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下金马奖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女配角之后,台湾电影《血观音》随即应邀前往香港,即使政治制度不同,片中女人心机、官商勾结、以爱为名的控制等,还是跨越了海峡,获得台港观众共鸣,截至24日,光是台湾票房就已突破新台币8300万元,是六年来票房最好的金马最佳影片,也是Google最新公布的十大热搜电影里,唯一的台湾国片。叫好叫座的背后,46岁的导演兼编剧杨雅喆,是如何从社会中炼出如此故事?典型的台北冬雨日中,我们跟著他走进三个台北,三个“导演杨雅喆”的熟成角落。
信维市场大楼:台北,有座九龙寨城......
在台北101大楼两个捷运站外,有座“台北的九龙寨城”。
这里是屋龄超过40年的信维市场大楼,除了地下一楼是菜市场,1到6楼每户只有8坪,上千民众,就在台北蛋黄区中的核心,仿佛“城中村”一般的存在,村里住著一群“笼民”。
5年前,与杨雅喆约了采访拍照,放著一旁的都会街景、文青咖啡店不拍,他一路带我们钻进这里。
5年之后,来到同一个地点,他先是笑说“这里应该是《大佛普拉斯》啊,不是《血观音
》,人家说我现在是高、大、上。”拿网友言论开自己玩笑,摄影师赶紧提出几个高级艺廊作为替代的拍摄场景,他才又说:“高大上,高大上就是我们进不去的地方。”
他碎念了几句市场里真正的老店和滥竽充数的店家,然后熟练地在一楼路边吃了碗米苔目,才拉我们拾级而上。
走道两旁,堆满住户的洗衣机、晒衣架、佛堂、废弃家具,“这里变得比较整齐了,有在整理,以前不是这样,”他两次在此拍戏,以及其他工作勘景、写剧本的过程,让他显得熟门熟路,“台北还有另一个这样的市场,在双连,但已经拆掉了。”
走廊的尽头,螺旋状的楼梯向上,蓝色阶梯、大红把手,还贴了一张现代笔记本撕下的白纸,“水泥剥落”四个字用褪色萤光黄写成,已不安全的安全梯,正是他眼中道地台北以时代感泡出的美学。
“笼民,大家都是笼民。”他说。抱怨台北的房价,几乎是杨雅喆宣传《血观音》的必备话题,片中官商勾结的炒地,是他眼中,夺走基本居住权的元凶。
现实都被他写在电影里,人们被关在政商结构之中,唯一觉醒的角色却立刻死了。
信维市场大楼,对他来说,是台北城的一个印记,记著贫富差距,记著或许不真的穷,却不在乎社会公义或生活环境。人们甘愿背40年房贷,或是期待炒房成功那天,换自己一举从笼中脱身。
现实都被他写在电影里,人们被关在政商结构之中,唯一觉醒的角色却立刻死了。现实中的台北,近日也有两场大火再次炒热租屋者的困境,又是几条人命被带走,违法隔间租屋再成话题,只是尸体被烧成黑炭了,没几天,话题又快速冷却,就像信维市场几年前的大火,几年来都市更新的卡关一样。
“下面年轻人是有花脑袋整理的,底下年轻人开了咖啡店,就不一样了,”杨雅喆说,信维市场底下开了几家新的店铺,颓丧的大环境中小草求生,“看起来没什么布置,结果自成一个风格。”
他带我们走进路旁的小吃店,直说美丽,小吃摊边的中年人一眼认出他,又说不出他的名字,“你就金马奖有上台的那个导演嘛!”
