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导演Thunska Pansittivorakul专访:反正我的作品不会通过电影分级审查

在创作自由与空间越来越紧缩的泰国社会中,他想方设法在各种限制下,对种种僵化、威权的制度与结构埋下挑衅、质疑的念头⋯⋯
《空洞的时间》是一部在泰国国内不可能公开放映的电影,敦斯卡刻意把玩著这些在泰国社会中显而易见的各种诉诸国家、王权的符码,透过九段不同的影片片段,例如军校生宿舍、天主教寄宿学校、乡村保皇军等各种散布在泰国国内的组织、群体,纷陈出国家的民族主义与民族认同到底是透过哪些管道被建构、传递。
东南亚 电影 风物

泰国导演敦斯卡.彭西迪佛拉高(Thunska Pansittivorakul, 1973-)的电影《空洞的时间》在今年的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TIDF放映,访谈前一天,他给我传来几则电影放映后引发的文章与贴文。这不是他第一次参与TIDF,2004 年,其作品《酸辣草莓派》(Happy Berry)曾获得当时仍称作“纪录片双年展”的亚洲大奖。

碰面那天,敦斯卡刚结束他在影展最后一场放映的映后座谈,我们一起坐在戏院附近的小吃店,他点了一盘青椒牛肉炒饭,和我边吃边聊。他看来有些疲累,但一聊到影片与现场观众的反应,立刻眉飞色舞:“我很惊讶在台湾放映有这么多观众!本想我被安排到的场次时间很不好,一场跟颁奖典礼同时,一场在周六一早,但没想到观众不少,而且观众的问题都很有深度。”

《空洞的时间》剧照。
《空洞的时间》剧照。

不会通过分级审查

现在执政的军政府,将冒犯君主法(Lèse-majesté)无限上纲,更加箝制人民的言论自由。

《空洞的时间》(Homogeneous, Empty Time)是一部在泰国不可能公开放映的电影,因内容触及政治敏感的泰国南部穆斯林议题与军政府独裁政权。光是影片开头那从高空俯瞰曼谷民主纪念碑的镜头,就令人深刻感受到导演的反抗性格与直言的勇气。颠反的城市、已逝泰皇拉玛九世的巨大肖像,跳针的背景乐唱著:“我们会遵守承诺,不让人民等待太久”——这是泰国政府的政宣歌曲〈Returning Happiness to the Thai Kingdom〉(คืนความสุขให้ประเทศไทย)。敦斯卡刻意把玩这些诉诸国家与王权的符码,透过关于军校生宿舍、天主教寄宿学校、乡村保皇军(Village Scouts)等散布于泰国的组织与群体的9个电影片段,纷陈出泰国国家的民族主义与民族认同,到底是透过哪些管道被建构和传递。

“反正知道一定通不过分级(审查)制度,我索性也不去申请。”敦斯卡耸耸肩。泰国电影的分级制度,于 2009 年开始实施,看似具有公正标准的电影分级,实际潜在著“内容审查”的实质意图。一旦电影没有得到级数,就等同于不得上映,不少泰国导演包括阿比查邦在内,都在泰国政府的审查制度中受了气、吃了亏。加上现在执政的军政府,将冒犯君主法(Lèse-majesté)无限上纲,更加箝制人民的言论自由。

《空洞的时间》剧照。
《空洞的时间》剧照。

安德森的期望

《空洞的时间》英文片名“Homogeneous, Empty Time”,出自华特・班雅明《历史哲学论纲》的概念,一种受到现代时钟分分秒秒、逐年逐月量化的“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一致的机械时间。敦斯卡选用这片名,是呼应东南亚史学家、政治学者班纳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体》中援引此概念来阐述民族主义和民族认同的建构——身处不同地方、彼此陌生的人民如何被填塞同一套价值。谈到本片的拍摄缘起,眼前这位一手抓著汤匙扒著炒饭的率性男子,顿时柔和了起来,“可以说是因为安德森教授过世,我才展开《空洞的时间》这部影片的构思与剪接,里面关注的题材与元素,都是来自我阅读教授的书籍,透过与他的谈话,所吸收到的思想与视野。这部片是献给他的礼物。”

和安德森教授相识的过程,得从敦斯卡如何展开电影创作的生涯谈起。敦斯卡的大学是在泰国朱拉隆功大学攻读艺术教育,但当时的他却被隔壁系开设的电影课程所吸引,于是拜托老师让他加选那门课。大二开始,敦斯卡一边为泰国电影资料馆工作、撰写电影专栏,一边修课,就这样半工半读,大学一共念了八年才毕业,虽然最终拿的是艺术教育学位,但敦斯卡都在从事电影相关的事情。2000 年,他将自己的首部电影短片《Private Life》投到“泰国短片与影像艺术节”(Thai Short Film and Video Festival),但未受评审青睐,唯独阿比查邦看了他的作品相当喜欢,便询问敦斯卡是否愿意将影片交给他,让他推荐给国际其他影展。“我知道泰国有一些小影展,但我当时不知道国外有这么多影展,因为阿比查邦的推荐,我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国外的影展可以参加。因为有一两部片在国际影展放映后,就开始有其他影展陆续跟我邀片,所以我也就继续拍电影了。”

