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时代需要哲学吗?台湾普及哲学热潮的三个故事

面对躁动的时代和哲学的困境,“哲学人能够为社会做什么吗?”似乎是他们共同关心的主题。
哲学来了! 意识形态 教育 风物

【编者按】:创造力总是来于困境。时至今日,大学哲学系如要停止招生恐怕并非稀奇的新闻,却有一批哲学学人走出学院,拥抱大众;另一边厢,社会的躁动气氛也将公民、政治、时代本质等多重议题摆在人们面前,去思考他们需要更为锐利的思辨能力。顺应一逆一正两潮流,普及哲学热潮在台湾隐然成形。在这系列的第二辑里,我们深入台湾普及哲学场景,访问其中几位哲学普及急先锋:著名哲学推手朱家安、“哲学新媒体”组织诸人、“哲学星期五”创办者沈清楷……他们大多数头脑精灵古怪,又拥有超强的行动力,抛开个人,“哲学人能够为社会做什么吗?”似乎是他们共同关心的主题。

哲学在这个时代的最大价值:官方权力愈是张横愈是无孔不入,我们就更要清醒和独立。
哲学在这个时代的最大价值:官方权力愈是张横愈是无孔不入,我们就更要清醒和独立。

“岛屿是困局,还是解方?大陆是出口,还是死巷?经济发展不等于所得成长,问题在于分配,关键是每个人对幸福的感受;政治民主无法解决经济困局,更何况,我们享有的是真正的民主吗?”

2016年底,台湾诚品书店以“共同意见:我们这个世代的困惑、挣扎与仰望”为题举办主题书展,展出包括“哲学类”图书,其中在社会上引起广泛迥响的《法国高中生哲学读本》,以及《哲学超图解》等多种哲学类畅销书。大众企划文案回应民众需要,倒颇能点出近年台湾社会关注哲学的氛围。

确实近些年,哲学普及热潮在台湾方兴未艾。从早于2007年已创立“哲学哲学鸡蛋糕”网站、2013年创立“简单哲学实验室”的朱家安;到 2010年成型、而后在台湾乃至世界多个城市开花的文化沙龙“哲学星期五”;有2013年建立的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PHEDO”;也有2014年创办、以“结合哲学专业与网路新媒体”为己志的组织“哲学新媒体”……时至今日,在台湾隐然形成一股普及哲学热潮,以上述组织及其背后推手、哲学学人为核心推动力量,他们各有专营的普哲企划,也会参与彼此的专案,希望在此领域大有一番作为。而今年3月,台湾第一个普哲电视节目《哲学谈浅浅地》也开始首播,主持包括哲学人沈清楷、叶浩、吴丰维。

2012年,香港展开反国民教育运动,电视上“学民思潮”黄之锋和一班中学生在节有理的公开论述,直接激励了本来对推广哲学普及已很有兴趣的台湾学人和中学老师。

这股潮流的兴起,可上推至2010年前后发端的台湾社会变动。彼时,世代矛盾、土地正义问题、环境政治、金权政治、中国因素垄断嫌疑等一波波社会问题被触发,引发社会回响与讨论。直至2014年太阳花学运,进一步催生了价值多元的公民运动。价值冲突,社会躁动,而这样的大环境正是让哲学发挥社会功能、接轨社会的时候,上述几个哲学组织的推手也大约是在那时连结起来,希冀普及哲学,务求以哲学令更多人思考,探讨议题,进一步朝独立成熟的公民成长。

与此同时,原来同样躁动的香港社会也影响着台湾的哲学普及发展。“今天香港,明日台湾”,访问中有好几位受访者都提及他们这样的忧虑。 2012年,香港展开反国民教育运动,电视上“学民思潮”黄之锋和一班中学生在节有理的公开论述,直接激励了本来对推广哲学普及已很有兴趣的台湾学人和中学老师,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 PHEDO 及后创办,也有了后来“法国高中生哲学读本”的企划。“哲学星期五”的组织者沈清楷也对记者说,香港议题在他们那,是大家都很有兴趣的讨论题目。

