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导演马莉:《囚》的镜头就是精神病院的树洞

“医院就是社会骚动的缩影,你在里面可以感觉到外部世界的样子。”
纪录片《囚》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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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镜头前,马莉在精神病院待了3个月。她在医院外租了房,从起床到睡觉,每天规律地来封闭病区,静静地沟通、观察和等待,润物细无声地成为医院空间的一部分。

她的名字零星出现在对话中,“马莉,给你留了蛋糕”,“马莉,你说我该不该逃”。没有刻意剪去,也没有刻意放大,一切对话只是自然地发生,自然地保留。

亲人的耐心消耗殆尽,医生数量太少,相对漫长的时间,在病区里,寂寞才是常态。“他们可能把我当成了一个树洞,我进去之前(病人)相互之间是沉默的。”

在刚刚摘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的《囚》中,导演马莉记录了这间位于东北精神病院中,病人们服药、会诊、倾诉、争吵、抚慰的场景,记录了不同个体被时代压抑、被命运玩弄、尔后被社会放逐的故事,记录了他们在这个封闭空间中的孤独、绝望和温情,记录了他们与疾病缠斗的痛苦和不被倾听的压抑。这部长达5小时的纪录片,呈现的不止是精神病人真实具体的生活状态,关怀的不止是精神病治疗体系的问题,某程度上,精神病院这一充满隐喻的场域,也成了现实世界的影射。

“被”沉默的病人

马莉对精神病题材的兴趣来自上部作品《京生》(2011)。历时6年拍摄的《京生》,关于一对在京上访多年的母女。女儿出生在第一次上访的路上,取名京生,如今已三十多岁。这是一群在期待、无奈、痛楚、愤怒和绝望中辗转的人,善良、勇气、坚韧与懦弱、短视、偏执并存。影片开头用了里尔克的诗,“谁,倘若我叫喊,可以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我?”

拍摄《京生》时,马莉遇到过一个年轻时学美术的受访者。因为高考时画了张“异常”的画,他被贴上精神病标签,就业结婚都受到牵连,即便他执意做了精神病鉴定后,依然不被人相信。

这故事牵动马莉许久,也与她在过往作品中试图探讨的“人的困境”不谋而合。接触到这间精神病院后,她便开始了一年半的体验式拍摄。

马莉性格冷静,交谈间惜字如金,很难看出什么情绪起伏。尽管一人包办摄影、剪辑和导演,片中的存在感却极低。十多年拍摄下来,“现在连说服(接受拍摄)的行为都不会有。”遇到不愿被拍的病人,“有时候那个人一进来我就把镜头停掉,以免不舒服”。她并不将苦难与荒谬视为振聋发聩的发声工具,也不愿带分毫自以为是的悲悯。没有刻意的诘问和猎奇的处理,任由命运自身的张力冲撞人心。

进入病区,是也去偏见也去魅的过程。带着“所谓的『常识』”进去后,马莉重塑了自己对精神病的认知。事实上,药物治疗可以有效地恢复理性,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病人表现的是与自身年龄对应的阅历和常识。马莉同样反对关于病人的浪漫化想象:毕竟,他们感受的幻视幻听是恶意的,对应的疯狂行为是危险的,而成宿睡不着觉的夜晚也是折磨人的。

2017年11月25日举行的第54届台湾金马奖,马莉导演的《囚》夺得最佳纪录片。
2017年11月25日举行的第54届台湾金马奖,马莉导演的《囚》夺得最佳纪录片。

另一重自觉关于疾病的隐喻。找到这间医院前,马莉在北京做过调研,但很快意识到,书籍和电影中病人总在充当道具式的范式,“他们是『被』沉默的,他们内心的喧嚣是被忽略的”。而她更倾向“让他们说话”,“因为他们是非常鲜活的,他们有自己的思考,有非常直接的病的痛苦,认识是清醒、深刻、但又摆脱不了的。”

“你可以在病院里头感觉外部世界是什么样子”

如何成为精神病人,实际上对应了三重概念:一个人被怎样的社会环境刺激出精神疾病,一个被诊断有精神疾患的人会在医院和社会中遭遇些什么,甚至是,一个人如何被社会塑造为精神病人。

时长287分钟的《囚》,为这三个问题提供了丰富的样本。

按摩师小邢30出头,模样俊秀,生活却已几经跌宕。童年时父亲因外遇被捅死,长在缺乏关爱的环境中;青春期因偷盗50元进了少管所3年,期间备受欺凌,出来后一无所长、前途茫然;学按摩谋生,“把手搞脏了”,只有借佛法安抚自己。