“对,《赛德克巴莱》那个。”杨雅喆随口一句玩笑话,前来搭话者一时摸不著头绪。
认识杨雅喆,大部份人从15年前,他在公共电视的电视剧作品《违章天堂》开始。
剧中,一个小渔村的阿嬷,用积蓄买下其实是个违建的灵骨塔,只为了往生后家人们还能团聚,从此展开一连串小人物在体制中挣扎的故事描写。《违章天堂》让杨雅喆一举拿下金钟奖最佳单元剧、最佳编剧、最佳导演,被视为他成为导演后的第一部代表作品。
15年后,拍出的故事,从小人物变成权贵,《血观音》片中同样有人追求自由,但主角却成了千金小姐,与其他同样入围金马奖的片子相比,有人批评这部片讲权贵、讲女人心机,是没有气质的八点档。杨雅喆说自己不看影评,却是连珠炮般的转述前述字眼。
“无聊啊,大佬。”他以摇头作回应,比起自己过去20年的作品,从艾滋病、隔代教养、同志拍到社运,他无法给出更有说服力的反驳了。
“你看我小时候走回家,就是会经过这些啊,庙啊,阴暗啊,窄巷啊,黑暗,”我们再往信维市场内边走,他却像是走回童年。
杨雅喆的童年,在住了20几口的老平房度过。爸爸是算命师,小时候在矿工家庭长大,差一点因为从火车坠落而送命,剩下一只手、一只脚的杨爸爸,后来成为算命师,替人看风水、解签,慢慢地挣了钱,才让家里从老家的平房搬出去。杨雅喆的童年,于是有了风水、葬礼、算命等场景,连放学后的娱乐,也与众不同。
是庙里头那些地狱的故事。
“我就喜欢看裸体。”他打趣的说,“他们(指地狱中的图像)生殖器官就都会画出来啊,他们会被脱衣服、裸体丢到油锅里面,小时候只要有裸体,都觉得是性感的(笑)。”杨雅喆的贼笑,好像回到小学一年级,那个只能拿庙里免费善书,却发现《游地狱》故事的顽童,“然后挑战那个七爷八爷(像)。头几次看你会吓到,常常去看,你就不会看他们舌头伸出来、就觉得害怕了。”
顽童下课后的闯关还有棺材店。他细数棺材底下堵尸水的木栓、尸体与棺木之间用来固定位置和吸尸水的纸钱。“但我爸的棺材里面是用卫生纸。”他补充。
他的探险开始专注于死亡。“后火车站里面有很多被火车压死的人的照片。我不骗你,⋯⋯ 都是铁路沿线被火车辗死的无名尸,(他们)会把照片贴出来,叫大家认领。”
为什么要看?
“我想知道尸体为什么是蓝色的。有老农被铁链甩到,头就这样(从上下半脸中间切开),剩一半,不骗你,就这样(手比)。⋯⋯这是一种挑战,你要看到你最后不会怕为止。”他说他想认识死亡,不想被大人们教出来的恐惧困住,“就跟蟑螂一样,当你说蟑螂很恐怖的时候,大家就会尖叫,但当你没有跟他说蟑螂很恐怖的时候,他搞不好觉得蟑螂好可爱,北海道人就是这样,还说‘卡哇伊~’。”
高三那年爸爸过世,如今已经46岁的他,对死亡的理解,是心经上的经文,从眼、耳、鼻、口等五感开始放下,心经让人离开杂念俗世的过程,在他的理解,与死亡极其接近,“其实也蛮像自由的。”他说。
警备车:“小时候没想过,被抓进去的是自己”
1988年,杨雅喆高三。父亲死去的这年,也是他开始尝自由的时刻。爸爸的丧礼上,各方吵得很凶,这才发现,爸爸原来在外头有女人。一堆家务事爆出来,这是杨雅喆对于台湾社会所谓的家庭伦理、亲人纠葛的“初体验”。
这是台湾的解严隔年,他第一次“参与”抗争,520农民大游行(编按:指的是1988年5月20日发生的农民大规模社会群众运动,是台湾解严后首度爆发激烈警民冲突的社会群众运动)。还是高中生的他,因为公车过不去了只能步行,就这么被挤进人潮里。“我就在天桥上面看,看水车这样喷,那时候还很小,你直觉知道,这么多人出来一定代表什么,而且都是老阿伯,很老很老的那一种。”
“其实我后来想想,应该是刘政鸿(前苗栗县长)大埔的事情惹恼我,我才会写《血观音》,他们离谱啊!”
念高中的他没想过,20余年后,被抓进警备车的是自己。
这里是总统府前的凯达格兰大道,4年前,杨雅喆因为声援被政府强征地的大埔农民,被警察拉上警备车。“衰洨,那天就手受伤,跑不快,而且我又没有认识的,”在新闻上看到农民在总统府前抗争,杨雅喆没想太多,就直奔现场,却成为被逮捕的民众之一。
“其实我后来想想,应该是刘政鸿(前苗栗县长)大埔的事情惹恼我,我才会写《血观音》,他们离谱啊!”不只大埔事件,反媒体垄断、反核、性别平权等社会运动,常见杨雅喆的身影,金马奖得奖感言,他讲的最顺的,也是关于环境、劳工、原住民传统领域等争议。
曾有记者问他,是不是为了出名才如此愤慨?