除了躁动的社会环境,普及哲学的理想背后还存在着对学科而言可谓苦涩的现实考量。台湾大学(其实世界各地大学也差不多)的哲学系大都长期面临这样的问题:由于哲学的学院学问成份与社会脱节,大学哲学系需要面对停办甚至合并的危机。比如南华大学哲学与生命教育系所于2013年停招本科生,而该系硕士班亦被纳入该校“生死学系所”之下;比如佛光大学哲学系暨研究所于2010年停止招生。而哲学系毕业生,特别是博士生,往往在毕业后前景堪虞,也差不多人所共知。2016年5月,辅仁大学哲学系教授尤煌杰更在脸书公开吐苦水,发文表示辅大哲学系本年度有57名学生提出申请转往他系,等于是该系一个班的学生数,破历史之最,质疑哲学系入学是否沦为本科生转系跳板。这次事件令哲学系招生不足、学生去向的问题再次走在舆论风眼,激起台湾各大学哲学系教授联合在报上投书,促政府在高中设立哲学思辩课程。

由于哲学的学院学问成份与社会脱节,大学哲学系需要面对停办甚至合并的危机。

然而,也正是这样经年不去的哲学危机,造就了哲学学人走出学院、重回社会与大众的契机。哲学新媒体的几位创办人和普及推手朱家安,自言都是受这种“哲学不景气”氛围的影响而决意让哲学普及。在学院哲学现实危机与社会躁动氛围引发更多思考的双重促动下,我们深入台湾普及哲学场景,访问朱家安、“哲学新媒体”、“哲学星期五”,又走入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PHEDO”的高中实践课堂,听听哲学普及推手的心声,看看这股热潮发展的现状与面临的问题。
 

朱家安:冷静普哲顽童

“其实我很羡慕真正幽默的人。你用5分钟读完的幽默,我可花了5个小时去写。”

今天提起台湾普及哲学,人们都说得出朱家安的名字。他为学院哲学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推动普及哲学可以贡献社会,也可以是一生事业。

早在2007年,还在中正大学念哲学学士时,朱家安已经开始经营部落格“哲学哲学鸡蛋糕”(下称“鸡蛋糕”),介绍思考方法,大谈哲学概念,撰写哲学普及的文章。那是十年前,推广“普及哲学”的组织比现在少,“鸡蛋糕”的文章却引起了不少读者关注。2013年,朱家安的部落格文章 《哲学哲学鸡蛋糕》结集出版,再次引发关注,此书到目前已有简体中文及韩文版。

“起初我觉得向社会介绍哲学很 Cool,可帮大家清晰思考很复杂的议题,戳破论述中的谬误。那时候,我还一心想在学院发展,没想过把普及哲学当成职业。现在回想起来,写部落格文章对我的普哲历程是很关键的经历,迫使我用平易近人的语言和短小篇幅,去表达最重要的讯息。”

普哲网站“哲学哲学鸡蛋糕”创办人朱家安。
普哲网站“哲学哲学鸡蛋糕”创办人朱家安。

朱家安,2007年创办普哲网站“哲学哲学鸡蛋糕”;出版书籍《护家盟不萌?》、《哲学哲学鸡蛋糕》;自办收费讲座,受邀到中学大学进行哲学演讲,教授批判思考、哲学入门;受聘于网上媒体“沃草”编辑普及哲学文章;办多次兴办普及哲学营;2012年与哲学系同学共同创办“简单哲学实验室”; 亦为台湾高中哲学教育推广学会 PHEDO 的常务理事。

朱家安的普哲文字风格,玩花样,像顽童。文字之外,他曾经与新媒体 Taiwan Bar 合作,以蛋糕师傅造型,以烹饪节目的形式,拍了六集“哲学哲学鸡糕”普哲短片,用哲学角度谈死刑存废、言论自由等大众关心的社会议题。只是顽童的幽默,都来自用心经营,“其实我很羡慕真正幽默的人。你用5分钟读完的幽默,我可花了5个小时去写”。他又谨慎地说,“那套短片是我历来效果最好的普哲企划。不过当中许多点子,也是 Taiwan Bar 的朋友想出来的。”

哲学鸡蛋糕比哲学系前景甜许多?

