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不是我母亲,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黄惠侦答得很快。
除了,她从不对自己的女儿说一句爱,甚至一句普通的日常话都不多说。
2016年,38岁的黄惠侦将母亲与母女关系的故事拍成了《日常对话》。2017年2月的柏林,这部86分钟的电影摘下了泰迪熊奖最佳纪录片。9月底,成为第一部代表台湾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纪录片。
设在客厅里的镜头,默默录影着一场在最日常的家庭环境中发生的,最不日常的、决斗般的母女对话。
“我知道你讨厌我!”餐桌一头的妈妈突然生硬地大声说。
“我是爱你,”餐桌另一头的黄惠侦哭起来。
“你为什么要让我跟爸爸一起睡?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餐椅上的不是三十好几、已为人母的黄惠侦,而是不到十岁,半夜逃回妈妈和妹妹房间的黄惠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不愿正脸对她,眼睛只往下看。
“我不知道”,被问到知不知道母亲是女同性恋者时,母亲的三个同胞兄弟姐妹,也如此喃喃,在镜头前,眼神木然,或借故走开。
黄惠侦说,这部记录长片是她给妈妈的情书。一写就是18年。开头是“你到底爱不爱我?”,结尾是“很高兴认识你”。
妈妈爱我吗?
黄惠侦十岁,妹妹八岁,母亲带着她们俩净身逃离充斥暴力的家,生怕被找到抓回去。没有钱,没有户口簿,姐妹俩连小学都无法入读,只得跟着母亲做“牵亡”——以念诵歌舞戏引渡亡灵至彼岸,类似香港“打斋”。母亲亲常常不着家,她在外面,风趣、好相处,但回了家,“几乎就是不怎么跟我们讲话”。
不说话,但会打。
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打。
衣架,水管,细竹枝用胶带束成一捆做的“家法”。
“脾气来的时候会打我们,”黄惠侦说,“真的是往死里打,打到自己都筋疲力尽。打得比较厉害的话,她会哭。常常打完,她会帮我们擦药。”母亲为她掉眼泪擦药的画面,比打她的画面更记忆深刻。
虽从不明言自己喜欢女性,但逃家之后的母亲,不避讳将女友带回家,也不避讳带女儿和女友约会。在传统茶室,母亲将瓜子肉一颗颗咬出来,堆在女友面前,好让女友可以优雅地吃,黄惠侦和妹妹坐在一边,咬一颗,碎一颗,根本吃不好,“就觉得妈妈怎么对阿姨这么好”。
那时,妈妈是她生命中最最亲近的、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但是她不确定,妈妈是不是爱自己。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很乖,很懂事,期待着这个重要的人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回覆,告诉她,看到她,是喜欢的。
“但我妈从来不做这件事。”
这个木讷、忧郁,“志愿是照顾好妈妈和妹妹就去做尼姑”的女童,很快被其他痛苦猎上。
1989年,十一岁,黄惠侦说记得清楚是因为天安门事件。一日不经意听见两个五六十岁的叔伯议论母亲,“是同性恋,变态”。80年代末的台湾,关于同性恋的书会放在医学部,新闻标题会写“同志情杀案”,电视节目会偷拍同志酒吧,警察会临检健身房,无知而恐惧,恐惧而厌恶。
那一句“变态”,让此前对母亲和女友亲密同居不以为异的黄惠侦,“世界好像被人敲裂了一点什么”,第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一整个社会的否定那么重的难堪。
如此十年,作为没有户口的辍学生,作为社会地位卑贱的童工、作为女同志的女儿、作为得不到母亲温情疼爱的小孩,直到妹妹要结婚,20岁的黄惠侦才发现,母亲因为帮女朋友还债,卖掉房子,负债累累。她一气之下,只身逃家。
但不到一年,她又回来了,并将摄像机对准了母亲。
要揭露自己,总是困难的
逃走也不只是因为痛苦和愤怒,黄惠侦说,也是想试试生命有没有其他可能性,如果没有那次逃走,很多事不会是后来的样子。
那时她认识了拍“牵亡”题材的纪录片导演杨力州,第一次真的看到了“做不了牵亡,去唱野台歌仔戏也不错”之外的世界,发现一部小小的摄像机可以探问许多问题,开始要学拍。
离家之后,黄惠侦进入一个做成年人教育、没有文凭的社区学院,结识了一批“大部分是研究心理学、搞社运的人,用非常口语化的语言讲什么是社会结构,什么是性别框架”。
社区学院组织了一些婆婆妈妈分享生命经验,黄惠侦一下子发现,倒霉不止自己这一种,也不止自己这一个。陌生人之间的倒霉,竟然是高度相似。让自己痛苦、想要逃离的,不是母亲本身。
