端:很多人如果没有准备充分就开始拍摄,会没有安全感,你会顾虑这些吗?
Baker:是有一点害怕。但结果是好的。那种不完备让我感到十分高兴,不完备给电影带来了好的意外,带来机缘,让我兴奋极了,因为这算是现实生活的引领。我制作的电影是比较新的,至少在风格上比较新,应该是写实走向,用纪录片的风格去拍。当你决定用纪录片的技术和技巧来拍一部剧情片,那一刻起,你就等于允许了现实生活引导你来拍这样的电影。然后你时常会得到一些平时根本无法企及的收获,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但是你需要有信心,甚至很多盲目的信心。
端:什么东西令你这样乐观?
Baker:当然(过度乐观)也有点可怕,但某程度上也让人兴奋。身为一个电影制作人,我不是那么有自信,但我也有自信的时候。我知道如果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是不会推出这套电影的。所以我最终会找到恰当的处理手法,那个过程通常会很有趣。我想是那些时刻和那种自信,督促我不断向前走。
端:你们的团队有多少人?
Baker:不算大。我们仍然尽量维持在最低限度。大概有四十人左右。
端:四十?那 Tangerine 的工作人员团队有多少人?
Baker:五人。有 Radium Cheung,对,还有身兼多职的邹时擎,她是制作人、服装设计师、场景串联(continuity),而且她在电影中有演出。Chris Prakash 是我们的共同编剧,基本上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他都会出手。我们还有 Darren Dean,他是制作人,那就有六个。而有时我们有一、两个助制帮忙,所以最多是七人,不过 Darrin 常常在办公室,没有助制的话就只有五人。
端:你是怎样决定到NYU学习电影制作的?
Baker: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成为电影制作人,然后发现光是找到自己的风格,找到自己的兴趣,或者自己的领域需要很多很多年。我们会谈论拍摄技术的改变,但无论科技怎样改变,拍电影仍然有一些……我认为一旦电影人有了他或她自己的风格,媒介的变化并不会太影响拍摄的过程。当然,iPhone令你可以隐秘地拍摄,而不会令新手演员被吓到。35mm 可以令你得到美丽的镜头感,那种化学的成影。但这些都没影响到我的风格。我仍然拍摄一样的比例,我仍然是用那么多手提拍摄和锁住向下(locked down camera)的镜头。即使科技有改变,我实际的风格并没有改变。我仍然尝试拍出电影感,那是要放上大银幕的,那种被普罗大众视为是电影的作品。
端:那你对于这些电影拍摄科技的改变有什么感觉?
Baker: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觉得只要我们不抛弃那些卓有成效的方法和媒介,引入新的媒介或数位化的新方法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它令你有更广阔的视野、更多的玩具,更多的工具。如果你是电影制作人或艺术家,它给你一张更广大的“画布”。用 iPhone 或其他手机拍摄是很重要的改变。它提供了机遇:影像是最昂贵的艺术,而无论我们投入多少资源,或无论科技给我们多少越来越便宜的工具,那仍是一项最昂贵的艺术。但科技正在为过去没能进入这个领域的人提供机遇。从更普遍的角度来看,社交平台和网络也为电影制作带来难以置信的改变。数位世代的剪辑改变了一切。我在菲林(电影底片)上剪辑了我的第一部电影。老实说,以前用刀片和磁带是很荒谬的,那并不有趣,很耗费时间。非线性剪辑(Non-linear Editing System)发明到现在可能有二十年了吧?可能再久一点。而我认为那是一个真正的进步。我知道有些人仍然很想拿着菲林,触摸菲林,那也不错,为了那些人我们要让菲林继续存在。但对我而言,我完全接受新的数码媒介和剪辑。而且还有社交平台,那对我们帮助十分大。我曾用社交平台去选演员、为我的电影配乐、找到一起工作的团队。所以那是很棒的事。
端:你有透过 Instagram 面试演员?
Baker:不是,只是Bria。我们为了 Ashley 的角色在物色演员,我看过一部短片之中有她的演出。我是在 Vimeo 看到这部片的,感谢科技——当时这部短片入口就在主页上。在这部叫 Gang 的短片里,她演得十分好,所以我们找了她做另一个妈妈的角色。我们其实没有打算用 Instagram 选演员,而只是刚好我找到 Bria 的 Instagram,觉得她十分适合这个角色。
端:所以是更常透过 Skype 或 Instagram 来寻找演员了吗?
Baker:是的,现在你不需要真的见面。能当面接触当然是好的,但如果不行那也没有问题。我面试 Dree Hemingway 时,全是透过Skype的。我们在上面聊了很久很久,最后就用视讯决定了。对我而言那是愈来愈正常的。我不知道在这行业这有多普遍。
端:但你是否要确定他/她们在网络上是否真实的?
Baker:是的,你不能只是试镜,你要证实她真的能演。我让 Bria 飞到奥兰多(Orlando),让她和小孩子一起阅读,她完全适合这个角色。我非常幸运,找到很多新手演员他们都表演得非常好。有 Kiki,Besedka Johnson 和好几个六七岁的新人。不过我们没有说,也有很多很优秀的人,最后没能和我们合作。他们可能不能明白表演这个概念。就像我自己,我在镜头面前十分可怕。我们遇到过一些人,看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形象很适合某一些角色,但只要把摄影机放到他们面前,即使只是 iPhone,他们也立刻变得僵硬。他们会感到害怕和紧张,就把自己关闭起来。不再是他们本身的样子,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你需要测试他们。
端:你是否经常用社交平台?
Baker:我不太用私人帐号了。我仍然有Facebook专页,但我不太用了,那会占用很多时间。我一直也有用 Twitter 来宣传我的电影的方式,也会看一些行业资讯。但也太费时了。我尝试着少用。我会用 letterboxd 这个电影社交平台,然后 Instagram 的内容全是我的狗。
录音整理:卢凡
翻译:Elva Fung
端传媒竟然有他的专访!
那部佛罗里达乐园,我感触颇深。
立个flag,希望以后有钱了支持他拍电影。😳
文中導演明明有否定「用 Instagram 面試演員」這一點,說是用 Instagram 尋找演員、用 Skype 面試演員。再把「用 Instagram 面試演員」放在摘要中不妥吧。
錯字:「汽車旅管」,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