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民谣歌手郑兴:我在这张唱片里,想像离开台北时的感伤

陆生郑兴用一张唱片纪录自己三年来的台北生活,歌唱真实发生过的轨迹,不断离开,不断出发。
郑兴在扬州出生,在北京读大学,随后前往台北念研究生。2017 年 8 月,历时一年制作,郑兴发行首张创作专辑《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并入围第29届台湾金曲奖“最佳国语专辑”及“最佳新人”。
风物

【作者按】第一次听说“郑兴”这个名字,他还是台湾政治大学传播学院的在读硕士生,正为筹备专辑发起众筹。专辑款项设定为7万人民币(约32万新台币),最后未能达成目标,专辑《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最后还是得以出版。不过短短一年,再次听闻,除了完成学位从政大毕业,此时的他,是第29届台湾金曲奖“最佳国语专辑”及“最佳新人”的入围者。

与郑兴的见面,约在台北巷弄间的咖啡馆。两日前他刚刚返台,为金曲奖的典礼演出做准备。如同来看望一位老友,这个城市于他,熟悉、舒服而自在。

台北的夏季午后,常受到轰烈暴雨侵扰。趁着彼时阳光尚好,摄影师赶忙拉着一席白衫的郑兴,捕捉下他与这座城市间的光影。郑兴热衷于讲述“雨”的故事,高二时创作了人生第一首歌《城南》,开篇便是“天空慢慢下起雨”。那时他还不会弹吉他,凭着小时候学钢琴的一点基础,哼哼唱唱地就写下了这首歌,写的是还未长大又渴望长大的少年思绪,“当时就是想快点去看外面的世界”。

从中国传媒大学广电系毕业,带着交换生时期的美好回忆与眷恋,郑兴选择再次来到台北读研。起初他以为自己未来会从事影像创作,可陌生的研究所训练方式,与他原本设定的人生方向背道而驰。住在常常下雨又潮湿的政大,他觉得自己那时变得有些孤僻厌世,陷入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的迷茫中,“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让我下定决心要做音乐,只是写歌、排练、准备演出的过程里,我在整理自我,与当下的音乐相处,也学着跟自己相处”。

他把那段时期的自我怀疑,放进《台北下的雨》这首歌中,“南京东路带着面具,它和我一样试图忍住泪滴;雨下的太急,像一场公路电影;从城市人群,到港口风景,快让我昏迷”。雨,成为了他和台北的某种联结。

扬州、北京、台北,这三个郑兴生活过的城市,组成了《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的专辑图景。除了歌曲主题的直接表达,城市的声音也被郑兴偷偷收录进来。
扬州、北京、台北,这三个郑兴生活过的城市,组成了《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的专辑图景。除了歌曲主题的直接表达,城市的声音也被郑兴偷偷收录进来。

像是,我的爱人吧

来台的第二年,郑兴参加了第二届东海岸音乐创作营。年轻的创作人们因这个营队聚集在花莲县丰滨乡的港口部落,白天上课,剩下的时间去采风。从小在城市长大的郑兴,第一次有机会长时间生活在这样一个远离都市的地方,与阿美族的原住民朝夕相处。有一天在山上吃完饭,忽然所有人围成一个圈,原住民们带头唱起高亢而天然的和音,他们就跟着跳起舞,“那一刻的音乐对我冲击很大,它不是在耳机里面、在演唱会的那种感觉,它在大自然中的声响和频率,竟然可以产生那么奇妙的反应”。

于是就在那五天四夜里,望着波澜壮阔的太平洋上日升月落,想象在历史长河中,被隔绝在两岸的相爱之人,那些无法团聚的悲伤与遗憾,郑兴写下《爱人》这首歌。如同一对相思相望而终不可及的恋人在对话,“不是说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痕,可为何海峡不肯把爱还给我们”。

正是因为这个营队,郑兴发现原来他对台湾这片土地是如此不熟悉,原来这世界上有太多他没经历过的东西,“之前从来没有过如此感激的心情,让我有机会领略到这些风景”,郑兴说自己回想起那段时光,依然鸡皮疙瘩满身。为了还原那山那海给郑兴带来的震撼,《爱人》的配器用了木吉他与小号,和声编排上也模拟了原住民古调,他想象自己站在一座孤岛上,面对大海,营造出的空旷与辽远之感。