朱家安在中正大学读书时,专攻分析哲学。“中正大学的训练对我很关键。分析哲学讲究清晰,对我现在的普及工作很有帮助。”本来是个一直用功钻研的学生,到了念博士班的时候,却突然要面对毕业出路的现实。朱家安发现自己毕业后能找到教授的可能性极低:“而系所的老师们,看起来也蛮健康呀!”朱家安用一贯的黑色幽默来回应。

学术路不通,朱家安也就更加积极地举办其他哲学活动,例如他与其他哲学系同学创办了“简单哲学实验室”,至今已举办了共18届哲学营,以这些为媒介同更多人密集地讨论“自由意志”、“真理”、“形式知识论”等问题,中间还加入了许多他自创的思辩游戏。到了2010年以后,他们的营队也终于达到收支平衡。
 

“我期望读者日后批评护家盟的时候,能提出更严谨的理据,并能更有逻辑地跟父母或没那么极端的人去沟通。毕竟教育自己人较容易,也较有效。”

念国中时,朱家安很纳闷学校常常强逼学生在特定时间午睡,那时,他的思想已倾向自由主义。“从前甚至是倾向自由放任主义。直至进入社会,才意识到社会的权力不对等。劳资双方的『你情我愿』,有时是被逼的。所以开始认同政府要保护某些弱势人士。”他于是深信哲学能提升公众讨论的质素。这条线埋在他的哲学普及道路上,至2016年,他推出第二本书《护家盟不萌》,全书用招牌的朱氏文字,评论台湾保守团体对同性婚姻的论述。书的扉页写着“无论护家盟滑坡到哪里,我们都手牵手,从肛门谈起——”风格依旧调侃抵死,也依旧有节有理。

但这种不留情面的挖苦,是否会切断双方讨论的动机和路径?朱家安对此有自己一套完整的看法,“我不担心。我想即使我改变风格,护家盟的人也不见得有兴趣读我的书。我不期待这本书能达成直接沟通。较可能的情况是,持有相同想法的人读过书后,能更理解护家盟的论述,知道哪些很愚蠢、哪些较合理。我期望读者日后批评护家盟的时候,能提出更严谨的理据,并能更有逻辑地跟父母或没那么极端的人去沟通。毕竟教育自己人较容易,也较有效。”

说话宛如论述文章的人

访谈时,朱家安会很清淅地读出主题句,用停顿,或“第一点”、“第二点”等标记区间要点。他的每次回应,就像小段的论述文章。他的访问录音,很好整理。“新手写文章,往往把要谈的哲学家著作一一列出。但那是没意义的,读者看罢就忘记。假如想表达『这哲学家的产量甚丰』,其实可以用更简洁的方法表述。当然,那跟中文程度也有关。有时候普哲文章写不好,不是因作者哲学专业不好或普及能力问题,而是很基本的,中文不够好,文法不顺,或赘字太多。”

有趣的是,朱家安对传意的执着不独表现在文字上,也体现在许多由他自行设计的哲学活动宣传品和讲座教材上。这位普哲人,高中曾想过念设计,到现在仍然喜欢做简报(甚至与朋友成立了简报设计公司)。由他自己设计的网站和普哲讲座的简报,都很风格,标题与字体、颜色小心设计,注意文字与留白的比例 。清淅、简洁、有效,视觉风格与文字风格、言语风格,在朱家安这里得到了统一:多余的话,就省却吧。
 

