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看電影,正式開演前除了即將上映電影的預告、各影城提醒關閉手機或禁聲、勿攜鹹酥雞臭豆腐等濃烈食品影響鄰座的觀影禮儀之外,通常有教育宣導片——這類短片雖不若威權時代電影開始前必唱國歌的肅穆,一般都乏味得緊。但最近兩年的電影分級宣導短片,卻讓人印象深刻:該片以流暢動畫呈現在幸福大戲院觀賞《大白鯊》的小女孩,發現母親瞬間化為猙獰的鯊魚,而自己夾在爭相逃命的小魚間不知所措,惡夢醒來床單已尿溼。父親一邊責備母親不該擅帶幼女觀賞過於血腥暴力的電影,一邊宣導不同觀眾可依照不同電影分級,選擇合適的影片。
若是關注宋欣穎導演曾於2013年台北和高雄電影節分獲最佳動畫獎和觀眾票選獎以及金馬創投首獎的短片《幸福路上》,必然認得這部宣導短片裏的人物便是《幸福路上》小琪一家,或也期待着籌募拍攝為長片的《幸福路上》早日推出。不熟悉《幸福路上》的觀眾,仍能欣賞這宣導片以生動活潑的方式,去包裝容易流於刻板化、毫不吸引人的議題,日後再有機會觀賞《幸福路上》,其中人物已然不陌生(甚至尿溼和惡夢的主題在《幸福》片中仍有延續)。無論如何,這部動畫宣導都為年初上映的《幸福路上》做了極佳的鋪路前導。
為迪士尼/Pixar 的主流好萊塢動畫、以及大師輩出的日本卡漫 anime 分割之後的動畫市場,沒有給獨立製作留下多少空間,在觀眾已經習慣3D電腦繪圖栩栩如生的精巧動作和細節,或諸如宮崎駿、押井守、新海誠各有所擅的動畫風格,宋欣穎要打造具本土特色而能引起共鳴的原創作品並非易事。伊朗裔導演莎塔碧(Marjane Satrapi)自傳體漫畫改編的《茉莉人生》(Persepolis, 2007)中2D手繪動畫模式,更接近宋導的想像—不那麼科技、較溫暖的手繪質感,同樣是從小女孩的成長去看歷史變遷,而在社會轉型過程那無可避免的魔幻感,以不可思議的夢境手法去表現。《茉莉人生》的家族史可溯及王室血緣和高知識份子的背景,繪製亦高度風格化,充滿藝術氣息,出身藍領家庭的宋欣穎,則捨去這樣的藝術風格,以更貼近草根庶民的視角,帶着鄉土味的平凡人物去講故事。
小琪的故事從她1975年出生於幸福路說起,直到與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擦身而過為止,經歷戒嚴後期、經濟起飛、民主化運動與解嚴、陳水扁的崛起與落馬、921大地震等歷史事件,小琪從少女到人妻,直到將為人母、與美國丈夫離異,生命歷程於故鄉的高雄六龜、台北、紐約之間流轉。
1975年4月5日,蔣介石逝於台北,其時「風雲變色」、萬人夾道慟哭的景象,在各大媒體頭版都留下痕跡,對許多跟着他來台灣追尋「反攻大陸」夢想的人,他的走把希望也帶走了;對那些地下抗爭、不滿國民黨政府高壓專制的人,被迫為「偉人」披麻戴孝則備感屈辱。對小琪父母而言,當日狂風暴雨只增加飛車趕到醫院的困難度,穿越遍野哀嚎,終於把大腹便便的母親送進產房,聽到的第一聲嬰啼無比美好,父母也深信在「偉人」逝世之日出生的小孩必定有出息。全片不乏這般相對溫和、關於政治民生的諷刺戲謔,譬如小琪生長的幸福路橋頭,眾家污水流入開放式排水河渠、不遠處工廠煙囪大口排出廢氣,在童稚小琪的眼中,帶着粉紅色暈的濃煙有如草莓冰淇淋,香甜已在空氣中;成年後的小琪回到故鄉,排水溝已經整治為親水散步道,反而不習慣。「偉人」忌日出生的小琪,從小也跟着國語教本裏蔣公自小看着魚兒往上遊而奮發努力向上的例子,立志要成為有出息的大人,卻發現日子很容易庸庸碌碌地過去,而小時候的志願在民主時代,突然變得可笑了。
本片呈現大量的細節—當時流行的卡通、綜藝節目、教材內容、秀場表演等—忠實重現時代氛圍,關於語言方面的琢磨尤其用心,凸顯當時厲行國語教育,貶低方言價值的意識形態。旅法漫畫家林莉菁亦曾在作品《我的青春,我的 Formosa》(2012)中,描述為夾雜台語客語親族環繞的小女孩,在黨國教育的思維下,為了出人頭地,毅然捨棄母語,學習字正腔圓的國語。
