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他从战地来,想在台湾说什么样的故事?

“在我的家乡,有36万族人因为恐怖攻击成为难民,有3000多人被推下海,人们被迫在改信回教与死路一条中做出抉择。在我的家乡,因为ISIS的关系,儿童变成了孤儿、年轻妇女变成性奴隶,还有小孩被洗脑成会杀人的恐怖分子......。”
异乡人 风物

“亚兹迪(Yazidi)人属于一神教信徒,在全世界人口约150万,其中60万住在北伊拉克,是一群爱好和平的少数民族。亚兹迪教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是中东最古老的宗教之一,约有5000到6000年历史。史上经历74次种族屠杀,最近一年发生在2014年8月3日,遭到 ISIS 在北伊拉克的辛贾尔(Sinjar)地区发动攻击……。”

这是2016年7月,胡萨拉(Salal Hasan Khudaida)应世界展望会邀请发表演说时,介绍自己家乡的开场白。他在台上双手略显发抖,身体不自然左右摆动。或许,这是因为他第一次在台湾公开场合发表演说,也或许,是因为台下上千名观众掌声如雷。紧绷的情绪,阻止不了他肩头上的使命感,用著英文一字一句,试图代替5000名被绑架的妇女及儿童、3000名被杀的亚兹迪族人发声。

今年夏天,我们等到胡萨拉期末考结束,他才有时间受访。初次见面,略显紧蹙的双眉、深邃的双眼,让他浑身散发出这年纪不该有的忧愁。带著我们穿梭在地图上没标示出的窄巷,即将抵达他承租的公寓门前,胡萨拉郑重提醒:“我希望这次的采访不要太强调我个人。”

艳阳下步行了一段路,又爬了六层楼的楼梯,顶楼加盖屋内挥之不去的热气,让我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眼前这名青年对于台湾夏季湿热天气感到稀松平常,倒了杯水、贴心递出卫生纸,抓紧时间开启这场“不要太强调我个人”的人物专访。

2014年8月9日,因遭到 ISIS 在北伊拉克的辛贾尔(Sinjar)地区发动攻击,数千亚兹迪(Yazidi)人逃离该地。
2014年8月9日,因遭到 ISIS 在北伊拉克的辛贾尔(Sinjar)地区发动攻击,数千亚兹迪(Yazidi)人逃离该地。

25岁,他从三场战争中幸存

今年25岁的胡萨拉,成长过程至今已经历过三场战争。自幼出生在伊拉克库德斯坦的他,因体内流著中东少数民族亚兹迪(Yazidi)人的血液,让他的家乡族人面临伊斯兰激进组织 ISIS 无情杀戮。

他时常这样介绍家乡:“2015年12月, ISIS (伊斯兰国)占领伊拉克与叙利亚,造成了亚兹迪族的大逃亡,上千名亚兹迪人逃往库德斯坦(Kurdistan)自治区,上千名则被困在辛贾尔山区与村庄。过程中有3000多名亚兹迪人被屠杀,妇女被迫成为性奴隶,孩童则被带回营区接受圣战教育,让他们成为下一代恐怖份子……。”

胡萨拉出身于小康家庭,父亲靠著开出租车拉拔孩子长大。2014年,当他准备从大学毕业、计划申请到国外留学时,却遇上 ISIS 恐怖攻击。战火虽然没有让他与至亲手足骨肉分离,却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2014年8月3日,胡萨拉至今仍清楚记得那一天。

当他一早醒来,走出房门放眼望去,四处都是持续从辛贾尔(Sinjar)涌入的难民。有的人在逃难过程中失去亲人、有的人受伤导致寸步难行,唯一的共通点是,心理的创伤就像望不见底的黑洞,远超过肉体所能承受的苦痛。

为了帮助族人,包含胡萨拉在内的一些库德斯坦的居民,无私地敞开家门,提供幸存难民们暂时有地方安顿。然而,随著越来越多难民涌入,收容空间愈来愈不足,住家、学校、医院挤满了人。

身处距离家乡7462公里远的异地,胡萨拉坦承,台湾当地从文化到食物,都和伊拉克有很大差异,刚开始相当不适应,让他几度想要放弃。
身处距离家乡7462公里远的异地,胡萨拉坦承,台湾当地从文化到食物,都和伊拉克有很大差异,刚开始相当不适应,让他几度想要放弃。

胡萨拉指著电脑里一张张他搜集整理的照片告诉我们:尘土飞扬、没水没电、破烂狭小的帐篷、在风吹日晒雨淋中苟活、缺乏妥善的医疗照顾与卫生条件……,这些,就是从战乱中逃离出来的族人们处境。