“爱人”,也是一个隐喻。它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是一种情感投射,它只属于那个时空,“甚至未来我可能不会再写出这样的歌了”。对郑兴来说,台湾有点像是他的爱人:离开了故乡母亲,去到外面的世界,爱上了一个新的城市。它很像爱人般的存在,也是第二故乡。

城市间移动,完成自我界定

扬州、北京、台北,这三个郑兴生活过的城市,组成了《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的专辑图景。除了歌曲主题的直接表达,城市的声音也被郑兴偷偷收录进来。从蝉鸣到汽车引擎,从街头的人声嘈杂到机场地铁广播,这些城市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停转换,要书写的不只是三座城市的故事,还有被它们覆盖与占据的移动经历。

“有人以为那句公车司机说的:欢迎搭乘首都客运,是我让司机特地录的,其实不是”。因为吉他手的录音室在三重,郑兴很常需要从台北东南角的木栅坐着公车,穿越整座城市来到位于新北西部的三重。每当车开过台北桥将要达到新北时,司机都会进行广播,郑兴就把这段声音录了下来放在专辑的intro中,紧接着第二首就是《开往三重的慢车》。

无论读书还是工作,郑兴都不停辗转于三地之间。扬州是他的家乡,长久离家后产生的陌生感与距离感日益明显;北京和台北,是他求学、生活的地方,他对这两座城市的情感类似,身处时他是异乡人,离开时,“原乡”和“异乡”的界线变得模糊。
无论读书还是工作,郑兴都不停辗转于三地之间。扬州是他的家乡,长久离家后产生的陌生感与距离感日益明显;北京和台北,是他求学、生活的地方,他对这两座城市的情感类似,身处时他是异乡人,离开时,“原乡”和“异乡”的界线变得模糊。

离开台北后,郑兴回到扬州生活,有工作或通告时,就在北京台北两地跑。无论读书还是工作,他都不停辗转于三地之间。扬州是他的家乡,长久离家后产生的陌生感与距离感日益明显;北京和台北,是他求学、生活的地方,他对这两座城市的情感类似,身处时他是异乡人,离开时,“原乡”和“异乡”的界线变得模糊。

在城市间移动的过程,是郑兴思考和创作的时间。大学时期有一次坐高铁,他的脑中忽然蹦出在火车上办音乐会的想法,“搭乘火车是一个私人经验,看音乐会则是一个群体共享的公共空间,那这两件事在火车音乐会上就能达成一致”。2017年,带着这个略显不切实际的想法,郑兴向台湾铁路局申请了从台北松山发至宜兰的一节列车车厢,带着60余名乐迷及工作人员,一路弹唱,途径18个停靠站。整整两小时,听众的视线内不仅有郑兴的音乐,也有窗外的风景。列车运行的声响、报站的广播自然地进入到现场音乐中,使郑兴和他的听众一起回到最初的创作场所,达成各自私密却又无间分享的状态。

自我界定,也发生在移动过程中。郑兴的歌里描述了许多城市生活的日常细节与天气现象,他说这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在创作的过程中逐步发现和了解自己对这些事物尤为敏感在意。在出发和抵达之间,构成了音乐创作的动机,也完成了他的“自我界定”:通过创作去发现内心,跟世界聊天,与自己对话。

重逢是必然

把做音乐当成人生中的一项事业,对郑兴而言,是意料之外的。从政大金璇奖、组建临时乐队“斑马线crosswalk”、在女巫店举办人生第一次售票演出,到制作唱片,整个过程中郑兴都不觉得自己未来会一直做音乐。只是当下有热情、有愿望,于是就让它发生。

交换那一年,有一次他在台北小河岸看演出,中场休息时遇到同是去看表演的台湾音乐人王继三,小聊了几句,彼此交换了联络方式。再次回到台湾并计划制做专辑时,他去台东都兰演出,想起王继三老师的录音室就在附近,于是跑去拜访。正巧王继三在,并且他还记得这位多年前偶遇的大陆年轻人。这次重逢,促成了后来郑兴带着乐手来到这间位于台东都兰的“爱人”录音室,花了十天时间,伴着由糖厂改造的半开放式录音空间所带来的天然残响,他们录制了专辑中的部分歌曲。