書中小女孩象徵性剪去代表母語的舌頭,「縫上新舌頭」的犀利意象深入人心,林莉菁以簡潔線條凸顯的舊舌根新舌頭之間粗黑的縫線,看得人膽戰心驚。宋欣穎的手法顯見溫和許多,在溫婉平和的表象下,增添令人不安的因素,卻自有其柔韌的衝擊力。第一天小學開課,不論媽媽還是老師都耳提面命,在學校要學好國語,說方言會被罰款;乃至萬分疼愛保護小琪、在她眼中本來如英雄般的爸爸,因為念不好國語(mandarin)、老說成帶台語腔的「狗語」(manDOGrin),瞬時淪為任她調笑的「狗熊」。一直到多年後離了故鄉,驀然回首,曾經不耐的楊麗花歌仔戲、豬哥亮歌廳秀,如今變得無比親切,粗俗的並不是台語本身,而是表演的藝人。
不是所有反省批判都以溫柔的手法處理。當小琪與要好同學翹課,一轉身教室裏的老師便化為惡獸,對着一張張開口吞嚥的鴨頭學生遍撒飼料,鋪天蓋地填鴨洗腦。參與讀書會的阿文表哥被警察約談、毆打,傷了視神經而失去辨別色彩的能力,在小琪想像中他化為英勇的王子,打敗蔓延的邪惡勢力,將真理之書交到自己手中。這幾幕以超寫實夢境呈現的場景,時有晦暗、扼住人喘不過氣的時刻,大異於日常生活的溫暖甜蜜,在童話與噩夢之間遊走,如同懵懂的心靈跟着歷史的詭譎進展,無從分辨現實和虛幻。瞬時能將人拋向雲端天際,或捲入渦旋黑洞裏的歷史魔幻感,以動畫展開確實表現了巨大的張力。
《幸福》一片的魔幻,除了夢境之外,還存在於生活中的民俗信仰。小琪阿嬤是阿美族原住民,在小琪惡夢連連之時以儀式為她收驚,在她面對未來徬徨,會呼喚祖靈給予明示,她過世之後,似真似幻的幽靈浮現,繼續陪伴在人生十字路徬徨的外孫女。而這一路上,關於原民的歧視與偏見,無可避免地跟着小琪:由於帶着原民血統,她被同學叫「番仔」,喜嚼檳榔的阿嬤被漢族女性鄙夷「不正經」;國語課本宣揚漢人仁義的吳鳳故事,更是偏離史實誇大蕃人野蠻風俗的負面教材(1989年後已從教本中刪除)。
如是,由孩童天真的眼去看周遭種種,分外雪亮,也可能更殘酷—就如班上那個金髮碧眼卻說着台語的小女孩,大人們明白必定是她母親與駐台美軍沒有圓滿結局的戀愛結果,孩子們卻毫無顧忌地欺壓排擠,喊她「美國人」。最終,小琪旅美一遭,看見母親在家中組裝代工的聖誕節飾品原來都到這兒來了,當了真正的「美國人」,美國夢也無聲無息破滅。翻了這筆「美國人」公案,回過頭來仍要問自己到底是誰,追尋着什麼?那街頭巷尾滿目都是的「幸福」(幸福當鋪、幸福藥局、幸福派出所…),給了理所當然的答案。
同樣從庶民視角去看大時代翻轉的《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この世界の片隅に,片渆須直,2016),對於幸福的追尋要沈重得多,畢竟,生逢軍國主義將無辜平民捲入戰爭、原爆的慘烈暴虐,能平安活下來就好,「不平常的時代,平凡日常就是無上的幸福」。《幸福路上》描繪的卻是以70年代出生的小琪為代表的平凡溫吞世代,不再需要掙扎着求生存,除了經濟起飛以外沒有參與什麼,因之也不太明白或說不清該追尋什麼。身處戒嚴後期,最風聲鶴唳的時代已過去,儘管兒時仍殘存白色恐怖之末壓抑的陰影,已經可以輕鬆地當作玩笑;一波又一波的民主抗爭也沒趕上,最接近的時刻,是學長姊與警察對峙,穿着高中制服準備聯考的他們在場外看着;小琪畢業後進入偏綠的報社,不是因為政治取向,純粹為了工作餬口;親朋好友欣羨她成了「美國人」賺大錢,她發現自己在沒有特色的美式郊區房舍,成了最平庸的家庭主婦。
回到坑坑洞洞的幸福路上(靈感來源的新北市新莊幸福路,是宋導的故鄉,因維修不善常是摔車地段),曾有的美好憧憬依稀在回憶中,成為「偉人」的機緣永遠遇不上,平凡已為日常,能坦然面對便是幸福。看似溫情甜美的《幸福路上》,並不是沒有激烈悲傷,看似平凡而依然有故事—看似平凡卻能涵蓋台灣過去四十年或是細微或是巨大的轉變,誠意十足,縱使對於幸福的絮絮叨叨瑣碎了些,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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