年幼瘦小的女儿不小心摔出车外。前方充满未知数、后有大军紧追不放,看著满车族人惊慌失措眼神,这名父亲开不了口,央求司机暂时停下车,好让他回头救回女儿。

紧接著,胡萨拉与家人们开始四处募集二手生活必需品,再分送给需要的人。为了避难,家人跟著胡萨拉的二哥移民到德国。胡萨拉却不愿抛下族人,选择留在当地。随后他更辞去医院工作,进入当地的非政府组织“Handicap International(国际助残组织)”服务。除了白天正常八小时上工外,下班后更留下来继续担任志工,仿佛靠著大量的劳动,就能暂时忘却战争对他世界带来的冲击。

话匣子一打开,胡萨拉滔滔不绝诉说来自战地头的真实故事:一名父亲在逃难过程中,挤满难民的货车,不堪道路颠簸,让他年幼瘦小的女儿不小心摔出车外。前方充满未知数、后有大军紧追不放,看著满车族人惊慌失措眼神,这名父亲开不了口,央求司机暂时停下车,好让他回头救回女儿。

苟活的日子,这名父亲夜夜做梦,都是女儿无助的身影。随著车子往前,那个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消失在眼帘,却再也无法从脑海中抹灭……。

另一名胡萨拉在国际助残组服务期间认识的女生,年仅18岁就亲眼看到 ISIS 杀死她的双亲,创伤症候群让她多次企图自杀未遂,只要接收到任何跟 ISIS 有关的信息,都会让她惊吓到全身发抖、无法正常说话。还有许多伤残人士,因为身体移动不便,在逃难的过程中成为第一批被牺牲的人。

当时胡萨拉23岁,家境虽然不是相当富裕,但至少三餐温饱,生活安稳无虞,对这样的青年而言,无法想像在一夕之间顿失至亲、家园破碎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脑海中牢牢记住这些事,用安慰与陪伴抚平难民伤痛,让更多人知道战争的可怕。

“或许,到台湾之后,我会更有机会向世界传递难民心声?”

亚兹迪族为库德族一部分,主要分布于中东地区,古老而神秘的教条造就了外界对于亚兹迪教的误解,有人认为亚兹迪族膜拜撒旦,被穆斯林视为异端,也有人认为亚兹迪教是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分支。

亚兹迪教派认为,亚兹迪族人为神所另外创造,因此严禁族人与异教徒通婚,加上亚兹迪教崇拜的孔雀天使,因为名称“shaytan”与撒旦“satan”发音类似,导致亚兹迪族长年饱受各种宗教迫害。

亚兹迪族因为居住在伊拉克北部山区,加上教义规定不能与异族通婚,长久以来形成相对封闭的群体,遗世而独立地生活著。图为亚兹迪族山区的寺庙。
亚兹迪族因为居住在伊拉克北部山区,加上教义规定不能与异族通婚,长久以来形成相对封闭的群体,遗世而独立地生活著。图为亚兹迪族山区的寺庙。

前中华民国驻科威特代表刘国兴表示,就连自己曾在中东长住12年,也是直到 ISIS 攻打亚兹迪族后,才第一次听闻过亚兹迪族。他分析,亚兹迪族因为居住在伊拉克北部山区,加上教义规定不能与异族通婚,长久以来形成相对封闭的群体,遗世而独立地生活著。

刘国兴指出,中东地区的宗教战争远从8世纪穆罕默德创立回教以来,因为继承人问题产生争议,其中什叶派人士认为应该由穆罕默德女婿接任领导,逊尼派则主张由穆罕默德岳父接任,双方长年水火不容,至今依然无法化解。

在两派的争战中,亚兹迪教因为融合了犹太教跟基督教元素,更加难以被回教徒所接纳。刘国兴分析,对于某些宗教国家居民而言,他们把生死看得很淡、信仰看得很重,加上回教律法强调信徒必须完全依照教规过生活,过度压抑后的爆发,导致了毫无人道的杀戮,亚兹迪族则在这样的情况底下成为了牺牲品。

身为一名亚兹迪人,胡萨拉认为,自己除了不能与异族通婚外,与一般人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异。他更深信,任何人无论种族、信仰与自己是否相同,只要是人,都应该赋予相同的人权,不应该因为种族、信仰的差异,而承受如此不公平对待。

胡萨拉表示,自己不是医生,也没有社工专业,能做的只是陪伴与倾听。在国际助残组织服务一年多以后,曾经到台湾留学的二哥,提起了台湾的一项留学奖助计划,鼓励胡萨拉趁年轻多到外面世界走走看看,让他重新回想起自己的留学梦。

“虽然现在的工作可以帮助许多人,但或许,到台湾之后,我会更有机会向世界传递难民心声?”抱持著这样的想法,第一次出国的胡萨拉,先到政治大学学了一年的中文,再到台湾科技大学念化工研究所。