“当初交给电视台的版本都是为了宣扬国家有多好,本身就相当民族主义,但经过重新编排与剪辑,就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一种出自于对自己家园的珍视与不放弃,让敦斯卡在创作自由与空间越来越紧缩的泰国社会中,持续拍摄著,想方设法在各种限制底下,对种种僵化、威权的制度与结构埋下一丝丝挑衅、质疑的念头,等待这些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茁壮,足以抵抗那同质、空洞的一切。
一种出自于对自己家园的珍视与不放弃,让敦斯卡在创作自由与空间越来越紧缩的泰国社会中,持续拍摄著,想方设法在各种限制底下,对种种僵化、威权的制度与结构埋下一丝丝挑衅、质疑的念头,等待这些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茁壮,足以抵抗那同质、空洞的一切。

是这样的国际影展让安德森教授有机会看到敦斯卡的电影。“某次安德森教授想要联系我,但我以前保守主义,很讨厌外国人,所以一直躲他。我的名声在泰国电影圈不太好,拍摄的题材都跟性、同志有关,常被人说是‘坏男孩’,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留意到我。后来阿比查邦说他是很有名的东南亚研究者,但我还是没有主动联系。直到有一次,安德森教授在一个场合里就坐在我旁边,主动来跟我聊我的电影。”

最令敦斯卡感怀在心的,不仅是安德森对他作品的欣赏,更多的是对他创作状态的持续关心,“安德森教授在泰国和印尼都有房子,他大概半年在泰国,半年在印尼,我有时会去他在泰国的家吃饭、聊天。教授知道我不是曼谷人,是来自泰国南部合艾省以后,就问我有没有想过不要一直拍私人的事情,试著把视野放大些,拍看看泰国南部的现况。”这席话令早期多拍实验电影、关注私密题材的敦斯卡开始去想另外的视角。随著电视台的工作机会,他也慢慢发现自己对纪录片的兴趣。“我的电影通常都不太能在泰国放映,只在一些独立空间、小小的影展播放,但安德森教授都会特别来看,即使他后来生病不方便行动,依然会来看我的电影。”

直到 2015 年安德森教授逝世的消息传来,敦斯卡才顿悟到,长年以来教授期许他去完成的事情他都还没开始做,才下定决心开始处理这些题材。《空洞的时间》便是一部乘载了这许多厚望、相知相惜、恨铁不成钢之情感的作品——无论影片本身欲传达的内容,还是促使影片创作的驱动力。

现代泰国的立国基础,奠基于“国家、宗教、王权”三者的统合之上,透过国民教育等国家统治人民的机制,复制单一的价值体系,强化泰之民族认同(Thainess),因而对非“泰”群体,皆视为破坏国家社会和谐的“动乱份子”,而这也成为不同时期之独裁统治者的最佳治理借口。

《空洞的时间》剧照。
《空洞的时间》剧照。

《空洞的时间》由9部不同时刻拍摄的短片片段剪辑而成,那些短片片段,主要来自敦斯卡长期以来为泰国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是电视台不要的、不能播的画面。“那些片段包含了为国营电视台拍摄的画面、为军校招生拍摄的影片,当初交给电视台的版本都是为了宣扬国家有多好,本身就相当民族主义,但经过重新编排与剪辑,就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这部片要是被电视台的人看到我一定完蛋!”敦斯卡解释道。

起初,他从 22 个片段中挑选出6段,主轴围绕著安德森教授《想像的共同体》一书中提到的认同议题,透过重新剪辑,让段落与段落之间能够互相呼应。比如住在泰国的缅甸妇人不让小孩离开寺庙,因为外界很不安全,后面接续的是天主教寄宿学校,也是让小孩住在单一空间中(学校)不可离开,两者之间存在著某种互相呼应的共通性。而《空洞的时间》亦含括了几种存在于泰国的宗教:佛教、基督宗教、伊斯兰教。对敦斯卡来说,宗教是让民族主义更加坚实的元素,特别是在以佛教为国教的泰国,佛教信仰和泰国的王权与政府统治紧密结合,透过各种宗教仪式,形塑出人民的道德观与宇宙观,而佛教信仰中的业报观念,让泰皇获得崇高的地位,世俗与神圣之间的链结,便汇集在半人半神的泰皇身上,也使得冒犯君主法有其存在的基础;法律和宗教在此成为统治者排除异己的最佳工具。

