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年前,曾经身为红卫兵一员的徐友渔在他的著作《形形色色的造反》中这样形容1968年文革中的上山下乡运动:“对于人数众多的中学红卫兵来说,上山下乡运动是使他们对文革、甚至对当时的社会、政治体制反感的重大原因。”毛泽东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1700万人的青春命运从此改写。壮志凌云“奉旨造反”的红卫兵们,下乡后却集体经历了一场“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神话的彻底幻灭。
所以徐友渔认为,红卫兵在1968年后才开始“灵魂深处的造反”。
这位旅美中国自由派学者七月初应邀到台湾,出席由龙应台基金会举办的系列讲座其中一场。他以“1968:形形色色的造反”为题发表演讲,指出了1968年的独特意义——西方学运正值方兴未艾之时,中国学运却已开始退潮。被依最高指示下放的红卫兵们告别了故土和亲人,也告别了之前的政治信念,更必须直面中国农村惊人的贫穷与落后。一代人终于从狂热的个人崇拜中逐渐清醒,日后,他们也大多程度不等地否定了文革。
中国共产党最高领导人曾经保证文革绝不会重演,但在徐友渔看来,文革却正在回到中国的现实中。他在演讲的答问环节中指出:“文革结束得那么悲惨、那么暴力,最高领导人信誓旦旦保证过文革不会重演,但文革就是回来了。”尽管如今中国实行市场经济,公民社会又已诞生,文革难以被百分之百复制,但徐友渔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中国已经在恢复文革。“这不但是可能性,而且是现实。”
这种判断背后的理据是什么?警惕文革重来的话语,究竟只是空泛口号抑或是知识分子始终不可掉以轻心的责任?在文革结束40多年之后,文革研究的当代意义又是什么?而作为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领军人物的徐友渔,不但深谙文革研究,更对自由派在当下中国时局里的举步维艰、中国政治转型所面临的难题以及“中国模式”的未来前景有持续而深入的思考。
《形形色色的造反》
作者:徐友渔
出版日期:1999年1月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学
以下是端传媒专访徐友渔的摘要:
端传媒(下简称端):距离您的文革研究著作《形形色色的造反》成书又过去了近二十年,中国的情势也发生了很大改变。您认为文革研究对于当代中国的意义是什么?
徐友渔(下简称徐):作为一个学者,我首先还是要强调文革本身历史性的意义。文化革命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使中国六到八亿人卷进去而且延续了十年,把国家搞到支离破碎濒临破产的地步,但国内对它的研究却是一个空白。所以如果我们不去谈,让文革研究的历史空白继续下去,是非常荒谬的。
而它的现实意义在于:让我和中国很多人都感到吃惊的是,文化革命结束时(1976年毛泽东逝世、四人帮被捕),中共中央对全世界对中国人民做了一个庄严的承诺:“我们再也不搞文化革命了。我们再也不允许文化革命重新发生了。”但现在看起来文革却越来越变成中国现实中的一个部分,它存在于中国当下的环境之中,所以通过对文革事实的重新呈现和揭露,我们要遏止住中国倒退回文革。这是研究它很重要的意义。
端:您认为中国倒退回文革的可能性有多大?
徐:我觉得不能一概而论。首先对于文革复辟的有利方面有这么几点:首先,中国最高执政者对文革的东西,照道理来说应该是最坚决抵制的,因为中国共产党在1980年代做的决议是批判和谴责文革,而且对文革有定论。但现在实际上是最高执政者在违背党的决议,我觉得这点需要指出来——因为最高执政者口口声声要“坚持党的决议”,但现在中央的做法已经对文革的性质和评价有了根本性改变。所以这是促成文革能重新回头的很重要条件。
另外一点我很想强调的,是民众中间怀念文革的情绪急遽上升。这是不可小视的,因为文革刚结束时,全党、全军和民间都有一个共识:文革是一场灾难和浩劫,绝对不能再来,而且大家都充满信心:“文革怎么可能再来呢?那么血淋淋的现实我们刚刚才告别。”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中国搞政府力量干预的市场经济,官僚特权愈来愈多,就使得文革中那种号召“打倒走资派”、认为当官的人贪腐是因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荒谬东西,对很多人来说看起来越来越合理。所以民众中有一种自发的强烈怀念文革的情绪,觉得文革里的做法很解气——我认为他是资本主义当权派、认为他是官僚特权分子,就可以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无论是民众怀念文革的情绪,还是最高领导人违背中共中央自己的决议对文革所采取的评价,这些都是文革复辟很重要的原因,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但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的发展和私人财产的累积等方面,又是抵制文革的力量。两种力量谁胜谁负?还是要看中国最高领导人打算怎么做?群众怀念文革的情绪会如何发展?以及像我们知识分子呼吁抵制和警惕文革到底能否成功?不过现在看来,恢复文革的步伐在大踏步前进,我认为悲观的东西占上风些。
“文革时中国八亿人只有一个脑袋,只有毛泽东能够思考;经历文革后,八亿人都意识到自己肩膀上长著一个脑袋。”
端:文革时中国人普遍没有私有财产的概念,而改革开放后大家有了财产权意识,所以现在假如文革重来,大家的顾虑会否也更多?