“我小时候认为无法去上学,却要做这样的工作,妈妈是女同志,这让我非常痛苦,但其实这个痛苦是因为周围的人看你,让你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在这个社会上存在。”
让她和妈妈一直无法沟通,让她对妈妈无法谅解,让她和其他陌生女性同样经历不幸的那个“更大的东西”,她要找出来,搞明白。她得回去。
要揭露自己,总是困难的。要用影像来揭露,即便是自己家的故事,尤其是自己家的故事,更难。总是先拍点什么吧。断断续续、“每个人都在拍”的家庭录像,拍了14年,到黄惠侦成了母亲,到母亲成了外婆。
2012年,初为人母,黄惠侦大半年没有工作,在家每天看到女儿,就想起自己和母亲,“如果我没有搞懂我妈妈是谁,我也无法真正理解自己是谁,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怎样的母亲。”
“34岁之前,我的确都只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看所有事…生她之后我才意识到,只要小朋友受伤,母亲肯定很自责…为什么我们一直无法沟通讲话?如果我是母亲的角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讲。那个距离,我一直以为是她可能不爱我,但后来发现,可能还有其他东西。”
黄惠侦下定决心,不能再“糊弄”,要把纪录片完成,“已经不仅是要去确认她是否爱我,而是通过这样一个过程,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怪她。”
认识母亲不想要的人生
她决定用摄像机来逼自己,也逼妈妈。“没有摄像机,我其实不敢跟她讲话。拿起摄像机,好像有一个理由。”
但最终,摄像机只对黄惠侦自己比较有效。她试过将摄像机放在妈妈房间,但第一晚妈妈说了两句“我可以帮你带小孩”之类的客套话后,就无视了镜头的存在。2014年,黄惠侦拿到资助,可以请摄影师入屋拍摄,但熟络之后,妈妈就不管他们了。
“对我妈妈的那个有效,后来发现,是因为我跟她讲话。”黄惠侦从母亲的小时候开始问起,请来舅舅和她聊童年,又告诉妈妈自己小时候会做什么梦,是在害怕什么,其实很讨厌那些阿姨,因为妈妈都不陪自己⋯⋯
母女俩迟到半生的日常对话,终于在2014年开始。
母亲和女友,黄惠侦和女儿,四人一起返乡。母亲生于台湾最贫穷的地区之一云林,六兄弟姐妹,夭折两人,余下两子两女,能把孩子养大已不容易,遑论什么情感需求,母亲的父母连她整日逃学都毫无知觉,反正女孩子终归嫁出去,就连为父母立墓碑都不能有一个署名。
黄惠侦于是明白,母亲不懂照顾自己和妹妹的情绪,是因为在母亲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人会用她期待的方式——比如把爱宣之于口——去跟母亲互动,或者照顾母亲,母亲的认知是,为人父母,赚钱糊口,已是尽责。
走访母亲的数任女友,听她们细诉被母亲追求时的甜蜜——口口声声“宝贝”、在床上很温柔、手洗内外衣物、送玉镯金饰⋯⋯但母亲说谎,“她说只跟她先生睡过一次”,“她说两个孩子是捡来的”。
说到母亲对子女冷漠,对女友却足够风流时,黄惠侦笑起来,“她跟她每个女朋友其实都是不太开心地分开,没有真的很照顾到女朋友的感受,其实都是用物质”,“她会去构筑一套,关于她的过去,可能是保护自己的方法吧”,“因为这从头到尾,就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与母亲的同胞兄弟姐妹聊天,他们都闪躲,说不知道母亲喜欢女性,但都承认,知道母亲出嫁后遭遇家暴,“那有什么办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母亲自己也不愿多谈,“有什么好讲的”,但对自己的丈夫恨之入骨“要把他剁成肉酱”。
一场漫长的旅程,黄惠侦终于找到了20年前,那个在无数个体——包括母亲和她——身上制造出不同又相似相连的不幸的,“更大的东西”。
“家暴也好,性侵也好,至少在台湾社会,主流价值观认为,就不要讲啊,讲出来有什么帮助吗?做童工,同志妈妈,家庭内性侵,没有一件这个社会认为光彩的事。它认为你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你为什么还能拿出来讲。这其实会给人带来第二次、第三次的伤害。”
“我们常常以为,那种暴力,在暴力殴打停止的时候,就停止了,但为什么我妈到今天,我父亲死掉这么多年,她还认为被家暴这件事很丢脸?问题不在施暴者这个人,而是这个社会让你觉得,你有这个经验,你应该觉得自己很丢脸,我觉得这个东西才是应该要改变的。如果我们看到不只是自己家在面对,而是这个社会都这样,家庭内的困难和问题,才有可能真正改变,而且可能改变的是这个时代的孩子。”
