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华航空服员朱良骏约在劳动部访谈,时间是2017年12月11日正中午。11点多,传讯告知朱良骏我已提早抵达,他请我再稍等,“我还在开劳动裁决庭。”
12点5分,劳动部的员工鱼贯走出大门觅食。半小时后,饱食的人慢慢返回办公室,朱良骏还没现身。将近下午一点,才看见他和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秘书周圣凯叼著烟走出来。朱良骏不高,身形微胖,平头,发色藏点白,穿著浅蓝色衬衫、一件保暖背心和夹克。下著牛仔裤很宽松,腿边两个大口袋,踩黑色球鞋,黑色背包斜挂直到髋骨处。虽不至于不修边幅,扮相却难以让人联想空服员该有的光鲜亮丽。
光彩黯淡,因为疲于奔命。朱良骏撚熄烟后,带我穿过劳动部前开始装备盾牌棍棒的警察,进沙发区坐定。他没空吃饭,要我直接提问,“待会两点,还有一场记者会。”
记过、调职、解雇
记者会的主角,是朱良骏和另外两位空服员林馨怡、张书元。12月8日晚上,一周劳动刚结束,他们同时接获华航公司人评会的“建议惩处通知”:张书元被记一大过两小过申诫并调职地勤、朱良骏则被记一大过两小过,而林馨怡的处份最为严重,解雇。
和张书元约访那天下著冷雨。走进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的办公室时,高挑的他正弯腰哄著哭泣的小女儿。过了近半小时,他才一脸歉意地走来,喃喃说,小女儿累了。她才两个半月大,清早八点便被自己拎出门,到立法院陈情、和工会开会、接受一个又一个记者的打扰。
“我以为,说真话的人不该被惩罚。”
访问过程张书元的情绪没有太大起伏。“毕竟比起馨怡,我的处分较轻,而且,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遭到公司惩处。”他接著说:“出门前我太太问:‘怎么每次小孩出世,你就出事?’”张书元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傻笑,他也疑惑,自己的人生,怎么没有受到“娶某前、生囝后”的幸运眷顾?
上次因工会的事被惩处,大女儿才刚出生。这一回,他其实没有把握自己能够渡过风波。但张书元依旧撑著,不断地说。“我以为,说真话的人不该被惩罚。”或许可以用正义感解释,但最大的理由,其实是希望女儿能够永远安稳地睡在他胸怀,“我真心希望,我们这代的努力,能让现今我所受到的一切不公不义对待,成为我女儿们长大后的历史,不会重来。”
华航公司说明,3位空服员的惩处案,是因他们个别违反“值勤时未带相关证件”、“连年迟到”、“未报到”等空服员职务最基本的工作要求。
“但那些内容,都是数年前的行为。”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秘书林芸在记者会以林馨怡为例,林馨怡在华航年资11年,历年考绩优秀,在2017年更获得7次最佳服务、5次函优、27个优点,最佳服仪1次等优秀事迹,缺点仅3项,函缺仅1项,公司却只挑出缺失之部分加以陈述。
又如林馨怡被华航指控未完成课程训练,林芸反击:“但那是线上训练,馨怡有几次忘了做,过期,但那是一定要完成的工作项目,因此她有补做,当时也做了惩处,现在华航对外以这些理由想要解雇她,根本是重复惩罚、没有道理!”