黑五类老魏,父亲是60年代被枪毙的地主,孤独一生,爱作画写诗,“平生无所求无所为”。末了对镜头说,“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久”。

病情并不严重的男性,因为负担不起50块一天的开放病房,只能住进封闭病区。

荒谬的法律系统、匮乏的社会保障、反右的历史遗留、东北的经济凋敝和官僚主义……令病人们一次次遭遇生活重击的社会因素,几乎是不经意间就与观众遭遇。而由于东北人特有的语言天赋和幽默感,镜头前不时蹦出的金句,甚至让这种苦涩有了黑色幽默。小邢介绍自己时形容,“以前我是个一清二白的小少年,现在奸懒馋滑坏,坑蒙拐骗偷,全学会了。”

这还不是全部。

精神病医生是苦差,钱少、辛苦还有危险,拍摄时马莉遇到过一次招聘,没有一个人前来应征。与之对应的,是医院紧张的人手和粗疏的治疗,四五十个人的病区,只有四五个医生;社区医院同样缺乏配套资源。影片中,医生护士与病人缺乏交流是常态,恐吓式的交流也是常态。发药时,医生会警惕地检查病人有没有吞下;为了防病人自杀,睡觉时病房整夜不会熄灯。

家人的耐心同样会被日常的情绪消耗和金钱上的开支磨蚀,兄嫂不介意当著有酒瘾的弟弟争吵,温柔哄儿子入睡的母亲会崩溃。出院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偏见,病人老温一早看透,“你进过这个地方,也没办法隐瞒这段经历,一切全变了。”

纪录片《囚》剧照。
纪录片《囚》剧照。

在马莉看来,无论家庭还是社会支援,病人都面临“经常性的爱的缺席”,但“粗暴的原因也是各式各样的”。“它是整个社会骚动的缩影,你可以在病院里头感觉外部世界是什么样子。”

“为了获得自由,我必须承认自己有病”

斯特林堡的经典话剧《父亲》中,一个疼惜女儿、爱好科学、但与妻子观念不合的上尉,因为妻子持续向医生捏造他的反常,被认定为精神病患并绑去疯人院,最终死在那里。

现实有时比戏剧更令人匪夷所思。老温的遭遇便是如此。

镜头里初次露面,他穿着V领针织衫和衬衣,正和前台的护士交涉。谈吐清晰、逻辑缜密、举止斯文的他,看上去更像是病人家属。但实际上,他刚被妻子以陪同看病的名义“骗”进医院。上过大学、有过稳定工作、产生过创业念头的老温,此刻是个被认定躁狂症的精神病人。愤怒而不失条理的阐述,换来的不过是护士哄逗的口吻和循环的推诿。他想证明自己无病却益发被认定有病,他想做司法鉴定却必须先等出院,他想将监护人由妻子变更为父母,却得知父母听说他患病后避之不及。为了能出院,一遍遍体验愤怒与泄气的他,开始妥协也开始疑惑,试着接受自己有病的设定。

常年被领导压制,一直郁郁不得志;萌生创业念头后,写好可行性分析报告,全国联系同学筹集启动资金……在被妻子骗进医院前,老温和每个普通人一样,有不甘也有野心,遭遇挫败也试图行动。用他自己的话说,社会的基石是80%的小职员,而他是那20%想要跳脱挣扎出来的人。被架进医院,他的反应也一如常人,愤怒、惊惧、同时不折不挠地自救。然而,痛恨妻子剥夺自由、坚持自己没有患病、冀望司法鉴定、拒吃多给的药片,这一系列不配合、不感恩的反应,都成了医护人员认定他患有躁狂症的佐证。

片中老温经历过一次集体会诊,实习医生疑惑他看上去没病,反应和正常人无异,主任则告诫实习医生,能唤起听众共鸣是躁狂症的表现之一。老温面临的,几乎是个逃不出去的闭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一个生命啊,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知道有病的究竟是谁!”

