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钟,基隆客运站前就已经像富士康的员工宿舍区,被数十辆巴士和排队人潮给填得满满。这座海港城市有超过一半的工作人口是通勤族,每天早晨准时被送进台北,晚上5点开始,同一批巴士再将原班人马陆续送回港口前的广场。对基隆人来说,辨别对方是不是真的来自基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考他如何运用公共交通往返台北。“基隆人知道怎么搭客运到台北的任何地方。”苏筱岚说:“可是台北人来基隆玩,永远只知道搭火车。”
家住田寮河边的苏筱岚,双亲都是道地的基隆人,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情愿自己不是出生在基隆,“这里的雨总是下不完,房子总是又黑又脏。”1990年代,是苏筱岚的少女时代,也是基隆由盛转衰的头一个十年。她在金融业上班的双亲嗅到衰颓征兆,“你书念得好,就去台北读高中吧,别留在基隆!”这一嘱咐,正中少女苏筱岚下怀,只是万万没想到,如此日子竟然一过就是20年。
上班族被送走后的白天,基隆成了一座慵懒的城市,骑楼下,店家将桌椅列队摆出,许多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堂而皇之在路边喝起咖啡打发时间。喜欢自助旅行的苏筱岚,这两年尝试以自由工作者的身份重回基隆,开始学着了解那曾经陌生的家乡。港口边的白昼,已经不复她父亲那一代的活力,只有到了深夜时刻,老基隆的繁华、生猛、喧哗,才会像封存在时光胶囊般完整重现。
午夜漫游之一:24小时无休的庙口
奠济宫前的庙口小吃,已经成了基隆观光的代名词,多次在全台湾夜市评比中脱颖而出。不过严格说来,这里不只是“夜”市而已,基隆人可以从早餐、中餐、晚餐到宵夜,全都在24小时无休的庙口解决。庙口的小吃摊自有一套运营模式:有些商家共用一个铺位,白天、晚上供应不同餐点;有些商家不但可以自个儿扛下一个铺位,还能全天候营业,员工就像在工厂生产线一样,得分早班、晚班、大夜班,三班制轮值。
最特殊的该算是基隆孩子从小吃到大的碳烤三明治,苏筱岚说:“基隆有三家卖碳烤三明治的店,大家好像讲好似地,开店时间完全错开,一个时间就只有一家在营业。”虽然这当下,庙口前那摊碳烤三明治已经打烊,不过少一家选择也不是坏事,庙口小吃摊如此之多,已经足以让人犯上选择焦虑症。不管朝哪个方向看,每家摊位都是人声鼎沸,对台北人来说,夜市热闹本是天经地义,此时此刻唯一不合理之处,是手表已经指向半夜2点35分。
“基隆最热闹的年代,煤矿、渔业、航运三足鼎立,日、夜都在轮班,庙口也相应地产生变化,无时无刻都有小吃摊摆着,绝对不会让矿工或码头工人饿着。”苏筱岚说的是一段她来不及参与到的辉煌岁月,那是基隆人还可以留在家乡工作,赚钱、花钱都如流水的年代,也是海派的基隆人从水手那学来西化派头,活得像名流氓绅士的年代;而今随着矿坑一一关闭、国际贸易航线转移,产业风华不再,只有饮食文化还留下一些可供追忆的线索,比如24小时无休的庙口小吃摊,比如下午认真啜饮咖啡的中年人,比如咖哩。