“华航想惩处他们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3位空服员,在6月23日,与其他交通运输业工会,在交通部前办理‘交通运输业工时大体检’行动、抗议交通运输业的血汗劳动状况。”林芸表示,623的抗议行动,林馨怡担任主持人、朱良骏代表发言,张书元则穿著华航制服被泼红漆,来象征空服员的血汗劳动情况。他们当天,皆分别以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与华航企业工会的干部身份出席,“但抗议行动过后不久,就遭到华航公司约谈。”
在华航人事评议会中,朱良骏等人被华航公司细细质问623的抗议行动内容,并做出惩处建议。3人认为这有违反工会法第35条“对于劳工参与或支持争议行为,而解雇、降调、减薪或为其他不利之待遇”,形成不当劳动之虞(编按:不当劳动行为(Unfair labor practice)又称“不公平劳动行为”、“不公正劳工措施”,是指雇主意图破坏或弱化工会活动所采取的不公平行为),于是向劳动部提出劳动裁决。
劳动部否决华航惩处建议后,华航仍祭出“建议惩处通知”
10月13日,劳动部做出2017年的劳裁33号裁决结果:朱良骏等人在623活动的行动与发言受工会法保障,华航公司的惩处构成不当劳动,应该撤销,并公布裁决书让大众周知。“我们万万没有料到,华航公司竟不甩劳动部,还是在12月8日迳自做出惩处决定!”代理律师刘冠廷忿声地说。
刘冠廷指出,华航公司派人录下当天记者会内容并做成逐字稿,质问3位工会干部为何穿著华航制服、为何泼洒红色颜料水、为何于记者会中询问“请问这种飞机你们敢坐吗?”等言论。“无论在人评会或劳裁庭中,3人都做出了解释,劳动部也确认3位工会干部的行为与言论应受合法保障,但华航不仅依旧做出惩处建议,甚至四处污蔑3位工会干部、践踏他们的人格。”
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秘书长林佳玮表示,“华航公司非常聪明,为了避免被指出是打压工会,华航完全不以任何书面告知3位空服员他们被惩处的原因。”
刘惠宗质疑,当3位干部的惩处理由早经过劳动部否决,公司却仍在人评会中对他们做出惩处建议,“这难道不是在凌迟3位干部,让他们被悬置在恐怖肃杀的气氛中吗?”
3位工会干部被建议惩处的消息在网路传开后,华航公司对外的解释,也一直与“是因为623行动才打压工会”脱钩。而是指称,这些“员工”以血色颜料玷污华航制服,并公开发表“请问这种飞机你敢坐吗?”的发言,“超出劳资沟通界线,并严重伤害兢兢业业,为捍卫华航飞安形象努力奉献的无数华航人的心。”
华航并且严正声明:“人事评议程序根本尚未惩处。目前3名空服员正常在职,12月12日,一名飞越南值勤,一名飞韩国值勤,另一名休假,被撤职是完全错误的消息。工会不断对外传出错误信息,是误导公司内外舆论,贬低大众对华航的评价。”
由于人事案须经总经理核定才生效,目前3位空服员确实在职。但华航企业工会理事长刘惠宗质疑,当惩处理由早经过劳动部否决,公司却仍在人评会中对他们做出惩处建议,“这难道不是在凌迟3位干部,让他们被悬置在恐怖肃杀的气氛中吗?”
林佳玮补充,因人评会中要求保密义务,就算当事人拒绝,华航公司还是认定员工必须保密。换言之,工会干部针对这次事件的公开对外求援,都可能被华航公司视为过错而祭罚。“我们认为,这不仅箝制言论自由,同时也是要制造寒蝉效应、瓦解工会的行动!”
从送货员到空服员……原来资方没有不同
华航公司和工会间紧张的尖锐角力,来自过去几年华航员工的自主觉醒。而这段历程,几与朱良骏的空服员生涯重叠。
朱良骏少时爱玩,对读书兴趣缺缺,很早就进社会打拚赚钱。但职场现实,被嫌弃学历不足,朱良骏只好再读夜二专。为了兼顾家中经济,他开出租车,之后辗转担任电视购物的送货员,二专毕业后,则到百货公司当楼管。
直至真正成为空服员,才知道无论白领、蓝领,资方皆是极少替劳方著想。