“那你也来出名看看嘛,如果这件事情这么简单的话,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情可以捞到好处的话,你try。”杨雅喆说,《血观音》拍摄资金,是拍到一半才确定找齐,不论题材或者导演本身参与社会运动,在现今的华语电影圈,都像是颗未爆弹,对许多金主、演员、发行商来说,都是风险。他坦承,若真的靠形象、关系生存的,可能很难与他合作。
“那你也来出名看看嘛,如果这件事情这么简单的话,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情可以捞到好处的话,你try。”
“但反过来说,如果你的题材是可以赚钱的,人家也会捧著钱来找你拍的,在商言商啊。他们评估的不一定是怕麻烦,是会不会赚,反正出事就是导演扛。”像是在钢索上寻求平衡,杨雅喆一边说自己想说的,一边要让自己好卖。
于是他说,他也只是讨口饭吃,没那么正义。“(媒体)一定要塑造一个什么来写嘛,⋯⋯但有没有那么正义,没有。”
我们问杨雅喆,在这个民意如流水的年代,如果哪一天他变成少数,当他的“异议行为”不再受欢迎了,还会继续发声吗?
他答:“你做什么事都在担心以后怎样,也太悲哀了,是什么就是什么,重点是这件事情在此时此刻对不对。如果是对的就做啦。”
但民意难料,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为舆论中的少数,或是政治不正确的那方,怎么办?
“社会不支持对的事情,那也不代表你是错的,那至少对你自己来说还是对的事,不至于活不下去啦,⋯⋯除非我说谎,今天说这样,明天宣誓我是中国人,如果有那天,想也知道是被逼的。现在你要叫我讲我是中国人,你吃屎。”
就在警备车旁,看著杨雅喆开心比ya,一旁的陆客跟著拍了起来,还问他“这什么啊?”
“我说这是拿来抓政治犯用的,他们就‘啊、啊、啊’,惊呼了几声,他觉得我唬烂他,但实际上就是啊。”杨雅喆露出招牌笑容。
庙:一边拍“地狱的故事”,一边算命拜佛
《血观音》是他第3部长片,拍摄预算也创新高,这次走钢索,他特别担心。一天之内排了最多7场映后座谈,还到台湾各地的咖啡店、独立书店与观众对谈,力推买气。同时,他跟电影制片,边拍电影,边看命理师、拜庙。“那是让制片安心啦,”他笑说。
紧张,因为这部电影其实就像是一部地狱的故事。把白手套、官商勾结、母女三代的故事绑在一起,与杨雅喆合作多年的动画师用地狱的新生训练简介形容。
“他说是地狱里面,在迎接新来的孤魂野鬼用的片,先把棠夫人押出来,播她的生平给大家看,然后简介说你看,这个人就是这样(才落到这步田地),而棠夫人就重复看她自己的过去,这是新生训练,然后接下来,看每一个人的。”
“地狱的简介片,这形容比较恐怖,但还蛮像的。”杨雅喆抽著烟的脸,有点得意。
“对,我一边在说我很讨厌古老的那种教诲,可是一边在做一样的事,只是我的手法比较新。以前都是写被雷劈到、被车撞,(人们)不会怕,那我至少写了一个会怕的,”他揉熄手上的烟头,“也不一定,那些人。”他摇摇头。
其实怕不怕,不是重点,有话直说的杨雅喆和他的电影,更像是面照妖镜,媒体从他的嘴撷取出正义形象,取得点阅率,观影者从电影里寻找自己的愤怒、发泄和信念,都像是在庙里头,看一则地狱的故事一样,各种启示,由香客们决定。
片中唯一觉醒的棠宁,是杨雅喆自己的投射,也是这则地狱故事之中,唯一的光。
从市场中、街头上,杨雅喆其实看见台湾有一些他期待的改变,更多人让心自由,“原本不愿意发声的人,可能也愿意发出一些声音,虽然政党还是绑架了台湾的社会,只要大家都知道自己还是个人,还要有人权,那这件事情(指台湾公民意识的发展)就不会悲观。”
藏进一个棠宁,也是此时此刻,杨雅喆给民主社会走向民粹政治、走向极权的新生训练片。
“原本不愿意发声的人,可能也愿意发出一些声音,虽然政党还是绑架了台湾的社会,只要大家都知道自己还是个人,还要有人权,那这件事情(指台湾公民意识的发展)就不会悲观。”
“悲观的未来,是像中国那样,大家就是‘哎,反正我们就是这样了。’,那才真的是要悲观,因为中国那个局势,他(老百姓)都不把自己当人。中产阶级就是没有觉醒前的棠宁,等到有一天他被‘弄’了以后,他就知道了。”
只是,是不是人人都像杨雅喆著迷地狱的故事?能不能看了之后就学会不怕,会不会看了警世寓言就会醒?或者,故事像庙里墙上的那些刻画一样,没了金主修缮,就无声的斑驳凋零?或许《血观音》这面照妖镜,能给我们答案。
關於《血觀音》雖然有諸多政治討論,但個人覺得電影中以愛為名的親情控制更是出彩!
到後來大家都只用政治角度看《血觀音》。可惜了!
在公視的作品是「違章天堂」喔
已改正,謝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