“基隆人西化得早,又曾是贸易大港,很早就开始吃咖哩了。”苏筱岚偏好庙口前那摊咖哩饭,黄亮酱汁裹覆的既非牛肉片也非羊肉块,而是台湾味十足的肉羹。不过她随口一句话,还道不尽咖哩这味在基隆小吃界的影响力:基隆市区几十处炒面摊,哪怕招牌上只写着炒面,卖的多是咖哩炒面,差别只在用的是宽面、油面还是乌龙面,咖哩粉到底是来自爪哇、日本、印度、台湾,还是老板自己上中药行调出的独门风味。
不单单是炒面,殖民时期就跟着日本人识得咖哩滋味的基隆人,炒牛肉要用上咖哩,润饼里的高丽菜要炒过咖哩,传统的汉式糕饼,来到基隆也会被玩出咖哩酥的创意,让李鹄、连珍、李制饼家三家老店发扬光大,热卖迄今。就连源自广东汕头的沙茶炒面,到了基隆也得入境随俗,拌进咖哩粉入赘,成就他处少见却融合无间的咖哩沙茶炒面。
午夜漫游之二:崁仔顶渔市叫卖声
深夜的基隆,除了咖哩炒面仍然飘香不缀外,崁仔顶渔市的叫卖声,也是一路往复回荡到天明。半夜两、三点,这处北台湾最大的鱼货市场,灯火正通明。渔船上使用的高瓦数灯泡,沿着街道两旁布起长蛇阵来,喊价的粜手执起一串接一串渔获,向来此批货的厨师、鱼贩叫阵。双方用暗语、眼神、手势、表情快速地编码、解码、再编码、再解码,过了几招突然有了共识,主帅们相互颔首,旋即握手言和,银货两讫后鸣金收兵、另起炉灶。
至于不再需要上前线厮杀的老粜手,则在红砖砌成的鱼行老屋里,缅怀学徒时期受过的扎实训练。想当年,老粜手光是洗个厕所、擦张桌子,都能像福尔摩斯般读出线索,研判出隔天将有什么鱼货准备进港:如果厕所突然冒出浓重阿摩尼亚味,或是擦桌子时水渍不易拭去,那就是干冷北风转成湿暖南风的征兆,大伙儿要准备迎接鲭鱼、四破鱼、小管等小型鱼介类;反之,东北风起时,就可以耐心等待镖旗鱼船风光入港了。
不少基隆人对崁仔顶渔市是又爱又恨:爱它新鲜渔获近在咫尺,也恨它歇市后的白昼,犹然有鱼虾腥味在空气中阴魂不散。苏筱岚的小学同学戴佑家,从小在渔市旁的街区长大,她比苏筱岚还痛恨基隆的绵绵阴雨,偏偏独钟崁仔顶渔市的生猛滋味。对戴佑家来说,那儿还保有基隆曾经的活力,即使是她不爱吃海鲜的父亲,半夜睡不着时,也喜欢出门去鱼市场晃一晃,融化入热热闹闹之中。
“我一直觉得爸爸很有才华,不但料理手艺没话说,还是个发明家,会申请很多专利。”戴佑家说:“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会遗憾,爸爸的人生后半段好像找不到重点,少了一件可以让自己很骄傲的事。”
打从戴佑家的爷爷从山东迁居到基隆落脚后,一家人就经营起贩卖韩国货的委托行事业迄今。早年台湾因戒严之故,出国旅游不是容易的事,国人想要采购舶来品,就得依靠委托行做中介,添入船员、水手们“委托”贩售的水货。全盛时期,基隆委托行聚集的街区,就像台北年货大街一样拥挤,人人争抢新潮却又数量有限的洋玩意儿,让委托行老板们赚翻了。直到解严之后,旅游风气大兴、进口关税又下降,国人不再需要委托行当中介,数百家店面一一关门,如今只剩下十分之一不到。那些仍在开门营业的委托行,其实一天也没多少生意上门,只是老板习惯开门罢了。
“我们私下都会说,今天成功的基隆人大概就分两类,不是住在台北,就是移民国外。他们早早就懂得拿父母那辈赚到的钱,跑到异地发展事业。”戴佑家有时会为留在基隆的父亲抱屈,老盘算着要帮他发展副业:开间餐厅或是经营民宿。“我相信爷爷、奶奶以前开店时,真的有赚到一点钱,所以父亲那一代人是活过好日子的,只是基隆衰退得太快,让他们迟迟无法适应,一直活在『明明以前就那样,现在为何变这样』的情绪里头,走不太出来。”
