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路上》的台湾温吞世代,如此走过四十年

动画宣传一直在强调“幸福”,但电影中的时代氛围与细节才是编导的诚意所在。
《幸福路上》电影剧照。
电影 风物

在台湾看电影,正式开演前除了即将上映电影的预告、各影城提醒关闭手机或禁声、勿携咸酥鸡臭豆腐等浓烈食品影响邻座的观影礼仪之外,通常有教育宣导片——这类短片虽不若威权时代电影开始前必唱国歌的肃穆,一般都乏味得紧。但最近两年的电影分级宣导短片,却让人印象深刻:该片以流畅动画呈现在幸福大戏院观赏《大白鲨》的小女孩,发现母亲瞬间化为狰狞的鲨鱼,而自己夹在争相逃命的小鱼间不知所措,恶梦醒来床单已尿湿。父亲一边责备母亲不该擅带幼女观赏过于血腥暴力的电影,一边宣导不同观众可依照不同电影分级,选择合适的影片。

若是关注宋欣颖导演曾于2013年台北和高雄电影节分获最佳动画奖和观众票选奖以及金马创投首奖的短片《幸福路上》,必然认得这部宣导短片里的人物便是《幸福路上》小琪一家,或也期待着筹募拍摄为长片的《幸福路上》早日推出。不熟悉《幸福路上》的观众,仍能欣赏这宣导片以生动活泼的方式,去包装容易流于刻板化、毫不吸引人的议题,日后再有机会观赏《幸福路上》,其中人物已然不陌生(甚至尿湿和恶梦的主题在《幸福》片中仍有延续)。无论如何,这部动画宣导都为年初上映的《幸福路上》做了极佳的铺路前导。

小琪一家的电影分级宣传片

为迪士尼/Pixar 的主流好莱坞动画、以及大师辈出的日本卡漫 anime 分割之后的动画市场,没有给独立制作留下多少空间,在观众已经习惯3D电脑绘图栩栩如生的精巧动作和细节,或诸如宫崎骏、押井守、新海诚各有所擅的动画风格,宋欣颖要打造具本土特色而能引起共鸣的原创作品并非易事。伊朗裔导演莎塔碧(Marjane Satrapi)自传体漫画改编的《茉莉人生》(Persepolis, 2007)中2D手绘动画模式,更接近宋导的想像—不那么科技、较温暖的手绘质感,同样是从小女孩的成长去看历史变迁,而在社会转型过程那无可避免的魔幻感,以不可思议的梦境手法去表现。《茉莉人生》的家族史可溯及王室血缘和高知识分子的背景,绘制亦高度风格化,充满艺术气息,出身蓝领家庭的宋欣颖,则舍去这样的艺术风格,以更贴近草根庶民的视角,带着乡土味的平凡人物去讲故事。

小琪的故事从她1975年出生于幸福路说起,直到与2014年的太阳花学运擦身而过为止,经历戒严后期、经济起飞、民主化运动与解严、陈水扁的崛起与落马、921大地震等历史事件,小琪从少女到人妻,直到将为人母、与美国丈夫离异,生命历程于故乡的高雄六龟、台北、纽约之间流转。

1975年4月5日,蒋介石逝于台北,其时“风云变色”、万人夹道恸哭的景象,在各大媒体头版都留下痕迹,对许多跟着他来台湾追寻“反攻大陆”梦想的人,他的走把希望也带走了;对那些地下抗争、不满国民党政府高压专制的人,被迫为“伟人”披麻戴孝则备感屈辱。对小琪父母而言,当日狂风暴雨只增加飞车赶到医院的困难度,穿越遍野哀嚎,终于把大腹便便的母亲送进产房,听到的第一声婴啼无比美好,父母也深信在“伟人”逝世之日出生的小孩必定有出息。全片不乏这般相对温和、关于政治民生的讽刺戏谑,譬如小琪生长的幸福路桥头,众家污水流入开放式排水河渠、不远处工厂烟囱大口排出废气,在童稚小琪的眼中,带着粉红色晕的浓烟有如草莓冰淇淋,香甜已在空气中;成年后的小琪回到故乡,排水沟已经整治为亲水散步道,反而不习惯。“伟人”忌日出生的小琪,从小也跟着国语教本里蒋公自小看着鱼儿往上游而奋发努力向上的例子,立志要成为有出息的大人,却发现日子很容易庸庸碌碌地过去,而小时候的志愿在民主时代,突然变得可笑了。

《幸福路上》电影剧照。
《幸福路上》电影剧照。网上图片

本片呈现大量的细节—当时流行的卡通、综艺节目、教材内容、秀场表演等—忠实重现时代氛围,关于语言方面的琢磨尤其用心,凸显当时厉行国语教育,贬低方言价值的意识形态。旅法漫画家林莉菁亦曾在作品《我的青春,我的 Formosa》(2012)中,描述为夹杂台语客语亲族环绕的小女孩,在党国教育的思维下,为了出人头地,毅然舍弃母语,学习字正腔圆的国语。