空服员,从来不在朱良骏的生涯规划内。人生转大弯,“是因为有一天,一位赴美读书的高中同学女友邀我和她一起去考华航的空服员,说这样我们就能常常去美国找我朋友,还能少花很多机票钱。”穿著体面、薪资稳定、免费环游世界、有品质的生活⋯⋯,当时的朱良骏,和一般人对空服员的想像并无二致。直至真正成为空服员,才知道无论白领、蓝领,资方皆是极少替劳方著想。
他以送货经验为例,公司从不会考虑送货员在送货过程中的停车需求。“送货得要自己找车位,如果停很远,来回扛货会增加负担;若贪近,就得违规停车,但老板绝不会因为你是替他送货,而替你承担违规停车的钱。”从事空服员一段时间,隐约感觉劳动条件存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但因过往职场经验根本没有工会的存在,朱良骏仅默默隐忍。
2005年11月,华航企业工会通知华航公司全员要举办抗议活动的消息。这是朱良骏入行来,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个组织叫“工会”,可以替劳工争取权利。那次抗议,亦是华航企业工会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抗议,因此吸引众多如朱良骏这样平时把苦往肚里吞的员工参与。
空服员不满什么?以朱良骏入华航的1998年为例,当时波音747-400飞机的空服员标准配置是19人,不因乘客人数多寡而变动执勤人数。但在从未与空服员经过任何协商的状况下,空服员的配置突然随著乘客人数多寡而减派。到2009、2010年左右,甚至最低还有降至15人的状况。不仅如此,原本必须控掌全局的座舱长,还得肩负厨房工作,每月只多加新台币2000元津贴。“座位数不变,空服员人数却变少,工作效度当然会有很大落差。”
工作效度间接影响员工的服务品质,服务品质优劣又牵引著客诉率与空服员评鉴的连动关系。这让空服员期待这场抗议可以改变劳动条件,“然而我们在那边却像是局外人。”朱良骏回忆,员工群聚后等工会告诉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苦候多时,却只换来工会代表一句:‘活动结束,我们已经谈好了。’可是,工会到底跟公司谈了什么?所有在场相挺的人,都不知道。”日后,劳动条件亦无改善,朱良骏深感被骗。
隔年,另一名空服员潘家洛找朱良骏一起参与工会干部选举,“他说想要改变工会生态。”这是朱良骏参与工运的起点,但也从那一刻起,朱良骏的空服员生涯,就像飞机突遇严重乱流,从此震荡不断。
目前台湾工会筹组率仅7%,多数企业工会,都与资方立场一致,“在加入企业工会后,才明白华航企业工会为何被外界暱称‘阉鸡工会’。”朱良骏自嘲,因为觉得改变不了任何事,深感挫折,半年后他就退出工会,继续当个沉默的空服员。
2012年,空服员卓棕伟再度找上朱良骏,说想再一次改革工会。朱良骏没信心,拒绝加入。“没料到,卓棕伟他们拿下华航企业工会的第三分会。”而不久后,华航爆发一位尹姓座舱长因心肌炎暴毙的事件。
当时许多空服员认为,尹姓座舱长暴毙,是因连续执勤11天,劳务过重、未能足够休息所导致。对于这些质疑,华航公司如此回复端传媒记者:“对该组员过世,本公司诚感遗憾,惟本公司组员排班均依民航法令规定办理,薪资、休时或飞时等劳动条件均为业界最优厚,并无任何事证证明该组员系过劳而辞世,基于对于往者的尊重及公司的形象,请恣意发表该不实言论的组员,应予自重为荷。”
尽管如此,空服员的劳动条件比以往更形降低而加重负荷是事实。随著两岸开航,空服员班表结构大幅改变,当天来回次数增多、休假变少,原本公司承诺的上七天班休一天,往往因此难以达到。因著这起不幸事件,使卓棕伟重新替空服员争取到公司必须遵照劳基法最底限:七休一,这让朱良骏在隔年,随著卓棕伟参与华航工会的会员代表改选。
2015年初,华航年营收创新高,员工的年终奖金却创新低,朱良骏和三分会的干部举办“怜荒尾牙”争取合理年终。随后,4名空服员及1名机师遭停飞。
