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成之后,却不能在大陆出版。刘文忠在澳门先后印刷了几千本,目前只在海外流传。10多年来,他和家人想尽办法,试图将哥哥被杀害前的资料找到,并将哥哥的思想完整地传播,但都徒劳无功。他和姐姐曾委托可靠的人前去打听,但最终被告知,档案资料不可能给他们。 “林昭事件的错误(注:指1968年在上海被杀害的林昭的狱中资料流出),我们不会再犯了,”这是中间人传来的话。
“我如今活着,就是为了哥哥。这已是我今后所有的使命。是我心头最大的那个真。”2016年9月,不慎摔伤了另外一条腿的刘文忠,躺在上海普陀区一家医院的病床上,一头银发有点凌乱,手里握着一本圣经,他这样说。
从2004年起,他带着“经历红色恐怖的囚徒视角,背负着三哥的灵魂一起上路,走遍世界,与天上的三哥一同观察、思考,考察极权制度在这个世界的命运。”
他忘不了哥哥。或许是年岁大了,每当想起他,那残酷的血色记忆里,最为清晰的一幕,却充满了温情。那是1962年的春天,文革的暴风雨还没降临到全家头上,在从上海去无锡的一列火车上,哥哥带着他们四个兄弟姐妹,在拥挤的车厢里,一起读着英语。哥哥是那样英俊高大,周围的人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那一刻,因如此温情而又如此短暂,于记忆中璀璨如珍。
爱读书的工人“右派”
1947年,刘文忠出生在上海。风雨如磐,国家前路未卜,母亲为他起名“雨弟”。那时,三哥刘文辉已经10岁。
刘家是上海的老户了。父亲刘忠汉,早年在美国友华银行、外资天祥洋行等工作,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后来在浙江兴业银行工作了8年,积累了一点家资。叔叔曾在香港开公司,早年曾留学日本,做过亚洲远东社的记者,笔名刘大同。母亲也是世家,太外公是清末的大书画家胡公寿。1966年8月,被红卫兵六次抄家时,刘文忠亲睹红卫兵抢走太外公的书画,撕得粉碎。
1945年,二战结束,日本战败。联合国在上海设立善后救济总署,救助中国难民恢复生产生活。父亲刘忠汉热心公益,被银行界推举,参与筹建工作,被任命为储运厅总务科长,曾经在上海和秦皇岛之间押送物资,转交善后总署派发给中共的部分救济物资,和伍修权交接(注:中国抗战胜利后,至1949年建国,伍修权在东北工作)。也曾和当时的中国代表团负责人董必武交往。因为人忠厚实在,干练敬业,在接交物资的工作中,刘忠汉被临时提拔做了几个月的国民党“专员”。这些经历,刘忠汉当时引为荣耀,却没想到,1950年代政治运动里的祸端,这成为他被戴上“反革命帽子”的由来。
1949年,“新中国”成立。刘忠汉热心帮助共产党在上海的过渡工作,颇得认可。然而,在最初两三年的风和日丽之后,一波又一波残酷的政治运动,于1952年之后扑面而来。先是刘忠汉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据说是董必武向上海方面提供了情况,才保住了性命。之后刘忠汉开始接受管制,昔日潇洒倜傥的上海士绅,在工人新村,栖身于楼梯拐角,日日掏阴沟打扫卫生,接收工人阶级的批斗。
刘家的灾难接踵而至。1957年,哥哥刘文辉被打成了右派。因为是工人阶级,所以当时不叫右派,而叫“社会主义坏分子”。对一个20岁的上进青年、曾经的团支部书记来说,这成为一生最重要的转折。
“反右”一年之后,当哥哥摘掉了右派帽子,重新拿回“团徽”时,他把这个团徽寄给了二哥。很多年后,刘文忠才意识到:“从哥哥的内心里,他已经告别了过去,从此,他要走自己的路了。”
刘文忠记得,在这个有9个孩子的大家庭,原本,哥哥刘文辉的学习最好。但1950年后,家道中落,父母负担沉重。排行老五的刘文辉,为了供下面的4个兄弟姐妹读书,早早辍学,到沪东造船厂当了学徒。
在刘文忠眼里,哥哥是人格完美的。一方面,他极有家庭责任感,上班之后,下面四个弟妹的生活,便都由他负责。刘文忠记得,船厂离家远,每个月,哥哥都让母亲去一个约定的工友家,取回他的工资,补贴家用。他自己的生活,极为简朴,衣服层层打着补丁,所余的一点点钱,全买成了书。