到了拍摄后期,意识到自己出院的盼望落空,自己、妻子、父母谁也指望不上后,老温不得不接受自己有病的“事实”。他一边比照躁狂症的症状分析自己,“语言增多、联想加快、自我评价高、精力充沛”;一边向镜头解释,“为了获得自由,我必须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承认自己有病”。

零星的电影评论中,不少人提及法国哲学家福柯的著作《规训与惩罚》和《疯癫与文明》。某程度上,《囚》几乎是福柯理论的现实版:通过无所不在的监视、严格的纪律、对肉体的规训,个人被持续地编织进一套社会体系中。权力弥散到生活的各个角落,体现在医生、亲属关系、对话的具体场景中。病人们不时冒出的警句,和究竟谁来界定正常与非正常的迷思,也一如福柯的观点:疯癫不是自然对象,而是文明产物。禁闭虽然是表面现象、包上的是临时拼凑的道德,却恰恰勾画出疯癫的结构。

马莉也承认,“规训与惩罚,不只在老温身上,也在我们身上。”

有观众甚至发问,“这难道不是一部政治电影?”

《囚》先有海报后有片名,取的是字形不是字意。
《囚》先有海报后有片名,取的是字形不是字意。

人的困境

《囚》先有海报后有片名,取的是字形不是字意。

马莉眼中的“囚”,是一个被框住的疲惫不堪的人。她考虑过用象形字和吴冠中的画,最后专门找朋友画了出来。“所有的人承受的束缚都是一样的,不仅仅是精神病院的围墙,而且是套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的枷锁。”

这是第三部由她独立制作的纪录片,拍摄剪辑一人包办。她不在意出作品的速度,在乎的是片子是否“附着你个人全部的气质”。一年多的病区拍摄,两年多的剪辑,期间还遇上怀孕产子、同为纪录片导演的丈夫丛峰生病,马莉只能不时接点行活维持生计。

她不爱多谈自己,将经济困扰描述得异常简单,“拍纪录片也没有那么费钱,只不过你拍的过程中不能赚钱。拍一些活赚一些钱,接下来几年你就可以干自己的事情。”

金马奖颁奖,正赶上北京大规模清退“低端人口”,她的感言被疯传,“像我或者像耿军(《轻松+愉快》导演)这样的,可能都属于待被清扫的低端人口吧,所以我觉得这个奖特别重。”这不止是所谓的替底层发声,马莉居住3年的宋庄,正是此次被清理的目标之一。人的困境,没人能躲开。

这也是马莉一贯的拍摄主题。拍摄藏区僧人的《无镜》(2010)、拍摄北京上访者的《京生》,甚至是接触独立纪录片前、为电视台拍摄的“行活”,人的困惑、挣扎、羁绊、压抑,人那无法掌控的命运和逃脱不出的生活,始终是她的兴趣所在:“拍的是他们,同时也是我内心的惶惑和痛苦。”

Q&A

= 端传媒
= 马莉

:怎么理解“人的困境”这个概念?

:我要描述这样一群人物:他们被无路可走的各式困境缠绕,但他们偏还要固执地寻求希望的一点星火。他们的遭遇貌似离奇,但他们的困境与你我并无二致,只是以不同的面目呈现而已。

:对“人的困境”的理解发生过什么变化?

:像《无镜》,当生存问题接近极限,你怎样来抚慰枯燥和沉重的时刻;像《京生》,老郝一生在法的门前等候;像精神病的囚室,谁囚住了他们,是医院的高墙?是理性的大旗?是社会的偏见?还是人心的误解?

:处理海量的拍摄素材,情绪会受影响吗?

:素材量的大小并不会给我造成压抑。压抑的是你要去探索和追问生存的荒诞。

纪录片《囚》剧照。
纪录片《囚》剧照。

:拍摄过程中,性别会带来特别的优势或者视角或者阔度吗?

:用性别去区分太粗暴了,也归纳不出更多的东西。区别还是跟每个导演的个性、喜好、探索的方向有关。

:您在拍摄纪录片时的底线和边界是什么样的?

:不伤害。可能现在别人一个拒绝的眼神过来,我就不会去。很早以前我可能还会试图去说服,现在连说服都不会有。我不会为了纪录片更生动而强行开机。

注:为保护受访者隐私,老温为化名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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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哪里能看呢 超级想看啊

  2. 金馬影展看了《囚》,一個深刻的感覺是:每個人都曾經在某個不具備社會功能的瞬間,變成別人眼中的”囚”。
    但我更想得知醫療從業人員對《囚》的觀點,
    不知道端能不能開啟更進一步的探討。

  3. 說穿了,社會又何嘗不是一座大型精神病院呢?同樣充滿規訓跟懲罰。

  4. 香港什么时候有放映可以顺便传递下不

  5. 謝謝端!這種訪問直擊內心,很感動也帶來更多的省思!

  6. 建議收藏最好能有分類功能。

  7. 若可修訂一下繁簡體字會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