书中小女孩象征性剪去代表母语的舌头,“缝上新舌头”的犀利意象深入人心,林莉菁以简洁线条凸显的旧舌根新舌头之间粗黑的缝线,看得人胆战心惊。宋欣颖的手法显见温和许多,在温婉平和的表象下,增添令人不安的因素,却自有其柔韧的冲击力。第一天小学开课,不论妈妈还是老师都耳提面命,在学校要学好国语,说方言会被罚款;乃至万分疼爱保护小琪、在她眼中本来如英雄般的爸爸,因为念不好国语(mandarin)、老说成带台语腔的“狗语”(manDOGrin),瞬时沦为任她调笑的“狗熊”。一直到多年后离了故乡,蓦然回首,曾经不耐的杨丽花歌仔戏、猪哥亮歌厅秀,如今变得无比亲切,粗俗的并不是台语本身,而是表演的艺人。

不是所有反省批判都以温柔的手法处理。当小琪与要好同学翘课,一转身教室里的老师便化为恶兽,对着一张张开口吞咽的鸭头学生遍撒饲料,铺天盖地填鸭洗脑。参与读书会的阿文表哥被警察约谈、殴打,伤了视神经而失去辨别色彩的能力,在小琪想像中他化为英勇的王子,打败蔓延的邪恶势力,将真理之书交到自己手中。这几幕以超写实梦境呈现的场景,时有晦暗、扼住人喘不过气的时刻,大异于日常生活的温暖甜蜜,在童话与噩梦之间游走,如同懵懂的心灵跟着历史的诡谲进展,无从分辨现实和虚幻。瞬时能将人抛向云端天际,或卷入涡旋黑洞里的历史魔幻感,以动画展开确实表现了巨大的张力。

《幸福》一片的魔幻,除了梦境之外,还存在于生活中的民俗信仰。小琪阿嬷是阿美族原住民,在小琪恶梦连连之时以仪式为她收惊,在她面对未来彷徨,会呼唤祖灵给予明示,她过世之后,似真似幻的幽灵浮现,继续陪伴在人生十字路彷徨的外孙女。而这一路上,关于原民的歧视与偏见,无可避免地跟着小琪:由于带着原民血统,她被同学叫“番仔”,喜嚼槟榔的阿嬷被汉族女性鄙夷“不正经”;国语课本宣扬汉人仁义的吴凤故事,更是偏离史实夸大蕃人野蛮风俗的负面教材(1989年后已从教本中删除)。

如是,由孩童天真的眼去看周遭种种,分外雪亮,也可能更残酷—就如班上那个金发碧眼却说着台语的小女孩,大人们明白必定是她母亲与驻台美军没有圆满结局的恋爱结果,孩子们却毫无顾忌地欺压排挤,喊她“美国人”。最终,小琪旅美一遭,看见母亲在家中组装代工的圣诞节饰品原来都到这儿来了,当了真正的“美国人”,美国梦也无声无息破灭。翻了这笔“美国人”公案,回过头来仍要问自己到底是谁,追寻着什么?那街头巷尾满目都是的“幸福”(幸福当铺、幸福药局、幸福派出所…),给了理所当然的答案。

同样从庶民视角去看大时代翻转的《谢谢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この世界の片隅に,片渆须直,2016),对于幸福的追寻要沉重得多,毕竟,生逢军国主义将无辜平民卷入战争、原爆的惨烈暴虐,能平安活下来就好,“不平常的时代,平凡日常就是无上的幸福”。《幸福路上》描绘的却是以70年代出生的小琪为代表的平凡温吞世代,不再需要挣扎着求生存,除了经济起飞以外没有参与什么,因之也不太明白或说不清该追寻什么。身处戒严后期,最风声鹤唳的时代已过去,尽管儿时仍残存白色恐怖之末压抑的阴影,已经可以轻松地当作玩笑;一波又一波的民主抗争也没赶上,最接近的时刻,是学长姐与警察对峙,穿着高中制服准备联考的他们在场外看着;小琪毕业后进入偏绿的报社,不是因为政治取向,纯粹为了工作糊口;亲朋好友欣羡她成了“美国人”赚大钱,她发现自己在没有特色的美式郊区房舍,成了最平庸的家庭主妇。

回到坑坑洞洞的幸福路上(灵感来源的新北市新庄幸福路,是宋导的故乡,因维修不善常是摔车地段),曾有的美好憧憬依稀在回忆中,成为“伟人”的机缘永远遇不上,平凡已为日常,能坦然面对便是幸福。看似温情甜美的《幸福路上》,并不是没有激烈悲伤,看似平凡而依然有故事—看似平凡却能涵盖台湾过去四十年或是细微或是巨大的转变,诚意十足,纵使对于幸福的絮絮叨叨琐碎了些,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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