哥哥曾经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青年。他聪敏好学,很快从学徒成长为厂里的技术能手,每个月工资能拿到60多元。自小上教会学校的他,英文流利,是厂里苏联专家的翻译,“组织”上也有意培养他。
1957年,反右开始。像刘文辉这样充满热情的青年,毫不迟疑地响应号召“帮党整风”。他写了大字报,贴在厂门口,谴责厂长抛弃糟糠之妻。这下虽然痛快,却惹怒了厂长。之后因为不肯给厂长道歉,他被打成了“右派”。
那时,“工人阶级”是最红的。反右后期,中央认识到有“扩大化”的情况,通知工人阶级不宜以右派处理,于是摘掉了他的帽子。
但那时,刘文辉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他要追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被打成右派?“这是他的性格,是他的命运。也是他一生的转折点。很多人‘反右’后,就上交了自己独立思考的权利。他不会,”50年之后,刘文忠这样回忆哥哥。
刘文忠清晰地记得,在1957年之后,哥哥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来寻找心中的答案。他的勤奋好学在工厂里早就是出了名的。在船厂上班的同时,他报了复旦大学的夜校,常常步行十多里路去学校读书。每个月,只要有休息的时间,他都会用节省下来的钱,去淮海路一带的旧书店买书。在那里,他能买到新华书店里没有的书,包括各种西方政治学的书籍。
“反右”之后,有一段时间,刘文辉集中研究马列,从资本论到反杜林论,以及费尔巴哈(Ludwig A. von Feuerbach)、黑格尔(Georg W.F. Hegel)、傅立叶(Jean-Baptiste Joseph Fourier)等人的著作,都去钻研,却感悟到共产主义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并对毛泽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同时也搜集当时的各种批判资料做研究,包括“右派言论”等。另外,也熟读赫尔岑(Aleksandr I. Herzen)等人的自由民主思想……他读书非常用心,几乎每本书上,都会写下眉批。在灰暗的岁月里,他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刘文辉也常和身为“革命干部”、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二哥辩论,说出自己内心的质疑。他试图和二哥“争夺”对弟弟妹妹的影响,所以这样的辩论,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家里发生。而刘文忠,则在内心里暗暗支持三哥文辉。他记得,“反右”一年之后,当哥哥摘掉了右派帽子,重新拿回“团徽”时,他把这个团徽寄给了二哥。很多年后,刘文忠才意识到:“从哥哥的内心里,他已经告别了过去,从此,他要走自己的路了。”
逃出国门的计划破灭
1961年,沪东造船厂要选派工人去生产前线,包括嵊泗岛。刘文辉立即要求去嵊泗。那里距离上海几个小时路程,是茫茫大海中的孤岛,没有人愿意去那里。
刘文辉有自己的计划。他一直希望把兄弟们能带出去,逃离这让人窒息的中国,同时也去寻找流亡救国的道路。嵊泗距离公海近,接近台湾和日本,是他心目中偷渡的理想地方。
在荒凉的孤岛上,他有了便利条件。他本身有技术,收音机略加改装,便能接受“敌台”。他的英文又好,听广播没有障碍。从1961年到1965年,中国大地身处极权黑幕之下,如亘古长夜,隔绝于世界。他却能通过广播,知悉国际上发生的众多大事,与对中国之外的真实世界保持通连。
刘文辉忧时忧国,在岛上给弟弟妹妹们写信,告诉他们发生在国内外的大事,和他们一起探讨时局,也交流各种读书心得。他也让他们从上海寄书过来。那时邮资极为便宜,书信邮件往来,是最好的交流方式。每周三,从上海到嵊泗的航班,是他铁打不动,给弟弟妹妹们交寄信件的时候。