解构爱
公映之后,许多人找黄惠侦都要谈到性别议题。她很坦白,“我觉得应该去问长期做这个议题的人,我没有认真花力气去做”,虽然,台湾同性婚姻平权运动最近几年的发展,对于《日常对话》的成事,不可或缺,尤其是在说服几乎油盐不进的母亲接受访问上。
黄惠侦说,对于同婚平权,母亲的态度是,“人家要结婚就让他去结,结了就知道,结婚不是只有好处,你要做梦,但你要经历幻灭,如果她自己选,她不会结婚。”黄惠侦顺势劝,“如果我们不改变,搞不好下一代还是要经历一样的事情。”
游说一次便成功了。这部一开始几乎出于百分百私心、想要改善母女关系的纪录片,也由此找到了自己的公共位置,但长期关注劳工议题的黄惠侦,并不百分百信服“爱让人必须有婚姻权利”是理所当然。
“婚姻是很实际的法律制度保障,可以因为爱而结婚,但不会因为结婚而保障爱的什么。应该婚姻平权,是因为人应该享有同样的权利和保障。下一步要做的,才是真正的婚姻平权,就是社会上不想结婚的人,可以选择不进入婚姻制度,而且可以享受和结婚的人同样的法律制度保障,最起码税能少交一点,可以申请租金补助啊。”
一个社会制度在压迫人的时候,不会只压迫一边。黄惠侦也因此某种程度上谅解了父亲,“他也未必想要结婚,他们只见过一次面,第二次见就是夫妻了”,“那个时候,那个家里,每个人都是很辛苦的,但她(母亲)现在没有办法也看到父亲的辛苦,我知道怎么站得更远一点。”
以及更高一点,“做了妈妈之后觉得自己升格了,可以站在一个跟我妈比较平等的地方去看,不止用亲自关系看待我和她的关系,好像是两个成年人在对话”。
以一个人去看另一个人,以一个妈妈去看另一个妈妈,才懂得自己过去的纠结,建基于那么多的“亲子关系里的理所当然”。
“从一个小孩长成一个女人,长成一个母亲,一直是同一个人啊,怎么会一天生了一个小孩,就变成了另一个物种,无私奉献,无所不能?她是怎样一个人,追求的是什么,从一个人的角度看另一个人,很多东西可以理解。”
亲情的舒适距离
以前,黄惠侦不懂,为什么妈妈总是买超额的食物,吃不掉烂掉丢掉,下次还买那么多。就像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会对她说爱,不会像自己对小女儿一样,常在身侧——今年五岁的小女孩从未上过幼儿园,有求必应——两个小时的访问中小女孩不断找妈妈,甚至趴到身上要吃奶,黄惠侦也必然满足。
现在,黄惠侦似乎已经找到答案,母亲的成长中,食物不匮乏很重要,母亲的个性,就是无法做她期待的那种表达,如果不认识母亲本人,就永远无法理解母亲做的、没有做的、说的、没有说的,而家人之间的认识,并非同一屋檐下就自然而然能达成。
当初,以为没有摄像机,母女就无法对话,现在,“平常多讲几句,也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们之间那道墙有敲下来,但还是要有一个舒适的距离”——母亲会跟黄惠侦的朋友和妹妹打听她的事,比如离婚之后过得好不好,朋友说,“你妈很有趣”,妹妹却奇怪,“我都嫁出去了,你们住在一起不能直接说嘛?”
黄惠侦说起来,都是趣味地笑。
“我面临一个新的困难,”电影和解之旅当然有未竟之事,“片子做完之后没多久,我妈发现有失智症,她非常非常抗拒看医生,现在又不想吃药,不太想面对自己生病这件事,过去她也是不想面对。就是这样的性格吧,不可能一个片子做完就彻底改变,肯定还会有很多困难,但一起想办法⋯⋯”
玩着黏土的小女儿叫起来:“妈妈,我要把这个人做得再好一点,等等我。”
不開通會員真的什麼都看不到了欸..
不開通會員真的什麼都看不到了欸..
邱晨在那期节目之后为新世相微信公众号写了一篇文章“有话,请说出来”,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也很打动人。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里,亲子关系是很多人的软肋……
去年新世相公号做过一期类似的代际关系的直播节目,主题是“中秋节你为什么不回家”。看了邱晨那期,作为同龄人也哭了。不过有个让人破涕为笑的点是,邱晨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们这个节目太邪门了:p
还挺想看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能看到。我看纪录片官网(https://www.smalltalkthefilm.com/news)上也只写了2017年2月的柏林影展时的公映消息。
很想看
希望日常對話能在香港公映。
很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