徐:对,这应该是对文革完全恢复的一个阻碍性力量。我觉得这也是现在和文革时大环境上一个最根本的不同点。人有没有私有财产,无论在政治学意义还是在实际意义上,差别都非常非常大。文革之所以能实行毛泽东那套《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的所谓“痞子运动”,就是因为有一群流氓无产阶级。而现在中国人有了私有财产,大家都好歹有点东西,不像文革期间那样“不怕打破坛坛罐罐”,会有一个出自本能的对那种盲目破坏的反感。我认为对我们这种警惕文革重新发生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希望之所在,是一个抵制文革的人性力量。
端:文化革命结束已经四十多年,您认为文革对于中国最大的正面和负面意义分别是什么?
徐:正面意义是文化革命搞得那么糟糕那么惨,而且实行愚民政策,最后造成政治大破产,但却强化了中国人独立思考的能力。我经常引用中国一位作家的话:文革时中国八亿人只有一个脑袋,只有毛泽东能够思考,他想得对,中国的事情就会好,可不幸的是,他想得大错特错。而经历文革后,八亿人都意识到自己肩膀上长著一个脑袋,很多事情应该自己动脑筋进行判断。我觉得中国人的独立思考意识与精神大大加强,至少这一点肯定是文化革命带来的正面结果。
负面意义则是中国人在文革中看到了太多残酷、黑暗、肮脏的东西,变得很实用主义。以前的官员哪怕保守顽固,他的行为做事言谈举止还是有比较多的真诚性。但文革之后,中国人——尤其是有机会上升到执政集团的人,变得实用主义了,其实他们现在对中国社会的弊端比老百姓更清楚。以前的统治者认为“我就是好,你说我坏,所以我把你打成反革命”,但现在坏处他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却仍去做坏事。所以那种没有原则的实用主义,那种明知是坏就要去为之,那种既得利益占上风而非政治信念占上风的情况,是我比较看重的文革的负面结果。
端:如今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面对很大的困境,大家普遍较为悲观,您认为有无解方?
徐:这确实是个问题,其实不光是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遇到困境,我认为其他派别也遇到了困境。因为现在中国的局势不是禁止某一派声音,而是扼杀所有声音,统治者也不去区别哪些话对我有利还是不利。当然自由派碰到的问题比其他思潮更严峻些,因为基本上自由派知识分子最推崇的理念,就是中宣部下了禁令的“七不讲”,所以压制首先对著他们去,也是最严重的。
至于怎么办?我觉得现在处于最低潮时刻,那只能硬著头皮苦撑到情况有变化的阶段。但我认为自由派也没打算且更不应该放弃自己的责任。
中国形势不论多么严峻,毕竟市场经济已发育到一定阶段,公民社会已经出现了——尽管受到打压,但也并未倒退到以前基本上为零的地步,所以这种空间还是有的。如果我们上网看的话,很多自由派的声音仍然能够出来,而且传播得相对而言比较广泛,他们对中国社会问题的分析也是比较到位的。
所以我觉得可以这样总结:空间是大大压缩了,但一个坚持自己信念、坚持自己社会理想和社会责任的人,总是可以找到事做。
我认为现在是对知识分子队伍大洗牌的一个时代——以前有一定言说空间,大家可以坚持自己的政治理念。现在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在鼓吹中国特色,一方面在国际上耀武扬威,很大一部分人(其中也包括原来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已经倒向政府了。在这种情况下,对每个人的良知、对每个人如何判断中国形势,都是一个考验。我觉得现在处于一个混乱的时期,你能够保持基本的政治信念和基本的道义立场,能够挺下来、能够坚持以前那种价值观不变,就需要接受严峻的考验。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不管什么派,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要坚持自己的社会良知,不屈服、不趋炎附势,能够做到这点就很好很了不起了。我们的任务是坚持基本的道义立场,另外的东西要挺过严寒时代再说了。
端:当代中国思潮研究中,您认为有哪些重要的问题值得思考?