午夜漫游之三:钓客专属深夜食堂
许多人会形容古都台南是“没落的贵族”,如此类比的话,基隆大概就是一名“失业的暴发户”,在闲得发慌的下午喝着咖啡,怔忡不前。
在崁仔顶渔市,有些卖鱼的店家也会顺便卖咖啡,帮粜手等夜班工作者们提神醒脑,不过对基隆人而言,咖啡除了提神之外,还意味着一些别的什么。在昔日码头作业员手头阔绰、委托行老板数钱数到手软的年代,咖啡做为一种奢侈的舶来品,最适合有点闲钱的基隆人摆摆派头。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从前价格高昂的咖啡,风味其实有极大改进空间,但当时基隆人喝咖啡,喝的不见得是气味,而是一种潮味,是一种“老子就是要这样过生活”的霸气。
张惠媛的父亲,从高中就开始被家人带着喝咖啡、吃牛排,等到他自己成了家,也把升上国中的女儿带进咖啡馆,将“喝咖啡”变成一种家族传统。“我们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爷爷那一代还在帮人补渔网,可是到了我爸爸那一代,基隆不只变得繁华,甚至可以说是浮华了。”张惠媛说:“所以我爸爸从年轻就知道要吃好东西、过好日子,不管是早先在码头工作,还是后来进卫生局上班,他那种海派、漂撇的性格一直没变,反倒是出身台北家庭的妈妈,过得还比较节俭、保守。”
除了喝咖啡,张惠媛的父亲还有一点很“基隆”:他会在夜里带着钓杆出门,钓上一整晚的鱼直到凌晨。如今深夜的基隆海堤旁,还有专门的摊贩服务这群钓客,漆黑的大海配上烤香肠的气味,成了黄惠媛专属的基隆印象。在这座已经习惯不眠的城市,即使离开庙口夜市一段距离,也还有姚家清鱼汤、俞家鲜鱼汤这类半夜才开店的小吃摊,深夜食堂般服务不寐的基隆人。
一年多前,张惠媛透过同事戴佑家的介绍,结识了也在重新理解基隆的苏筱岚。现在只要有空,几个都是离开家乡工作的年轻人就会分工,组成“雨都漫步”导览团队,有人负责田野调查,有人专司文宣设计,有人带队导览,一块向外界重新介绍这个因为多年停滞,曾让年少的她们一度厌倦、不耐烦的城市。
与其说她们是在对外介绍基隆之美,更多的时候让人觉得,她们是从网友和听众发亮的眼神中,再次确认基隆真的有其美好、值得疼惜之处。
“比起大城市,基隆的压力比较没那么大。”苏筱岚说。
“而且房子周遭有山又有海,其他城市找不到。”戴佑家补充道。
“我曾经听一位建筑师说过,基隆过去的停滞未必是坏事。”张惠媛说:“以前其他城市都急着搞创新,但可能操之过急,想得不够清楚,反而让一些值得留下的老东西被淘汰掉。换个角度看,原地踏步的基隆,反而可以慢慢等到时机成熟,想得更清楚之后再作改变。”
一些年轻人新开的咖啡馆、酒吧、餐厅、电子飞镖馆、唱片行,又慢慢进驻到基隆来。日出后,代表老基隆的深夜活力渐行渐弱,声响逐渐淡出,客运站前,候车准备进台北工作的人潮依旧,只不过,距离客运站不远的老街区里,一名回乡的年轻人,正刷拉刷拉升起花店的铁门。她就像一枚白日的音符,即将加入基隆进行曲的下一乐章,还有好几名像她一样的年轻人,也都在摩拳擦掌,准备成为乐章行进中的渐强音。
很棒的報導
住在基隆旁邊的萬里,很有味道的介紹
謝謝這篇報導,讓我能用嶄新的眼光重新讀一遍基隆