哲学新媒体:数位时代的哲学Start-up

“哲学新媒体”是新时代的 Start-up,他们推动哲学的古灵精怪点子超级多。核心会员多是来自各地、有志于哲学发展的年轻学人,而开会多在 Skype。他们希望有一天,“哲新媒”也可以发展成一家收支平衡的哲学社企,既实现哲学的现代意义,也为哲学人开拓出路。他们的办公室位于圆山,是一处以年轻创业者为目标的的共合工作空间, 我就在那里与几位创办人郑凯元、邱献仪和庄元辅,谈到他们的理想。

“哲学新媒体”创办人郑凯元、邱献仪和庄元辅。
“哲学新媒体”创办人郑凯元、邱献仪和庄元辅。

太阳花运动催生的哲学社企

2014年是哲学新媒体的关键年。时间倒推,彼时太阳花学运爆发,正在中央大学念博士班的庄元辅不是最前线的一群,但也不时跑到现场。“事情太突然,整个台湾都在问『为什么会这样?』。那时大家整天在谈『程序公义』呀、『分配正义』什么;与此同时,好多人批评学生人云亦云、被煽动。纷乱的意见刺激了好多年轻人,都想清楚了解事情和各方意见、来龙去脉,也很想证明自己有独立思考,不是在赶热潮。”然后元辅又笑,“大人大概也有这种感觉。好有趣,那时候我看见博客来的网站在推一系列哲学书,John Rawls、Ronald Dworkins 这些。当然是昙花一现,但令我心想,真厉害,哲学从未如此热过!”

学运爆发,当时中正大学读哲学博士的郑凯元本在闭关写论文,但热火的气氛也令他忍不住问自己:“许多社会系、政治系老师都出来讲话支援学生。怎么我们哲学人好像很沉默呢?哲学人能够为社会做什么吗?”那种想法一直缠绕着郑凯元,但真正让他决心要促使哲学重回社会的,还是因为参加了同年6月由“中国哲学会”及“台湾哲学会”合办的“台湾哲学教育的危机与展望”论坛。

哲学新媒体:成立于2014年的“哲学社企”,主要业务包括经营普及哲学同名网站,举办以中学生及成人为对象的普及哲学活动,售卖由成员设计的哲学文创产品。最有名的企划乃是去年的“哲学家移动城堡”,“宅配”哲学人到台湾各中学开办普哲活动。

面对学术哲学与社会脱节,大学哲学系都艰苦经营,毕业生鲜有从事与哲学有关的工作。两个台湾老牌学术组织“中国哲学会”及“台湾哲学会”便少有地合办公开论坛,让学生、教授和公众人一士起讨论台湾哲学的前景。郑凯元对这个论坛很有期望,但他以自己熟悉新媒体、也很会写网页的背景,却大失所望,“谈哲学推广,老师们多还在谈『打平面广告』、『多办通识课程』的方法。他们好像不太理解这个数位时代的特质。”那次论坛, 许多希望普及哲学的有心人如“哲思台湾”(普及哲学网路节目,已停办)的创办人王子面本来都在场,但因为郑凯元发现的这个问题,深有同感的许多人听到半路就失望离场。

那时候,郑凯元专攻心灵哲学,在大学通识部教哲学思维。“外国研究心灵哲学的,已在跟脑神经科学合作。我一直在台湾,相对落后,对自己的学术前途本已没太大信心;那个论坛之后,我更觉得学术体制内的哲学发展并不乐观。”连串冲击下,论坛后当晚郑凯元就写了一篇3万字的计划书,整理自己以哲学创业的想法,邀请有志的哲学人一起参与;那份计划书经网络发布后,在台湾年轻哲学人之间广传,许多热爱哲学但面对相同困景的人,都联络郑凯元,希望实践这个新概念——用哲学创业。庄元辅笑说:“第一次『哲新媒』开会,我才认识凯元和献仪,感觉就像网友聚会!”而这份计划书,也就成了日后“哲新媒”的原初模型。