身处距离家乡7462公里远的异地,胡萨拉坦承,台湾当地从文化到食物,都和伊拉克有很大差异,刚开始相当不适应,让他几度想要放弃。

胡萨拉皱起眉头不解地说:“从班上同学到公车司机,当我自我介绍是库德族人时,往往换回对方疑惑神情。当我说自己是伊拉克人时,台湾人多半第一个联想到战争。”

然而,除了专注于学业外,胡萨拉一天都没有忘记家乡还在受苦受难的族人。从学校里的课堂报告,到参加台湾世界展望会饥饿30活动受邀演讲,胡萨拉在台湾罕见的伊拉克人身分,让他把握各种机会诉说族人的处境:“在我的家乡,有36万族人因为恐怖攻击成为难民,有3000多人被推下海,人们被迫在改信回教与死路一条中做出抉择”、“在我的家乡,因为 ISIS 的关系,儿童变成了孤儿、年轻妇女变成性奴隶,还有小孩被洗脑成会杀人的恐怖分子”、“他们需要更多鼓励与照顾,需要更多的关注”…

除了专注于学业外,胡萨拉一天都没有忘记家乡还在受苦受难的族人。从学校里的课堂报告,到参加台湾世界展望会饥饿30活动受邀演讲,胡萨拉在台湾罕见的伊拉克人身分,让他把握各种机会诉说族人的处境。
除了专注于学业外,胡萨拉一天都没有忘记家乡还在受苦受难的族人。从学校里的课堂报告,到参加台湾世界展望会饥饿30活动受邀演讲,胡萨拉在台湾罕见的伊拉克人身分,让他把握各种机会诉说族人的处境。

他要的不是募款、更不是同情;基于同情的帮助只是短暂的,虽然身为留学生的他,无法一天24小时全心全力专注于帮助难民这件事情上,但仍希望有机会和台湾NGO合作,唤起台湾更多人知道战争杀戮的可怕。

谈及身分,胡萨拉皱起眉头不解地说:“从班上同学到公车司机,当我自我介绍是库德族人时,往往换回对方疑惑神情。当我说自己是伊拉克人时,台湾人多半第一个联想到战争。”但事实上,胡萨拉表示,在伊拉克并非所有地方都充满烟硝味。

听闻他诉说亚兹迪人遭遇后,曾有同学希望可以协助他募款,但胡萨拉认为,他要的不是募款、更不是同情;基于同情的帮助只是短暂的,虽然身为留学生的他,无法一天24小时全心全力专注于帮助难民这件事情上,但仍希望有机会和台湾NGO合作,唤起台湾更多人知道战争杀戮的可怕。

即使两岸关系时好时坏,但胡萨拉观察,台湾和许多国家地区相比,依然是相对和平安全之地。身边和他年纪相近的青年,成长过程中距离战争相当遥远,难以想像战争近在咫尺的模样,在第一次听他介绍亚兹迪人处境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在胡萨拉的社群网站上,转贴著一笔又一笔难民相关新闻。他更广结来自各国的友人,试图让更多人认识亚兹迪这只不愿轻易被消灭的族人。进而愿意伸出援手解救还在受苦的难民。

比起那些走过战乱后依然能够勇敢活下去的族人,胡萨拉认为,自己的遭遇根本不算什么。未来如果有机会,胡萨拉希望继续留在台湾念博士,在这个距离战争有点远又不算太遥远的土地上,继续说著战争的故事。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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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希望胡薩拉可以來香港演講,讓香港人認識亞茲迪族人。「進而願意伸出援手解救還在受苦的難民。」

  2. 謝謝專訪,前陣子才讀到他二哥接受瑞士媒體的訪問.這篇更深入剖析了根本的緣由.帶點遺憾的心情,感謝您的報導讓我更了解我的朋友.

  3. 謝謝這個報導訪問,如以上一位讀者説:從這些難民的遭遇可擴闊視野,同時也可調整自己面對周遭的環境事物。和平共處存,難能可貴。

  4. 這篇文章角度不錯。很多關於中東難民問題的討論都是站在難民接收方的立場上來說的,很少有難民自身的聲音,特別是這種即使在難民中都算是少數族群的信息。

  5. 一切本無爭。只是人心開發出這些有的沒有的,欲望造成諸多的災難,何不為大同世界的理想邁進呢?

  6. 台灣的定位應該是華人地區最開放最多元最民主最法治的地區,那麼台灣就應該多歡迎世界各國人民來台學習甚至定居移民,其中就包括胡薩拉之類,越開放越多元,台灣就越安全,同時也讓台灣人民擴展眼光視野,不要老是關在家裡窩裡鬥

  7. 戰爭從來就離我們很近,希望他的努力能喚醒一個體認,不是畏戰,而要避戰。無論在哪裡,戰爭永遠是人民受害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