这次改选,华航企业工会三分会24席都是与劳方站在一起的改革派人马,他们整装待戈,欲大力提振空服员劳动条件,卓棕伟却突因健康检查查出有大麻反应而遭解雇。健康检查验毒,是过往华航空服员健康检查时没有的项目。这个突如其来的“合理”解雇,让朱良骏和其他人顿感群龙无首。
2013年,华航频繁地在区域航线加开红眼班机,导致机组及地勤人员工作时数经常超过劳基法规定的十二小时。2014年,民航局著手修改《航空器飞航作业管理规则》(AOR),首次将空服员纳入法规,但空服员发现,民航局即将修订的规则,将比华航原本的派遣原则还差。林佳玮说,当时华航试图想借此下修劳动条件,因此她和工运人士毛振飞介入,协助华航企业工会三分会进行一连串抗议,让空服员在行李吊上红眼吊牌,象征拒绝红眼班机,然而空服处却强行剪去空服员的吊牌。
2015年初,华航年营收创新高,员工的年终奖金却创新低,朱良骏和三分会的干部因此举办“怜荒尾牙”争取合理年终。随后,4名空服员及1名机师遭停飞。朱良骏无奈地说,华航企业工会不愿意协助三分会,导致他们无法和公司协商,因此决定成立空服员职业工会来与资方抗衡。
2016年5月,华航再度片面更动空服员的劳动条件:原本华航空服员的工时,是以飞机降落后再加一小时计算,但华航将其调整为落地后30分钟,并把空服员报到地点由松山改为桃园。除此之外,华航也以夏季班表较短为由,要将空服员纽约航班休息时间的48小时,降低为24小时。
华航自认调整都符合民航法规,并宣称华航空服员年休123天,比一般劳工多、无违劳工权益。然而空服员的反弹点并不在休息的总天数。
张书元说明,一旦按照民航法规的最低限度来执行,空服员连时差都没得调,一落地就是累倒昏睡,醒来吃完饭没多久,就要立刻再飞。“班与班几乎只间隔十小时,这样劳工还有生活可言吗?我们是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劳力与时间,但我们没有要出卖自己的生活与灵魂啊!”
动辄被贴上“破坏劳资关系和谐”标签
为了让劳工“从机器恢复成人”,华航空服员在2016年6月举办罢工行动。
世新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副教授陈政亮说,罢工是高强度的阻断日常,在台湾往往得不到社会大众支持。“以往听到罢工,就担心工运气势下滑,但华航罢工却意外获得社会各界相挺。”陈政亮分析,华航罢工成功,一方面带著资方反应不及的运气,另一方面,则是在罢工前已有空服员持续的抗议行动,在媒体以“最美丽的抗争”形容下,集体大罢工因著社群媒体的传播而更加人气高涨。最重要的是,过去几年改革工会人士的扎实组织,使空服员内部具有高度团结力量,进而真正阻碍生产秩序,而获得与资方的谈判权力。
除了高度社会支持,政治情势亦推波助澜。陈政亮观察:“当时华航还是国民党掌握,但政权已经轮替,在此情况下,民进党顺势换人,透过与空服员签订七项协议后落幕,从短暂的政治操作来看,大家都赢了。”
林佳玮指出,罢工落幕,华航公司却对部分承诺很有策略性地跳票。例如,七项协议一部分与工会会员权益相关,一部分则牵涉工会会务运作,“前者华航不敢不做,会务部分则全都跳票,像工会干部开会应有会务假这件事从未落实,就算劳动部针对这个也做出不当劳动裁决,华航照样不管。”除此之外,华航也破除“反搭便车条款”,对华航员工保证“不管有没有加入工会,会员权益一视同仁”,来抑制工会成员增加。
不仅如此,罢工后,华航将桃园市空服员职业工会归类为“外部工会”,希望华航员工“有话回到企业工会家里谈”,华航企业工会三分会成员因而参与2017年5月华航企业工会改选。这次改选,改革派再下一城,取得企业工会大权,但相关会务日常事务仍旧被重重阻挠,“比方不准借调会务人员或外聘,甚至挡下企业工会发全员信箱的权限。”朱良骏说,公司挡下权限后,工会只能透过社群媒体发言,“但公司监控工会干部网路发言,说话都得小心翼翼、动辄就被贴上‘破坏劳资关系和谐’标签。”