网路时代  哲学社企

发展三年,哲新媒已有十多位核心成员。除执行长郑凯元,其他人都是在这里兼职,他们另有正职或是博士班在读。让“哲新媒”成名的,是去年他们以群众募资方式,把哲学人“宅配”到学校的企划项目“哲学家移动城堡”。这个企划由“哲新媒”做中介,连系有兴趣举办一次性哲学活动的中学,及有兴趣带活动、做讲座的哲学人,撮合双方达成合作。“初期经费是靠群众募资和机构资助获得的,学校无需付费;但近来,我们一般而言已要求学校要付讲师费,长远来讲则希望大家都认同哲学价值,觉得花钱聘请哲学人办讲座或哲学活动是值得的;而另一方面,哲学人也能把所学贡献社会,宣扬哲学的重要。”

而台湾的学校欢迎“哲学活动”吗?“现在台湾的课程加入了不少社会学、哲学思潮内容,比如历史科会提及『我思故我在』、『公民不服从』之类的概念。但许多国中老师却未有相关训练,准备得很吃力。所以老师本身也蛮欢迎我们到学校举办几小时的哲学活动。”邱献仪说。以他们观察,在国中办哲学活动/讲座,最能令学生有兴趣的,是以哲学切入他们常见的生活主题如爱情、道德等;其次则是必须要有活动元素加入;而静态的讲座反应最差。

“许多学生说,其实不太明白活动的哲学教育意义在哪。这点提醒对我们很重要。”

例如讲述“何谓概念”的活动 C&C 通常得到同学很好的反应,组织者要求学生分组,把一个概念/事物告诉第一位同学,而同学只能以图像(不能用语言)把概念传递到下一位同学。最后一位同学则要凭那幅被多次“再现”的图画,猜到底指涉什么。“通常,开始的东西很具体,很好猜,例如『苹果』、『桌子』等。而抽象的、一般化的概念最难,也最搞笑,比如『孝顺』。通常第一位同学都会划一众子女在服侍母亲,但好快就被疯狂误解,到最后概念会演变成『霸凌』或『午睡』,全体爆笑。”当然,有趣活动只是引子,其后的讨论才最重要,“在意见回馈里,许多学生说,其实不太明白活动的哲学教育意义在哪。这点提醒对我们很重要。”郑凯元回忆。于是,游戏后,授课的哲学人开始要大家反省,为什么“苹果”那么好画,“孝顺”、“连接词”那么难,让大家体会到“独立事例”和“概念”的分别,“独立事例”往往无法表达一整个“抽象概念”,由此让大家初尝哲思滋味。

“不能在哲学系教哲学,那就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用哲学贡献社会吧。”

除课程外,“哲新媒”的业务也很多元:像“哲新媒”网站,有搞笑轻巧的小文如《哲学歪语录:哲学家怎么应付过年问候语》;也有认真的哲学新闻,如由身在法国的哲新媒成员现场采访巴黎莫内高中生,谈法国哲学高考。再来还是核心成员自家设计的文创产品如“我撕故我在”纸胶带介绍笛卡儿、“杯具的诞生”麦克杯介绍尼采(谐音尼采“悲剧的诞生”),适合文青送礼自用。

“我们希望『哲新媒』不单可以让哲学走入大众,也可以成为哲学系毕业生考虑的组织。我们很爱哲学,很重视它的价值,但如果那无法养活自己,那让人很绝望。我自己就走过这样的低谷。不能在哲学系教哲学,那就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用哲学贡献社会吧。”邱献仪在谈起对组织的期望时这样说。失望与希望,在这些哲学普及人的生活里确是一体两面,体制的挫折却同时成就了他们成为走入大众的希望。

“哲学星期五”,公开文化沙龙,每周五邀来讲者就特定议题发言,鼓励以理性开放态度思考时政、哲学及文化。
“哲学星期五”,公开文化沙龙,每周五邀来讲者就特定议题发言,鼓励以理性开放态度思考时政、哲学及文化。