徐:这方面的主题太多了,所以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思考这些问题的空间是很大的,问题在于愿不愿意尽自己的责任。比方举个最简单例子,本来大家以为中国加入WTO卷入全球化浪潮后,中国的民主自由即使不是“自动”产生,也会比较快速向前发展。可事情刚好相反,全球化和市场经济被统治者所利用,大家估计的正面意义不说落空,但至少没有兑现,而没想到负面意义会出现那么多。这到底是为什么?中国有什么问题?中国共产党有多么高明的手法可以利用全球化浪潮、市场经济或是加入WTO这种机会?他们为何可以做到这一点?他们以前那么保守蛮横顽固,又为何会有这么精明的做法?那西方又怎么对应这些?
其实现在中国面临的许多问题,我觉得没有一种很深刻的回答。很多重大的课题,中国知识分子(无论是海外还是国内的)都没有触及,美国有一些中国问题专家稍微触及了些,但他们给的答案远远不能令我们满意,所以这是我现在暂时还不愿意回到大陆的原因。我觉得在美国每天都可以观察和学到很多新东西,很多以前没想到或是不以为意的问题,现在就会去想。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知识分子,他只会感到时间不够、要抓紧时间思考和研究,而不会感到自己是在高压之下无所事事,或者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我觉得川普的贸易战打下去最后结果怎样很难预料,但至少能够看出来中国模式的明确破产。”
端:西方许多学者对“中国模式”或说“中国崛起”的研究,您个人怎么看?
徐:我觉得有多种复杂原因,使我也没有一个很成熟的看法,但在我的分析里至少有这么两点:首先,西方人和中国人的性格气质很不一样,中国人喜欢接受表扬,总看到自己好的地方,而西方人对自己的基本价值和基本理念都经常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西方人批评自己的基本理念和社会制度时,他们是引以为荣、习以为常的,所以他们当初对中国的赞扬,本身就不够实事求是不够恰如其分。提出中国模式歌颂中国崛起,也带有西方人一厢情愿的成分。
然后我观察到大概从2015年起,西方的学术界、政界、商界有一个缓慢但明显的转向——他们的社会主流,对“中国模式”或说“北京共识”愈加持排斥态度,所以,现在再歌颂北京模式的音量就小了很多。相反,像纽约时报社论等各种媒体的声音还有学界的声音里,对于中国破坏世界正常经济秩序的音量越来越大,这一点最终转化成了川普的贸易战。在这种意义上,我觉得川普的贸易战打下去最后结果怎样很难预料,但至少能够看出来中国模式的明确破产,这是我个人的估计。
端:中国政治转型的难点在于顶层执政者无意改变,那么您个人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唯一希望是否仍是壮大公民社会?
徐:其实照道理我们一贯的看法是,中国大陆民主化的最好路径,还是像台湾那样出现一个蒋经国:掌握最高权力的人认清世界的大潮流和大趋势后,能够主动因势利导进行民主化改革,这个希望是最理想的。其实很多时候大家已经觉得不可能有这种可能性,但还是抱著希望。我对这一点特别了解,尽管我其实是比较早不抱这种希望的人。但确实对中国前途的解决方案来说,这是最诱人的方案。可是到现在再抱这种希望的人,几乎是没有了。当然这条路现在不考虑不意味以后不考虑,但如果我们不把它当成一个现实的选择,现在再谈它也没有意义。
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更艰苦地从下面做起了。从下面做起,见成效非常之慢,而且做起来很困难,中共当局也完全知道这一点,所以对公民维权运动,对公民社会自主发育的打压非常厉害。但这是一条唯一现实的道路,既然明明中国大陆没有希望出蒋经国或者戈尔巴乔夫,那我们就只能在基层和社会上下功夫。既然公民社会的空间还不等于零,那么在这方面就仍然可以有一点作为。让公民社会发育壮大,大概是唯一我能想象出来的对中国政治前景的推动方案。
想起来实际上自由派的很多学者更早就已经判断出来中国在重走文革之路了,最早大概在习还没上台之前,对习做长期观察分析的学者已经给出了判断:这位毛派人物将使中国的民主化之路愈发艰难甚至严重倒退(这段应该是蔡霞在一个访谈里说的,是她认识的一个研究者做出的如此判断,她当时是和普遍认知一样,持习是改革派的观点的)。后来在2012年陈子明等人已经写了文章认为应该警惕中国向文革倒退,这些学者的眼光真是超越时代。