“近半年来,我们被劳资纠纷搞得十分无力。”刘惠宗难过地说:“工会存在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劳工争取权利。我们想要解决团体协约门槛的问题、做了十几年时薪员转正职的问题,但一件都做不了,空转!因为工会干部不断遭遇公司不当劳动的争议。”
争取“活得像个人”的劳动条件
2017年2月,蝶恋花游览车在国道翻覆,造成33死,司机康育薰也在其列的悲剧事件。日后检方调查,康育薰工作期间最高连续出车天数高达22天,其中2月1日至9日连续出车9天,不排除其过劳状况可能导致事故发生。
这起事故,让劳动部启动2个月的游览车及旅行社业者专案劳检,在检查87家游览车公司、84家旅行社后发现,高达46%游览车业者有违反劳动条件情事,其中以未七休一、未给加班费最严重;而游览车55%、旅行社57%,都有“未提供预防过劳措施”、“未为员工健康检查”等违反过劳条款的问题。
工时过长、弹性劳动等问题,俨然成为可能导致运输业劳工过劳死的引信。然而,劳动部长林美珠却在立法院备询时,以“不受雇主拘束就不算工时;(待命的时候)他把车门关起来,他可以去散散步、也可以去做做操、他也可以去听听音乐”来回应外界对于工时与休息时间应明确切分,且工时不应过长的质疑。
林美珠的发言引发运输业劳工高度不满,决定联合起来,在华航罢工一周年时前往交通部抗议、争取“活得像个人”的劳动条件,朱良骏、林馨怡与张书元作为开路先锋,被派担任记者会重要角色,也因此引发这次惩处争议。
王厚伟并指出,华航公司的约谈造成员工心理极大压力、员工回答时都在颤抖。“我们裁决委员会甚至认为连约谈都不可以。”
针对华航公司日前的惩处建议,劳动部劳动关系司司长王厚伟重申:劳裁33号已确认朱良骏等人的言论具有高度公益性,“正常活动发言若有夸大之处,雇主要澄清,而不该用惩戒方法处理。”王厚伟并指出,华航公司的约谈造成员工心理极大压力、员工回答时都在颤抖。“我们裁决委员会甚至认为连约谈都不可以。”劳动部最快在下周会开出惩处书,惩处华航新台币3万至30万元。
王厚伟补充,倘若华航还是执意解雇,届时被惩处的员工可以再次申请劳动部裁决。裁决若判雇主必须在一定期限内让员工重回职务而雇主不遵守,劳动部可连续处罚;就算最后雇主还是不服从,员工也能提告。
劳动部开罚华航?立委讥“蚊子在大象上吸一口血”
不过,民进党立委林淑芬近期公开质疑华航把工会法踩在脚底下、对劳动部裁决“不当一回事”,形容劳动部对华航的裁罚工具“就像蚊子在大象上吸一口血,谁理你这只小蚊子啊?”民间质疑声浪四起:最高30万的“惩罚”,能制衡年收入千亿的华航吗?
对此王厚伟对端传媒表示:“同意你的疑虑,但你觉得这么大的企业要罚到多少,才有压力?3000万?”他补充,对于处分额度,需要“大家再来讨论”,需有共识,“不能像碰华航的案子就提高(额度),那万一有个小企业(被罚)怎么办?目前罚锾(即罚金)一体适用于所有违规者,只是我们的处罚有个最大功能,就是连续罚,希望吓阻雇主,停止雇主不当打压。”
只是,当记者追问,若对华航祭出连续罚,是否可望产生“吓阻雇主”之效?王厚伟仅答:“我不评论个案。”
“我们可以走法律途径,但请一个律师出庭,裁决、行政诉讼、高等行政法院、最高行政法院,分别就要6至12万,甚至再打民事诉讼。若非我们现在有工会律师,根本负担不起。”
劳动部认为法律可以保障劳方,但张书元不作此想。“公司的惩处很有趣。华航规定,两大过就解雇,现在它记我一大过两小过两申诫加调职,我离开原本工作,对新工作不熟悉,一定容易犯错,等同资方拥有主张构成合理解雇的各种理由。的确,我们可以走法律途径,但请一个律师出庭,裁决、行政诉讼 、高等行政法院、最高行政法院,分别就要6至12万,甚至再打民事诉讼。若非我们现在有工会律师,根本负担不起。而以这次劳裁为例,公司明显一定败诉,打一个明确必败的官司,为什么?因为这可以让员工陷入泥淖。”
陈政亮直言,“依照法令,不当劳动裁决罚款不高,对资方来说不痛不痒。只要资方狠心硬干,最后走入行政与民事诉讼,定谳都得上看一、两年的时间。但劳工超过半年没有工作,就受不了。”陈政亮表示,劳动部其实有强而有力的行政工具,“比方劳动检查,可以广泛扩及职安、卫生甚至劳保等,真的要查,资方会被查死。”他说,但因国家认为不该介入企业经营,使得劳动部总选择固守最安全的底线。