在泰国南部紧邻马来西亚的三府北大年(Pattani)、惹拉(Yala)和陶公(Narathiwat),人民多信仰伊斯兰教,大多使用马来语,几世纪来皆为北大年苏丹国领土,直到20世纪初期才因《英国-暹罗条约》(Anglo-Siam Treaty)划分为暹罗领土。在暹罗逐步统合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中,泰国政府要求当地居民改信佛教、以泰文为官方语言,引发不少抗争与反弹,至今依然是暴力事件有增无减、纷争不断的难解之地。现代泰国的立国基础,奠基于“国家、宗教、王权”三者的统合之上,透过国民教育等国家统治人民的机制,复制单一的价值体系,强化泰之民族认同(Thainess),因而对非“泰”群体,皆视为破坏国家社会和谐的“动乱份子”,而这也成为不同时期之独裁统治者的最佳治理借口。

男性身体的暴力属性

《空洞的时间》中拍摄的那对生活在泰国南部北大年府的女同志情侣,便是敦斯卡为了回应安德森教授对泰国南部处境的关注,而加拍的桥段。“虽然我自己来自泰国南部合艾省,但是我对那‘动乱的三省’并不熟悉,也从来没去过,直到拍摄这对情侣才真正进到那边。”相较于影片其他桥段多是拍摄男性角色、象征父权的军校生,这一段落将泰国南部议题和女性元素的连结,是在敦斯卡过往作品中少见的尝试。

“我原本认识这对女同志情侣的其中一位,但我不晓得她有过丈夫、有过小孩,更不知道前夫曾经对她和她的伴侣施加暴力。在泰国社会很常听到男性使用暴力的新闻,好像在泰国身为男生,要做什么都可以。所以我也想要透过这样的段落去对照出,到底为什么在泰国身为男生有这么大的权力?”创作时常聚焦在男性身体、性、权力等政治性关联的敦斯卡,在《空洞的时间》里也少不了大量的青春的男体,“一开始当然跟我是男同志导演,想拍男性身体有关。但我后来发现,拍摄男性身体是跟现存的社会审查制度对抗,因为在泰国,男性的身体一直被认为是不能够随便触摸、出现的;社会越是不让男性身体出现在电影里,我越是好奇为什么不让他们出现。在《空洞的时间》里的身体呈现,一方面是种反抗,刻意跟权威抵抗,同时也试图突显男性身体的暴力属性——那是会对他人施以暴力的身体。”

《空洞的时间》剧照。
《空洞的时间》剧照。

那些被规训了的身体,本身亦是父权、民族主义与暴力的具象显现。

而这种“暴力的身体”,一再显现在受泰国民族主义笼罩、驱动的肉身之上,那是种被父权、民族主义附著的肉身,比如影片中提及的“乡村保皇军”(Village Scouts)、日后将成为军队的军校学生,他们在诸多时刻皆扮演著独裁统治者意志与暴力行径的延伸,“乡村保皇军”在 1976 年10月法政大学(Thammasat University)血腥镇压中扮演击打左翼势力的关键性角色;而军队亦在各种政变场合、泰国南部施加暴力。但同时,那些被规训了的身体,本身亦是父权、民族主义与暴力的具象显现。

一盘炒饭吃完后,访谈依旧在进行,敦斯卡抬头看了一下小吃店墙上贴著的一张明星海报,带著有些不确定的语气念出了上头那一小行中文字:“我的家”,虽然是个不经意的举动,但却也与他的创作关怀相呼应。“2010 年以前,我只关注私人的事情,都拍私密的题材,那年因为泰国红衫军的抗争事件延烧,全国的媒体都一面倒地骂红衫军和塔克辛,说他们是坏人,是破坏泰国未来的人,我很好奇到底真实情况是怎么样,所以我才开始拍摄了一部关于黄衫军、红衫军的电影《The Terrorists》,实际了解之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新闻所说。此后,我开始关注他人、关注社会上的事情,我开始好奇他人是怎么想事情的。”

一种出自于对自己家园的珍视与不放弃,让敦斯卡在创作自由与空间越来越紧缩的泰国社会中,持续拍摄著,想方设法在各种限制底下,对种种僵化、威权的制度与结构埋下一丝丝挑衅、质疑的念头,等待这些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茁壮,足以抵抗那同质、空洞的一切。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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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的,完全不了解。謝謝作者。

  2. 很想看。
    我之前去泰國和馬來西亞時,分別瞭解過泰南三省的這段歷史(當然,兩邊的故事也有分別),也接觸過生活在這裏的人。他們確實至今以馬來文為母語,信仰穆斯林,也是一個動蕩的地區,生活苦不堪言。因此,很多人都去外地謀生。我接觸的就是逃到旅游勝地甲米做酒店服務員的一家人,爲了避免嚇壞住客,女主人卻從來不敢帶頭巾。與她聊天時,她不停的在說,我的家鄉北大年的海灘比這裏還美,但爲什麽會有人這麽野蠻的摧毀美麗的家園?

  3. 太有趣了。好想看

  4. 非常好的报道。大部分人对于泰国的了解仅限于旅游业和佛教,对于泰国的政治文化知之甚少,希望有机会可以看到这部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