现在再看这篇文章,真是叹服徐友渔的政治敏感度和超前的判断力。其实他之前做过一个西方文革研究综述的讲座,梳理了国内外文革学研究的各种叙事模式,可以说他确实是国内最一线的文革学研究学者。既然是做历史研究那当然也少不了对当下的对比观照,他的嗅觉自然也是相当灵敏的。
对文革的研究不足,这点是真的
幾廢的一篇文章,吹水都嫌囉嗦長氣
Spher认为文革是反体制,仅仅是看到了文革的表明。文革的对抗其实是党和国家的对抗,毛和党内国内精英的对抗。所以文革一方面是反体制,但另一方面是强化了毛(即党)一个人的控制,这是对党无约束的权力的强化。
文革是反体制,而现在是强化体制。所以我很怀疑中国在走回文革。
事实上,放眼全球,很难说chinese model正在破产,这个model以强人政治为基础,着眼于经济成长和统治固化,这对于任何一个没有良好选举基础和经济发展正方向的国家都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因为这一模式保证了经济增长,民间并不一定会因为公共空间的压缩而即使提出反应,温水煮青蛙就是这样。
楼上,反右运动是1957年,文革是1966年。
非常同意,中国现在是另类的文革,很多方面太相似。比如文革有百万千万的右派等弱势群体被打倒,现在有千万的尘肺病人留守儿童被牺牲;文革个人崇拜登峰造极,现在的个人崇拜也是举世无双;文革…
某种意义上,徐先生完全是瞎子摸象式的发表意见。
窃以为,无论这位学者的政治光谱如何,没有长时间实地的调研和观察,无法对这么大的国度作出一个清晰的判断。
你批判它,也得遵守基本法啊
蔣經國之後的台灣和戈巴契夫之後的俄羅斯真有比較好嗎?這說法太不經推敲了吧。
作者:有論點,沒論據,一紙空談。
記者:問題空洞,毫無焦點。
總結:廣府話有雲「吹水唔抹嘴」。
徐友渔这篇文章有失水准。不太苟同文革重演的论断,文革的根本性特征是毛通过直接发动群众,来打碎党政官僚机器,党的威权与组织受到摧毁。但在习时代的中国,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人崇拜和集权的新巅峰,同时也是Party Supremacy 即对党领导一切的不断强化,习几乎不可能诉诸底层群众运动的方式(大民主、大民粹)来达到某种形而上的治理目标(比如毛的“天下大乱、天下大治”)。
红卫兵否定文革?我怀疑我打开了假的端传媒……
10年前我看徐老师的文章也是这样,当然或许这也许是那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通病(好处),不断在一个缺乏常识的社会和强调常识,因此较少洞见和理论建构,以至于不少有追求的投向了汪晖、甘阳、刘小枫等人。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可以看清楚,这还是一个缺乏常识和良知的社会,一遍遍重复常识并不为过。
在當下的中國,讓公民社會發育壯大是完全不可能的,共產黨控制一切,你還發育個屁。中國未來的唯一出路就是,物極必反。
那些有水平批評別人沒水平的人先混上有傳媒來專訪你們的水平再說吧。(或許環時可以,也罷。)焉不知你們的發言某種意義上就是文革已經在恢復的表象?
文中說有部分人(老年人)希望回到文革,是客觀事實。當然,我覺得他們大部分都是口頭的解氣,否則都應該移民北韓了。
屁股先行,怎么这文章水平快和立场新闻差不多了。。。学者,总得有点东西吧。全是观点,还都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有何本的观点。。。最近端文章水平下降啊
为什么有些长辈还会觉得文革好?希望回到毛泽东的年代?!
簡單粗暴地把文革和極權畫上等號,且“民衆中間懷念文革的情緒急遽上升”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論據,通篇觀點先行,表示異議與失望。
中国的未来在于人们心中对自由平等一系列普世价值的认同 如果民众只是因为个人利益受损去抗争而看不到体制之恶 那么将会陷入到历史的循环
同意以上评论
确实有些浅,希望能够看到更有深度的文章,毕竟这是端啊
徐老糊涂了吧,文革可是发动群众,是动员路线,今天各种运动是党自己的运动,是刘少奇路线。之前白信的文章不是很清楚了么。
是啊,这篇太水了。
整篇看下来,和没看一样。没有实质性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