专辑制作过程中有关“重逢”的故事,不止一件。唱片的制作统筹,是郑兴在东海岸创作营的队辅;《风吹过罗斯福路》的合唱奕超,是他在政大金璇奖的同期参赛者;甚至于,唱给台北的这张专辑,让很多对台湾有认识的大陆听众在此与台湾重逢。

郑兴的歌迷群体,最早是从政大开始。随着他在许多livehouse演出,慢慢多了一些因偶然与巧合而认识的陌生听众。陌生面孔的出现,总会让郑兴感到惊喜,“我觉得音乐不再是自己关起门来做出一首歌,它流动、传播出去的过程,对我来说特别迷人”。他记得第一场在女巫店的表演,台下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同学和老师。一位陌生女孩,只是因为和朋友闲逛过新生南路,就走进女巫店来听了表演。恰巧,她也是一位陆生。郑兴认为,陆生的确是他的听众里一个比较大的群体,或许因为身份,或许因为圈子,但他最初并没有预设这些歌是要唱给陆生听的。而他在大陆的歌迷,有些或许并没有来过台湾,但他们可能曾在文学、电影或音乐里认识过台湾。

郑兴说自己不是为了来台湾当艺人的,更不是为了来当公众人物的,他只是来念书,做了一张唱片记录下三年多的台北生活,又恰好因为一些原因被很多人听到,这是他与听众之间,在关于异乡生活的感触上有所重叠。
郑兴说自己不是为了来台湾当艺人的,更不是为了来当公众人物的,他只是来念书,做了一张唱片记录下三年多的台北生活,又恰好因为一些原因被很多人听到,这是他与听众之间,在关于异乡生活的感触上有所重叠。

离开,是开放的时间状语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过客。

当交换学生时,他喜欢台北的步调,很慢,跟他的性格很像,因此决定再次来到这片土地生活。习惯了台北的一切后,又不免总会意识到自己迟早将要离开。那时的他,对台北有着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感,专辑里的很多歌,他都在写告别、写离开。要给专辑命名时,他也始终在想象自己离开台北时会是什么样的伤感情形,“忽然有一天,是开放的时间状语,我不知道会是哪一天,但这一天一定会来”。

可当唱片做完,伤感的情绪反而被消解了。“其实在做专辑的过程中,就已经有了变化,离开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离开,它未必一定是悲伤的”,所以《扬州慢》的歌词里,他写道:“重逢是必然,离开是偶然”。一张专辑、一场火车音乐会、许多音乐上和生活中的朋友,台北的这段旅程,郑兴觉得他完成了对自己的期待,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火花。“其实每个人都是在重复这个过程,不断离开、不断出发,这也是我在做专辑时才体悟到的”,现在的台北,对于郑兴来说不再有留恋的伤感,而是像一个老朋友,时不时可以见面,时不时可以回来。

PTT论坛上,有台湾网友评价郑兴:做出了一张道地的台湾民谣专辑。郑兴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张专辑带有台湾的味道,是因为它的确是在这里被创作出来的,是跟台湾有关的,“假设今天我在香港,可能就会写香港的风球。我说自己是城市民谣,是因为它所描绘的东西是真实发生的,是在我脚踏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不管我在哪里,都是在关心周遭的事情”。

《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是郑兴的第一张也是目前唯一的实体专辑作品。当初只是作为对台北生活的记录,却让他以新人身份入围“最佳国语专辑”,这对郑兴来说,是意外的,他形容自己开心的程度不亚于得奖。

关于自己与台湾之间的一切,在两岸读书的经历是他的客观存在,郑兴说自己不是为了来台湾当艺人的,更不是为了来当公众人物的,他只是来念书,做了一张唱片记录下三年多的台北生活,又恰好因为一些原因被很多人听到,这是他与听众之间,在关于异乡生活的感触上有所重叠。“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这个联结是有色彩的,但对我来说这只是一段迷人的生活经验,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重要印迹,它就是我的创作环境,是我会想去书写的东西”。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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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下有热情有愿望,于是就让它发生。”
    “原乡和异乡的界限变得模糊”
    好受启发 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把自己的异乡经历写成故事

  2. 想跟他隔空擊掌!

  3. 他也许不愿把自己定义为“歌手”吧

  4. 真的很喜歡鄭兴乾淨的聲音
    在我快要離開台灣的時候聽起這張專輯更是感動
    沒有人會拒絕台灣的魅力吧
    希望研究所也可以來台灣念
    (但是我不是八省好像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