他的偷渡计划一直在稳步进行。为锻炼身体,他每天在近海游泳近万米。具体到如何弄到船只等等,每一步都有精密的计划。但是,到了1964年,“四清运动”席卷而来,政治高压之下,一位曾计划和刘文辉一起偷渡的同伴举报了他的计划,刘文辉立即被打成了反革命。1965年,嵊泗法院以“反革命罪”判他管制3年,由群众监督劳动改造。
1966年4月,刘文辉打电话来,让弟弟刘文忠到码头去接他。公安人员一路把刘文辉从码头押送到家。之后,他开始接受“革命管制”,必须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由群众监督参加劳动。
从这时起,到1966年11月27日被抓捕之前,是刘文忠和哥哥相处最多的一段时候。他记得,哥哥回到家中,除了劳动,就是继续看书,偷偷写东西。在上海日晖四村的家里,哥哥和父亲,一个是“历史反革命”,一个是“新生反革命”,处处在监控之下。刘文忠在压抑中,一点点感到危险的降临。
“如果每个中国人都像父亲一样,忍气吞声,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一个月后,“5.16通知”下发,文革爆发了。1966年那个残酷的“红八月”,在刘文忠的记忆里,是无止尽的抄家。红卫兵上门,家里的玻璃被打碎了,上千册书被抄走,花园被掘地三尺,父母亲被殴打,惊恐万状……
那年哥哥29岁。“他血气方刚,面对这样的社会,根本不能忍受,”刘文忠回忆。他记得在那些暗夜,等邻居都睡了之后,哥哥就偷偷溜出去骑车到复旦大学等地方看大字报,常常到凌晨四点多才回来。当时的社会已完全失序失控,十里洋场的上海大都会变成了血雨腥风的海洋。目睹这疯狂的一切,刘文辉已预知巨大灾难的来临, 开始更加深入的思考。
1966年8月9日,《人民日报》发表《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为“文革十六条”。刘文忠记得,哥哥看到报纸后,就开始逐条分析,并酝酿辩驳。
那些夜晚,刘文忠看着哥哥在昏暗灯光下的身影,时时有不祥之感。他知道,哥哥这样的一个人,一定会做点什么。就如二哥早就预言过那样:“文辉就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定时炸弹。”
刘文忠能感受到哥哥胸中的烈火。有一次深夜,父亲睡着了,躺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哥哥指着父亲说:“如果每个中国人都像父亲一样,忍气吞声,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
是的,父亲曾经那样高大伟岸、风度翩翩、意气风发,但经过这些年的折磨,已经完全从精神上垮掉了,甚至总觉得自己有“原罪”,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人民。刘文辉常劝父亲:“你没有罪。你即使那时给国民党办事,也是为了人民。”但父亲依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见到任何人都点头哈腰,低声下气。孩子们不忍看到父亲的样子,都不愿意在家,都走了……
致命的批驳
1966年9月的暗夜,到处是监视的眼睛。工人新村的灯一盏盏都灭了,刘文辉让弟弟去走廊查看,确定别人都睡了后,才打开昏暗的小灯,开始写作。
刘文辉总是在写。之前早已写完了两本小册子。一本是《冒牌的阶级斗争与实践破产论》,一本是《通观五七年以来的各项运动》, 其中就有“毛泽东是斯大林加秦始皇,在中国缔造了一个谎言王国……”等“发现要杀头”的论断。两本小册子在当年“红八月”抄家时已被抄走,好在暂时没有人来追究。
1966年8月9日那张印著“文革十六条”的《人民日报》,报头血红 。 50年后,它和其他一些纸片,一起被保存在刘文忠的抽屉里,但已破得无法提起,折叠处已烂掉。哥哥刘文辉当年看的就是这张报纸。1979年刘文忠出狱后,父亲把报纸交给了他。只因为它是《人民日报》,才没有被抄走。