“哲学星期五”:在海内外缔造公民乌托邦

哲学讲究论辩、独立思考,质疑主流大论述,和公民社会的发展密不可分。而“哲学星期五”这个源自台北咖啡室的哲学文化沙龙,从下而上、非牟利的公民组织,能够在有限的几年间,开遍台湾各地,成功为台湾提供了哲学讨论的公共空间,也连结了台湾各地对文化、社会事务希望进行深刻反思的普通人——从超市收银员到大学教授,都是各地“哲五”的座上客。而他们甚至把这个沙龙开出台湾,在慕尼黑、纽约、芝加哥等30个地区落地发芽。

记者参与的台北“哲五”现场,是位于绍兴北街的“慕哲咖啡馆”地下活动室。咖啡馆外的大街人来人往,诗人廖人、莫问狂,正和主持人暨哲五创办人沈清楷喝着台啤,对谈诗的虚构语言。这里的讨论规则是出席的观众,不论身份地位,都得作十秒的自我简介。志工昭华说,这是“哲五”一个很吸引人的地方:“彼此自我介绍,你仿佛跟大家都亲密了。这很有助大家放开进行讨论。”能够放开,令许多人也跟昭华一样,先是观众,后来成为了共同策划“哲五”的志工。

“哲学星期五”,公开文化沙龙,开遍台湾及海外城市,每周五邀来讲者就特定议题发言,鼓励以理性开放态度思考时政、哲学及文化。2010年成立以来,一直坚持讨论被主流媒体忽略的议题,亦坚持不与政党和商业机构合作,志工们不收分文。亦会不定期举办普及哲学讲座及读书会。
 
“哲五”欢迎任何观众——只要大家尊重彼此。那晚约有30多人出席活动,有坚持讲台语的大学生,也有对语言本质有许多独特见解、以引人注目高大帽子为衣着标识的熟客伯伯,也有安静听大家谈诗的普通人。九时半讨论结束,许多听众意犹未尽,志工们就拿出酒和面包,让有兴趣的朋友继续谈下去。 “这是常态呀!现在『慕哲』会把锁匙交给我们,聊得太晚,我们负责锁门”,昭华说。

与主流建制保持距离

四十多岁的创办人沈清楷是辅仁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长发留须,戴鸭咀帽,看上去有些像对抗建制的社运人士。 事实上,各地“哲五”都坚持和主流建制保持距离,他们信奉的原则都带着一种理想主义:“哲五”专挑主流忽略或不愿多谈的议题来作讨论,像诗与文学、转型正义与白色恐怖、残障人士权利、媒体垄断、政治哲学读书会……而且活动免费,主持讲者志工全部不收分文,不会邀请当时得令的政治人物,亦不从事任何商业活动。“要无权的替有权者做宣传,不可能嘛!”沈清楷笑说。

沈清楷曾在比利时念哲学博士,初回台湾时,对普及哲学也没有特别的抱负,只是觉得大家对哲学有好多误解,“像大众会觉得研究中国哲学的人会当道士炼丹、研究西方哲学的就会发疯,跑去自杀。唉,几十年不变!”在台湾待了一会,他却觉得整个社会好有问题,推动大众哲学有其必要,“媒体讯息好单一,打开电视,所谓新闻就是主持七情上面在夸大事实,煽动大家。然后就是谈政党斗争呀、谈消费品呀。我发现,大家想法很单薄,谈政治就只有『蓝』和『绿』。公众根本没有空间、资讯作细致讨论。”

“哲五”不独为台湾开拓了了一片理性而友善的思辩空间,更重要是这里成为了一个平台,让有志推动普及哲学的人士聚头相识。

沈清楷:“对我来说,哲学思考、认真思辩,正可以帮助我们建立那个真正属于台湾的内容。”
沈清楷:“对我来说,哲学思考、认真思辩,正可以帮助我们建立那个真正属于台湾的内容。”