“华航这次的惩处争议,是杀鸡儆猴。”林佳玮指出,华航去年成功罢工具有极高历史意义,“华航空服员罢工推动华航企业工会的改革,是继台湾石油工会以及中华电信工会将近20年前的改革之后,首家国营企业工会的改革行动。”
华航的罢工经验,让从来没有工会的长荣航空亦有工会组织。 不仅如此,许多过往无法透过阉鸡工会主张劳动权利的产业,也开始循华航筹组职业工会的方式来创造谈判空间。短短一年间,至少就有台铁产业工会、媒体产业工会、台湾邮政产业工会、北区捷运电联车驾驶产业工会的成立。
虽然华航罢工协议后的承诺部分跳票,但林佳玮认为劳资协商空间确实比过往大,比方长荣航空的劳动条件提升、华航子公司的劳动条件也提升。“这意味罢工比以往更具可能性,像台铁产业工会的春节休假抗议就是一例,这会让国家觉得交通运输有随时被阻断的可能性,必须压制。”
陈政亮进一步说明,国家的位阶曾高于资本与劳工,但1980至1990年代,三方权力关系开始变动。“劳基法第一次要修劳退金,内容很社会民主派,但资方开始用出走为由威胁政府,国家在这过程曾摇摆不定,但很快选择跟资本结盟,至今再也没有失向。去年的七休一争议、今年的劳基法修正,都是佐证。”
12月4日,高度争议的劳基法修正草案,在立法院审查,300多位群众包围立法院抗议,但社会压力无力阻挡国家与资方联手的修法方向。近午夜,立法院在“突然熄灯”的状况下,表决通过。而主导这次争议草案修正的行政院长赖清德在12月7日的行政院会中表示,这次修法仍不到位,已指示劳动部著手全面检视《劳基法》,日后还将给予企业在延长工时、周休规定、轮班间隔上更多弹性。
在劳基法修法争议中,劳动部宣称工会与劳资会议可作为劳工权利的把关机制,“但从这次华航争议来看,工会的把关作用在现时限制下,根本不存在。”华航虽是国营企业转投资,但其最大三大持股股东都是政府相关机构,加总起来持股过半。陈政亮说,由国家控制的华航采用解雇手段面对争议来判断,“这可能不仅是针对华航工会,而是国家更有意识地向资方急速倾斜。”
国家和资方到底急什么?中研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李宗荣、林宗弘近日编纂的《未竟的奇迹:转型中的台湾经济与社会》一书,或可提供一些索引。
林宗弘分析,台湾国家与市场的权力与资源,集中在战后婴儿潮世代。这世代受惠于全球化的市场经济,但因中国崛起,过往台湾的薄利代工模式受到严重冲击。尽管前任总统马英九在执政期间试图推动两岸经贸开放,但面对台湾社会因统独意识对抗而形成的族群冲突,乃至党国威权主义与自由派中产阶级的冲突,贫富差距与世代分化愈演愈烈,最终形成2014年太阳花运动的背景旋律,宣告公民社会对过往台湾经济发展的奇迹典范信心破产。不仅如此,随著产业外移造成的技术外流,也让以电子高科技业为主的台湾厂商失去竞争优势。
陈政亮回顾过去20年的资方诉求,其实与现在的差异并不大。“但以前一点一点放,资方都能接受,为何这次资方要一次加码到位?除想压制工会外,会不会也意味产业利润真的薄到见底,导致企业想从劳动力榨出最后的利润?”倘若如此,当产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被碾成渣滓,台湾的产业升级或转型,是否还有可能?
极尽右倾的发展列车加速行驶中。这辆列车,何时会失速出轨,翻覆乘坐其上的台湾全体劳工?在全体覆没的悲剧发生前,有没有停损点?在这右倾列车上颠簸前行、意欲急煞的华航工会干部们,没有答案。但我看见饿著肚子的朱良骏,在参与完抗议华航打压工会的记者会后,继续走入劳动部,进行另一场漫长的劳动裁决斗争。他们还在抵抗,或哭,或苦笑,却未曾放弃。
(端传媒记者蒋珮伊对此文亦有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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