在刘文忠记忆里,看到“文革十六条”之后,哥哥立即就开始研究。十天之后,9月27日,他写成了一万多字的文章,名为“驳文革十六条”,并给刘文忠讲了他的决定:写14封公开信,从杭州投向全国各大高校,时间就选在10月1日国庆。
“兄弟,你干不干。这是要杀头的,”刘文忠还记得哥哥对他这样说时,那凝重的表情。
他不能不干。刘文忠从小就崇拜哥哥。他几乎就是哥哥抚养大的。刘文忠六七岁时,家里没别的收入,弟妹上学全靠哥哥上班供养。更何况,在思想上,刘文忠一直就崇拜哥哥。
十四封信本来是要由刘文辉亲笔写的,但斟酌再三,放弃了,因为他从小学习外公的书法,一手小楷非常娟秀,字迹很容易被认出。最后决定由刘文忠来代抄。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暴力革命,必然走上恐怖专政,推行法西斯主义,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文化大浩劫……
刘文忠至今记得,那些个抄写的晚上,他的手颤抖得厉害,笔一次次掉到地上。哥哥在文章里痛骂毛泽东,斥其为“秦始皇”、“暴君”、“独裁者”。那个年代,人们对毛奉若神明,是绝对的“红太阳”。这些痛斥的话,对当时才19岁的刘文忠来说,如万钧雷霆,虽然听哥哥说过,但他根本无法下笔写出来。
看到他这样心惊胆战,哥哥说,算了,我改一下吧,把文章里所有的“毛”都改成了“冒”。刘文忠这才得以克服心里的障碍,一笔笔,用了好几个晚上,把14封信抄完。
至今,那逐条驳斥的锋利话语刘文忠还历历在目: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暴力革命,必然走上恐怖专政,推行法西斯主义,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文化大浩劫……
1966年10月1日, 国庆假期,刘文忠按照哥哥的安排坐上火车,第一次去了杭州,在街上边走边看到邮箱就把信投进去。投递完后,刘文忠想去灵隐寺看看,到了却发现古寺早被砸得乱七八糟,往回走的时候,他发现揹包里还有一封信,就向灵隐寺外一位带红袖章的妇女询问,妇女给他指了指,他就把最后一封信投进了寺外的一个邮箱。
“顺利完成任务”的刘文忠回到上海,急着想去参加学生串联。彼时,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渴望去北京,他也不例外。之前哥哥不同意,这次,哥哥勉强同意了。
刘家兄弟命运悲剧的炸弹,由这次串联点燃了引线。
作为一个反革命家庭里的“坏分子”,刘文忠去参加串联,立即就引起了注意。而此时,“驳文革十六条”公开信已被列为重点大案,全国八大城市都在通缉“作案者”。 事后刘文忠才知道,自己和哥哥的想法还是太简单。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所有的信纸下面都有编号,根据信纸,就能确定写信人是在上海。而在上海,刘文忠的哥哥和父亲均被管制,留有案底,很快就被列为怀疑对象。而且包括刘文忠国庆外出的行踪,都没有逃脱周围“革命群众”的眼睛……
刘文忠永远记得,那个和哥哥永诀的秋夜。
1966年11月27日,寒风凄冷。刘文忠串联完又去了四川看四哥,然后辗转回到家。因之前一夜未睡,刘文辉让他赶快睡觉,又把他的衣服拿去洗了。当时,姐姐生下孩子不久,也回了娘家。或许是已预感到即将到来的灾难,那天夜里,刘文辉抱了可爱的小外甥女,独自坐了很久。
夜里,刘文忠突然被一阵杂乱的声响惊醒,起身时军警已冲了进来了。他回过头,看到哥哥文辉被两支枪顶着。可能是看到了弟弟的慌乱,刘文辉扭过头,对他说了一句话:“兄弟,要冷静。”
婴儿在哭,警车呼啸着,落叶飞舞在昏黄的灯光下。
(下篇将于2016年12月25日刊出,敬请留意)
感谢有这样的文章,我又记住一个人,刘文辉。
歷史的痕跡真的是血淋淋的
活著,
不容易。
中國要得到平反,都要犯人自覺才有機會,文革的犯人是共產黨,你要共產黨自覺下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