于是,2010年,沈清楷就与“慕哲咖啡馆”合作,逢周五于该店举办“哲学星期五”沙龙,希望在台湾培育像法国一样的文化沙龙传统,让不论贫富、立场的普通人可一起认真深刻地讨论事情,追寻真理。其时,慕哲咖啡馆的老板还是后来出任台湾文化部部长的郑丽君,去年郑接任部长后,便把“慕哲咖啡馆”转让予两位人权组织负责人继续营运。沈清楷说:“我的想法是,用身边的事情谈深层次的哲学问题,而不是技术性的学术哲学。”

于是,他们从社会大事钻入哲学问题,“废死”可以谈到国家的权力、司法公义;白色恐怖历史可以谈到社会转型正义。事实证明,爱认真讨论的人不在少数。沈清楷讲,大家对社会议题兴趣最大,对纯艺术文学的讨论兴趣较低,但哪怕议题再冷门,现时的台北“哲五”每一次都有最少二三十位观众出席。

“哲五”不独为台湾开拓了了一片理性而友善的思辩空间,更重要是这里成为了一个平台,让有志推动普及哲学的人士聚头相识。台湾高中哲学推广会PHEDO的核心成员吴丰维、叶浩 、翻译工作者梁家瑜和高中老师林静君也都是透过“哲五”的活动互相结识;而沈清楷本身也是PHEDO的创办成员。

海外的哲学星期五,海外华人的一扇窗

“哲五”讨论的题目很多元,沈清楷讲他们拒绝和任何政党合作,却绝不避谈政治。“『去政治化』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化』。像六四事件、媒体垄断,甚至香港的占中、国民教育,都是『哲五』要讨论的题目。”沈清楷说,“哲五”的观众对香港题目很有兴趣,入场观众特别多,“我想大家珍重的价值相似,年轻一代都希望社会变得更多元;而大家面对的压力蛮相似的,就是『中国因素』嘛 !”事实上,台北“哲五”办了共十场“论辨中国因素”的读书会:“我们常说,要建构台湾的未来、说台湾自己的故事。对我来说,哲学思考、认真思辩,正可以帮助我们建立那个真正属于台湾的内容。”

现时的“哲五”可谓遍地开花,在台湾各地、甚至美国、德国的大城市都有台湾的志工团队,以相同理念各自在当地举办“哲五”文化沙龙。那天在现场,我就遇上了刚巧在台北的纽约“哲五”负责人、生物学博士黄庆鑫,“我记得最初是2014年,我们一班身在纽约的台湾人在电视里看着太阳花学运的画面,觉得很焦急,希望做些什么。”同年8月,他们一班留学纽约的人就联络了沈清楷,很快成立了纽约的“哲学星期五”,定期在当地举办文化沙龙,谈台湾事,也谈哲学、文化、艺术。黄庆鑫说,那个空间为身在海外的华人提供了“一扇窗”,让大家认真思考台湾。

有没有中国大陆的“哲学星期五”?“其实很多留学台湾的大陆学生都常常来『哲五』,他们对中国的讨论特别有兴趣。有中国朋友甚至提议,不如在北京、山东也搞『哲五』啦。哲五开遍世界各地,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我说,你不知道你的政府是什么人吗?不得不劝退他们。”沈清楷苦笑道。

“哲五”难以在中国大陆经营,却讽刺地,体现了哲学在这个时代的最大价值:官方权力愈是张横愈是无孔不入,我们就更要清醒和独立。

本文所属专题“哲学来了!”获2018年亚洲出版业协会SOPA“卓越艺术及文化报道奖”。如果你希望继续看到我们,请支持我们继续认真做新闻,我们需要你。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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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文章出現簡體字喔:「社会躁动」

    1. 您好,
      多謝您的指正,我們已經修訂了錯誤。

  2. 或許在發稿以前能夠再次確認一些人名 例如文章開頭編者按提到的沈青楷

    1. 您好,
      這位哲五的朋友,我們已經訂正為沈清楷。多謝您的指正。

  3. 文化部長不是經由選舉產生,因此不適合用“當選”部長一詞。

    1. 您好,
      我們已修訂為「接任」,感謝您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